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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匈奴》 作者:高建群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我们的故事选择在吴儿堡结束,正像它从那里开头一样。选择在那座老人山上,选择在当年那牛踩场的地方,选择在那棵曾经拴过马的杜梨树下。在响亮的唢呐声中,在人群的簇拥下,杨作新和荞麦的灵柩,将在这里下葬。

我们记得,远在杨岸乡接到父亲的平反通知时,就曾经只身一人,在肤施城附近那座荒山上寻找了好一阵,而在后来和黑寿山的讨论中,又多次提到寻找父亲尸骸的事。

但是,时间之手只用短短的几十年的光阴,就将一切都抚平了。也许,它抚平得有理。老百姓说“哪里黄土不埋人”,既然他躺在这里了,并且与他诚实的妻子为伴,那么就让他安安宁宁地躺在那里吧,不要去惊醒他的酣睡,不要让亡人来打搅活人的安宁。但是,杨蛾子不答应。记得她曾经向她的侄儿表达了自己的这一思想,而从这以后,她更是时时鼓噪这桩事情。“杨作新么,他夜夜给我托梦,满脸是血,在官道上走来走去。他抱怨说没有一个地方收留他,他说他的亲人们也不管他了!”杨蛾子活灵活现地说。

杨蛾子的话终于引起了一个人的重视,这个人就是憨憨。这位过于年迈的骑士在听了心上人的唠叨以后,想到了那个号称陕北灵根的白云山。

白云山在陕北人的心目中的地位,我们已经有所耳闻。而毛泽东白云山抽签的故事,仅仅是属于白云山的那些神奇传说中的一件而已。这样,憨憨便蒙着个羊肚子手巾,拄了根枣木拐杖,迈着老年人的步子,上了趟白云山。为了表示自己的虔诚,他从自己的一万元存款中拿出一千元,作为布施,放在了真武祖师的膝盖上。他接下来长跪不起,希望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白云山祖师显灵,满足他的情人的这点小小的要求。他从此不再成为万元户了,但是他没有一点心疼的意思。

憨憨的虔诚令这些不食人间烟火不具备七情六欲的道人们也为之感动。他们开始敲响那只挂在台榭上的大钟。暮鼓晨钟,这只大钟只有当太阳从黄河对岸的山峦上冒红的一瞬间,才能敲击的,但是他们给了憨憨一个例外。

钟声当当地响着,轰鸣在苍茫的陕北大地上,越过一架山峦又一垛山峦,跨过一条河流又一条河流。他们说如果那地下的亡人具有灵性的话,他一定听到了这召唤的声音。

这样,钟声罢停,憨憨带了一个道童,离开了白云观,回到吴儿堡。在吴儿堡作了一阵短暂的停留之后,一条毛驴,驮着杨蛾子,他们来到了肤施城。

远在肤施城的杨岸乡,也听到了这令人神清气爽的钟声,因此对这一行冒昧的来访者,并不感到意外。杨岸乡还引荐他们,见了黑寿山。

黑寿山已不再负责,因此,他对这种民间的活动也没有提出什么异议。自从杨岸乡的巴黎之行,带回来一个信封,带回来了丹华的确切的消息后,这位老革命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按期邮寄他的书法函授大学的作业了,他开始处在一种老年人的怀念中。最初,他将那只信封扔到了地下,他说他要的是女儿,而不是别的,当杨岸乡解释道,这其实是女儿的一点孝心时,黑寿山才又接过杨岸乡捡起的信封,他将这些像宝物一样地珍藏起来。黑寿山试着按杨岸乡提供的地址和电话号码,给巴黎挂了几次长途,但是,电讯公司回话说,丹华小姐已经另有高就,离开这家公司了,她去哪里,无从知道。

黑寿山也随杨岸乡,把杨蛾子叫做姑姑。他要杨岸乡在寻找墓茔的时候,也叫上他去。他当然从心底里不相信这种迷信的做法,但是他想尽尽自己对杨干大杨干妈的一点心意。就感情而言,他认为他对这两个人的感情,甚至要超过他们的亲生儿子杨岸乡。

是一个早晨,一个丽日蓝天的早晨,他们登上了肤施城外、清凉山背后的那座山岭。

站在山顶,一座座奇形怪状的山,莽莽苍苍,拥拥挤挤,尽收眼底。太阳刚刚升起来不久,它柔和的光线照耀着静静的高原。空气十分清新,能见度很好,几朵棉絮般的云彩,在深不可测的苍穹之上停驻着。

道童跪下来,从那只肮脏的黄挎包里拿出一撮香,辟出三根,然后用火柴点着。立即,袅袅白烟从三根香头上飘起,一股淡淡的香味在四周弥漫开来。

道童小心地用另一只手,将跟前的黄土团成一堆,然后将三炷香,一支一支,细心地插在小土包上。

道童用目光示意,跟在他后边的这一拨人跪下来。于是,他的身后,扑扑通通地传来一阵响声。最先跪下的是杨蛾子,膝盖刚刚落地,“哥哥呀,苦命的哥哥呀,你狠心丢下我早早走了的哥哥呀”的哭声,已经起了。最后一个跪下的是黑寿山,他的身份使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跪,当年,他的母亲黑白氏死时,他也只是鞠了三个躬而已,但是,在这种场合,在道童那具有震慑作用的目光的催促下,在杨蛾子的那抢天号地的哭号声中,他不得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他们行的是三奠六揖九叩首的大礼。祭奠用的是一种廉价的白酒,这仍然是道童从那个黄挎包里掏出来的。他细心地将酒呈一个横线洒在黄土上,随着酒的落地,黄土上溅起一些泡沫。

酒过三巡,祭奠完毕,道童挥了挥手,要身后的这些当事人起身。“礼到为止!”他说。

道童将瓶子里的酒,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喝了两口,剩下的,全部倒在了一卷黄裱上。然后,掏出腰间的宝剑,将黄裱挑起,扎在宝剑头上。

他挥舞宝剑,做起法来。

“杨贵人,你听见那滚雷一样的钟声了吗?你不是日夜想回到吴儿堡、回到老人山去吗?我们这是来叫你,破费钱财,鞍马劳顿,孝子用诚心,亲人用眼泪,召唤你回去。你若有灵,你就应了,乖乖地跟我们上路,你若无意,你就照旧做你的游魂孤鬼,只是,今时今日之后,你就不要再打搅阳间了!”

道童神色肃穆,满脸虔诚,在念念有词之际,将那宝剑尖上的一卷黄裱,点着了,摇了摇,待纸烧旺时,宝剑猛地一挥,黄裱离了刀尖,向空中飞去。

有徐徐的小风吹来,这风也许是燃烧的香裱带来的,也许不是。只见黄裱在他们的头顶,徐徐地飘了一阵,燃烧了一阵,最后变成了一团灰烬。

这团灰烬没有散开,而是像一个小小的黑色的降落伞,自山顶,自他们站立的地方,停停走走,摇摇摆摆,向山底下飘去。

道童倒提着宝剑,举眼向天,看着这团灰烬,磕磕绊绊地跟着跑,一直向山下跑去。

“杨贵人,我们寻你来了!”道童边跑边喊。

刚才,杨岸乡对着头顶飘过的那炫目的火光,死眼看着,因此看得眼睛有些花,头也有点晕。恰好,有一团灰烬落下来,落进了他眼里,他揉了揉,这样,视觉便有些模糊,眼前飘过金星阵阵。因此,当现在眼光跟着那顶黑色降落伞,跟着道童磕磕绊绊的步子时,他突然看到一幅景象。

在党史教科书中,在领导人物的谈话中,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这样一句话,这句话就是:陕北为中国革命付出了太多的代价。是的,亲爱的朋友,这不是一句普通意义上的溢美之辞,这句话不光有它字面上的意思,还有它实际的内容。从土地革命到解放战争结束,按平均计算,陕北每户家庭为中国革命付出了一个亲人的代价。这或者是妻子的丈夫,这或者是母亲的儿子,这或者是将牛犋停在地头、从此再也没有回来的庄稼人,这也许是投身革命即为家的杨作新这样的读书人。革命造就了多少个寡妇,陕北的哪一个山村,没有传出过“自从哥哥当红军,多下一个枕头少下一个人”这样的凄凉歌声,而在有些号称是“寡妇村”的村子里,这种歌声是以女声合唱的形式进行的。你去问问那长夜不灭的麻油灯吧,问它陪伴了多少个寡妇辗转反侧的夜晚;你去问那“多下来的枕头”吧,这枕头哪一天夜晚不被寡妇的眼泪泡得快要漂起来。

这就是陕北,二十世纪的陕北,庄严而又苦难的革命行程中的陕北。这种痛苦的感觉将长久地印在高原上,印在白发苍苍的母亲的脸上,印在每一个寡妇每一个孤儿的心中。当他们以哀婉的歌声在怀念和祭奠他们的亲人的时候,原谅他们的脆弱吧,他们曾经坚定地活过来了,活到今天,他们在最初的日子里,曾经抱着丈夫的人头或者父亲的人头走过三十里山路而没有倒下,因此他们现在有权利痛哭。

我们的杨岸乡看到了。他看到了在黑色降落伞飘过的山坡上,一个接一个地堆着许多的石头。这些石头有圆的,有方的,它们或者横卧在地上,或者被歪歪斜斜地竖起来。

这些石头上都用毛笔匆匆地写下如下字样--“战友小王牺牲于此”、“陈连长,江西人,死于此”、“三班长牺牲处”、“机枪手大个刘牺牲处”、“甘肃人老郭牺牲处”,等等。

黑色的降落伞在继续飘着,掠过山坡。黑寿山的充满感情的声音,在杨岸乡的耳畔响着。黑寿山说,七天七夜保卫战中,这架山坡,当时是一块侧翼阵地,但是,战斗同样很激烈,我们的尸首,敌人的尸首,摆了整整一架山坡。死了许多的人,死了许多的战友,死了许多的结过婚和没有结过婚的青年士兵。

听到黑寿山的自言自语,杨岸乡明白了,他看到的不是幻觉,而是真实的存在,不过这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跑反”结束后,他随保育院的孩子,重返肤施城,他记得,他在一个假日的时候,来这里为双亲扫墓的情景。在那满架的山坡上,四处摆着这样的大大小小的石头,这是那些重新占领肤施城的解放军战士摆的,他们撤走的时候只记得自己的战友死在这一块位置,尸首摆在这一块位置,如今,当他们打回来的时候,山坡已经变得空荡荡的了。于是,在假日的时候,在清晨或者黄昏的时候,他们从延河岸边,悄悄抱来一块石头,放在这个位置,寄托他们的感情。

是的,山坡上摆满了石头,简直没有人下脚的地方,而在那石头与石头之间,一片一片黄色的野菊花开得多么热烈。一个小男孩跳跃着,从这些石头上跨过去。保育院《识字课本》上学过的字,足可以使他认得这些石头上的墨迹的。他很好奇,他那时候还不懂沉重,他用清脆的童音一个石头一个石头地念过去,最后一直走到他的父母--杨作新和荞麦的双头墓前。

但这些都是遥远的往事了。它闪电般地划过杨岸乡的沉沉记忆,又闪电般地离他而去。眼前仍然是黑色的降落伞和追逐它的道童,眼前依然是那座梯田状的平俗的山坡。

杨岸乡不明白,那些石头都到哪里去了,或者被山水重新冲入了延河,或者在时间的流程中变成了粉末,或者被割草的孩子捡回家去用来磨镰刀了,或者在农田基建中被用做了这些反坡梯田的堤堰?总之,它们消失了,消失得仿佛它们不曾存在过一样。

那团黑色的降落伞,在半山坡的一块洼地上,落了下来。

道童走到跟前,停顿了一下,看它会不会重新飞起。但是,它纹丝不动,牢牢地停在那里了。于是,道童顺过宝剑,从这团灰烬的圆心部分,扎下去。

“找到了,就在这里了!”道童转过身,朝山顶上喊,“雇人来挖吧,就在这儿,没错!”

这天下午,他们雇了几个工人,然后顺着宝剑扎下去的位置,一直挖下去。埋得并不深,或者说是由于后来农田基建的缘故,土层被起浅了,总之,当挖到一米深的地方时,出现了棺木。两个棺木是并在这一起的,这叫“并葬”。棺木打开了,两个亡人已成白生生的骨骸。其中一个天灵盖碎了,这打消了杨岸乡的最后一丝怀疑,明白了这正是当年他的碰壁而死的父亲。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怪异的事情。这事情至今还在肤施一带流传着。传说,在男主人公的两腋下,在那白生生的骨骸中间,卧着两只蟾蜍。蟾蜍是书面名词,在陕北人的口语中,它叫癞蛤蟆。它们是如何出现在这密封的棺木中的,这是一个谜。不过,杨作新的灵魂不得安宁,一定是因为它的两腋被胳肢得难受的缘故。而老乡们则进一步解释说,杨蛾子之所以一直长久地沉湎于谵想,杨岸乡之所以历经百劫,以致这个吴儿堡家族多灾多难、难以发迹,皆因为这癞蛤蟆作祟的缘故。这当然是俚语村言,不足为凭。那么,蟾蜍是怎么进去的呢?原来,穿山甲穿透了棺木--穿山甲嗅到那些柏木的气味,立即就会逃走,这就是老人们希望得到一副柏棺的原因,而杨作新的棺木是柳木的,这一点我们记得,所以穿山甲毫不犹豫地立即洞穿了这薄木棺材,以便吃到里边亡人的脑浆,而等穿山甲离去后,蟾蜍便从这个洞中钻进来,将这里当做了它们的凉爽而又潮湿的下处。

蟾蜍全身疙疙瘩瘩,呈黑褐色,仿佛鳄鱼一样的皮肤,十分丑恶和肮脏。在此之前,它们大约还在沉沉的梦中熟睡,现在,皮肤感觉到了阳光的刺激,它们醒了过来。翻开白眼,看了看围在一旁惊慌地看着的人们,它们互相捅了捅,挪动身子,想要逃去。

道童没有让这一幕继续下去,他用宝剑的尖儿,将两只蟾蜍挑了出来,扔到了地上,然后,又让人砍来些狼牙刺和半干的蒿草,架起火堆,将蟾蜍烧掉。

随着那火焰哔叭叭爆响,黑烟升腾,立即,一股难闻的味道,弥漫了整个山坡。蟾蜍身上有油,因此,火势很旺。

最后,火慢慢地熄灭了,蟾蜍也被烧成黑炭。道童端起铁锨,将灰烬洋洋洒洒地洒在山坡上。灰烬铲净后,地下留下一摊乌黑的油腻腻的痕迹,那是蟾蜍的毒汁。

这个小插曲结束以后,在如何搬埋的问题上,他们听取了憨憨的意见。

憨憨认为,搬埋老人是一件大事,按照乡俗,它不亚于抬埋老人,因此,需要做一些准备工作,例如箍墓、打碑、打石桌、过事情这些,要不,既对不起老人,四乡八里的也会笑话的。所以需要从容些才对。反正墓已经找见,不怕它会重新飞了。

这样,他们将尸骸重新埋好,又给上边堆了个大大的土包。为了稳妥起见,第二日,杨岸乡又拿来一个塑料袋,里边用纸片写上双亲的名字,扎好袋口,埋进土里。继而,道童自回他的白云山向道长复命,而杨蛾子与憨憨,在肤施城里转了几圈以后,谢绝了杨岸乡黑寿山的挽留,仍然是一个骑驴,一个牵缰,颤颤悠悠地回了吴儿堡。

杨蛾子回家不久,捎回话来,她和憨憨结婚了。

经历了这一场以后,杨蛾子仿佛大梦初醒,变得灵醒了。是不是应了蟾蜍的那个迷信的说法,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杨蛾子突然之间,混沌的心里,变得清澈明朗。她忘掉了伤兵,开始真诚地爱上了憨憨。她心中那种好高骛远的想法,那种浪漫而又固执的念头,开始消失。她觉得憨憨很好,足以配过她,而他的那种专一就是铁石心肠的女人也会为之动情的。因此,在一个普通的夜晚,当憨憨又叼着烟袋,跎蹴在她的炕头时,她告诉他说:今黑格不要走了,咱们搂怀怀睡觉。“搭伙计搭在大门口”,看来,这个歌儿是有些道理的。

在捎话的同时,她还捎来了那块怀表,委托杨岸乡将它送到革命纪念馆去。这样,那块怀表后来便在纪念馆作为文物展出。

随后,在吴儿堡,便由憨憨督工,开始箍墓,开始凿造石碑、凿造供桌。憨憨自己已经老了,干不动这些石活了,这些石活是由他的那些徒弟们做的。有憨憨督工,所以这些石活做得很细。自从憨憨干不动活了以后,他的这门手艺并没有失传,手艺由这些弟子们继承下来了,吴儿堡的袖珍石狮子、袖珍石龙柱,声名远播,村中不少人家成了万元户。

供桌叫“龙风桌”,桌面上刻着双双碗碟,碟里盛着鸡鸭鱼肉,而在桌子的两侧,刻着一副现成的对联,一面是:儿哭一声惊天动地,一面是:女啼三声五神落泪。两位贵人入土之后,这供桌将永远地摆在他们坟前。

石碑亦称“龙风碑”,正如供桌称为“龙风桌”一样,因为这是一个男女主人合葬墓的缘故。石碑上额一个大大的“奠”字,两旁各刻一龙一凤。龙风碑中间的字,却不能随便乱刻了,这得看主孝杨岸乡的意见。

话捎到肤施城后,杨岸乡和黑寿山坐着小车,回了一趟吴儿堡,一则为碑上的字,二则庆贺杨蛾子与憨憨的珠联璧合。

庆贺之事不必说了,碑上的字,杨岸乡考虑了很久,为他的父亲杨作新想起一句话来,这句话叫“他陨落得如此辉煌”。黑寿山十分同意杨岸乡这种革除旧习的想法,他认为这句雄壮的诗句正可以概括杨作新。

无独有偶,黑寿山也为他的干妈荞麦,想了一句,这一句是:“她生存得如此平易。”

这句话也得到了杨岸乡的同意,他认为一阴一阳,一张一弛,互为补充,相得益彰,确系透彻深刻的语言。

碑子的背后,他们也取得了一致的意见,那就是将杨作新与荞麦的生平,各占一半,凿刻上去。

字是黑寿山直接用笔、悬肘写到碑上去的。写好以后,石匠照着墨迹去刻。老年书法函授大学的学生,真草隶篆都蛮像那么一回事。

红白喜事都是喜事。更兼这是搬埋,因此,整个工作的过程中都有一股欢快的气氛。

当石碑与石桌全部刻好,坟墓顺利地箍好,杨岸乡为这些石匠开工钱的时候,石匠们诙谐的性格和他们的职业语言,惹得在场的人都忍不住发出笑声。

石匠们坚持不要工钱。憨憨对杨岸乡说,不要工钱,在理,但是“花红”是要的,不要坏了规程,“工钱没多少,花红喜钱不用搞”,给他们每人四块“花红”吧。见杨岸乡有些发呆,憨憨就从杨岸乡手里接过钱。

憨憨接过钱,给每个工匠跟前放四块,一边放一边用年节时唱秧歌的调子唱道:“我给你放个四季发财!”匠人们看着这钱,只收两块,将那两块用手背推给主家,口里依然用同样的调子唱道:“我收下你一个两人相好!”说完以后,主家和匠人,拍掌大笑,算是双方都有面子。后来工匠们一人叼上一支香烟,带上一应家什,离去了,说好有需要帮忙的事,再吭声。

搬埋的事情选择在秋天。

杨岸乡用了一个小小的柏木匣子,将父母的骨骸装进去。“父亲母亲,咱们回家吧,儿子要亲手扶你们上老人山!”杨岸乡说。

肤施市委和市政府,十分重视这件事,认为对这位陕北早期的共产党员,理应为他举行一个隆重的迁坟仪式,为死者正名,并借以激励生者。市委书记白雪青同志建议,将杨作新埋入革命烈士陵园,以志永远纪念,但是,杨岸乡正像上一次拒绝黑寿山一样,这次也拒绝了白雪青的建议,这样肤施市委市府,便在那架山坡上,由白雪青主持,举行了一次公祭仪式。成群的少先队员,挥舞着花束,向这位故世的革命者致意。在哀乐声中,白雪青宣读了肤施市委组织部下发的那个文件。这个文件我们先前曾经谈过,因此这里不再赘述。公祭仪式结束后,小木匣子被装上卡车,下来就是民祭了。

卡车缓缓地向吴儿堡驶去。它走在杨作新曾许多次走过的那条从吴儿堡通往肤施城的道路上。驾驶室里坐着杨岸乡和黑寿山。黑寿山的几个虎头虎脑的儿子,坐在车厢里压车。而在路的另一头,在吴儿堡,杨蛾子憨憨,以及吴儿堡家族的所有的人,都站在村口迎候。憨憨的手里拿着一串鞭炮。

窗外的景色真好!

正是秋天,诗人们笔下的陕北八月天。在陕北,这是一年中最美丽最富饶的季节。唯有这个季节,高原才一改往日的吝啬,向人们宽厚无私地奉献出果实和收获。八月的高原,一个一个大馍馍一样的山头,一块一块,一条一条,被长在它身上的田禾涂上各种颜色。糜谷是黄灿灿的,高粱是红彤彤的,荞麦是绛紫色的,玉米亮开金黄色的肌肤,烤烟敞开青油油的胸脯。五彩斑斓的秋色,错落有致地填满了沟沟壑壑,山山坬坬,川川畔畔。

轻风刮过,庄稼的穗子在摇曳,叶片在碰撞,发出沉甸甸的鸣响;而立即有一股甜蜜的气味,弥漫开来,从汽车打开了的窗户吹进来。田野上最后几株迟开的向日葵,也是黄澄澄的,远远看去,十分醒目,像少女的黄裙子在灼灼燃烧。

向阳的地块现在已经开始收割了。受苦人大约是从那瓦灰色的黎明开始,就起身上山了。现在,在高高的山峁上,一家人聚成一摊,围着饭罐,正在歇晌。不安生的孩子,在崖畔上、坡坬上、枣刺窝里蹿着,摘着山果。疲惫的汉子仰面朝天,躺在割倒的糜谷上,伸展着自己酸痛麻木的腰。会过日子的婆姨,即便在这短暂的歇息中,也忘不了干点什么,地头上长满了一骨嘟一骨嘟的小蒜,她用手指剜着,准备用这菜下一顿给男人下饭。汉在喊婆姨,婆姨走了过去。“不要胡来,孩子在跟前!”婆姨警告说。但是婆姨是多虑了。

原来,汉看见了婆姨头发上沾着几颗苍耳,他坐起来,把婆姨的蓬乱的头搂在怀里,开始笨手笨脚为她摘着。草草地休息一下,便又开割了,田野上便又出现了镰刀的沙沙声和庄稼叶的沙沙声,并且夹杂着收割者那丰收的喜悦和劳累的叹息。

一片一片庄稼割倒了。一簇簇火炬般的红高粱簇起来,一行行金黄闪亮的糜谷拥起来,一扇扇绛紫色的荞麦码起来。这就算收割完毕了,下一步,就是等冬闲时节,在这地头上起一块场,碾打了。那时,火烧连枷将呼啸而起,牛群、羊群也会被赶来踩场。

突然响起了劈劈啪啪的鞭炮声,接着几十杆唢呐一齐长鸣,卡车已经开进吴儿堡。

在那架高高的老人山上,在杜梨树的树旁,他们安葬了杨作新和他的妻子荞麦。他俩现在可以安宁地休息了,可以和一代一代的人们团聚了,在他们的头顶不远的地方,那两个遥远年代的风流罪人,正在守护着他们,而那棵高高的杜梨树,顶天立地,为这一块安息之地遮风挡雨。

那块“她生存得如此平易,他陨落得如此辉煌”的石碑,立在双头坟的中间,那只龙凤桌,安放在坟前。

整个搬埋都十分顺利,唯一一件值得一记的,是在“领牲”时发生的一件事。

“领牲”是搬埋或者抬埋时必须进行的一项仪式。总管牵来一只羊,放在供桌前,请求亡人来领。什么时候羊打上一个冷颤,这就说明亡人已经有所感知,他领了牲了,他的灵魂附在羊身上,得以超度了。如果羊迟迟不肯打颤,那就只好给它身上泼凉水,给它耳朵里灌凉水,强使它打颤,以便结束这项仪式。

杨作新和荞麦的陵前,总管牵着羊,一声吆喝:“是不是放心不下儿子?你咋领了!”

陵前的所有戴白孝的儿子辈、孙子辈,戴黄孝的重孙辈,戴红孝的重重孙辈,一齐叩头,嘴里喊道:“你老咋领了!”

羊纹丝不动。

总管又喊:“是不是放心不下你妹妹?你咋领了!”

众孝子跟着再叩一个头,喊一声。

羊仍然不动。

吴儿堡家族的这一门,人丁不旺,事故不多,因此,喊完儿子和妹子后,总管没诀了。

他不知该再喊什么,于是想从头再喊。

这时,杨蛾子突然记起了圈窑的事。父亲杨贵儿临死前,给杨作新托付下两件事情,真难为哥哥了,他还记得。

杨蛾子走向前去,她说:“哥哥,你莫不是还记着圈窑,怕见了‘大大’后不好说。这事,有杨岸乡,你就放心去吧!”

杨蛾子话音刚落,羊愣丁一下,大大地打了一个冷颤。

孝子们见了,长舒一口气,说声:“领了!没说到机会上,说投机了,老人家就领了!”

总管见状,翻腕一刀,将羊宰了,三下五除二,一只开膛剥皮的全羊,献到龙凤桌上了。献的时间是一炉香。一炉香完了,这只羊便可以背回家下锅,给赶事情的亲戚们吃了。

从这一刻,这桩事情彻底地变成了喜事。唢呐手开始吹起了欢快的《得胜令》,孝子们开始脱去身上的孝服,夹在胳肘窝里,亲戚们流着涎水,等着回去吃炖羊肉。

搬埋的事情结束后,杨岸乡便留下来,重新招来那些工匠,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将这三孔窑洞的石口接好,将窑内粉刷一新。接口用的都是细石料,工匠们也做得专心。接口石窑果然漂亮,光光堂堂的,从官道上过来,转过山峁,一眼就可以看到它的。

接石口的时候,村上的人说,家里都没有人,接这石口干什么。杨岸乡听了,动情地说,什么也不为,只为告诉这个世界说,父亲的儿子大了!

窑口接好,杨岸乡才回到肤施。黑寿山当天过完事后,就回去了,不过他留下了自己的小儿子,要他帮忙打杂,反正他满身都是力气。圈窑的工钱是全部由杨岸乡出的。本来,憨憨想出,但是杨岸乡拒绝了,他认为这是他自个的事。

我们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杨岸乡回到肤施城后,便继续他的文字生涯,他能在这个领域走多远,那得看他的命。或者用陕北人那饱含宿命色彩的话说:“看他的命里有没有!杨家的祖坟是不是在冒青烟?”杨岸乡的婚姻还没有动静,这叫他的姑姑杨蛾子着急。而杨岸乡倒不着急,他说:

“姑娘正在娘家里长着哩!长大了就会来找我!”杨岸乡的话后来果然应验。至于黑寿山,他的书法后来又有了长足的长进,曾经有过作品入选《老年书画选》的记录,而肤施市委老干部活动室的室名,据说也出自他的手笔。他的继任白雪青,后来升迁,现在,在一个边疆省份任主要领导工作。吴儿堡住进新窑里的那两位老者,他们一直活到现在,相亲相爱,令人羡慕。他们有时候也谈起那个伤兵,谈到丹华告诉杨蛾子的那些话。有一次黑寿山加入了他们的讨论,黑寿山感觉到,丹华也许了解一些内情,说不定她虚指的那个伤兵,正是杨蛾子的这位,她是在进行暗示。而那位远走的丹华,后来我们再也没有得到她的消息,好像她说过,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的时候,她会以一个香港大亨的身份,走入北京的;一九九七年还没有到,所以,很难说,保不定她会在那时出现的。

赫连城的婚礼(尾声)

我们把好事情放在最后来说。在经过长久地延挨之后,杨岸乡的婚事终于有了动静,或者用他自己的有些张扬的话说:“太阳今天终于照在我老杨家的门楼子上来了!”

那么这婚事的女主角是谁?说出来你大概不会相信,她是一个流落到欧洲的匈奴人的后裔,一个布达佩斯国立大学的研究生。那姑娘,骑一匹骆驼,从遥远的地中海出发,翻过了无数的山岗、河流、沙漠、草原和干草原,然后,在一个早晨或者黄昏,走到杨岸乡的身边。“兄弟,我的遥远的兄弟!”这个叫索菲亚的姑娘拥抱着杨岸乡说。--“姊妹,我的走失了的姊妹!”杨岸乡则同样以这样的语调说。

那么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事情得从一本叫《第欧根尼》的杂志说起。这本杂志在某一期,发表了一个介绍匈奴人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都城,即位于陕北高原与鄂尔多斯高原接壤处的赫连城的专辑。这专辑上有着如今已为黄沙半掩的赫连城遗址的照片,还有当地政府为修复赫连城,用电脑模拟出来的赫连城当年兴盛时期的照片,并配有一个叫杨岸乡的陕北籍学者所写的介绍性质的文章。

这个叫杨岸乡的人,在参考了中国人的史书,土耳其人的史书,俄罗斯人的史书,欧美人的史书后,以翔实的内容,言之凿凿的依据,饱蘸才华的文笔,写了匈奴这个伟大的东方游牧民族,它的发生,发展,强盛,盛极而衰,以及消失在历史进程中的经过。杨岸乡还亲自踏勘,为赫连城遗址的照片配了说明。如果我们在这里不揣冒昧的话,不妨将配在赫连城照片上的这段说明引用一下。

赫连城--一代枭雄赫连勃勃所筑的匈奴都城。赫连城依地势而筑,雄伟壮丽。城设四门,南门叫朝宋,西门叫伏凉,东门叫招魏,北门叫平朔。它的城墙是用糯米汁、白粉土、沙子和熟石灰搀和而成。虽为土城,但具有石头一样坚硬的质地。老百姓说,当年筑城时,筑好一段,赫连便让监工来验收。监工用锥子刺墙,刺进去一寸,杀筑墙的民工;刺不进去,杀监工。因此这赫连城的坚固,可见一斑,而赫连勃勃本人的残忍,亦可见一斑。如今,城已经千余年的风雨侵蚀,流沙掩埋,仅剩断壁残垣而已。因为这历史的残存呈灰白色,当地人称“白城子”。英国人大卫·沃克说,这是世界上唯一遗存的匈奴都城。

这位女研究生看到了这份杂志,而杂志上诸如此类的内容叫她热血沸腾。原来,索菲亚主修的课程正是匈奴史,而她的毕业论文就叫《第一次跃上马背的匈奴人打碎了世界文明各板块并且重新组合》。索菲亚为了完成她的学术论文,在世界范围内搜索有关匈奴人的资料,只言片语也不会放过。这样,她接触到这份叫《第欧根尼》的著名杂志,并且从这里知道了赫连城,知道了杨岸乡,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由于没有文字,所以这个历史上伟大的游牧民族,在它神秘消失之后,留给世界的只是一个称谓,一些散落在欧亚大平原上的陶器铁器铜器残片,或一些或虚或实的传说。所以,所谓的匈奴史研究,更准确地说只能叫做匈奴史猜想而已。

但是现在好了,历史有意,给我们留下了一座辉煌的匈奴都城,作为实物凭证至今还矗立在那里。它作为实证竖立在遥远的东方,竖立在农耕文化线与游牧线交界的地方,像一块活化石,像一块纪念碑,像一座实物的阿提拉羊皮书。这些,怎能不叫这个研究生激动,并对它产生一种深深的向往呢?

任何事情都有一个缘由的。原来,索菲亚是匈牙利的匈族人,据代代相传的民族传说,他们正是伟大的阿提拉大帝的后人,或者换言之,是从亚洲高原过来的牧羊人的后裔。他们的血管里,流淌着祖先那不羁的血液。

匈牙利人一直坚定不移地认为,他们就是传说中的匈奴人的后裔,阿提拉的后裔。

这情形正如匈牙利伟大民族诗人裴多菲在他的民族史书中吟唱道的那样:我的光荣的祖先啊,你们如何在那遥远的年代,从亚洲高原,从黑海里海荒凉的碱滩,来到多瑙河边,找一块水草丰茂的土地,建立我们的公国。

但是这个民族传说,在索菲亚上研究生这个年代,受到了一些年轻学者的挑战。其时正逢东欧剧变之后,各种学术思想争相表现,于是一些年轻学者发表文章说,他们认为,匈牙利立国当在二世纪,是另一支游牧民族马扎儿人在这里建立的,而匈奴人是公元四世纪才来到这块草原的,云云。面对这个声音,匈牙利当局出面干涉了,他们委托一个类似国家社科院那样的机构,出面发表了一项声明。声明说,这场争论至此停止,有骁勇善战、震撼整个欧洲的匈奴人做我们的祖先,是一项无上光荣的事情!我们总得给自己找一个根吧!这样讨论声于是停止。不过匈牙利的官方机构,在后来的叙述历史时,用词更为严谨和谨慎一些,他们说,匈牙利是一个多民族的联合体,它的主要成分是匈族人,而这些匈族人的祖先正是匈奴人。云云。

我们的索菲亚正是匈族人。

于是乎,处于激情与罗曼蒂克思想中的索菲亚,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她想骑着一匹马,或者一匹骆驼,顺着匈奴人当年走过的道路,逆方向重走一次。当我们的索菲亚将这个想法说出时,立即得到了另外几个女研究生的热烈响应。她们虽然主修的不是匈奴史,但是同样是匈族人,同样地对祖先那遥远的过去着迷。于是事不宜迟,她们四人便联名给市长写了封信。

没想到她们的信得到了市长的热烈支持。市长不但同意了她们的请求,而且,还从一家大企业拉来赞助,作为她们这次行程的经费和奖励。市长还指示电视台,为她们配备了一套卫星传输系统,要求她们将沿途之所见拍摄下来,每晚准时传送,然后由电视台即时播放。

这一天,是布达佩斯的一个节日,有本城的四位年轻的姑娘,骑着马,骑着骆驼,要沿着匈奴人当年的足迹,去访问遥远的赫连城了。布达佩斯举行了隆重的欢送仪式,市长讲话,电视台直播。全城的人列队,站在城门外欢送她们,姑娘们穿上了节日的盛装,铁匠则用锤子击打出进行曲。

这样,索菲亚和她的同伴上路了。

而这时,在遥远的东方,在陕北高原上,我们的杨岸乡还不知此事,不知道她的新娘正骑着一匹骆驼,晓行夜宿,沿着欧亚大陆架,一步一步向赫连城走近,向他走近,来赴这命定的姻缘。

杨岸乡不好好写他的小说,怎么突然地迷恋起了赫连城,迷恋起了匈奴史呢?说起心理因素,这当然与他心中那种历史情结有关。前面我们说过,获得性具有遗传性,在既往的岁月里,那遥远的祖先的遗传并没有丢失在路途,而是在一代一代人的基因中沉睡着,而今天,在杨岸乡的身上,它突然爆发了。

而世俗的原因则是黑寿山带来的。

黑寿山早已离休,离休的他在家赋闲,靠写书法来填补空虚,来打发剩余的风烛残年。这时,肤施城在开发赫连城项目上,需要找一个承头的人,这个人需要有水平,这个人还不能给班子添乱,这个人还要有一定的影响力和活动能力,后来大家异口同声地说,这事让黑寿山干吧,也算余热利用。

原来肤施城方面,是想将这有一千四百多年历史的匈奴都城立项,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申报人类历史文化遗产,就像业已成为遗产的秦始皇兵马俑、万里长城等等一样。当地政府觉得这座塞外古城若能被联合国批准成为人类历史遗产,一则是向历史致敬,二则可以拉动旅游业,将这个资源最大化,三则,也算本届政府的一项政绩。

黑寿山领命以后,先没有应允,说他到实地去看一看,再决定答应不答应。其实他心里早就愿意了,这叫拿架子。黑寿山带了几个随从,开了一辆越野车,翻越了几座山,又走了百十里的大沙漠,最后来到这民间传说中的赫连城。

一番踏勘后,黑寿山应承下来了这事。他说,既然揽了这事,揽君是君,揽臣是臣,不把这事办好,不是我黑寿山的风格。然而,一个好汉三个帮,要把赫连城这事办好办漂亮,光他不行,还得需要两个高人的帮助。

这两个人一个是我们的杨岸乡,一个是我们的丹华。这样杨岸乡被临时抽调到这个机构,给了“副处”的待遇,为黑寿山跑腿。而丹华呢?此刻的丹华,已经成为香港香江边的一个大富婆。黑寿山之所以提到她,是想亲自到香港跑一趟,从那里拉些赞助回去。没钱什么事情也办不成的。

这样,黑寿山先去趟香港,老着面皮,将这事给丹华说了。丹华听了,欣然同意,愿意出资两千万,赞助这项公益事业。原来,丹华在广东东莞,融资盖起一条街道,齐刷刷两排三十栋楼盘。原来这楼盘是准备卖的,后来一算计,这楼盘天天涨,地皮天天涨,不如不卖,先把它租出去,这样既可以收到一笔可观的租金,又可以坐拥这不动产升值。这三十栋楼一年的租金恰好是两千万,丹华正与平头商量,想用这笔资金,为插队的陕北知青做些事情,恰好这时黑寿山来了。于是这事一说就成。

黑寿山虽然拿到了钱,但是心里酸溜溜地想,这世事真他妈的就是忒怪,有钱人三捣葫芦两捣瓢,又变成有钱人了,而穷人任你万般折腾,到头来,却还是穷人。夜来,他睡不着,将杨岸乡的电话接通,先报了资金已经筹到了两千万的好消息,接着将自己上面那段感慨说出。

杨岸乡在陕北那头,电话上听了,淡淡一笑说:这丹华老根上就是山西人,晋商的后代,莫忘了她的外爷是当年肤施城那个“赵半城”呀!门里出身,自带三分。黑寿山称“是”。

那么行文至此,我们先不说筹得钱来的黑寿山,开始乍舞这赫连城的重修事宜,申报世界人类历史文化遗产事宜。不说那杨岸乡,每日或登上赫连城那高高的土城之上凭吊,或埋头于古籍里寻找匈奴民族的只言片字。更不说那索菲亚姑娘与她的同伴,晓行夜宿,顺着古丝绸之路,叮咚而来。我们现在这里,找个空子,将这赫连城的主人赫连勃勃,介绍一二。

亲爱的读者大约还记得,在这本书开头的时候,在那个被称为“楔子”的东西中,阿提拉大帝站在高高的喀尔巴阡山之巅,一面注视着他脚下的欧罗巴草原,一面回首来路,望着匈奴人的故乡地,向他的独眼女萨满问事的情景。

是的,女萨满的那只独眼熠熠发光,鹰一样地越过条条河流和条条山岗。越过这称之为欧亚大平原的辽阔境域,然后把那时在中国发生的事情,告诉给阿提拉。她说,整个中国境内像开了锅一样,胡尘狼烟起自四方,内附的匈奴人开始掀起中国历史上最为混乱的一个时代,完成他们对定居文明的一次总攻击。

她说,那最先起事的人叫曹毅,是匈奴右贤王,他被安置的地点是陕西黄陵县。几乎与此同时起事的是匈奴的左贤王,他叫刘渊,被安置在山西的离石。

她说那刘渊建立的大汉国先是一统山西,继而进入中原,占了西晋的首都洛阳,迫使西晋灭亡,晋王朝跨过长江,在南京建立东晋政权。这刘渊则继续挥师向西,占领了长安。

这样,中国历史上的五胡十六国时代开始了。

这个独眼的女萨满还以赞赏的口吻,谈起那个自鄂尔多斯高原辗转而来,在陕北高原筑城搭塞的草原来客赫连勃勃的故事。并说这赫连勃勃正是那出塞美人王昭君的直系后裔。

女萨满没有说错。她看到的正是中国境内正在发生的事情。而她说的赫连勃勃,正是我们下面要说的这位。

一位将军,从辽远的草原上来,来到鄂尔多斯高原与陕北高原的接壤处。那时这里是一片古木参天、牧草丰盛、溪流潺潺的去处,北望,是一望无际的毛乌素大沙漠;南望,是一个山头接着一个山头的雄浑高原;东望,东跨黄河之后是当时南匈奴的老巢山西太原;西望,是宁夏河套和腾格里大沙漠。将军登上一个高处,挥动马鞭往四下一指,以手加额,赞叹曰,他走过天下许多地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的去处,这地方是上苍为我刘赫连准备的啊!于是不再走了,征十万民伕,在这里修城筑塞,建立他的霸业。

这座从地面上“无中生有”而生出的城市,六年即告竣工。这样,留在原居住地的匈奴人,便有了他们的最后一次辉煌。赫连将他建立的这座都城叫“统万城”,意即“统一万邦,君临天下”之意。它还将姓氏中这个“刘”字去掉,因为这个刘姓是前些年匈奴汉国的皇帝赐给他的祖父的,带有安抚性质。在去掉刘字以后,他以“赫连”为姓,并在赫连后面,加上“勃勃”二字,以示张扬。他又把他的国家,称为“大夏国”,因为他认为,匈奴人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王朝,“夏”王朝的后裔。

赫连勃勃的家世渊源,这里再交待一下。

三国时期,内迁山西太原的匈奴右贤王去卑,与鲜卑女子婚配,从而产生了一个新的部族,史称“匈奴铁弗部”。

魏晋时期,铁弗部的活动区域在山西雁北一带。十六国时期逐渐迁徙到河套地区。

河套地区又称朔方,朔方乃“北方”之意。事实上从那以后,这个部落就在这块地面上称王了。匈奴汉国建都长安以后,刘渊曾经封当时的铁弗部首领刘虎为“楼烦公”,并赐“刘”姓予他。这就是后来这个部落以“刘”为姓的原因。而在匈奴汉国灭亡以后,铁弗部首领刘卫辰投靠前秦王苻坚,并被封为西单于,管理这一块地面以及左近地区各少数民族,并在今天的内蒙古伊克昭盟境内,筑代来城,令其囤聚。这样,铁弗部逐渐强盛了起来。

赫连勃勃正是这西单于刘卫辰的第三子。

史载,公元三百九十一年,刘卫辰遣子直力鞮率众攻北魏南部,拓跋硅引兵抵抗,大破直力鞮。魏兵乘胜追击,从五原金津渡河,直捣代来城。代来城被攻破后,卫辰父子出走。后来直力鞮在内蒙古五原河被擒,卫辰则被部下杀死。

侥幸得以逃脱的赫连勃勃,先是逃到鲜卑族薛干部,继而又被高平公没弈于招为驸马,后来又被秦主姚兴赏识,拜为安远将军,仍令其延续家庭传统,镇守朔方。

后来,赫连得到消息,后秦与他的仇家北魏相通,于是怒不可遏,反出后秦。这是公元四百○七年的事。

在后秦蛰伏了几年的赫连是时已经羽毛渐丰。这时有消息说,柔然可汗杜伦献马八千匹给后秦,于是赫连在今天的陕北的榆林市地面,将八千匹骏马,拦路夺去,这样他的军力得以壮大。后来为了拓展疆域,赫连又以打猎为名,来到老丈人高平公没弈于的辖地,今天的宁夏固原清水河一带,突袭没弈于,尽降其众。接着,马不停蹄,又连破鲜卑薛干等三部,降其众万余人。

这就是这支流亡的匈奴部落,在建立大夏国之前的历史。

赫连城筑起来了,刘赫连也丢掉这个“刘”姓,易名赫连勃勃,开始他的霸业。

然后,赫连勃勃铁骑所向,先战肤施城。并把肤施城设为他的陪都,称“小统万城”。

尔后,直指千古帝王都长安。

公元四百一十七年秋,晋太尉刘裕灭后秦。刘裕东还后,赫连勃勃乘机攻占长安。

赫连勃勃将长安城,亦设为他的陪都,也叫做“小统万城”。

据说,赫连攻占长安城后,大臣们曾劝他迁都长安。但是,这位草原来客拒绝了这一建议。他觉得自己的性格和这里的农耕文化格格不入,四方城窒息的空气也不能叫他忍受。

赫连遂留太子王贵守长安,自己则又回到了赫连城。

半年以后,长安城失守。

那一阵子,大夏王朝达到全盛时期。赫连勃勃铁骑所向,赫连城四面八方的割据势力,望风而降。大夏国的版图囊括了整个的陕北高原,整个的鄂尔多斯高原,渭水以北的大半个关中平原,整个的河套地区和腾格里沙漠,整个的陇东高原(包括平凉、天水这些城池),以及包括太原在内的大半个山西。以一座塞上孤城为出发地,完成他的对北中国的占领梦想,赫连成了中国历史上,深深刻下印迹的一个人物。

大夏国是怎么衰败的呢?

赫连称帝后,他的儿子们便为争夺皇位继承权而展开了相互残杀。

公元四百二十四年十二月,赫连废太子王贵而立少子伦。赫连王贵闻知后,率领七万余人攻袭赫连伦的驻地高平(今宁夏固原),伦兵败被杀。继而次子赫连昌攻杀赫连王贵,并其众八万五千。赫连勃勃遂立昌为太子。

公元四百二十五年,一代枭雄赫连勃勃死去。

这时,由于勃勃诸子相互攻杀,大夏国力已大为削弱。赫连昌即位的第二年,北魏大举进攻夏国。是年冬,北魏太武帝拓跋焘亲自率二万轻骑,突袭赫连城。昌仓促迎战,城虽未破,但夏国损失严重,元气大伤。

下一年,北魏发兵十万再攻赫连城。这个旷野上的城市,这次终于不保。兵败的赫连昌弃城而逃,逃到甘肃的天水。北魏十万大兵纵火焚烧,将赫连城夷为灰烬。这座显赫一时的辉煌都城,从此在地图上消失。

次年,魏攻天水,擒赫连昌。

嗣后,昌的弟弟赫连定仍然率领残部,在陇东高原上左盘右突,苟延残喘。奈何这个名曰铁弗部的匈奴部落,气数已尽,最后,赫连定被位于今天甘肃、青海、宁夏接壤处的一个叫“吐谷浑”的少数民族擒获,后被北魏杀于今天的山西大同。而大夏国的版图,是时则尽归北魏。

于是乎,威震一时的大夏国从此彻底灭亡。

于是乎,只在旷野上留下一座古城的残骸,任人凭吊。

我们匆匆的笔触,只能对那一段纷乱的历史描绘出一个大概模样。我们枯燥的叙述,完全是为了描绘这个伟大的游牧民族在中国最后消失的图景。

两位末代大单于几乎是在同一个时间灭亡的,或者换言之,相距数万里的空间的南北匈奴,几乎是在同一个时间灭亡的,人民茫茫然而不知所终。说起来,这真是一件蹊跷的事。

公元四百○七年左右,赫连勃勃建大夏国。公元四百一十七年,赫连勃勃攻占长安。

公元四百二十五年,一代枭雄赫连勃勃死去。死去第三年后,赫连城为北魏所破,大夏国亡。南匈奴结束。

公元四百四十一年时,阿提拉在今天的匈牙利草原建立大汉国。公元四百五十二年时,阿提拉率三十万大军围攻罗马城,随后与罗马公主敬诺利亚结婚。公元四百五十三年时,阿提拉死去。随后北匈奴结束。

两股汹涌不羁的潮水几乎是在同一个时间,停止它的奔流的。相隔了那么远,而那又是个不通音讯的年代。这就是匈奴人那万劫不复的宿命吗?我们不知道,我们真不知道。你去问那为黑暗所掩的苍茫岁月,你去问那冷静得近乎冷酷的历史吧!

但是它没有死亡,它那不羁的血正在另外的民族身上澎湃着。当亲爱的姑娘索菲亚,正骑着骆驼,风驰电掣般地向赫连城行走,去赴这千年之约时,她就有这种感觉。

她的骆驼的大蹄子踩着青草,踩着沙砾,穿越那一条一条季节河或大河,翻越那一座一座山岗,每一步都会令她的心为之悸动。那是遥远的祖先当年一步一步丈量的地面啊!而在这十个月的日子里,欧亚大平原上的每次日出与日落,那种辉煌的感觉都令她陶醉得每每迷路。尤其是面对那落日时,她甚至想,当年的匈奴人并不是在溃逃,也不是在迁徙,而是为这落日的辉煌壮丽,一步一步去追赶这美景,从而一直走到多瑙河畔的。

面对那些黑松林,索菲亚会想,一千多年前匈奴人那迁徙的队伍曾在这里燃过篝火,扎过营帐,停过勒勒车,那松塔的枝头曾闪过冷月,闪过夜哨兵那刀剑的寒光。面对那些一年一枯的青草,索菲亚又会想,你们是匈奴人的牛羊当年曾经啃过的青草吗?如果是,你们已经有过一千四百多次的一生一发,一荣一枯了。

而当索菲亚从欧亚大平原上那些年代久远的坟墓群前经过时,她总要停下来拜谒。

这坟墓是谁的?是哪个匆匆而过的民族的?她不去管它。面对它们,她有一种亲近感。她觉得它们是她的共同的祖先,而她是它们打发到二十世纪阳光下的一个代表。

这样十个月的饮风餐露,十个月的晓行夜宿以后,索菲亚一行来到了陕北高原,来到了赫连城旁。她看见在高高的城垛上,正站着一个人。“你是杨岸乡吧,我知道的!”索菲亚从头上摘下红纱巾,在空中舞动。于是,在城垛上站着的那个人,快步走下来。

杨岸乡扶这位远方来客走下骆驼。那来客双膝跪倒,向赫连城致敬,向历史致敬。杨岸乡在旁边为她牵着骆驼。

杨岸乡其实已经知道这事,外事部门通知了他。索菲亚此次长途跋涉,要穿越许多的国家,所以背后有许多人为这事忙碌着。

原谅我们,我们的故事就到这里结束吧!索菲亚后来与杨岸乡结婚,成为赫连城申报世界历史文化遗产项目的一个专家。她主要的工作是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以及欧亚各国联系。由于她和她的同伴们的这次洲际穿越在布达佩斯电视台播出,从而轰动了整个欧洲,也等于为赫连城“申遗”项目作了一个广告。

“这桩婚姻是不是合适?纵然我有再丰富的想象力,也不敢相信这件事!”当索菲亚征求项目负责人黑寿山的意见时,黑寿山这样说。

索菲亚说:“此次行旅已经将我变成了一个世界主义者。亲爱的朋友,不要把我当外人,权且把我当做一个穿着大襟袄大裆裤的陕北婆姨吧!”

杨岸乡倒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事。因为他觉得他和索菲亚身上,有如此多的共同点,他们已经亲密到不可分离,他们彼此都因对方而燃烧起来。这种燃烧不仅仅是指感情的燃烧,而同时指身体中的那些沉睡部分。

记得我们曾不止一次地在前面说过,获得性具有遗传性。那古老的家族遗传,它一直在一代一代人的身上沉睡着,现在,这遥远的撞击将那些沉睡了千年的基因激活。

那是一种怎样的刻骨铭心地撞击呀!

这一天黄昏,两个人在赫连城那高高的城垛上,坐了很久,耳鬓厮磨了很久以后,终于克制不住了,他们的感情爆发了。在暮色中,在千古旷野上,在这座历史的废墟上,两个人野合了。女人斜斜地躺下,勇敢地撩起自己的裙裾,将头遮住,而男人这一刻也完成了作为一个男人在此刻该干的事情。

在交合的那一刻,他们感到,身子下面的这座千年废墟也在这一刻颤抖起来。它像一个僵卧千年的怪兽一样发出低沉的叹息。这一刻,鲜花开始开放,流水开始潺潺,石头开始说话,一切都在复苏,一切仿佛又有了灵性。

那种积蓄了一千多年的感情,跨越了数万公里的空间,从而完成的这次撞击所带给他们的快感,叫他们幸福得几乎眩晕。

此刻,在这星球上,这个小小的乱哄哄的世界上,也许正在发生许多事情。比如政治家在电视机前做秀,宇航员在太空向人间招手,克隆牛克隆羊出现,等等等等。但是我想说的是,它们哪一件事情,也比不上这一对兄妹越过千年的时间与万里的空间的这一次交合,辉煌和美丽。

杨岸乡和索菲亚的婚礼,定于赫连城修复工程竣工之日举行。那一天来了许多人。

在我们这本书出现过的人物,许多都来了。婚礼是由黑寿山主持的。丹华与平头也从香港赶来,一来是为这对新人祝福,二来是为落成典礼剪彩。而尤其令人高兴的是,赫连城申报世界历史文化遗产的事情,也取得了重大的进展,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一个专家考察团,将不日抵达。

唢呐声热烈地吹奏起来。一个陕北人,一生中三次与唢呐有缘,一是出生时,一是婚嫁时,一是死亡时。读者大约还记得,杨岸乡过满月时那吴儿堡村头的唢呐声吧。如今,这陕北的唢呐是第二次为我们的杨岸乡而吹了。唢呐声高亢而明亮,有一种宗教般的崇高感。唢呐声传遍了这座辉煌的塞上城郭,然后向吴儿堡飞去,向肤施城飞去。而这块高原用经久不息的回声来祝福这一对新人。

杨岸乡牵着毛驴。毛驴上驮着索菲亚。索菲亚头顶红盖头,脚踏绣花鞋。他们顺着这赫连城,绕了三个大圈子,最后走入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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