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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绑票》 作者:刘国民

第47章 往日情仇(1)

  座山雕防备日本人的方法奇特——挖洞,挖装火药的洞、装粮食的洞、装女人的洞。各个洞都通向寨前的一个大地窨子,这大地窨子本是个吃饭的洞,他却称之为威虎厅。座山雕的穿着也奇特,棉袍里边是西装,脑后是一根二尺长的大辫子。

  撂哨的小匪来报,许大马棒要见,座山雕令人把威虎厅里的酸菜缸、咸菜坛都搬走,大喝一声:

  “升帐!”

  许大马棒把带来的几个马弁留在外面,一个人进了威虎厅,禁禁鼻子,“这是什么味?”他忍不住要吐,看了看小匪给他搬来的油渍斑斑的凳子,没坐,一只脚踩上去。座山雕说:

  “许炮爷别来无恙。”

  许大马棒忍不住要笑:

  “勉强活着吧。我那一群大小嫂子可好?”

  “你老惦记着我老婆干个(草三瓜)!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要不我散帐了。”

  许大马棒到底笑出声了,说:

  “要入冬了,给你送点嚼果来。”

  说毕他把一个油布包扔过去,座山雕接过打开一看,我的妈!十五根金条。他眯缝着眼看许大马棒,说:

  “纯金的?你这小子可常用假货糊弄我,那回你给我个望远镜,看狍子像长虫。”

  “那是你眼睛有毛病,吃点胡萝卜就好了。你不信这金条是金条,就还给我。”

  座山雕哪里肯还,用指甲盖在金条上一划,果然是纯金。他说:

  “你能白送了我?”

  “你也不能白收啊。”

  “要咋着,你说话。”

  “你三天后带人马出山,去虎山、杏树抢粮,九彪必然追你,你别回威虎山,往八面通撤,必然把他甩了。十天后到姜家大屯与我会合。”

  座山雕心里合计,装粮的洞已挖完,但粮食不足,他早就要抢粮。

  引出九彪,再甩了他也容易。只是去姜家大屯恐怕有一仗要打。他手下有步兵三百,马队四百,算上许大马棒的一百马队,能斗得过姜三膘子?他说:

  “你用条子买我的疙瘩?让我和姜三膘子对命,你这小子又算计我。”

  “也许要打仗,也许兵不血刃。”

  “兵不血刃?啥叫’兵不血刃‘?”

  “就是’别来无恙‘的意思。只要你按我的办,你绺子上丢一个疙瘩,我赔你一根条子。”

  打得了就打,打不过就撤,再说一根条子换一个疙瘩也合算,座山雕心里一合计,说:

  “中!”

  许大马棒回到奶头山,见姜青山又跑了,没心思去找他,钻进密室里去画图,整整画了一夜。这密室里干净利索,有一部他从烟筒山带来的手摇电话,没有电,挂在墙上当摆设,还挂着望远镜,桌上摆着头油和牙膏。第二天一早,他召来三个队长,在桌上展开那张图,说:

  “你们看这是什么地方?”

  “姜家大屯。”

  “错了。这是烟筒山日本兵营,我落雪后就打那里,那里有金子。你们去后山,照这张图用树桩围起个宅子,练习攻宅。重机枪你们见过吧?”

  三个炮头想起彪宅大屠杀,心惊肉跳。

  “那玩意并不可怕。”许大马棒说,“重机枪打近不打远,而且移动困难,选五个长枪射手对付它就够了,打机枪手和装枪弹的。刁翎惨败,不在于这重机枪,在于我们误入了重机枪的火力区。去吧。”

  山下闹起来了,郑三泡带着十二个杀手要进山,守山的哨兵大叫:

  “口令!不许动!”

  郑三泡说:“哥们,咋呼啥呀,我明儿个就是奶头山二头领了,你给我舔腚,我还嫌你舌头硬哩。”

  许大马棒大步下山,拉住郑三泡的手,好一番亲热,吩咐摆酒,款待上宾。

  郑三泡说:“别介,先把事办妥了再喝不迟。我要做你奶头山的二头领,还只当一阵儿,你说中不?”

  “求之不得!回头我和姜青山过个话,明儿你就上任。那十二位弟兄也和炮头吃一样的伙食。”

  “大马棒你好爽快!这姜青山嘛,就不必和他商量了,他早就服我了。”

  洋骡子扛来个大麻袋,咚的掼在地下,解开麻袋口,先出来个赛虎,后出来个姜青山。人、狗同时发呆。

  许大马棒暗暗吃惊,这郑三泡果然厉害,支使他,必得先降服他。

  他依旧爽朗大方的样子:

  “郑弟这个玩笑开得恰到好处,这二头领今天就归你了。我许某不才,却还知人善任。上山!”

  “别介,咱还没会枪。我咋也得癞蛤蟆穿坎肩——露两手,要不弟兄们不服,明儿我打他们,他们该还手了。”

  许大马棒点头答应,也该给郑三泡个下马威,打一打他这刁顽的气焰。他转身上山,一会儿,骑着卷毛青鬃马,提着大枪来了,身后跟着群匪。

  郑三泡一群早已在地上睡个东倒西歪,只有不足大枪高的小矬子拄着大枪等他。

  “干爸困了,我先陪你玩两枪。”

  许大马棒看也没看他,举目见山坡上有一对狍子在吃草,单手抬枪,砰的一声,一只狍子翻了。另一只玩命地跑。小矬子顺过枪来,狍子已进入林中,他放了一枪,没打中。许大马棒身后的土匪们哈哈大笑,郑三泡也哈哈大笑,说:

  “小矬子,还是我来吧。上次在姊妹楼和他学逛窑子我没学成,今儿和他学打枪,兴许能学个八九不离十。”

  小矬子羞恨得一咬牙,从腿上拔出攮子,挑瞎了自己的左眼,血盖了半张脸,说:“两只眼打枪还得眯上一个,碍事,单眼打枪才准当!”他抬头见山顶上有只饿疯了的鹰,向被许大马棒打死的狍子扑下去,他抬手一枪,砰!那鹰就碎在空中。

  许大马棒和众匪都傻了。

  郑三泡笑得直不起腰来,指着小矬子:

  “少了一个眼睛,哈哈……看往后还咋偷看女人撒尿。”

  喝过了“三三”,许大马棒坚决不喝“九九”,还说就是把大头领的椅子让给郑三泡也不喝“九九”。他问郑三泡:

  “你为啥偏到这没奶的奶头山当二头领,西北楞不是更富余吗?”

  “借你的兵打刁翎。”

  “为啥?”

  “玩呗。”

  “你在刁翎杀了那么多人,为啥还要去打,你非要把那的人斩尽杀绝?”

  “对。”

  许大马棒迷惑地看着他,说:

  “眼下不能陪你打刁翎,我得先去姜家大屯解救蝴蝶迷,姜三膘子把她弄去当小老婆了。”

  “别扯了,姜家大屯里的是洋面袋子。我去过姜家大屯,没闻着蝴蝶迷的味儿。”

  许大马棒更迷惑,更吃惊,他关上门。

  “先打姜家大屯,我再陪你打刁翎。”

  “中。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不许你娶蝴蝶迷!要不,我宰了你,现在就宰。”

  “何苦动武”,许大马棒心里窝着疑团,脸上却轻松,“我答应了。一个女人重要,还是打天下的事业重要,这个帐我会算。我俩不过是相互利用,窑姐和土匪哪有真情实感。”

  曲罗锅进了刁翎镇,街面上冷冷清清。他在正街上没见几个人,偶尔碰上一个,那人也大叫一声就跑。他溜达到黑背街,见彪宅前的高杆上吊着一个罗锅,下边贴着张告示,他左右看不懂,心想这罗锅怎么得罪了九彪和一撮毛?

  忽然他被人抱住,拖到一间空荡荡的杂货铺里,他回头看,是小炉匠。

  “我的妈!”小炉匠已叫得满头大汗,“表哥你怎么敢在大街上晃荡。有一伙人在这里杀人放火,冒充你的名号。九彪抓不着你,就掏弄来个罗锅吊死,说是你死了,安定民心。”

  曲罗锅见杂货铺墙上果然写着“杀人者,曲罗锅也”。他大惑不解:“我和狼牙匪有仇不假,可我不祸害老百姓啊。我到刁翎来,是要揍你一顿,你为啥又把洋面袋子推火坑去了?”

  “哎呀表哥,我那顿揍先存着吧,你快走!我听说姜三膘子把胡蝶儿弄到姜家大屯做小老婆了,你快去搭救她吧。瞧瞧你们牡丹江四杰干的这叫啥勾当,比我卖婊子还寒碜!”

  曲罗锅气得大脑壳当当地撞墙:

  “郑大烟袋!姜三膘子!老畜生……”

  姜三膘子自从被郑三泡打一皮带卡子后,抓紧练功,早上练一个时辰,晚上练一个时辰,饭量又见长。深秋时分,晨见清霜,夜见寒雾,他依旧光着膀子,不落雪他不穿衣服。从林中出来,他练出的一身热汗褪去,突然连打了几个寒战,他从不得病,小疾,暴吃一顿,就把病屙出去了,也从不觉冷,今日这几个寒战,打得他猝然感到苍老了,想到了死。死前该做点啥?除开给蝶儿找个婆家外,似乎无事可做了。这事也难,蝶儿许给四弟文儿的事,他打心眼里赞同,可棒打鸳鸯,郑文儿生死不明。思来想去,若许大马棒不是个匪类,倒和蝶儿般配。可他深知许大马棒其人,这小子野心忒大,岂是一个弱女人能拴得住的。

  他且思且想向大屯走去,夕阳染红了他的后背,恰似一盆碧血淋头泼下。

  宅门前乱作一团,曲罗锅跳着脚冲着宅里叫骂:“老畜生……老畜生!”反反复复只骂这一句,骂得嘴丫子冒白沫。庄丁、炮手知道他是二爷手下人,又不敢开枪,只得来人擒他,哪里擒得住,被他横三竖四地打倒了一片。

  姜三膘子大喝一声:

  “狗奴才!敢到我大屯来撒野!”

  曲罗锅见姜三膘子,恨得两眼呆直。这江湖不平事他也看够了,也活够了,再说救下蝶儿又能怎样,她对我恨已成仇,他明知道自己不是姜三膘子的对手,心一横,一头向姜三膘子撞过去,只盼他一刀将自己杀死。

  姜三膘子没料到曲罗锅敢对他下手,气又没运到肚子上,竟被撞了个四仰八叉,不待他起身,曲罗锅右手喷子,左手攮子,疯狗一样扑来,他心头火起,他早就想找这个欺主的恶奴算账了。他抖开链子刀,第一刀扫掉了曲罗锅的喷子、攮子,第二刀没砍曲罗锅的头和罗锅,直劈他的要害处,心窝和下腹。曲罗锅捂着胸口倒下去,再骂不出声了。姜三膘子提起曲罗锅进了宅子,扔在地下。

  “带上蒙眼,押起来,我和胡蝶儿过个话,明儿把他扔进大粪坑里沤粪,肥我的田。”

  洋面袋子早已听说曲罗锅来闹姜家大屯,她自假扮了胡蝶儿,所虑者也只有这一件事。她在闺房里坐卧不宁。她的闺房紧挨着姜三膘子和他的最小的老婆的卧房。姜三膘子果然高看她一等,吃饭时总让她挨着他上首坐了,指着满桌子饭菜让她随意吃,还告诉她:“大侄女,心思别那么重,傻子睡热炕,心宽体就胖。”闲来无事,还领着她满大屯转,牛羊圈、猪栏、马棚、火药库。他一手拍着重机枪,一手拍着小钢炮,对她说:“你是我的命根子,这两件玩意是我的心头肉。这两件玩意只有我和使唤这玩意的炮手知道它放在这里,旁人不用说摆弄,见都见不着它。落雪后我领你去后山,重机枪打兔子,可过瘾啦!哈哈哈。”他又半夜里叫起她,领她到藏钱的间壁墙里,里边有个大铁柜,他拿出两个柜钥匙,交给她一个,打开柜让她看里边的金银和大洋,说:“蝶儿,干我这一行的,指不定啥时候遭了黑枪,我又这么大年岁了,哪一口气上不来,就帮不了你了。你个女孩儿,守不住这许多产业,你拿了钱就走吧。这钱,三勾你拿两勾去,若是碰上郑家人,就给他们一勾。我欠二哥的是情,欠四弟的是命啊……”他知道她曾堕入娼门,不想勾起她的伤心事,不许手下人说“婊子”两字。他最小的一个小老婆,骂另一个老婆是“臭婊子”,他一个耳刮子打得她三天张不开嘴吃饭。

  洋面袋子暗想,我那亲爹若有姜三膘子对我的一半情分,我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姜三膘子最小的小老婆却是他从娼门买出来的,因唱歌好听,嫖客们送她个雅号——洋戏匣子。她嫁给姜三膘子为的是等姜三膘子死后落得些浮财,再嫁个主过消停日子去。姜三膘子宣布把钱财分一半给洋面袋子,她嫉妒,她说了句“婊子”就挨了一耳刮子,她对洋面袋子就有些记恨了。她早听说姊妹楼有个洋面袋子和蝴蝶迷很相像,就对这个胡蝶儿犯了猜疑,只是不敢说破,只好旁敲侧击。那日她到洋面袋子房里闲扯,有心的话装作无心说:

  “听说姊妹楼有个叫洋面袋子的,和你长得像双胞胎,就是黑了点,有这事么?”

  洋面袋子笑而不答。

  “听说用牛奶洗身子,能把人洗白了,你说能么?”

  洋面袋子依旧笑而不答。

  “老当家的把半个大屯都给你,你一辈子都消受不够,只要把你的钱给我掰下一个角来,够我消受一辈子的啦。”

  洋面袋子依旧笑而不答,不过这一笑可是意味深长。从此两人之间友好起来,形影不离,姜三膘子看了也高兴。

  姜三膘子进宅后,客厅里已摆好了饭菜,只等他回来,全家才敢吃。

  姜三膘子饿了,一碗酒送下一个猪肘子去,垫了胃底,才对护兵说:

  “把曲罗锅带上来审审他,一是给蝶儿出出气,二是给我助酒兴。”曲罗锅伤得不轻,若不是他内功底子深,早已丧命。他被拖到客厅内,倚着墙坐下,骂人的力气也没有了,一口接一口地倒气。摘了蒙眼,他眼前飞散起一团团小星星,恍恍惚惚地看见蝶儿坐在姜三膘子身边吃饭,为姜三膘子满酒,对姜三膘子亲亲热热,对他洋洋不睬,哪里像是被逼为妾。姜三膘子历数他勾结狼牙匪、栾警尉、杨三愣害死胡三球,蝶儿也不为他争辩,他也不为自己争辩,只是暗中苦叹:二爷啊二爷,你一时报仇作恶,坑死了姣姣,断送了蝶儿,屈枉死我曲罗锅……

  不待众人吃完饭,曲罗锅就昏死过去了。姜三膘子命人拖走曲罗锅,洋面袋子问:

  “三叔,怎么整治这奴才?”

  “嗯?要叫我干爹。”对曲罗锅这一顿骂果然激发了他的酒兴,他手搭在洋面袋子肩上,说:“整死他呗,替我干女儿解恨。”

  洋面袋子说:“别介,这曲罗锅好歹算侍候过我一回。听我爹说,妈刚把我送回来时,我啥也不吃,他抱着我挨门挨户地找带孩子的娘们给我要奶吃……”

  “女孩儿就是软肠子,这恶奴才若是放出去,指不定又到哪里害人,你没听说他在刁翎杀了多少口子。你替他说句话,也就算没忘了往日的情分,这事我做主,明早打发了他。”

  洋面袋子不再为曲罗锅讲情了,只是与洋戏匣子左一碗右一碗地给姜三膘子灌酒。许大马棒打发她进姜家大屯卧底,交代了两件事情,一是摸清宅子里兵在哪里,火药库在哪里,哪里有暗门;二是有机会就和姜三膘子睡觉,挫伤他的锐气,臭了他在江湖上的名声。第一件事她办妥了。第二件事,她见姜三膘子待她这般真诚,不忍坑害他,但为救曲罗锅,她不得不做了。

  姜三膘子喝得已说不出个囫囵话来,洋面袋子与洋戏匣子一左一右地搀着他回卧房,把他放倒在炕上,两人帮他脱了衣服,洋面袋子说:

  “今儿干爹为我报仇出气了,今晚理当我侍候他。”

  洋戏匣子嫣然一笑,退出房去。

  次日清晨,姜三膘子醒来,见洋面袋子睡在他被窝里,炕沿上放着洋面袋子被撕碎的内衣内裤。妈呀!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闹的。他叫洋面袋子,洋面袋子背冲着他,只是哭。他慌忙穿上棉裤,裤衩也落在炕上,向门口奔去,又转回来,手拍着炕沿:

  “蝶儿,昨儿我喝醉了……可也不能一醉遮百丑,我是个老畜生,你用机关枪把我突突了吧!”

  洋面袋子转过身来,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汩汩地流出来,说:

  “把那曲罗锅放了吧……”

  姜三膘子耷拉着脑袋出去,正碰上洋戏匣子,她莞尔一笑,说:

  “当家的,练功去呀?”

  然后她进屋来,见洋面袋子正穿衣服,还把姜三膘子的裤衩塞进怀

  里。洋戏匣子说:

  “这事,你不说、我不说、他不说,谁知道。”

  “知道不知道又能怎么样,反正咱们是婊子……”

  从此姜三膘子不再练功了,一个人闷在屋里喝酒,饭量下降,一顿啃不完一只鸡。三天后,有人告诉他说蝶儿小姐走了,去牡丹江散散心,过三过五再回来。他摇摇头,说:“她不能回来了。”五天后,他不吃饭了,只靠一口酒活着,人像扎了钉子的胶皮车轱辘一样,很快地消瘦下去。

  姜三膘子不但放了曲罗锅,而且还打发人陪他到磨刀石,送他上了去牡丹江的火车。下车后,他惦记着洋面袋子,胡蝶儿嫁了姜三膘子,她可怎么活。到了姊妹楼,看门的还是不让他进去,他站在小洋楼前喊:

  “秀秀!秀秀。”

  喊出来个许大马棒,都在一个绺上干过,互相认识,只是一个潇洒风流,一个已没人样了。许大马棒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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