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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花》 作者:臧小凡

14

14

怎么才能找到那个清末老妓呢?张幕想了一晚上,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张幕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毕打街,当时他坐在一条长椅上正准备看报,那个老妓就穿着旗袍夹着拐杖走了过来。如果她真是“黄雀”,目标也是围绕着童教授进行的。到毕打街守株待兔去,或许能碰到她。张幕想了想,还是不行,再一次在那条街碰面的概率太低,浪费时间不说,还容易暴露自己。他是想躲开那条街才搬走的,难道还让他回去主动告诉共产党我回来了?太愚蠢了!这个方案百分百不能通过。那么,通过什么方式才能找到那个老妓呢?

张幕的脑袋快要裂开了,疼得他难以入眠,到天亮的时候,还是没想出什么好方法来,加上睡意终于降临,他想,先睡会儿再说,没准醒来就有好办法了。

上午10点,他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一晃脑袋,不疼了。同时,一个看来行之有效的办法在他脑海里升了出来。

不,是两个办法。

第一,先不管那个老妓,自己按部就班寻找名单上那些人,把他们一网打尽再说。在寻找名单上这些人的时候,如果她真是“黄雀”,自然能嗅到我的行踪。之前传递涂哲要给共产党做证的消息,杀死乔大柱,不都是因为她知晓我的行踪才采取的行动吗?她就像隐藏在我身后的影子,我拿着名单找人,她自然会跟在我后面。在这个过程中,我只需要猛地转身就能发现她。一旦发现她,她就休想逃出我的手心了,我要亲自问问她,你是干什么的?

第二,让王锤到毕打街守株待兔。他对那条街熟悉,加上报童身份,不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尤其不容易引起老妓的注意,谁能料到一个小孩专门在那条街等她呢?一旦看到她出现,就让王锤跟踪她,直到发现她的住处。唯一有点担心的是,童笙看见王锤怎么办?她肯定纳闷,这个小孩怎么又跟踪她来了?名单不是已经交出去了吗?难道还要接头?还有更重要的事?如果她抱着这样的想法就麻烦了。现在只能期盼,童笙发现不到王锤,或者她没有那么大好奇心。

暂时先这么办。

张幕穿上衣服,到盥洗室刷牙洗脸,拾掇完后到王锤房间一看,发现小家伙不在。

“王锤!王锤!”他叫了两声。

“哎!”王锤在屋外。

张幕打开门,看见王锤正在门前的花园里拿着小铲子给几盆玫瑰花松土。

“你还会这个?”张幕问。

“以前妈妈种过,跟妈妈学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当然是我妈妈死之前的事,好几年了吧,我也记不清,反正我会。”

张幕上前,摸了摸王锤的脑袋,说:“都快中午了,早饭也没吃吧?饿吗?”

“早吃了。”

“哦?吃的什么?”

“昨晚的那只烤鸡,没吃完,接着吃。”

“你这孩子,”张幕笑了,“隔夜的东西最好别吃。”

“隔夜的东西难道扔了?”王锤吃惊地问,“我们家以前经常吃前一夜的稀饭。还有,我卖报的时候,住在桥墩下,就经常捡人家丢的馒头吃,从来也没吃坏过肚子。”

“现在不同了,”张幕严肃地说,“你要让你的胃娇贵起来,今后才能做人上人,不然,你会永远在饥饿线上挣扎,食不果腹。”

王锤不解地摇摇头,他听不懂张幕在说什么。

张幕说:“快把手洗了,叔叔给你做好吃的,吃完叔叔有任务给你。”

“又有任务?还像昨天那样跟那个阿姨接头吗?”王锤略微皱起眉头。

“不,不是阿姨,是女人,这个女人老得多,也难看,比昨天那个阿姨,比你妈妈可差远了。不需要接头,你只需要在一条长椅子上坐着,看她会不会出现。如果出现,就一直跟着她,看她在哪儿住。”

“这个好像比接头简单呀!”

“是简单,但我必须重新教你怎么发现有人跟踪,这次的任务更不需要有人跟踪你。”

“昨天,因为我吓得够呛……”王锤不好意思地说。

“记住,任何情况下,你都必须提高一万分警惕,时刻留意自己的身后有没有坏人。以后你长大了,不管干什么工作,都应该记住我教你的这些,无论你在哪里,你的背后永远会有跟踪你的人。”

“真的?!”

“真的。”

“叔叔这么说,我觉得好害怕。”

“的确如此,这个世界令人生畏,一点都不美好。”张幕咬着牙,狠狠地说。

午饭后,王锤带着张幕的嘱托出门了,而张幕也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模样,开始寻找名单上的人。

化装术是在浙江警官学校时学的,虽然没有真正用过,但干起来并不太难。张幕从自己的藤箱里拿出两块药棉,塞进嘴里,他的腮帮子顿时鼓了起来,脸部的轮廓也改变不少,看上去比平时胖了许多。眼睛最不容易伪装,戴上眼镜,效果就出来了。他从藤箱里拿出一副白色框架的眼镜,架在了鼻梁上。他又翻出一个小盒子,抠出一小块黑色的黏黏的东西,搓成球,粘在下巴上,一颗逼真的黑痣便诞生了。最关键的还是服装,如果打扮过于醒目,就会让每个经过你身边的人都会侧目,甚至记得你的容貌,这样一来,就失去了化妆的意义。不能让别人注意到自己,即使注意到了,也毫不怀疑你有什么特殊目的。制服是个不错的选择,它是一种地位,一种权威,一种稳定,一种信任,比如警察、邮差。他的藤箱里早就备有邮差制服。他觉得,如果邮差找上谁的门,很容易让人接受,也容易让人丧失警惕,这正是他所需要的。打扮好以后,张幕便出了门。

从名单上看,他不知道哪些人重要哪些人不重要,只能按照名单上的次序来。名单上提供的资料还算详细,有姓名,有的还标注着家庭住址,或者公司名称,这让他寻找起来容易得多。

排在名单第一位的家住柯士甸道(Austin Road)140号,年龄不详,家庭成员不详,职业不详,张幕只知道,柯士甸道在尖沙咀那边,好找。

就从这个人开始吧!

张幕收起名单,叫了一辆计程车。司机是个50多岁的老师傅。司机把他拉到10号码头,他下了车,上了一条渡海轮船。一个小时后,他已经以邮差的身份站在柯士甸道上了。他边走边看门牌号,直到在一幢大楼前停下。就是这儿,140号,没错。这是一幢典型的英式建筑,正符合英国一条谚语:你的房子就是你的碉堡。整幢大楼就好像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庄重、神秘,好似里面住着许多穿着盔甲的战士,或者古板的神父。

140号是整幢大楼的号码,里面还分有若干人家,他走近大楼,看见门牌上写着140-1,140-2等。名单上没标明这个人住在140号附几号,他必须挨个挨个询问,好在敲开第一家房门就有了答案,那家人给他往上指了指,说:“在140-14号。”

“谢谢!”他道谢着,沿着楼梯一步一步走了上去。

让张幕意外的是,开门的正是一个神父。

神父个子很高,岁数在75岁到85岁之间,日薄西山,老态龙钟。张幕纳闷,这么大岁数的人也想要投奔北方?北方要他干什么?还有,他是信奉上帝的神父,怎么改信共产主义了呢?

张幕站在门口,充满疑惑地问:“请问,您老是140-14号的主人吗?”

“是的,是我,我住在这里的时候你父亲还没出生。叫我Matthew,神父马修。”

“马修?”张幕低头看了看名单上的第一人,没再说什么。

“你是给我送信来的吗?”马修瘦削的身体被一件松松垮垮的黑色长袍罩住,犹如一根长得很直的竹竿,上面搭了一块不干不净的黑布。他的脖子上戴着一个银色的十字架,头发和胡子都是雪白色的。脸上布满老人斑,手上则爬满凸出的青筋,像蜿蜒蠕动的蚯蚓。神父说,“我的婶婶薇薇安从英国给我寄来的信,估计这几天快要到了。我的婶婶活力四射,有教养,并且风趣友善,她都快100岁了,哈哈,我的上帝,她准备活到120岁呢!”神父的声音沙哑,带着磁性,把张幕的脖子都给弄歪了。

“是吗?”张幕冷冷地答道,“愿她长命百岁!可我这次不是来送信的。”

“那你有什么要忏悔的吗?我的孩子。”

“没什么要忏悔的,马修,”张幕边走进房间,边扭着自己的脖子,想把它扳正过来,“我来这儿的目的不是忏悔,而是要把你带走。”

“你要带我到哪里去呢?我的孩子。”神父挑高眉毛,不解地望着眼前这个脸庞肿胀的邮差。

“北方,向北方,你向往的方向。”张幕咔嚓一声终于把脖子给弄正了,吓了他自己一跳。

“我的方向没有东西南北,只有上帝。谁相信他,认罪悔改,离开罪,就可以得新生命,做神的儿女,人生就有了方向,我的孩子。”神父咧开嘴,露出一副上好的板牙笑了。

太瘦的人最好别笑,看上去像是有了杀气。张幕被神父的笑容骇到了,他下意识地退后一步,伸手想从怀里抽出压满子弹的手枪,随即又克制住自己,他觉得这个年迈的神父在跟他玩捉迷藏。面对一个陌生人,他不可能第一时间承认他的信仰,也不可能立刻相信他,他在利用宗教,掩饰自己对北方的向往。

“神父,我现在告诉你,神在北方。神让我带你去,只要去北方找到他,你就可以认罪悔改,离开罪,并得到新的生命。”张幕顺着神父的话调侃着,想让神父放下心来。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的孩子。”神父在自己胸前画着十字。

还在装糊涂,张幕心想。他准备亮出底牌,省得这个老家伙一会儿翻出《圣经》给他朗读。

“神父,您认识童教授吧?”

“哪个童教授?”神父还在装。

“童江南。”

“童——江——南?”神父向上翻着白眼,咀嚼着这个名字。

“想起来了吗?”张幕不耐烦地问,他现在很讨厌神父的表情。

“对不起,想不起来。在我的生命中,从没出现过这个名字,我从童年开始回忆,现在已经回忆到青年……”

“够了!”张幕突然大吼一声,“我来找你,本来是件好事,也是你多年来一直向往的事情,可是你偏偏把它弄成一件恶心人的事。你和童教授曾经在一起商量,一起去北方,去帮助共产党,对不对?”

“我不知道什么共产党……”

“我现在让你知道,我就是共产党,专门到香港接你来了!”

张幕说完,眨着眼睛,期待神父做突然醒悟状,然后老泪纵横,大喊一声,终于把你给盼来了!可是神父无动于衷,像快要睡着了。

张幕开始生气,他耐着性子说:“神父,不能再等下去了,时间紧迫,你快点收拾一下,我们赶快上路,很多同志都在等你。我们坐船走,一条很大的船,全部都是投奔北方的进步人士,大家坐在一条船上,像一个大家庭,其乐融融……”

神父突然严肃地说:“我的孩子,你病得不轻,现在,请你接受主耶稣吧,或者转身。”

“转身干什么?”张幕不解地问。

“离开这里,回你的邮局。”

张幕感觉自己受到莫大的羞辱。他的脸腾地红了,太阳穴上的青筋跟神父手背上的青筋一样鼓。忍耐是有限度的,不能再让这个老家伙演下去,他环视了一下房间,好在屋里只有神父一个人,这就好办多了。

“神父,能借用一下你的洗手间吗?”张幕捂着裆部,假装尿急。

“可以,去吧!约翰福音第十二章第35节里说,那在黑暗里行走的,不知道往何处去。”

张幕忍着强烈的厌恶,走到洗手间,从兜里拿出手帕,又拿出一个小玻璃瓶,旋开瓶盖,往手帕上倒了一些液体。做好准备后,他开始大叫:“救救我,神父,救救我!”

神父走到洗手间门口,看见邮差倒在地下,面色苍白,像是发了急病。他刚想上前把邮差扶起来,没想到邮差顺着他的手一下子把他拉到怀里。神父没有力气抵抗,只能像个干巴巴的老媳妇顺从地倒在邮差怀里。邮差用一张很干净的手帕捂住了他的嘴。

5秒钟过后,手帕松开了。神父感觉洗手间的顶灯在旋转,而且越转越快。他无力地躺在邮差的膝盖上,喃喃说:“新约《马太福音》第三十八章中说,不要与恶人作对。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有人想要告你,要拿你的里衣,连外衣也由他拿去;有人强逼你走一里路,你就同他走两里;有求你的,就给他;有向你借贷的,不可推辞。”

张幕抚摸着神父的脸庞,说:“好好睡吧,你这个老东西,我不打你右脸,也不打你左脸,上帝在你的梦里等你呢,我的孩子。”

神父闭上眼,昏了过去。

现在唯一难办的是,他没有多大力气拖动他。神父虽然瘦,个子却高,体重似乎比看上去重得多。他想,还是叫辆计程车吧,好让神父尽快步入幸福时光。

把马修神父弄到租住的别墅,时针已指向下午4点,张幕累了一身臭汗,他把马修拖入盥洗室,三下五除二扒光神父黑色的长袍,把他放在了浴缸边上。他太瘦了,像英伦兄弟火柴厂制造的火柴。用红矾钠氯化钾等成分配制的药粉就放在衣柜里,他需要注入半浴缸水,然后把那包可爱的药粉放进水里,剩下的就看神父的骨头到底有多硬了。

王锤天黑回家之前,这项工作必须完成,要不然他无法解释这一幕。但是过程永远比结果有意思,他想看着神父慢慢消失,而不是最后用长勺捞一捞,看有没有未消化的骨头。这是一个很享受的过程,是对他聪明才智的一种肯定,想要享受这个过程,就必须要有音乐来伴奏才行。上次准备蒸发涂哲时,还有台破旧的留声机吱吱呀呀转着。这次租住的别墅,则什么都没有。他有点后悔,事先应该有所准备,哪怕去一家当铺,买一台二手留声机就可以满足这个要求。只有当铺才有他想要的留声机,他需要破旧、沧桑的感觉,最好唱盘生锈,无法顺利转动,那样的歌声更令人心迷。银嗓子龚秋霞的歌喉可以变成男低音,像个醉汉,摇摇摆摆徜徉在午夜的街头。

他的父亲就是因为烂醉如泥,在四川宝兴县一个名叫灵关的小镇被共军打死的。

张幕大学期间加入军统后,在一份内部文件中看到一段关于那段战事的背景资料。资料上写道:“1935年6月中旬,朱、毛与徐向前股合于宝兴一带后,各匪意见纷歧,旋起内讧。至9月初,毛匪泽东率伪一、三两军团窜甘入陕,朱匪德率其一部仍留川西草地,与徐匪合编为七军,人约二万余,枪约一万四千余支。”当时,国民党四川剿匪总司令刘湘在川拥有人马16万之多,蒋介石一边命令刘湘在天全、宝兴一带阻截共匪,一边又高度警惕刘湘的势力进一步扩大。他积极筹备西康建省委员会,表面上讨好刘湘的叔叔刘文辉,实际则缩小刘文辉戍区,暗中内定李抱冰为未来的西康省主席,达到分而治之,统治整个川康。与此同时,蒋介石又在重庆设立“国民党军事委员会委员长重庆行营”,直接对四川各军发号施令。而一向唯蒋马首是瞻的戴笠,在该行营设立“渝三课”,辖蓉组何龙庆、康组徐昭骏,收集各军情报,找寻口实,以便分化。张幕的父亲张茂清正是康定组组长徐昭骏手下的特工,他表面上担任剿匪先遣队队长,跟共产党打仗,实际上卧底川军,收集川军情报。那天,他们跟一小股共军交上了火,当他们气喘吁吁追至宝兴县灵关镇后,共军已经向硗碛、懋功一带溃逃,精疲力竭的他们决定停留在灵关休整待命。当晚,他的父亲张茂清喝得烂醉,在出去解手时,被杀回来的共军候个正着。父亲手下的一个士兵后来对张幕说,共军根本没有往硗碛一带溃逃,而是埋伏在附近一座直上直下的大山,当晚杀了个回马枪,他父亲是被一个共军头目打死的。那个头目枪法很准,抬手一枪,把他父亲的下巴给打了下来,接着又是一枪,半边脑袋又给掀掉了。他的母亲却有另外一种说法,她告诉张幕,他父亲生性风流,当晚看上了灵关镇一个姑娘,他赴姑娘之约,被从后门冲进来的共军杀死的。那个姑娘不是当地人,而是“红军”里一个普通卫生员,她装扮成当地姑娘,勾引他父亲,最后把一直穷追不舍的先遣队队长给解决掉了。不管哪种说法,父亲是都被共产党干掉的。母亲后来得了重病,临终前她拉着张幕的手,含着泪对他说:“记住谁是你的杀父仇人,一定要为你父亲报仇雪恨。孩子,我和你爸爸在地下等你的好消息!”母亲带着对他的嘱托走了,也从此奠定张幕一生的信念:不杀光共产党,誓不为人。

“碎了的心,无从补了……”张幕哼了两句龚秋霞的歌,眼睛滚落出两滴眼泪,泪不大,却晶莹。张幕抹了一把脸,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的眼泪,这些眼泪只献给父母。他拧开水龙头,开始往浴缸里放水。他用手试了试,水很凉,有点扎手,不过没关系,那个瘦得像火柴棍的神父是不会喊冷的,他将在睡梦中走向幸福。张幕从衣柜取出那包配置好的药粉,用勺子舀了两勺,放进水里。浴缸里的水顿时由清澈透明变成鲜艳的橙红色,像一池又酸又甜的橘子水。他刚想伸手再试试水温,想看看变了色的水是否温度也变了,但马上又缩了回来。他后怕自己的行为,忘了这时候手一旦伸进水里,整个手掌就没了。

“枯了的花,无从开了……”张幕哼唱着龚秋霞的歌,抱起神父来到浴缸边。先放脑袋还是先放脚呢?先放脑袋吧!那样,神父更没有什么痛苦了,他能在一秒钟之内感受到幸福。想着,他就把神父的脑袋放进了浴缸。他本想拽住神父慢慢放的,谁知脑袋进去以后,身体就强烈地想进去,张幕竟然抓不住,眼看着神父自己溜进了那池橙红色液体中。

浴缸里的液体突然开始翻滚,一缕橙烟升起,神父开始变绿,液体表面也浮起一层绿色的气泡,盥洗室充满刺鼻的酸臭。

快结束的时候,张幕竟然有点害怕。他倒退几步,颓然坐在地下。正在这时,他感觉盥洗室暗了一下,好像谁挡住了光线。他抬头一看,见窗户的玻璃上贴着一张变形的脸,有人爬在窗户上正向里偷窥。

“谁?”他大吼一声,猛地蹿了起来。盥洗室一亮,那人在窗口不见了。张幕跑进卧室,从枕头下摸出那把擦得锃亮的驳壳枪,拉开门冲了出去。

他必须抓到这个人,没有谁能偷窥到他的秘密,谁看见谁死。他跳下台阶,向屋后跑去。盥洗室的窗户在后面,那人跑不远的。果然,绕到房子后面,他看到了一个让他兴奋不已的画面:那个他特别想见见的老妓,一只手提着拐杖,一只手提着旗袍的下摆,亮出恶心的大腿,正往远处跑着。只不过她没有拄着拐杖,而是像拿着一支冲锋枪似的,看来她的腿脚没有任何问题。老妓的头发披散着,像老鹰的尾巴,在风中飘扬,她的速度不错,这么大岁数还能跑这么快,让张幕啧啧称奇。但是再快也快不过张幕,他只用了10秒,就跑到她身后20米的地方,再过几秒,他顺利地抓住她的头发,利用惯性把她狠狠摔在地下,然后用膝盖压住她的胸骨,厉声问:“你他妈到底是谁?”

就在张幕伸手想抓住老妓的头发时,老妓突然站住,猛地转身面对张幕,手臂一举,手掌向前,大吼一声:“别追了!”

张幕愣住了,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老妓扯下假发,又扯下脸上的假皮,把拐杖丢在一边,颓然坐在草地上,气喘吁吁。他向张幕扬了扬手,断断续续说:“我……有……心脏病……病,别……追了……”

这一幕完全出乎张幕意料。在他面前坐着的是一个40多岁的男人,眉毛描得像一刀弯月,嘴唇涂得像血一样红,脸被一层白色的粉末覆盖着。张幕举着枪,慢慢来到那个男人身边,蹲下,问:“喂,我说老兄,你他妈装神弄鬼,扮成一个老妓女干什么?”

“让……我歇歇……”他还在大口喘着气。

用了10分钟,那个男人才缓过劲来,他盯着张幕问:“你小子刚才说什么?”

张幕沉着脸,说:“我说你吃饱了撑的,没事装什么让人恶心的老妓女,还拄着一根檀木拐杖,跟真事似的。”

“什么老妓女?”

“我看你这个样子就像清末的妓女。”

“你见过清末妓女什么样儿吗?”男人一副不屑的表情,“执行任务装扮成什么样都是合理的,跟清末没关系。我现在是成功的,连你都认为我是一个老妇。”

“可是为什么非要打扮成老妇呢?”

那男人从容地从兜里掏出一根烟,点上,狠狠抽了一口,说:“我还能打扮成大姑娘呢!”

张幕用枪指着那男人,不耐烦地说:“你打扮成嫦娥都不关我的事,现在关我事的是,你是谁?”

“我警告你,张幕,把枪给老子拿开!”男人的口气一点不软,“想知道我是谁吗?我怕说出来吓死你。”

“你快点吓吓我!”张幕催促道。

“前军统二处上校,现国防部保密局香港站特派员党勋琦。”

“来头真大!”张幕揶揄道,“我当年也在二处,怎么没见过你呢?”

“你在二处哪个科?”党勋琦又狠狠抽了一口烟。

“侦防科。”

“我在中共科。按说我们两个科来往应该很密切,应该见过你,也可能当时我是副科长,开会都不在一个会议室。再说,我哪里认识那么多人。”

看党勋琦这么瞧不起自己,张幕有些不快。其实,军统时期他从没在二处待过,也没在其他处,他是戴笠当年精心挑选的一批特殊人才,享有军衔待遇,并以编外人员的名义潜伏在社会各个领域,然后根据情势,伺机而动。这个秘密计划恐怕连党勋琦这样的二处上校也未必知道,只有像毛局长那样级别的官员才清楚。

“我好歹也是个小官啊!”张幕准备逗逗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哟?你是少尉啊中尉啊?”

“少校。”

“少校?”

“你应该知道军统局的规定,大学生从少校起叙,高中生从中尉,初中生从少尉起叙。你从少尉升到上校,中间的艰辛谁人能知晓啊!”

“是啊,还是你能理解。咦?你这是在讽刺我文化低吧?你大学生了不起啊?”党勋琦有点冒火。

张幕嘿嘿笑着,说:“是没什么了不起,就是一进军统局就是少校待遇,这显然不太公平。是吧,上校?”

“说到我心坎上去了,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公平而言。你过去一直在二处吗?”

“没有。”

“哦?那你去了什么站?省站还是区上?比如渝特区、川康区、西北区、晋陕区,或者在办事处?上海办事处、华北办事处、五原办事处……”

“都不在。”

“难道在海外站?马德里、孟买、仰光……”

“看来上校对我不是太了解。”

“我得到的指令是,全力辅助你在香港行动,为你扫清障碍。至于你过去在哪里,干什么,我一概不知,我就知道你叫张幕。”

“知道我叫什么就够了,其他的你没权力知道。”张幕的口气逐渐硬了起来。他一听对方说扫清障碍,心里就腻烦,“其实,我用得着你扫障碍吗?”

“用不着?你以为我想干这事?我等于拿着一张草纸,追在你屁股后面给你擦屎,你以为我喜欢闻你屁股上的臭味啊?”

这个比喻把张幕激怒了,他提高嗓门,问:“跟你多委屈似的,你擦着没有?”

党勋琦也冒火了,他站起来,狠狠把烟头摔在地下,用脚碾着,说:“你以为你屁股干净吗?我为你擦了几回你知道吗?”

“不知道。”张幕梗着脖子,下意识用手挡了挡屁股。

“我这辈子最恨自以为是的家伙,好像他是这个世界最聪明的人一样,其他人都是废物。你挟持绑架涂哲以后,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

“说来听听!”

“新西伯利亚咖啡厅一个叫邛莉的女孩,供出你乘坐的计程车的车牌号,于是我,咔嚓……”党勋琦用手掌在脖子那里一横。

“杀了?”张幕吃惊地问。

“是的,留着她干什么?虽然她当时的记忆不太全面,但我担心她会想起整个车牌号码,或者想起其他什么别的。”

“她向谁供出?共党特工?”

“是的,共党特工沿着这条线索找到了运输署,这个人是《大公报》编辑办公室副主任,叫许才谦。于是我又咔嚓……”党勋琦用手在脖子那儿又是一横。

这次张幕不由自主缩了一下脖子。他意识到,自己遇到了一个跟他一样凶残的杀手了。

“事还没完。晚上,在宪发纺织厂门口,我终于把那个老司机给等来了,我害怕他透露出去你的住址,于是我接着咔嚓……”

党勋琦刚想抬手把手横在脖子那儿,张幕立即打断了他,“这就是你为我擦的屎?”

“怎么?还不多吗?”

张幕大声说道:“有个屁用!你杀了咖啡厅的邛莉,杀了报社的副主任许才谦,杀了计程车司机,目的是什么?是掩盖我的踪迹,对吧?可是共党当天就知道了我的住处。”

党勋琦说:“年轻人,别发火行不行?不能因为共党特工的嗅觉而否定我的工作。没错,他们很快就知道你住在哪儿了,问题是我当时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知道你住在哪儿,我不提前给你堵这些漏洞,难道任凭共党特工追着你的尾巴跑吗?你就像一条狗,走一截路就撩起后腿拉一泡,走一截路就撩起后腿拉一泡,根本不顾后面到底有没有人跟踪,我都怀疑你没有受过军统的训练,竟然留下那么多屎橛子。”

“卖冰糖葫芦的乔大柱也是你杀的吧?”

“是,他们想通过教授的女儿找到你,不杀他,他就会一直跟着那个女人。我已经注意到了,你屋里有一个小男孩出入,据我得到的情报显示,那是一个报童,难道你收养了一个报童?”

“是又怎么样?”

“我的老天爷,你是在执行任务期间,竟然收养一个小孩,你到底有没有组织纪律?”

“我有我执行任务的方式,不需要谁来指点。”

“问题是,教授的女儿跟着那个小孩,找到你这里来了。”

这句话击中了张幕的软肋。童笙跟踪王锤找到他这里,是他非常不情愿承认的事,他觉得这事干得不太漂亮。

“然后你跟着教授的女儿找到了我?”

“对!我从昨天晚上开始,一直在你附近转悠,为的就是保护你,或者给你擦更多的屎。”

“够了!”张幕突然大吼一声,“我这辈子最恨自以为是的家伙,好像他是这个世界最聪明的人,其他人都是废物。”张幕模仿着党勋琦的口气,“你知道涂哲是什么人吗?”

“知道,《大公报》编辑办公室主任,共党特工。”党勋琦答道。

“哦,你的情报真是太准了,他准备给一个叫苏行的共党特工做证是吧?”

“是,他是教授的老友,他的话教授相信。”

“问题来了,既然你刚才说在后面给我擦屎,那你为什么不除掉他?”

党勋琦一愣,又质问道:“你还有理了你,你知道提供这条情报的人是谁吗?”

“不知道,是谁?”

“你肯定不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我不会透露我的情报来源的。这条情报只是告诉你,涂哲要为苏行做证,并没有让你挟持绑架他,他本来就应该由我们处理。”

“我们?”

“是的,我们。”

“很多吗?”张幕的头皮开始发麻,他以为只有这个所谓老妓充当“黄雀”,没想到还有一大群。张幕心里一阵恼火,他不想让这么多人参与进来,这是他一个人的任务,不是一个特工队。

党勋琦摇了摇头,连很多或者不多都懒得回答张幕,他又摸出一根烟,点燃,又狠狠吸了一口,然后缓慢地吐出烟圈。

“是的,涂哲应该由我们处理,你却自作主张,把涂哲给绑架了,你的任务是接走童教授,而不是毒死跟你不相干的共党特工。你违反了组织纪律,擅做主张,导致事情节外生枝,这是要受到组织处理的,起码给你一个处分。你拿到教授给你的名单没有?”

“拿……”张幕突然停住,留了个心眼儿,“……不到。”

“拿不到?怎么回事?”

“教授答应过两天给我。”

党勋琦松了口气,说:“拿到后交给我!”

“交给你?交给你干什么?”

“你不能再自作主张了,把名单交给我,由我们来处理。”

张幕一下子明白了,这个党勋琦想抢功。在浙江瓦窑山底那个小镇,毛局长亲口告诉他,名单上的人由他来处理,其他人的命令,都对他无效。毛局长的话至今言犹在耳,他不可能忘记。从党勋琦说话的口气中,张幕感觉他并不知道涂哲临终前说的话,也就是说他不知道涂哲是哪一边的人。

“你知道涂哲给那个共党特工苏行做证了吗?”张幕盯着党勋琦的眼睛探问。

“做个屁证!人都让你毒死了,他怎么做证?”党勋琦不满地看着张幕。

“可是我知道他做证了。”张幕不动声色地说。

“做证了?在哪里做证?”

“嘉诺撒医院,临终前他完成了自己的光荣使命。”

党勋琦迷茫地盯着张幕,他从张幕的话里听出了另外的内容。

“告诉你,我的党上校,涂哲是党国的人,临终前他在童教授面前为我做了证,证明我是来接教授的共产党。”张幕翘着嘴角说。

“你说……说……什么?”党勋琦吃惊地问,眼珠恨不得从眼窝里掉出来。

“你已经听清楚了,我不重复。”

“不……不可能……”党勋琦的脸色有些灰白。

“童教授的女儿在现场,她亲口告诉我的。现在教授很信任我,而共党特工已经在教授那里败得体无完肤,这都归功于党国的忠诚战士涂哲。我受到某些人的误导,给他下毒,他没有记恨我,而是在临终前履行了自己神圣的职责。明确告诉你,我的党上校,名单我已经拿到,但是我不能交给你,毛局长交代给我的任务,我没有理由推给别人。”

“不……不可能……”党勋琦还没回过神来。

“你知道这件事意味着什么吗?”张幕恶狠狠地盯着党勋琦。

党勋琦摇摇头。

“意味着你们提供给我一份错误情报,导致我误杀涂哲。不!这笔账要算在你头上,涂哲的死,你们要负全责。这可不是一个处分就能解决的问题,一定要有人把牢底坐穿的。对了,现在牢里关着许多汪伪时期的汉奸,说不定有七十六号魔窟的汪伪特务,当年,他们杀了无数军统特工,现在你可以去牢里为我们当年牺牲的战友报仇了。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就用你那根檀木拐杖……”

话音未落,党勋琦的拐杖已经举了起来,张幕早有防备,他一侧身,抓住拐杖,右拳握成钉锤状,食指弯曲着,犹如一个锋利的锤头,猛地敲在党勋琦的太阳穴上。上校的太阳穴太脆了。张幕没有用多大的力,就把那层薄薄的脆骨敲碎了。

张幕抱着倒下去的党勋琦,喃喃说:“拐杖的顶端有根毒针,里面注满致人死命的毒液。拐杖的握把有一个圆圆的按钮,你一按,我就被毒针扎着了,是吧?你不知道我在特训班待过吗?在浙江警官学校时,教官专门讲过这个暗器,去过特训班的人都知道。”

张幕把党勋琦背在背上,朝别墅走去。

“一旦追究起来,我打死也不会承认我绑架毒死涂哲,你给我的纸条我一直保留着,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涂哲是共党特工,这就是证据,证明你给我的情报是错误的。如果领导追究起来,我就说自己受到错误情报的误导,把涂哲带到我租住的房屋。你看见涂哲在我屋里,便非要毒死涂哲不可,我试图劝阻,你根本不听,并以一个上校的身份对我施压,说在香港这个地盘,你是上级长官,就算毛局长来了也得听你的。你强行给涂哲喂了毒药。我在你去洗手的工夫,悄悄放了涂哲。后来,涂哲被童教授女儿碰上,她把涂哲送到了医院。最后,涂哲悲惨地死在那家医院,在临死前做了一个党国人应该做的事情,为我做证。毒死涂哲这件事完全是你干的,跟我无关,你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情报,一个完完全全的假情报,然后不加分辨,不听解释,就开始滥用职权。”

张幕推开门,又用脚后跟把门推上,背着党勋琦进了盥洗室。

一侧身,把党勋琦放进了浴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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