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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溃的帝国3:日薄西山》 作者:康红武

第28章 孤注一掷(2)

  康有为嘴角挂着一丝笑色,脚步橐橐来回踱了两步,说道:“你去天津,要袁世凯速率所部进京勤王!”他轻咳了两声,咬牙道,“告诉他,先包围颐和园,将老佛爷除掉,蛇无头不行,只要将她除掉,不愁那些顽固守旧势力不唯皇上之命是从!”“此事——”谭嗣同剑眉蹙着,咽口唾沫开了口,“要袁世凯包围颐和园,软禁老佛爷,或许以情理导之,还可商量。只是要他手刃老佛爷,怕……怕不会答应的。”

  “这无妨。只要他能应允包围颐和园,老佛爷便如井底之蛙、瓮中之鳖,不用他出手,就我辈足矣。”康有为漆黑的眉毛攒成一团,脚步橐橐来回踱着碎步,道,“我这便请皇上旨意,你下去略收拾下,今晚便动身。”说罢,探身往窗外月洞门处张望了眼,康有为转身望着梁启超,问道,“译书局现下情形怎样?”梁启超愣怔了下,方苦笑着说道:“早就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皇上前旨开办经费两万两,每月经费三千两,只可恼户部那些堂官司官,百般推诿搪塞——”

  “现下呢?你方才不是又过去了吗?”

  “亏得管学大臣孙家鼐孙大人出面,总算应允了先与开办经费一万两。只形势至此,创设译书局似乎已——”他说着长叹了口气。“银子呢?”康有为浓眉攒着,似乎在沉吟着什么,良晌,若有所思价点了点头,开口道,“可提了出来?”

  “还没呢,说要申时过去的。老师——”

  康有为扫眼屋角自鸣钟:“你这便过去将银子提了出来,以备打点之用。”

  “打点?”

  “皇上虽则无权,然诸列强却对他颇有好感。复生兄去袁世凯处走动,我等也莫闲着,分头与各国驻京使节联络,请求他们在非常时刻,出面予以干涉,以保皇上万无一失。卓如与容闳熟识,可托他与美使求助,暾谷兄——”话音尚未落地,便见崇礼带着几个护卫从月洞门进来,腰间还悬着刀,脚下马刺踩得叽叮叽叮作响,远远便阴森森地道:“是时候了,诸位!”康有为急速望眼众人:“你们下去抓紧着办,我在会馆里候消息。”说罢,向外间努了努嘴。

  屋子里静极了,外面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屋角自鸣钟单调而有规律的抖动声都清晰可辨。天阴得更重了,愁云压得低低的,在强劲西风下缓缓向东移动着,康有为静静地凝视着,只觉得一股冷意直浸肌肤,心都紧缩成一团,脸色也愈加苍白。许久,他缓缓闭了双眸,竟无声地淌下两行泪来!是悔?是恨?是失望?是无奈?抑或是……

  北京城风云突变,剑拔弩张,新旧生死之战只在转瞬之际,地处小站的新编陆军营地却是一派车水马龙、欢天喜地景象!达官贵人、文官武将或乘轿或坐马,走马灯价一拨紧过一拨,直能将尺高的直隶按察使行辕门槛踏平。按察使升高,清官制只可升任布政使(又称藩司或藩台),而袁世凯却直接擢升侍郎,这意味着什么?他日外可放一省巡抚,内可充军机大臣!如此道理对于这些宦海老手,岂有不明白的?又岂有错过的道理?徐世昌在行辕照壁前蹬着下马石下来,没有立刻进去,只在原地上静静地望着。眼瞅着灯光烛影中,顶戴花翎或进或出,飘忽不定,直撩得他心中酸溜溜的。

  “大人万福金安!”一个亲兵看他近前,忙上前躬身道,“不知大人在哪个衙门恭喜?尊姓?”

  徐世昌在翰林院已是“板凳要坐十年冷”,直到第十年上终于有了转机。袁世凯奏请他兼管新建陆军稽查全军参谋军务营务处总办,虽说是以高就下,只徐世昌却欣然就任。在小站练兵这阵子,他一来受到袁世凯的信任与尊重,言听计从,称之为兄;二来翰林出身,受到将领的尊重,却也干得有滋有味。听那亲兵言语,徐世昌回过神来,咽了一口涩涩的口水,道:“你是新来的?我是徐世昌!”

  “大人请。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大人恕罪。”那亲兵上下打量了眼徐世昌,忙不迭满脸堆笑一个千儿深深打将下去,起身将手一让,边在徐世昌身后亦步亦趋随着,边说道,“咱家侍郎老爷正在后花园乐呵着呢。”“这不是都过去好一阵子的事了吗?”徐世昌方进门槛,闻声忍不住收了脚,回眸望着那亲兵诧异道,“还乐呵着?”“这小的便不晓得了。”仿佛自己做了侍郎似的,那亲兵直喜得合不拢嘴,“只听说要不了多久,老爷便要进京做军机的。”

  “军机?”

  “老爷们都这么说,还能有错不成?大人您说呢?”

  “嗯——是,是,那是自然的了。”徐世昌点头淡淡应了句,不再言语,转身橐橐前行。沿抄手游廊西行三五十米,折而南行,便是后花园。甫进来,但见院中黑压压几十号人个个吃得油光满面,正中一片空场,八个女伶轻移莲步,翩翩起舞,兀自曼声唱道:

  春风花草满园香,马系在垂杨。桃红柳绿映池塘。堪游赏,沙暖睡鸳鸯。宜睛宜雨宜阴阳,比西施淡抹浓妆。玉女弹,佳人唱,湖山堂上,直吃醉何妨……

  袁世凯一身簇新的袍服,正斜歪着身子躺在竹太师椅上,一条油光水滑的长辫子甩在椅后,手中湘妃竹扇随乐拍打着手心。“慰亭兄。”徐世昌嘴角挂着一丝笑色,在袁世凯身后轻轻唤了声。

  “嗯。坐着吧。”

  看袁世凯一脸漫不经心的神色,徐世昌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不快,伸手拉杌子在袁世凯身边坐了,不冷不热道:“慰亭兄平素最厌这小曲,怎的这一下子便着迷了一般——”“菊人兄!”袁世凯愣怔了下惊呼一声,已然坐直了身子,“失礼失礼,这些东西,平日里纵惯了,也不晓得通禀一声,还请菊人兄莫要见怪才是呐。”说着,起身离了座。

  “菊人怎当得慰亭兄如此礼遇?坐,快坐。”徐世昌转瞬间已是一脸的笑色,“慰亭兄荣升侍郎,可惜菊人这不在近前,礼数不周处还望多多——”“哪里哪里,自家兄弟还说这些客气话儿?来,先干了这杯!”袁世凯仰脖一饮而尽,待众人都已啜下,虚抬下手示意坐了,道,“菊人兄此次外放乡试主考,想来收获不菲吧?”

  “徐致靖怎生个人儿慰亭兄还不晓得?菊人纵有心也没胆呀。”说着,他长叹了口气。

  “有了头回,还愁没有下次?”

  “人生七十古来稀,前除幼年后除老。中间光景不多时,又有炎霜与烦恼。菊人这怕没指望了。”自斟杯酒饮了,嘴角挂着一丝淡淡苦笑,望着袁世凯,徐世昌接着道,“慰亭兄春风得意,位极人臣只在朝夕之间——”不待他话音落地,袁世凯连连挥手插了口道:“菊人兄说笑了。莫说慰亭不敢有此妄想,便他日真的……又能如何?”兀自说着,见心腹爱将冯国璋神色慌张地从垂花门处急急行来,袁世凯戛然收了口。

  冯国璋细长脸上满是密密的细汗,边躬身施礼请安,边气喘吁吁道:“大哥,不……不好了……聂……”“慌什么慌?!”袁世凯竭力镇定着自己,冷冰冰地扫了冯国璋一眼,“看你那样,还像个统兵的吗?!”

  “小弟——”

  “说,什么事?!”

  “回大哥,聂士成武毅军、董福祥甘军一部正离小站十里处安营。”

  袁世凯不胜瑟瑟夜风价身子哆嗦了下:“外边有什么风声?”

  “听说是为防止义和团众窜入京城。”

  “操他奶奶个球!防义和团不守着天津,却跑到咱这里来,他这不明摆着——”

  “士珍!”

  “大哥,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说句话儿,小弟这便率手下兄弟将这些狗娘养的东西一个不剩赶出小站!”

  “你说够了吗?!”袁世凯眼中出火,紧握成拳状的双手微微抖着,心中怒火已是一拱一拱往上蹿。然而,眸子移动间见徐世昌忙不迭丢眼色过来,犹豫着又强压了下去。睃眼王士珍,语气沉甸甸地喝道。“大哥,难道——”王士珍怔怔地望着袁世凯,嘴唇翕动着喃喃道,“难道你能咽下这口气……他们这可……”

  “闭嘴!”袁世凯睃眼王士珍,干咳了声,脸上怒色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芝泉(段祺瑞字),你先拿我帖子去见聂大人,看他有甚需要,鼎力相助。聂大人此番防堵义和团匪众,关乎社稷安危,不得有丝毫怠慢!”

  “嗻!”

  “好端端的气氛都被你搅了!”袁世凯瞟了眼冯国璋,脸上挂着一丝笑色扫眼周匝,“一场误会,让诸位见笑了。来来来,吃酒吃酒。你们还傻愣着干什么?!”嘴里虽自说着,只他心思早已不在了这里。好不容易捱得月上中天,打发了众人离去,袁世凯目光忧郁地长长透了一口气,说道,“菊人兄有何高见?”

  “慰亭兄心里怎生想?”徐世昌背着手,立在天井当中仰脸看天,淡淡道,“可觉着咽不下这口气?”“这还用说?!咱新编陆军自打建立何曾受过这等气?!”不待袁世凯开口,王士珍细碎白牙咬着说道,“大哥,荣禄这明摆着信不过你。倘不趁其立足未稳一举击溃,来日必有后患!”

  “士珍以为我新编陆军可稳操胜券?”徐世昌悠着步子说道。

  “武毅军、甘军与我新军相较,犹如草芥,何堪一击?士珍愿立军令状。只要大哥一句话,小弟率所部便将他们——”

  徐世昌淡淡一笑,轻轻摇了摇头插口道:“士珍老弟,武毅军、甘军这阵子又是添枪又是增炮,实力已远非昔日可比了。即便真打退他们,以我万把新军,不说这举国数百万军队,便京畿驻军只怕便足以将我们化为灰烬!”袁世凯眉棱骨抖落了下:“菊人兄所言极是。”徐世昌抬手捋着颔下稀疏的山羊胡子:“但兵戈相见,新军便非只与此二军交手,而是与举国兵马作战。故唯今之计,只有与其周旋,以期——”

  “周旋?怎么周旋?!”

  “混账!”袁世凯阴沉着脸怒声喝住王士珍,“菊人兄,你接着说下去。”“聂士成、董福祥二军屯驻此间,说白了,老佛爷放心不下慰亭兄,怕你感恩涕零,统兵进京勤王!”徐世昌咽了口唾沫,语声幽幽道,“新军实力,老佛爷亦有耳闻。局势动荡之际,弃用之间,菊人以为但非万不得已,老佛爷是不忍舍此精锐之师的。故只要慰亭兄坦然处之,与聂、董二军和平相处,新军必保无虞。”

  “这——”

  “袁兄若不放心,”徐世昌沉吟着说道,“可令新军加强戒备。另外,南撤山东一路驻兵空虚,亦可早作准备。”“嗯——”袁世凯长吁了口气,移眸望着王士珍、冯国璋二人,道,“你们这便回去,要兄弟们都眼睛放亮着些,他日但误我大事,小心我要他脑袋!”

  “嗻!”

  “还有,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轻举妄动!”

  “大哥,这要是——”

  “违令者斩!”

  “嗻。”

  直瞅着二人消逝在垂花门外,袁世凯古井样的眸子凝视着徐世昌,压低嗓门问道:“菊人兄要慰亭坦然处之,不知怎的讲法?”徐世昌嘴角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笑色,轻咳两声道:“菊人这话不是说得很明白了吗?以慰亭兄才智,难道还揣摩不透?”

  “菊人兄意思,慰亭当唯老佛爷之意是从?”

  “这——”

  “菊人兄就痛快些好吗?”袁世凯蝌蚪眼中满是焦急神色,“但能助慰亭渡此关头,他日慰亭定——”“你我兄弟,还说这些客气话?”徐世昌已是半苍的眉毛扬了下,长叹口气说道,“实在此事关系匪浅,菊人唯恐误了慰亭兄前程呐。”袁世凯苦笑了下:“我这前程现下怎样,菊人兄还看不出来?你心里怎生想,便照直说出来吧。”

  徐世昌仰脸望着渐渐消失在云层后边的月亮,似乎在沉吟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良晌,看了袁世凯一眼,叹道:“慰亭兄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呐。皇上那侍郎是好做的吗?但老佛爷一句话儿,莫说侍郎,便性命只怕都难保!”他扫了眼袁世凯,“可你倒好,不上折请辞,反倒——”

  “人家这登上门来,我又能奈何?总不能将他们都拒之门外吧。”袁世凯不胜苦涩地咽了口唾沫,说道,“其实在北京城,我便感觉到有一种危机在头上盘旋,稍有差池就会大祸临头。”一阵瑟风掠过,满院气死风灯不安地抖动着,更平添了几分阴森气氛。“慰亭兄此时回头,犹未晚矣。”徐世昌踱着步子继续说道,“你现下夹在皇上、老佛爷之中,是福是祸只在转眼之间,处理得好,定红得发紫,处理得不好,那可就——”他没有说下去,因为没有这个必要。

  “老佛爷能力如何,慰亭心中岂会没数?只——”他犹豫了下,不安地扫眼周匝,用低得几乎蚊子嗡嗡般的声音说道,“只老佛爷年事已高,这多则五六年,少则不定一年光景,便会归西的。而皇上却春秋鼎盛。如今依着老佛爷没错,只日后但皇上独掌朝柄,会放过我吗?那时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唯等着皇上宰割了。”“左右逢源。这话慰亭兄忘了不成?”徐世昌抿嘴一笑,“明面上应着皇上,暗里听老佛爷吩咐,如此简单之事,慰亭兄不会做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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