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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融正趴在案几上奋笔疾书,一抬头看到赵彦过来,乐呵呵地说道:“彦威啊,你来得正好。我刚写完一篇《白虎通义》的议论,你给来品鉴品鉴。”

赵彦接过去略读了读,恭维了一番。孔融得意地晃了晃脑袋,说这次许下聚议,凭这一篇就能震慑群儒,打通汉初以来的文脉。赵彦附和几句,然后说:“孔少府,我想离开许都几天。”

“嗯?去哪里?”孔融停住了手中的笔,神情有些诧异。

“并州那边有几位隐居的大儒,地位不低。我想如果只是书信召集,未免有失诚意,不如派使者去登门延请,方显朝廷看重。”

“也有道理……不过眼下袁曹即将开战,并州那边可不太平啊。”

“经学千古事,岂是刀兵所能阻挠的。”

听到赵彦这掷地有声的回答,孔融哈哈大笑,连连称好:“彦威你能有这种心思,真是难得,我没看错你。一会儿我就去找赵温和荀彧,请个专使符传来。你带上那个,办事也方便些。”

孔融说到做到,不一会儿功夫,就拿回来一块木制方形符节,上头刻着“奉诏征辟”四个篆字,另外一端则是七星和貔貅纹,说明这枚符节是来自于朝廷和司空府联合签发,效力非同一般。

孔融把符节扔给赵彦,问他什么时候走。赵彦回答说马上,孔融叮嘱了几句早去早回,然后把他那一篇旷世之作收了最后一笔,卷成一册,拿丝绳捆好,唤来一个小书吏。

“去把它抄录五份,一份送给陛下,一份送给荀令君,两份存起来。”

“还有一份呢?”小书吏紧张地问。

孔融道:“当然是送到荆州祢衡那里。这其中的妙处,除了杨德祖,可是只有他能了解呢。”交代完之后,这位名士拍了拍手,转到后屋去取出一樽兽头酒壶,自斟自酌起来,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或许是什么都没想。

赵彦揣着符节离开孔府,他的坐骑就拴在门口。这是一匹健壮的军马,鞍鞯齐全,屁股上还打着烙印。

本来马匹是许都重要的战略物资,被严厉管制,赵彦这种级别的官员,根本不可能弄到。这一匹马,是好朋友陈群出面借给他用的。董承死后,陈群认为郭嘉越来越肆无忌惮,必须要有所控制才行。他借马给赵彦,是希望他去并州考察一下当地大族,看是否有合适的人才可以征辟入司空府,稍微制衡一下郭嘉。

当然,他绝不会承认是出于关心朋友。

赵彦跨上马,轻抖缰绳,心事重重地朝着城门跑去。凭着那枚符节,城门令没有多做拦阻,略做检查便放行了。赵彦一刻也没停留,扬鞭一抽,朝着北方奔驰而去。

此时许都周边仍为白茫茫的积雪所覆盖,可迎面吹来的风中已能感受到微弱的春意。到了这个季节,只消几天工夫,这些残雪便会消融成水,渗入泥土之中,滋养着土地中的种子与土地上的人们。讽刺的是,在这生机即将回归的时令,一场即将夺取无数性命的大战也在酝酿着。

如果是早几年的赵彦,一定会对眼前的景色大为感慨,说不定还会即兴吟诵一首诗出来。可是现在的他,已顾不得驻足观望。他此行的真正目的,不是那些隐居的名儒,也不是大族的名士,而是温县司马家。

从禁宫里找到的那截残布,已经确认是来自于温县的织工。而且从唐姬的话中也能判断出,郭嘉也对这个司马家有着不小的兴趣。这两个线索交汇在一起,似乎都与皇帝有关。于是赵彦认为那边一定隐藏着什么东西,不亲自过去查勘一下他总是不甘心。

促使赵彦前往温县还有一个理由:许都现在太危险了。这个危险是来自于两方面,一方面是来自于郭嘉,他对赵彦一直抱有怀疑,只是未捉到把柄;另外一方面的压力,则来自于一个神秘人。那个神秘人不仅跟踪他前往禁宫,还在他遭遇危险的时候及时通知陈群。赵彦不知道这人的动机是什么,是否有善意,但他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在这种情势之下,赵彦不敢在许都再有什么大的动作,不如外出温县一趟,远离许都这个是非之地。

赵彦在路上跑了一阵,发现前头有两名头戴斗笠的骑士。他们前进的速度不快,任凭坐骑一路小跑,身体随之摇摆,肌肉颇为放松。赵彦注意到这两匹马也是军马,两侧的搭袋里还放着弓箭和酒壶,看来是出来踏青的。

在这个时候,居然还有心情出来游玩,可真是两个悠闲的家伙。赵彦没理睬他们,加快速度,想从他们侧面超过去。当他凑近以后发现,那两个骑士用丝帛蒙住了自己的脸,看不清面孔。

忽然其中一位骑士喊道:“春光如此美好,先生何不驻足片刻,共酌一觞?”

赵彦哪里有这种心情,他在马上略一抱拳,然后快马一鞭,匆匆离去。那位骑士在马上笑道:“你看,这些人总是这样,行色匆匆,另外一位骑士沉默地点了点头。

“不过那个人不是赵议郎么?他这时候离开许都,是去干嘛呢?”骑士摸了摸下巴,旋即拍了拍头:“哎呀,我怎么忘了,我是‘戏志才’啊,这些公事跟咱们没关系。对吧?刘兄?”

另一位骑士没理睬他,而是摘下丝帛罩口,环顾四周,胸部起伏。

他们两个正是偷偷溜出城的郭嘉与刘协。

对于郭嘉在尚书台微服出游的荒唐提议,刘协最终还是答应了。于是郭嘉借口要向皇帝密奏陈事,把他带去了自己的私宅。在那里,他们换上了信使专用的号衣,戴上檐斗笠,准备了一条丝帛捂住口鼻,还想了两个化名。

随侍的冷寿光没有表达任何反对意见,他的职责是侍候皇帝,而不是对皇帝指手画脚。郭嘉和刘协在换衣服的时候,他只是恭顺地帮天子托着外袍,面无表情。只有当郭嘉说出自己的化名叫做“戏志才”时,这位曾经的同门师弟才微微露出一丝愤恨。

刘协则选择了“刘平”作为化名。讽刺的是,这个才是他真正的名字。

准备停当之后,两个人从私宅后院偷偷溜了出去。冷寿光则被留在了宅前,守在空房之外,告诉每一个前来问询的人陛下和祭酒正在议事,不得靠近。

在许都令的暗中协助之下,他们轻而易举地弄到了两匹马并混出了城。

重回原野,无论是清新的野风、稀疏的枯树还是远处的地平线,都让刘协十分陶醉。他的心情被狭窄的许都压抑太久了,好似一匹被压叠得无比密实的宫锦,密到难以喘息。一直到此时,这匹宫锦才被徐徐展开,露出本来颜色。

刘协现在总算明白,为何汉武帝对郊猎乐此不疲。无论谁在皇城那种地方久居,都会有冲出樊笼一任驰骋的冲动。他伸出手来,感受了一番料峭的春风,恨不得立刻催马挽弓,痛痛快快地发泄一番。但郭嘉在一旁的眼神,让他立刻冷静下来。

他现在不是杨平,是大病初愈的刘协。“五禽戏”可以解释他偶尔展露的武功,但无法解释他为何突然就变得弓马娴熟。一直到现在,郭嘉的动机仍旧不明,他可不能轻易卸下心房露出破绽。

两个人并驾齐驱跑了一阵,“戏志才”在马上扬鞭笑道:“刘兄,是否舒畅快意?”“刘平”把浮上心头的跃动按捺下去,回了一个修饰过的微笑:“古人郊猎之乐,今知之矣。”

出发之前,郭嘉就明确表示,这一天出来玩的是“戏志才”和“刘平”,没有军师祭酒也没有皇帝,不谈任何公务,也不提任何朝政。截止到目前,郭嘉都做得不错,一语未涉曹氏,就连赵彦匆匆离开许都这么可疑的事,他都未有任何动作。

慢慢地,刘协也放下心来,全身心地投入到这片美景之中。二人信马由缰,且走且看,一路朝着西北方向走去。郭嘉的骑术不算高明,勉强能保持不跌下来而已,经常会被刘协甩开。

此时积雪未化,踏青还谈不上,不过感受到春意初来的小动物倒有不少已经冒出头来。才一个多时辰,两个人已经猎到了两只野兔和一头狐狸。这还是刘协刻意藏拙的结果,否则战果更加斐然。

“可惜今年冬日太长,无论是兔子还是狐狸,一身精血都化成了厚毛,以致肉身枯瘦不堪,制笔合适,吃起来便没什么口味了。”刘协骑在马上,看着倒在眼前的灰白野兔,不无惋惜地说。听到刘协这样讲,郭嘉下马拎起兔子,凑到鼻子前嗅了嗅味道,然后用舌头舔了几下被羽箭射穿的脖颈,抬头一本正经道:“果然血味发涩,想不到刘兄你倒是此中方家。”

“呵呵,当初颠沛流离,不得不学得一技傍身。”刘协机警地回答。当初汉室从雒阳至长安,再从长安一路东来,屡有大臣活活饿死,皇帝学点弓术糊口,也并非什么不可能的事。

郭嘉把兔子扔进坐骑旁边的搭筐里,重新上马扶住鞍子,感慨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於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如今鹿死了,兔子和狐狸还是跑得满地皆是,不知会成为哪只猛虎的口中食啊。”

前半句是《史记·淮阴侯列传》里的句子,感慨秦末楚汉相争,后半句不知是否是郭嘉有意试探。

刘协听到,侧脸道:“戏兄,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这是《左传》里曹刿同乡对曹刿说的话,意思是自有上位者操心,你又何必忙活呢。

以典故对典故,他这是在提醒郭嘉,今天不谈国事。郭嘉听了,捶了捶头,比了个抱歉的手势,结果一下子平衡没掌握好,差点摔下马去。

“哎呀,真是麻烦,平时我都是坐马车出入。”郭嘉紧抓着缰绳,脸上浮现出不健康的红色。

“你又犯规了,戏兄。”

郭嘉又要摆出道歉的手势,但这一次他没那么幸运了,只听得“噗通”一声,这位天才掉下马去,重重摔在地上。

郭嘉狼狈地爬起来,咳嗽数声,一抬头,与刘协的戏谑眼神恰好四目相对。这两位对天下大势影响至深的敌人,在原野上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倘若让熟知朝廷内幕的人——比如荀彧——看到这一幕,一定会觉得莫名其妙。

两人且走且玩,眼看日头移到了天顶,远处忽然出现一片黑影,竟是一个村落模样。郭嘉袖手一道:“我们不妨在那里休息一下,再从原路返回,日落之前便可赶回许都。”

刘协感觉郭嘉一直在刻意引导着方向,既然他建议在这村子里休息,一定也是有什么目的。刘协没有多问,跟着过去了。

这村子不似寻常村落东一栋、西一间杂乱无章,而是规整有致,屋舍划一,一看便知是个新起的村子,里面住的多是屯田兵与家眷。如今官渡抽调了曹军大部分兵力,此时在村里的只有些妇孺。她们看到忽然有两个骑士闯入,都有些惊慌。

刘协暗想,这种村子,恐怕连酒馆都不会有,最多也就是歇歇脚,讨些水喝而已。然而郭嘉仿佛胸有成竹,也不问路,径直朝村子里走去。刘协跟在身后,心中纳罕不已。

郭嘉带着刘协七转八转,来到一条巷子深处。这里两侧俱是低矮茅屋,尽头是一处土墙大院,门口看似简陋,柴门却扎得颇为别致,门上刻意留了两只粗大树枝昂扬朝天,仿佛牛的两只巨角——刘协从未在中原见过这等规制。

郭嘉下马,拍了拍柴门,很快里面走出一位女子。

刘协认得她,她似乎是郭嘉的姬妾,叫做任红昌。但这千娇百媚的小女子,难道不应该在许都尽享锦衣玉食么?怎么跑到这里,有如一个粗布荆钗的村妇。

“红昌,我带了一位朋友来坐坐,许都的刘公子。”郭嘉大大咧咧推门而入,还补了一句:“这位可是汉室宗亲。”任红昌警惕地看了刘协一眼,又看看郭嘉,这才微微整衽,表示欢迎。

刘协按下苦笑,也迈步走了进去。郭嘉这句介绍,严格来说还真没错,他真的是汉室宗亲。

三人进了院子,从旁边茅屋里跑出好几个小孩子。这些孩子大的不过十岁,小的才五、六岁,看到有客人来了,都纷纷跑出来看热闹。

刘协一惊,心想莫非这是郭嘉在外头养的私生子?可任红昌年纪不过十八、九岁,怎么能生出十几岁的孩子来?郭嘉看出他的疑惑,也不辩解,邪邪一笑,径直朝前走去。

任红昌把他们迎进正中的一间木屋,然后端来两碗新煮的热水和两块干硬的面饼。看得出,这是两个不速之客,她仓促之间也只有准备这些。想到这里,刘协略微放心了些,看来郭嘉来此也是心血来潮,并未出于某种“设计”。

刘协拿起一块面饼,蘸了蘸热水,塞入口中。这水带着一丝甘甜,似乎是用什么草根熬煮而成。郭嘉也拿起一块饼,端详片刻,对任红昌道:“能不能多拿一块来?我们跑了半天,可都饿啦。”

任红昌嘴唇蠕动,似乎很不情愿,但最终还是屈服般地撩起额前乱丝,转身出去。过不多时,她又拿来一张面饼,搁到郭嘉和刘协前面。

在许都时,郭嘉与任红昌狎昵无遮,肆意大胆;可在这个村子里,郭嘉非但没有什么露骨举动,反而以礼相待,十分客气。

“真看不出你们还挺相敬如宾。”刘协好奇地问。

郭嘉摊开头,无奈地指了指茅屋顶:“这是她的家。”

“她的家?”

“没错。我们约好了。在许都我可以对她为所欲为;但在这里,她才是主人。高兴了,扔给我两张饼,要是心情不好,把我打出去也不是没干过。”

郭嘉说这些话时,口气充满无奈,眼神里却闪烁着一种很享受的光芒。

对郭嘉的做法刘协很意外。乱世男人不如狗,女人连男人也不如,要么沦为贼匪玩物,要么托庇于大族,甚至被烹煮吃掉,也不稀奇。任红昌和郭嘉的这种关系,可实在是闻所未闻。

这时候屋外传来一阵笑声,几个小脑袋簇拥到低矮的窗户前,朝里面好奇地窥视。任红昌气恼地挥了挥手,可他们还是不肯走。她从郭嘉手里夺过半张面饼,撕成三片扔过去,这些小脑袋才发出一连串喜悦笑声,从窗台消失。

郭嘉苦笑着把剩余半张扔到嘴里,嚼了嚼,费力地咽下去,这才向刘协解释道:“那些孩子都是战争遗孤,被她以典农中郎将任峻侄女的名义收养在这里,自成一家。她时常会过来看看。”

“她一个女子,孤身往返于许都与村子之间,难道你也放心?”

“嘿嘿,你可不要小看她。”郭嘉瞥了一眼任红昌离开的背影,手指轻轻弹动,“她的来头,可不小。”

“任峻的侄女嘛,身份不低了。”刘协点头。任峻在曹氏阵营,也是元老级的人物,一手主持曹军的屯田事务,还娶了曹家女子,可以说是荀彧以下最重要的司空幕僚。

郭嘉摆摆手:“你误会了,那只是个遮掩而已。任峻欠我一个人情,只好认下这个干侄女。”他复又压低了嗓子:“你可知我从哪里得到这女人?两年前的徐州,白门楼下!”

刘协一口水没喝下去,差点噎着。

“吕布的女人?!”

“刘兄你的想法太龌龊了,不要看见女人就联想到姬妾。”郭嘉义正词严地批评道,“她一直跟随在吕布身边,但吕布似乎对她没什么想法,亦兄亦友。白门楼吕布身死之时,求我收留此女和她抚养的遗孤。”

“然后你就答应了?”

“当然。你想,她一介美貌弱质女子,竟在虎狼横行的西凉军中站稳脚跟,没点本事怎么可能。吕布告诉我,这姑娘不是汉家人。她此来中原,一直在寻找有力者依附,似乎怀有什么企图。至于这企图为何,吕布自己也说不清。”

刘协点点头,任红昌给他的感觉,确实有些奇异之处,时而幼稚娇憨,时而严厉精干,总是笼罩着一层迷雾。

“那她到底怀有什么目的?你现在知道了么?”

“不知道。”郭嘉很干脆地回答:“所以这才有趣。”

刘协注意到,郭嘉谈起任红昌的表情,和杨修谈起郭嘉时的神情颇为类似。郭、杨他们其实都是同一类人,厌恶平庸,渴望挑战,困难和谜语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种人生消遣。刘协甚至怀疑,郭嘉之所以对任红昌如此热情,多半不是因她才貌,而是因为她身上的难解之谜。

“曹公在那一次,也收了秦宜禄的老婆为外室。所谓上行下效,我禀明曹公之后,就把红昌姑娘接走了。当夜我们便做了约定,她甘愿侍奉我,换得那几个遗孤有立锥之地。”

说到这里,郭嘉站起身来,拍了拍手里的饼渣:“现在时候还早,刘兄你读的书多,能帮我一个忙么?”

“但说不妨。”

“我原本想把红昌和这些孩子放到许都,但陈群从中做梗,我只得把她们安顿在此处。这里环境尚好,就是读书人太少。红昌希望这些孩子能有所教化,不要像那些目不识丁的村莽之夫,浑浑噩噩过此一生。你既然到此,给他们开蒙讲授一番?”

刘协略做沉思,欣然应允。若说学问,他虽不敢说比孔融、边让等一代大儒,但给几个小孩子讲课,还是可以胜任的。

郭嘉冲外头比了个手势,任红昌很快赶着那几个孩童过来。他们每个人都搬着一张板凳,齐齐坐在刘协身前。任红昌端来一个沙盘和一截树枝,放到刘协面前。

这些孩子既无父母养育,也无大族庇荫,若再没什么一技之长,这辈子注定只能在这屯田村里终老一生。任红昌这也是一番苦心,希望能给他们指出一条晋身之路。

刘协决定给他们讲《仓颉篇》。此篇是汉代给童子开蒙之书,乃是由《仓颉》《爰历》《博学》三册合编而成,语字浅显,意喻深刻。刘协五岁的时候,就跟司马朗、司马懿两兄弟学过。

于是刘协先讲了“苍颉作书,以教后嗣。幼子承诏,谨慎敬戒”,把这十六个字写在沙盘里,逐一讲解。孩子们听得颇为认真,还不时有问题提出。无论那些问题有多幼稚,刘协都会认认真真作答。这十六个字,讲了足足有一个时辰。刘协把那些孩子单独叫起来一一考较,直到所有人都会背了,方才结束。

“刘先生,你还会来教我们吗?”最小的一个孩子仰头问道。

刘协对这个称呼感到十分亲切,他揉揉小孩子的脑袋,柔声道:“只要有机会,我一定常来。”任红昌递过来一碗甜水,他一饮而尽。

刚才那一个时辰是他来许都之后最快乐、最轻松的时候,甚至比野外游猎还开心。他先前可从不知道,将学问传授给人,是件多么有成就感的事情,可以把其他一切都抛开,完全沉浸在愉悦之中。

刘协的细微变化,郭嘉尽收眼底。他走过去拍了拍肩膀:“辛苦刘兄。”刘协感慨道:“孔子诲人不倦,我原以为是圣人有兼济天下之志,如今看来,他也是乐在其中呐。”

“刘兄能够这么想,也就不虚此行了。”

郭嘉别有深意地回答道,顺手揽住任红昌的细腰,轻轻摩挲片刻。任红昌眼神复杂地看了看郭嘉,没有挣扎。

任红昌还要在这里多待几天。于是郭嘉和刘协二人从屯田村出来,不再耽搁,一路飞马赶回许都。在太阳落山之前,他们终于赶到城门口。

望着那高大巍峨的漆黑城门,郭嘉忽然勒住了马:“穿过此门去,‘戏志才’与‘刘平’便不复存在了。”语气中颇有些感慨。郭嘉这话,既可以视作对这荒唐一天的怀念,也可以视为一句提醒:“戏志才”可以与“刘平”并骑出游,但郭嘉却绝不会对刘协有什么留手。

刘协听出其中曲折,从容答道:“昔日张敞五日京兆,过得充实完满;我如今能做一日布衣,经历这许多事情,已足堪安慰。”

张敞是宣帝时京兆尹,因受平通侯杨恽牵连,即将停职。张敞手底下的贼捕椽絮舜听说以后,拒绝再听他的命令,说你最多也就是五日京兆,还有什么意义。张敞大怒,把絮舜抓起来判了死刑,说五日京兆尹又如何?足以杀死你。

刘协这典故用的犀利。听到这回答,郭嘉偏过头来,轻轻咳嗽数声:“陛下若是不舍,其实还有机会。”刘协略抬了抬眉毛,似乎对郭嘉的这句话很不解。

“戏兄……不,郭祭酒何出此言?”

郭嘉早看出他是装糊涂,慢慢直起腰,把收敛了一整天的锋芒陡然全放了出来:“陛下你是个聪明人,跟聪明人说话其实简单。御驾亲征,虽不可能,但倘若陛下以‘刘平’之身前往官渡,我想曹公必不会不允。”

这近乎直白的言辞,让刘协有些沉默。他拍了拍有些躁动的坐骑,不置可否。这一天的微服出游,已经让他摸清了郭嘉的用意。

一个御驾亲征的皇帝,会引发许多问题;而一个掩盖身份前往官渡的天子,这其中可做的文章,那可真是车载斗量。

所以从那一坛酒开始,设计便启动了。郭嘉让禁锢已久的刘协体验到了游猎之乐、骑射之乐,教授之乐,甚至与他推心置腹,分享属于自己的小秘密,让一个皇帝体验到了布衣之乐。一旦皇帝食髓知味,心防既破,接下来再做引导便不显生硬,顺理成章了。

白龙鱼服,见困豫且。皇帝是白龙,而郭嘉则是钓龙的豫且。他想借这“一日布衣”的香饵钓起天子,钩连到官渡去。

想到这里,刘协笑了。

这计划巧妙而完美,可郭嘉终究还是犯错了,一个非常微小、却无可避免的错误:

按照郭嘉的设计,刘协将化名“刘平”,遮掩真身前往官渡。孰不知刘平是他真正的姓名,“刘协”才是假名。这一个小小的心理错位看似细微,实则影响深远。

要知道,这个计划所诱导的“刘协”,并非是那个一直生活在尔虞我诈中、从未有过片刻欢愉的大汉天子,而是河内山野中长大的杨家公子——对他来说,布衣前往官渡不是白龙鱼服,而是蛟龙入海。

这才是刘协主动提出“御驾亲征”的真正用意。他没有别的武器,只能从身份错位上做文章,这是他对曹氏最大、也是仅有的优势。

“陛下意下如何?”郭嘉再一次发问,目光灼灼。

刘协双臂平抬,抱拳一揖:“那么戏兄,咱们官渡再见吧!”

说完这一句,“刘平”一抖缰绳,率先驰入许都城中,姿态坚定而豪迈。他身后的“戏志才”愣了一下,才策马赶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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