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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匈奴》 作者:高建群

第九章

第九章

杨作新回到山里,一登上后九天大殿,放声大哭。随后,这张三李四二位,也回来了。

原来,敌人眼睁睁地看着杨作新四条腿跑了,知道赶也无益,遂折回身子,来到妓院,堵这几位的窝儿。张三李四乖巧,听到门外人声嘈杂,离了被窝,连裤子也没顾上穿,只披了件上衣,上了房顶。看到门外有变,两人心中叫苦不迭,随之从一家房顶蹿到另一家房顶,到了城墙跟前。城门已关,两人就拣了个矮些的地方,跳下城去,回到后九天。

杨作新将丹州城里的事情经过,一一说完,众人听了,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家有百口,主事一人。平日,大家依赖黑大头惯了,倒也不觉得什么,今格少了个黑大头,大家一下子成了没娘的孩子。

杨作新见了,便说道:“国民党成心要和咱们结冤家。俗话说,冤家的冤家就是朋友。

国民党的冤家是共产党,事已至此,也就只好仰仗共产党的势力,请共产党上山议事了。

各位意下如何?”

众人听了,觉得眼下也再没有好的办法,加之,有几位潜伏下来的共产党员,也在一旁鼓动,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了。

红军游击队这些天仍在后九天附近活动,得到杨作新的消息,于是派了一名代表上山。

关于黑大头的事,红军游击队已经有所风闻。原来这姓吴的糟老头子,是个有来头的人物,蒋介石派到陕西的特派员,吴来到陕西后,任国民党省党部主席,专为掣肘杨虎城,上上下下,人称“吴大员”。吴大员来到陕西不久,就听说了黑大头的事,在革命公园里游玩,公园里竖的那个记载“二虎守长安”的功德碑上,也赫然有黑大头的名字,从此认定是杨虎城一党,开始动起他的心思。肤施地面,屡屡传来,黑大头杀人越货、滋扰乡里的事,大家只是碍着杨虎城一人,不愿与这黑大头计较,近日,肤施城又传来消息,黑大头手下,后九天三个盗匪,夜入肤施,枪杀人命的事,闹得肤施城里,人人自危。吴大员见来了机会,便悄悄地带了一队亲兵,先到肤施,定下毒计,然后又赶到丹州。所做的事情,一为黑大头,二来也是给杨虎城一个难堪。这些内幕,后九天闭目塞听,黑大头妄自尊大,哪里知道,哪里料到,就是红军游击队,虽然有内线和秘密交通,也只知道那吴大员到了陕北,于是昼夜提防,以防国民党又有新的举动,并没料到吴大员此行是针对黑大头的。

消息探明,后九天大殿,大家一起议事。共产党代表认为,这事宜冷不宜热,宜缓不宜急,想有那杨虎城在,一段时间内,吴大员也不敢将黑大头怎样,须得等防范松了,再去劫狱,这是一条办法。另一条,火速派人去西安见杨虎城,将这消息报杨虎城知道,引起杨吴之争,由杨虎城出面,取保释人。

主意倒是好主意,只是那后九天弟兄,平日粗野惯了,哪有这番细致的想法,一听说让按兵不动,便有些恼火,再加上黑白氏的一声号天哭地,大放悲声,更引得大家同仇敌忾,义愤填膺。满寨上下,对那吴大员,对那丹州城,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即起身,去将那吴大员剁成肉酱,将那丹州城夷为平地。

大家说:“黑大哥在丹州城里受难,我们却在这后九天看戏,岂不惹江湖上笑话。日后见了大哥,也不好交代。兵对兵,将对将,先踏平那丹州城,再做道理吧!”

杨作新见事已至此,也就依了众人,当下写下英雄帖,打发精细一些的弟兄,星夜下山,所有陕北地面,凡与后九天有过来往的,各路共产党游击队,各路土匪,哥老会的各个道门,一律发了,言明后九天黑旅长有难,被囚于丹州城里,帖请各路弟兄,务必于三日之内,赶到丹州城下,商议攻打县城,营救黑旅长之事。

那吴大员来到丹州,并没有与当地政府、地方保安团取得联系,原因是怕黑大头在衙门里有眼线,被他知道,机不密,祸先发,误了大事。丹州城里,他只买通那钱庄掌柜一人。乱世年间,那钱庄掌柜下榻的房间,修了个暗道机关,以防不测,这些事外人哪里知道,恰好这次,被这吴大员用了。

吴大员捉了黑大头,事情办得如此顺利,自然高兴,正要押了黑大头,去见丹州县县长,只见一干保安团士兵,已将这钱庄围了。吴大员也不解释,随这一干人等,押了黑大头,直奔县衙。县长见了吴大员,却也认得,国民党省党部主席驾幸这荒僻的小县,这可是件破天荒的大事,于是赶快见礼。县长又见捉了黑大头,消除了心中一块隐患,大喜过望,遂将黑大头押入死监,又大设筵席,为吴大员接风。席间,自然不免说些“老人家亲自出马,马到成功”之类的恭维话,吴大员见此行的使命已经完成,心中也不免轻松了许多。

吴大员主张,将黑大头在这丹州城里,就地正法,以震慑四方盗贼。县长听了,只是推辞,说黑大头是个要犯,最好能押到省上正法,如果嫌路途遥远,押到肤施城里,正法也行。县长的意思,一是怕杨虎城知道了,与他不得零干,二是担心惹恼了后九天,将来地方治安,更是头疼。吴大员见县长如此胆小怕事,只是冷笑,原来他已调肤施并附近各县地方武装,偷偷向后九天移动,准备伺机拔掉这个钉子,只是这消息,现在还不能向县长透露。

三天头上,黑大头在何处正法,这件事还没有最后议定,突然有守城的士兵,慌慌张张,闯进县衙,说城外黑压压的,不知是哪里的队伍,已经将城,严严实实地围定,口口声声,要叫城里放出黑大头来,否则,将要叫这小小的丹州城,血流漂杵,不留一个活口。

县长听了,胆战心惊,遂邀吴大员,一块上到城墙上观看。上了城墙,搭眼望去,只见丹州城外,二百米开外处,人头攒动,旌旗蔽日,烟雾腾腾,刀枪闪烁。县长见了,吓得面如土色,只是碍于吴大员,不敢过于失态。

那吴大员,见了这阵势,也不免胆怯,后悔自己没有事成之日,抽身就走;不过他到底见多识广,虽然胆怯,却不把胆怯二字,露在脸上。

吴大员从口袋里,掏出一架单筒望远镜,对着城外,细细地瞅了一阵,突然哈哈大笑。他对那有些魂不附体的县长说:“我道这围城的,是哪里的正规武装,闹了半天,却是些毛贼而已。你看他们,虽然人多势众,但是服装各异,衣冠不整,有穿老虎皮的,有穿老羊皮的,有穿粗布长衫的,分明是各地的小股队伍,汇在一起;你再看他们,手中兵器,多是些大刀长矛,只有少量的队伍,装备还算齐整,但军容军纪却极差,袒胸露背的,坐在地上逮虱子的,躺在草窝里抽大烟的,应有尽有,这样的队伍还有战斗力?倒是有几股武装,纪律严明,队伍排列,错落有致,可惜手中,一件重武器也没有,这丹州城墙虽矮,也足以抵挡他们的。”

县长见吴大员这样说了,也有几分胆壮,接过望远镜一看,见城外队伍,果如吴大员所说,于是推测到,那些衣衫不整、冷兵器为主的,大约是各路土匪,那些武器精良,军容散漫,举一杆烟枪吞云吐雾的,大约是后九天双枪队,那军容齐整武器简陋的,大约是红军游击队。

两人正说着,城外的队伍,打来一声冷枪。两人见了,给守城士兵安顿了几句严加防范之类的话,随之回到了县衙。

回到县衙,吴大员吩咐,将他带来的二十杆汉阳造,赠送给县保安团,又将他随身带来的一班士兵,也派上城去督战,这样,丹州城的守备力量,就加强了许多。

城里的百姓,眺见城外,黑压压一片如狼似虎的队伍,仿佛像民间故事中写到的老虎围城的场面,吓得家家反锁了门,躲在家里,并且揭开杜梨木案板,挡在窗户上,以防乱枪射进屋里。

说了城内,再说城外。英雄帖一下,三天头上,各路人手果然都不失约,按期而至。大家聚在一起,谈论攻城事宜,说到协调指挥问题,议论纷纷。只因黑大头不在,如果他在,那这号令各路的指挥,非他莫属了。如今这杨作新,到底资历欠缺,根基不深,红军游击队提议,由他担任指挥,大家听了,虽有一些不服,但想到这本来是后九天的事,他们只是来帮忙的,理应由后九天的人出头才对,于是表示赞成,只是态度并不积极。

议事完毕,开始攻城。攻城几次,双方互有死伤。

原来大家小觑了这丹州城。丹州城城墙虽薄虽矮,但是整个城池,面临一条水,背倚一架山,要想攻城,得穿过河谷一段百米的开阔地。敌人在七郎山的半山腰,修了眼碉堡,碉堡里压了一挺重机枪,一旦攻城队伍,进了这开阔地,碉堡里的重机枪,便呱呱呱像山鸡一样地叫起来。后九天有两挺轻机枪,红军游击队有一挺,三挺合成一股火力,向碉堡射击,因为距离远了点,仍然压不住那重机枪的火力。

那些土匪武装,平日占山为王,人凭土地虎凭山,全仗了地利之便,张牙舞爪,如今离了高山险要,气焰先弱了一半。土匪最怕见血,他们把见血叫做“见红”。攻城队伍屡有死伤,焉有不流血之理,土匪们见了红,不免有些怯阵,于是只在远处虚张声势,不敢近前,攻城一事,实际上全仗后九天双枪队和红军游击队。

攻城受阻,各路队伍,便在城外就地扎营,生火做饭,准备再战。

这时,杨作新想起城内的黑大头,不知他现在情况如何,有些焦虑。而尤其担心的是,敌人见攻城甚紧,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杀了黑大头,断了攻城队伍的指望。想到这里,想出一条计策,他想那黑大头,若有两支短枪在手,便成了一条龙了,二三十人也近他不得,如果能递给黑大头两支短枪,约好劫狱的时间,到时候双管齐下,一面攻城,一面派人去劫狱,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想到这里,便唤张三李四过来,附在耳边,安顿了一番。张三李四,前几天因为贪恋女色,没有保护好自己的主子,受到了弟兄们的不少奚落,正在懊悔,听了吩咐,决心戴罪立功。那天夜里,张三李四,除了自己的短枪以外,又挑出两把好使的,压满子弹,揣在腰里,仍旧从那日出城的地方,借助一根绳索,翻入城去。

进了城后,打问出死监的地方,一跃上了房顶,揭开瓦片,细细一瞅,见黑大头戴了脚镣手铐,果然被关在这里。门口有两个哨兵把门,那院子里,也是岗哨林立,戒备森严。

两人轻轻地唤了几声“黑旅长”。黑大头正就着油灯,在瞑目静思,想自己这一生功过,听见唤声,醒了过来,抬头往房上一看,看见了一双人眼,知道是弟兄们来。

那张三,从瓦片的缝隙里,伸出一只手下来,比划了一阵,这是在约定劫狱的时间,黑大头会意,也用手比划了一下,算是明白了。完了以后,张三拿起那两支为黑大头预备的手枪,就要从瓦缝里往下扔。黑大头见了,用手指了指门外打瞌睡的哨兵,又指了指那个直通屋顶的烟囱。

原来这死监,最初大约是一间民房,所以屋子里有炕,有炕也就一定有烟囱。张三见了,将两只手枪,在手里掂了掂,擦着烟囱内壁,一前一后,扔了下去。随之,只听一声响动,那烟囱里扑出一股烟灰,扑了张三一脸。张三李四,屏往呼吸,趴在房上不敢动弹。

哨兵听到响动,站起来,朝屋子瞅了一眼,见黑大头还蜷曲在地上,眯着眼皮,似睡非睡的样子,料定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就又坐在了那里去打瞌睡。

张三李四二位,见大功已经告成,可以回去复命了,于是从房顶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准备从原路返回。前面谈过,那烟囱里的烟灰,扑了张三一脸,在扑他脸的同时,自然也没有放过他的眼睛,因此现在,眼神有些朦胧,下脚时,不小心踩在了瓦棱上,只听“嘎嚓”一声响,一片瓦碎了。夜深人静,这响声显得很大。那院子里的岗哨,听到响声,透过夜色往屋顶一看,看见了两个猫着腰的人影,未及细想,平端起枪,就是一个连发。只听“轱辘”一声,屋顶的两个黑影,有一个中了枪子,从屋檐上掉了下来,另一个,张口叫一声“张三哥”,话未落音,也掉下屋檐。

院子里的岗哨,连同那两个把门的哨兵,瞅着这落在地上的黑影,一阵乱枪,将张三李四,打死在地,那身上,少说也有四五十个窟窿。

屋里的黑大头,看着这两个跟了自己多年的弟兄,如今落到这个下场,一阵心酸,掉下泪来。他大声吼道:“吴大员,老子跟你没完!”喊归喊,虎落平阳被犬欺,只是无奈。

瞅着外边一片混乱,无人顾暇他了,黑大头揭下一块炕上铺的石板,从炕与烟囱连接的叫“狗窝”的地方,取出两杆短枪,然后将石板放好。黑大头开始时将枪放在炕洞口,这样用起来顺手就可以拿到,可是想了想,觉得不妥,便解开粗布腰带,从腰带上撕下一绺布条,将两支枪拴了,一左一右,捆在自己交裆里生殖器的根上,然后将大裆裤,穿好,将腰带仍旧扎紧。

枪声惊动了吴大员和丹州县县长,一会儿,两人带了几个随从,匆匆赶来。吴大员掏出手电,照了照院子里两具尸体,吩咐将尸体拉出去埋了,然后,进了黑大头被囚的屋子。

吴大员今天,已非那日所比,那件半青不白的袍子,早脱了,换了一件真丝绒马褂,一只亮晃晃的金表链儿,吊在胸前,头上,戴了一顶硬壳瓜皮帽儿,鼻梁凹里,架一副金丝眼镜。

黑大头见了吴大员,破口大骂,叫道:“你这老狗,我黑大头与你前世无冤,后世无仇,如何设下这条毒计,赚我?”

吴大员捻着胡须,听任黑大头的暴怒,并不搭话,直到黑大头自己也说得没劲了,吴大员才嘿嘿地笑了两声,居高临下地说道:“如何无冤?如何无仇?你目无政府,占山为王,扰乱一方治安。听说你也说过‘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这话,你这后九天,距肤施城仅三百里之遥,距丹州城,仅六十里之遥,不除了你这地方一害,当地治安,如何保障?”

黑大头驳道:“论起你们这些贪官污吏,恶霸豪强,我黑大头算是清白的了。扪心自问,黑大头平生,于家于国,都是问心无愧,不似你们,满嘴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今天,此时此刻,我黑大头斗胆说一句狂妄的话:只怕你们捉得我,却不好放人了!”

“此话怎讲?”吴大员故作吃惊地问。

黑大头说道:“当今的陕西督军杨虎城,与我有八拜之交,是我的拈香换帖弟兄,这件事,杨将军自会给我出头,到时候,这个摊场,看你们如何收拾?”

吴大员听了,哈哈大笑,说道:“黑大头,你死到临头了,还不明白我是谁!我是南京政府派到陕西的特派大员,专为陕西匪患连连、治政不严而来。说穿了,这次捉你,正是为了给杨虎城一个难堪,要不,杀鸡焉用牛刀,我一个堂堂省党部主席,屈就你这荒僻小县!”

黑大头仍然大骂不止,只是听了这话,口气不似先前气盛了。

吴大员听任黑大头叫骂,脸上依旧堆着笑。他对县长说,将这黑旅长的住处,调换一下吧。县长说用不着吧,吴大员说,不然,“双枪队”既然知道了这个地方,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凡事得小心提防才是。县长听了,称赞吴大员考虑周到。

保安团士兵,秉承吴大员旨意,为黑大头调换地方,这事不提。单说那吴大员回到下处,心里总觉不踏实,到了口的肉,让他跑了,岂不前功尽弃,惹人笑话。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要将这黑大头赶紧杀了,于是复又穿上衣服,来找县长。县长听了,还是原来的意思,不想为丹州惹事。吴大员说道:“城外围城的各路毛贼,只为一个黑大头,如今将这黑大头杀了,断了他们的指望,城外气焰,自然减了一半。加之,肤施城内国民党正规军一个团,已出发了几日,眼下,该在后九天打响了。枪声一响,‘双枪队’见老巢被抄,自然回师去救,这丹州之围,不用说也就解了,因此,不必多虑。”

县长听了,还是支吾其词。

吴大员见此,虎下脸来,一拍桌子,说道:“先生五百块大洋买下的这把县长交椅,难道不想坐了?”

县长见吴大员的话,说得严厉,不敢违抗,赶快附和赞成。

两人议定,事不宜迟,明日早晨菜市场,开刀问斩。只是今夜,还须保密提防走漏风声。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晨,县长升堂,命人将黑大头押上来。黑大头见了这个阵势,明白是死在今日了,于是仍旧大骂不止。县长拿出书记官拟好的一份告示,草草地念了一遍,便在黑大头的名讳上,朱笔一勾,然后把朱笔掷在桌上,起身退堂。一个国民党士兵,随之捡起告示,押了黑大头,离了大堂,绑赴菜市场。

众人拥着黑大头行走。前头一个敲锣的,一边敲一边喊:“满城百姓听着,后九天大匪黑大头,被县衙捉拿,开刀问斩,死期就在今日,大家去菜市场看热闹去吧!去得迟了,就没地方了,百年不遇的好戏,不花钱就能看的好戏,大家快去吧!”

黑大头的威名,丹州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听说是处决黑大头,大家虽然害怕,但是出于好奇,还是想看一看。乡下人除了看这一类事情,老实说,一生一世,也没有什么稀罕景可看。这样,冷落的菜市场,打早白晨的,倒聚了不少的人。

远远地,一干人拥着个黑大头来了。那黑大头脚镣手铐,呛呛直响,背上插着一根白杨木标,上面一行大字,身后跟着一群实枪荷弹的士兵,士兵后边,跟着一个蒙住半边脸儿,手提一把鬼头刀的刽子手。那黑大头到了这个境地,仍然雄赳赳、气昂昂,不失绿林豪杰的风采,一颗硕大无朋的脑袋,剃得锃亮,两只大眼,睁得贼圆,嘴角高挑,似露出一丝傲意。人群中,有好事的,喝一声彩,叫道:“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黑大头听了,朝那喊声处,微微点一下下颌,算是感激。

快到菜市场时,黑大头看见街道上,人群已经乱乱的了,于是低声向押着他的军警提出,他想小解一下。那军警听了,以为他胆怯,取笑道:“莫非尿了裤子不成?”黑大头听了,默默无语,并不答辩。

眼见来到一个厕所跟前时,黑大头停下,不愿走了。几个人拉他,哪里拉得动。军警们见了,议论不决。有人说,既然他想去,就让他去吧,这是他最后一次上“茅子”了,阎王催命还不催人屙屎哩。有人不同意他去上,说这桩差事,早了结早安宁,谁知这黑大头安的是什么心。双方正在争执,那负责这桩事儿的头儿,大声吆喝起来,要军警们快走。那城外又在响枪,一会儿这事完了,还要上城墙去守城。军警们见说,于是停止争执,推推搡搡,押上黑大头又走。

至此,黑大头明白,裤裆里的两支短枪,已经派不上用场了。于是长叹一声,低下头去。

到了菜市场,停在当街,刽子手反握着刀,走过去,喝令黑大头跪下。黑大头拧着脖颈,至死不跪。不跪也就罢了,刽子手从心里怯他,于是不再勉强,将就着将这桩生活做了算了。

刽子手身矮,无奈,只得踮起脚跟,顺过鬼头刀,使足力气抡圆,朝黑大头脖子上,削去。

刽子手手脚倒还利索,只见鬼头刀到处,黑大头的身子便和头分了家。那人头“笃”的一声掉在了当街上,滚了几滚,站住。那没有了头的半截铁塔似的身子,“出”的一声,向外冒出一股黑血,黑血喷出两三丈远,仿佛水龙头一般,然后这身子,便慢慢地倾斜,最后像个粮食口袋一样栽倒在地。

刽子手溅了满脸的血,脸色一青一白,四肢有些发软。不待他软瘫在地上,便有一个军警接过他手中刀,又有几个,架着他,先走了。

那负责这桩生活的头儿,先将告示贴在山墙上,然后按照惯例,走到尸首跟前,踢了两脚,防止他不死。身首分家,哪有不死的道理,这头儿所以如此,只是法场惯例。

谁知这一脚下来,脚落处,只听“啪”的一声枪响,吓得这头儿打了个趔趄,回首看看四周,问谁的枪走火了。看看没有谁的枪走火,这头儿觉得纳闷,于是低下身子,轻轻去拨那黑大头的衣服。这一拨,看见了那两把短枪,大张着机头,像两只鸟儿一样卧在黑大头的交裆里,其中一把,枪口尚在冒烟。头儿见了,大惊失色,那些还没有走的军警们,想到刚才黑大头要上茅厕的事,也一阵阵后怕。

军警们战战兢兢地取了手枪,又将这黑大头的头颅。,装进一个木笼,回去复命。不提。

却说城外的杨作新,等到天明,不见张三李四的消息,又听到城内乱枪不止,心中十分烦躁。赶紧去和各路头目,商量今天攻城的事,没想到正在商议之间,突然听到有人前来禀报,说黑旅长的人头,被敌人挂在城门楼子上了。大家听了,顾不上开会,匆匆来到前沿阵地,搭眼一看,果见城门楼子上,竖起一根高高的竹竿,竹竿头上,挑着一个木笼。

杨作新细看那木笼,认得那木笼里装的,正是黑大头的头颅,虽然脸上没有了血色,但那眼睛依然明亮如旧。杨作新见了,双膝跪倒,失声恸哭,后九天一帮弟兄,见杨作新哭了,也都纷纷跪倒,大哭起来。其余各路队伍,虽然不像后九天人马那样有切肤之痛,但是见那高悬在丹州城的人头,想起黑大头英雄一世,如今遭此下场,也都十分伤感,陪着掉泪。于是刹那间,丹州城外,阴风惨惨,哭声一片。

黑大头一死,激励了城外的各路人马,大家决心同仇敌忾,化悲痛为力量,不顾死伤,一鼓作气拿下丹州城。

这天中午,杨作新一声号令,各路人马,人人拼命,个个争先,直扑丹州城,必欲踩平丹州城而后快。那城外的士旺河,鲜血都将河水染红了,死去的人,人摞人,仿佛麦捆子、谷个子一般。城外的三挺轻机枪,嘎嘎地叫着,与七郎山上的重机枪对阵。

俗话说,一人拼命,万人莫敌,约有两顿饭光景,各路人马中,各有不少人到了城墙根、重机枪射不着的死角,有人带了挠钩绳索,已爬上城头,还有一帮兄弟,人架人,搭成人梯,攀上城头。

就在丹州城立马可破、势在必得之际,只见从后九天方向,有一位留守的兄弟,骑着大青骡,飞也似的跑来。

杨作新见了,叫声“不好”。只见那人滚下鞍来,抱着杨作新一条腿,哭道:肤施城国民党正规军一个团,连同陕北地面各县保安团武装,乘虚攻打后九天,九重山门,已经破了五道了,要大队人马赶快回师去救。

听了这话,杨作新顿顿脚说,山寨事大,安能不救,只是,便宜了这老狗吴大员了。

情况紧急,各路头目,匆匆地碰了一下头,都觉得后九天失守事大,失了这个天险,就等于没有双枪队了;至于黑大头,人死不能复生,留下此仇,慢慢再报不迟。

红军游击队愿意与后九天武装一起,回去救后九天寨子。那些土匪武装,原想杀入城去,大肆抢掠一番,如今见唾手可得的美事,做不成了,有些遗憾。他们说道,这吴大员的性命,包在他们身上了,一定叫他出不了陕北。

陕北南下西安的道路,一般说来有三条,一条是号称“雄关天堑”的金锁关,一条是经黄龙山过白马滩进入关中,一条就是子午岭那条古老的秦直道了。这三条道路上,都有大股土匪。土匪们告诉杨作新,他们决心守住要冲,细心盘查,管叫这吴大员插翅难飞,有腿难逃,到时候,也摘下他一颗人头,挂在西安城的钟楼上,替黑大哥出气。

杨作新听了这话,心里稍稍得到一点安慰,然后与各路头领,见过大礼,说罢“后会有期,来日方长”之类的客套话后,立即率后九天双枪队,汇同红军游击队,沿黄河峡谷逆上,直奔后九天。

离后九天还有十多里地时,转过一个弯子,只见那后九天山顶,黑烟升腾,火光熊熊,整个后九天大殿,正在化为灰烬。再看那后九天九重山门之间,黄蜡蜡的,被身穿老虎皮的国民党士兵塞满了,人头攒动,枪刺闪闪,正不知有多少兵众。

大家一见,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一个个都软在了路途上,明白寨子已破,归路断了,纵然前去拼命,也只不过是以卵击石,多去送几具尸首而已。

事到如今,对于后九天武装来说,也就只有投共产党游击队这一条路了。

杨作新与红军游击队的负责人,商议了一下,谈妥改编事宜,然后将队伍拉到一个山坳里,山坳四周,由红军游击队围定。

杨作新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简略地谈了当时形势,谈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黑大哥此仇必报的决心,又说了将双枪队改编为红军游击队一个支队的事。那位红军负责人,也站在石头上讲了几句,说愿意投红军的,双手欢迎,愿意回乡种地,甚至到山上为匪的,亦不阻挡,悉听尊便,只是要把枪留下来,红军给发两块响洋上路。

前面说过,早在后九天时,杨作新上课,就时时讲起革命的道理,所以这双枪队士兵,对革命都有一定认识,这时,听了上面的话,纷纷提出,要当红军。队伍中,也有几个人,想就此洗手不干,回去当个安生的农民,红军游击队也就不为难他们,安抚一番,发了盘缠,打发上路。还有几位,包括一名副头,匪气不改,嫌红军游击队生活艰苦,管束又严,还想再找个山头,继续为匪,对于这些人来说,手中钢枪,就是衣食饭碗,因此虽说要走,就是舍不得手中使熟了的家伙,想要闹事,看见四周站定的红军游击队士兵,只得将枪掷在地上,走人。

这当儿,国民党军队已经将后九天寨子摧毁,气势正盛,又向丹州城方向扑来,来解丹州之围。红军游击队见了,将队伍重新编制,编制完毕,避开黄河峡谷,钻进一条拐沟,上山溜土瓜,前往陕北高原北部高山大壑中去了。

杨作新平日最重义气,这时暂停步子,和几个要回家当农民的弟兄,拱手告别,又和那几个要去当土匪的弟兄,说了几句关于往日情分、去途珍重之类的话。

那要回去重扶犁杖的,感谢安抚,承情走了。那要去继续为匪的,听归听,只是不理,低头自走自的。杨作新见了,叹息一声,遂折身回来,这时队伍已经走远,杨作新便蹚开大步,急急追去。

追了百米远近,忽然听到头顶上,有人喊他名字。抬头一看,只见头顶高高的山峁上,一个少妇人,身上背一个包袱儿,手里牵着个半大孩子,正在唤他,一边唤一边抹着泪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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