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塌塌鼻子的话音刚落，沙丘上又是一颗子弹飞来，独眼的那匹坐骑随之倒了下去。

　　独眼惊出了一身冷汗，心想，这小子一直放冷枪，没有了坐骑谁都甭想回去。这一惊之下，忽然开了窍，心道：这方圆十几里内没有其他的绺子，怎么就出来一个跑单帮的呢？一定是附近村子中一对偷情的。跑了和尚，可跑不了庙。还是先回去再从长计议，让金蝴蝶撒下人马来。打定了主意后，他向丘顶喊道：“朋友，我们留下这个女人，请你让条生路吧。”

　　“好。”沙丘上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兄弟们，咱们撤。”独眼发话道。

　　塌塌鼻子慌张地把将兰花从车上解下来。四个土匪，犹如脱离枪口的兔子，急忙赶着车，骑上马逃窜而去。

　　几个土匪去远了，兰花还站在寥廓的月光下茫然失措。只觉得肩部被绳子勒得有些酸痛。这时就听到沙丘上有人唱起了一支轻松的东北调子：

　　东北的调子带着一种野味，有时也带着一种疯劲。这种调子，兰花并不陌生。那年月东北的调子除了诉苦诉穷的之外，大多是这种调子。这种调子女人寂寞时也品品。只听他唱道：

　　“六月里来山花香，

　　郎和妹子去采野果，

　　野果生在高树枝，”

　　妹子说，哥哥呀，给我也摘几个吧，

　　郎说，妹妹呀除非你做了我的媳妇，

　　钻进我被窝，妹妹呀。”

　　接着，就看见从高高的沙丘上面走下一个人。那人晃晃悠悠的，仿佛喝醉了酒。兰花没有避开，因为她知道，自己刚才就是被那个人救下的。于是就在月亮地上静静地等他从丘上下来。那人下了沙丘，向兰花这张了张，缓步走了过来。

　　在离兰花五六步远时，借着月光，兰花终于看清了，原来那人正是山虎。

　　刚才的那只小调拉近了兰花和山虎的距离。她想到这个男人一天中连救了自己两次，心中十分感激。

　　山虎说：“跟我回去吧，草原上很危险。”说着迈步走在前面。兰花只走了几步就蹲下了，又惊又累的，让她感到腿软无力。山虎回头望了望说：“我背着你吧。”说着折了回来。

　　山虎在兰花面前蹲下身子，兰花犹豫了一下，心想反正一早他已经背过自己了，便顺从地伏在了山虎的背上。刚才的一幕让她对山虎平添了好感，见到他也不那么紧张了。

　　“你走，又不说一声。”山虎说：“我娘可惦记你了。”

　　兰花这才想到自己不辞而别的事，抱歉地说：“都是我不好。”

　　山虎背着兰花走了很长一段路。在路上，兰花仍能听到野狼嗥叫，只是有山虎在，她倒不害怕了。她看见山虎的枪和父亲的猎枪不同，就忍不住问：“山虎哥，你的枪怎么和我爹的不一样？”山虎说：“这是真家伙，是我爹活着的时候，从蒙匪营子偷的，为这支枪他搭上了命。”

　　风儿轻拂着草浪，月光很好地照着，那种男人的粗犷气息，不断地从兰花的身下散发出来。那种气息夹杂在混着草香的月光里一次次袭击着兰花的鼻息。山虎的长发也不断地摩擦着兰花清秀的面庞。兰花忽然觉得山虎的长发有些特别。她就说：“山虎哥，你好像是一个……”兰花不好意思说了。

　　“是一个野人，对吧。”山虎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在月光下清晰地蹦出来，兰花想说出的话被他几个字就说了出来。

　　“那你为什么不剪一剪？”兰花说。

　　“我娘说，我这样的人，只好娶个媳妇能归拢得。”山虎率真地说。兰花觉得背着自己的这个男人像野人，更像个孩子。

　　“害怕吗？”山虎忽然问。

　　“怕啥，野猪野狼我都见多了，害怕两条腿的人。”兰花执拗地说。

　　“我娘说，入了兽道的人比野兽还可怕。”山虎说。

　　在明亮的月光中，山虎一直将兰花背到了村口，山虎娘刚好在村口等着他们呢。

　　回到了山虎家后，山虎将事情的经过简单地说了一下。山虎娘说：“那一定是金蝴蝶绺子的人来抢粮了。一个大姑娘家的，月下黑的，在草原上跑，多危险哪！”回头对山虎说：“都是你喝酒误事，好端端的姑娘，差一点就入了土匪的手。”

　　原来，在兰花睡着时，山虎溜到李大叔家去喝酒，两个本来在几日前就约定了这个酒局。那时山虎终于是腾出了时间，正剥着皮子，见李大叔在院外冲他招手，就跟了出去。山虎娘久不见山虎回来，就去找山虎。这会儿，兰花就醒了，才闹出了野外遇匪的事来。

　　听说土匪要来，山虎娘有些急迫，吩咐山虎道：“快把你李大叔找来咱们商量一下对策。”

　　山虎说：“怕啥？狗日的土匪要敢来，来一个让他们趴下一个。”

　　山虎娘说：“这些土匪可不讲仁义，况且你还伤了他们。”

　　山虎听了就去找李大叔。过了一会儿，李大叔来了。

　　李大叔大概有四十多岁，是村中的老户，山虎的父亲生前和他是知交。村子里的大事小情，人们都愿找李大叔商量。今天的事更是干系着全村人的福祸，所以李大叔急急地来了。

　　这村子名叫“快马店”，传说有一年蒙古人的马一夜进了村子，引发了一场蒙匪作乱。他们借口汉人拐了他们的马匹，大规模骚扰汉民居地。那是在民国五年（1916年）时，建县才八年，那一年，灾患连连。南平镇连降大雨，平地水深齐腰，汪洋一片，房倒屋塌，百姓流离失所，受灾严重。也是那一年，土匪蜂起，“砸孤丁”和“绑票”作人质时有发生。在上述社会背景条件下，当年八月，在日本陆军参谋部和“黑龙会”组织精心策划下，以许诺给蒙匪若干好处为诱饵，挑拨蒙汉民族纠纷。蒙古民族凭借着身强体壮和独有高超的骑术，在匪首巴布扎布的率领之下，数百人窜入境内作乱。是月10日，沿途烟尘四起，马蹄腾飞，蒙匪入户进屯，抢劫烧杀，无恶不作。有个叫白狼的土匪更是凶残，抓住妇女强奸，逮住小孩劈胯分体，捕住男子劁去睾丸，挖心破腹。后来，民间流传着吓唬小孩的话说：“白狼来了！白狼来了！”孩子们听后，无不浑身发抖。由于蒙匪多是骑匪，一天之内来去匆匆，又因为这村子受灾最重，所以便留下了这个“快马店”的村名。

　　山虎爹那一年实在不忍看蒙匪的凶残无状，便夜入蒙匪营子偷出了几条枪，准备和蒙匪对抗。不料，在第二天，土匪搜村时，横遭惨祸，被吊在村头，活活剥了皮。

　　所以，快马店的人们对土匪是深恶痛绝的，这都是缘于那年惨痛的灾难。

　　蒙匪走了，汉匪又起来。虽然其中不乏义匪，更多的却是和蒙匪一样祸害百姓。

　　兰花和山虎遇到的是在这一带活动最频繁的一伙土匪绺子。大柜绰号“老头好”，二柜绰号“金蝴蝶”。那老头好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匪，在前清时他便入了绺子，带领着手下三五十人，在县境内打家劫舍，在当地的土匪中也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二柜金蝴蝶只有三十出头。头发从头顶向两边分垂，没事时玩着一把扇子，是个风流成性的主。年轻的女人被她糟踏了无数，只要是他相中的女人，没有一个能逃脱出他的掌心的。手使双枪，百发百中。两年前，金蝴蝶带着几个兄弟投奔了老头好，扰民作乱，无恶不作。

　　李大叔亲身经历了几场匪乱，所以今天听山虎说打伤了土匪，知道老头好和金蝴蝶不是省油的灯，认为事体很大，急忙前来商量。

　　山虎说：“土匪们要是来惹事，我就和他们拼了。”山虎说这话时，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眼睛也仿佛充了血。山虎有时是莽撞的，他说得出，就做得出。

　　“拼什么？”山虎娘说：“你单枪匹马的，能拼得过人家？还是听你李大叔说吧。”

　　“拼不过，大不了一死。”山虎的理由十分简单，每句话都是硬邦邦的。

　　李大叔说：“那些土匪，咱们迟早要和他们干一场，可现在还不是时候。”

　　李大叔不愧是个精明的人，细细地听了事情的经过后说：“土匪是来抢粮求财的，只要他们不发现兰花，就不会轻举妄动，现在最好把兰花藏起来。”

　　“可人藏在哪儿呢？”山虎娘犯难起来。

　　李大叔说：“对了，有才老爷子屋里有个地窖，要不把兰花和山虎藏在那儿？”

　　山虎娘点一点头说：“现在只有这个办法了。山虎打伤了土匪，最好让他躲得远一点。”

　　李大叔说：“这个也容易，我在嘎兰屯有个亲戚，让他躲到嘎兰屯去吧。”

　　临出家门前，山虎娘伸手摘下挂在墙上的长枪，对山虎说：“孩子，把这杆枪带上，这是你爹搭了性命从蒙匪营子偷出来的，不能落到土匪手里。”

　　“我知道，娘！”山虎答应一声接过枪。

　　山虎娘又翻出一张成色好的皮子递给山虎说：“这次逃过了劫难，别忘把这张皮子留给人家。”

　　山虎将皮子接过来，向肩上一搭。

　　三个人出门经过李大叔家的院子时，他家的大黄狗“汪汪”大叫着跑了出来，李大叔费了半天劲才把大黄狗赶回家去。

　　在经过了本村大户赵生家的宅院后，又走一段路，便到了村北有才爷爷家。有才爷爷是前清一位落魄的读书人，人已六十岁，心地十分善良。李大叔说出要把兰花暂时藏在他家时，有才爷爷满口答应下来。李大叔连夜又将山虎送往距快马店村南面六七里远的嘎兰屯。

　　李大叔和山虎走后，有才爷爷十分热情地招待着兰花，兰花还从没有见过那样一位健谈可亲的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