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海：仍在世间游荡的光秀魅影

天海：仍在世间游荡的光秀魅影

本能寺之变，只是一场更大规模杀戮的开始。搅动命运棋局的人，像明智光秀，其实不知道自己也在局中，棋局发动后，命运的漩涡，把相关人等，无论是明智光秀，还是织田信长，连同他们生与死的真相，还有这局棋没有被人解开的幕后隐秘，统统都带到一个未知世界去了。

意外泄密

1582年7月3日，本能寺之变后仅仅十一天，又是一个深夜，明智光秀死了，意外地死在一群农民的竹枪之下。

他在本能寺的行动很成功，除了没有获得信长的首级。他以擅长谋略著称，事先对于整个叛乱行动的谋划自然周密，无懈可击。他挑了信长麾下大将都在前线和敌军拉锯的绝好时机动手，行动过程也是迅猛果决。

但是，他派往毛利家的使者，毛利家正和羽柴秀吉交战，光秀打算联系对方一起夹击秀吉。可这名使者竟鬼差神使地撞上秀吉军的斥候，因为行动鬼祟而被扣押，随即，这名使者身上的密信被搜了出来。

这个关键的细节意外，就像是连环劫棋局中不可违逆的宿命指引，光秀有麻烦了。秀吉当机立断，火速与还不知就里的毛利家达成和议，然后立即撤军，一路狂奔向京都，率先打出了声讨光秀的旗号。

“落人狩”

六月十三日，决定明智光秀命运的山崎合战，秀吉25000人，光秀16000人——本来他的兵力不止这些，但是有些城主不愿背上叛逆的骂名，没开战就倒戈了。

激战从6月12日晚上开始，一直持续到13日傍晚7时，明智军最终崩溃。残部退入胜龙寺城，但城池也很快失守。光秀只好连夜出城，奔向大本营坂本城。

坂本城成了光秀永远不能到达的终点。

他们走到在京都郊外的小栗栖村时，几杆竹枪忽然从两旁的草丛中刺来，毫无防备地光秀，腹部中枪，当场落马。

袭击者不是秀吉军，是“落人狩”，一群总是扛着竹枪在战场周围游荡，等待着袭击受伤落单武士，然后上交首级获取赏赐的农民。

光秀被重创后，知道大限已到，就切腹自尽了。他的末路，跟十一天前信长走向末路的情形何其相似。他对部下说，把他的首级埋到土里去，不要让敌人找到。

“五十五年梦，桔梗花一期”，象征着皇室支脉优雅的水色桔梗花家纹，之后便随着明智一族成员的纷纷自杀，而最终断绝了传承。

按照光秀的遗嘱，家臣们把他的首级埋到了土里。但在三天后，还是被农民们刨了出来，交到了秀吉手中。根据桔梗纹豪华铠甲，以及对光秀长相的记忆，秀吉把他的光秀首身缝合，然后把尸体千刀万剐。

连环劫局暗示的命运漩涡，到这里终于完全显露了出来。

半路出家

明智十兵卫光秀，出身日本中部美浓的豪族土歧家，是清和天皇的旁支后裔。现有的史料显示，光秀早年曾周游日本，对诗歌、书法、茶道无不精通，是一个多才多艺、有文化和教养的儒将。

他与信长的缘分，始于偶然。

1568年，当时日本名义上的最高权力执掌者——室町幕府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昭，被“下克上”的家臣三好家逐出京都，逃到越前朝仓家。朝仓家不想为一个没有实权、无足轻重的将军，得罪三好家，就以实力不足为借口拒绝了。

没想到，当时还是朝仓家臣的明智光秀，却表示要遵循“大义”，选择了追随将军。随后，将军一行辗转来到了织田家。在这里，光秀展示了他出色的口才，成功说服了信长协助将军重新上京。

信长对光秀的出色表现印象深刻，随即向将军要人，让光秀以足利家臣的身份出仕织田家，急需信长帮助的足利义昭，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就这样，光秀事实上成了信长的家臣。信长对他的评价是“战术出众，忍耐力强，是计策谋略的高手”，且擅长铁炮、善于用人，半路投靠信长的他，很快超越历代家臣，受到超乎寻常的重用和提拔，成为信长麾下“织田四天王”之一。

迟来的觉悟

但君臣之间最终却走向了决裂。而信长对此毫无察觉。

据说，本能寺之变那晚，棋局之间，日海与信长在谈到三劫局后，还曾对信长说，“身边的仇家往往比敌人更可怕。”

日海说的是天正七年（1579）的事。这年三月，明智光秀讨伐叛臣波多野家，为了劝降波多野家，明智光秀不得不把自己的母亲为人质，波多野家感其诚恳愿意投降。

而后，波多野氏家督波多野秀治亲赴安土城向织田信长谢罪请降。不料织田信长以波多野氏反复无常，不能相信，竟将波多野秀治与其随行的弟弟波多野秀尚一同斩首。消息传到波多野家八上城，愤怒的守军杀死了光秀的母亲。

但许多历史学家说，这也未必是光秀谋反的真正动因，他们提出了至少八种推测，比如，担心信长要篡位成为天皇，愤恨信长对他的无礼和侮辱，心里始终还是想着室町幕府足利将军家等等。

不过，没有一种说法得到大家的一致认可。

然而，光秀最早表露谋反之意，通常被认为，是在6月17日的在爱宕山威德院西坊的连歌会上。当时光秀所做的连歌中，有一句为“ときは今天が下しる五月哉”，意为：“这细雨绵绵的五月天啊。”

然而，土岐在日语中的发音正是“とき”，而明智光秀即出身于土岐氏旁支，如果“とき”确为双关语的话，即可解释成：“五月间，土岐氏取得了天下！”

天海：光秀的魅影？

无论如何，光秀死了，连环劫棋局终了。而日本战国的乱世还在继续。十年后，击败光秀的秀吉成就了霸业，但不又就留下征伐朝鲜失败的遗恨病死，如同他的辞世歌所唱的那样，成了转眼即逝的“露珠之梦”。

最后把日本带出战国的“天下人”，是德川家康。这时，他的身边多了一个不知道前半生事迹，也不知道来历的僧人天海。而同样担任家康政治、宗教方面重要顾问的其他人，出身、经历都一清二楚。

很多人惊悚地怀疑着，这天海，也许就是明智光秀。

天海第一次登上日本历史舞台，是在1588年。当时，他来到武藏国的无量寿寺北院。在丰臣秀吉召集天下诸侯、共同进攻关东北条家的时候，这个神秘的和尚出现在了家康的阵幕内。

天海极其憎恶丰臣家。而且，德川家康的儿孙一个叫“秀忠”，一个叫“家光”，合起来是个“光秀”。

如果说，这个证据因为用字都是当时日本人常见名字，很难让人信服的话，那么德川家神社日光东照宫里供奉的紫色桔梗纹铠甲——这是光秀的家纹。并且，这位天海大僧正对秀吉一族也表现得深恶痛绝。

还有，光秀重臣斋藤利三的女儿春日局，也是由于天海举荐得到家康重用，成为幕府第二代将军德川家光的乳母，地位尊贵。

死的是影武者？

日本笔记体文献《翁草》说，光秀的真身，其实没有死在小栗栖村。死掉的那个，不过是他的“影武者”。

十八年后，到决定天下究竟归于丰臣家还是德川家的关原合战爆发时，光秀曾带领部下奔赴战场准备帮家康，不过到达时胜负已分。

可是光秀既然现身，就不能再回村里了。于是他装作掉水里淹死，其实却上了比睿山。又过了十二年，1612年，光秀上骏府拜访德川家康，以僧人天海的身份，获得了家康的信任。

这个看起来荒诞不经的传说，主要依据是比睿山的一盏石灯笼，那上面刻有“庆长二十年二月十七日，奉寄进，愿主光秀”。庆长二十年，是1615年。这铭文的大意，则是感谢光秀对寺庙的布施。

天海主持了德川幕府初创时的几乎所有事务，人称“把握天下于指掌间”，直到1643年去世，赐号慈眼大师。

慈眼寺在京都府北桑田郡京北町周山，后山就是周山城遗址，那正是明智光秀的居城，当地慈眼寺释迦堂里，还供奉着他的牌位和木像。

这仅仅是巧合吗？

三劫局的真正操弄者

天海就是光秀的说法，背后还涉及历史更深层的隐秘。因为，持这一说法者中，还有人认为，本能寺之变背后，其实另有操弄者。那就是朝廷公卿。因为，事变后，光秀曾说过：“我不是为了夺天下才谋反的。”

这是关于他背叛织田信长一事最为复杂的原因解释。这个推论的起点，是本能寺之变前，朝廷对信长恐惧的日渐加深。

在那以前，信长已经一年零三个月没进京了。前一次进京，他在御所东门外建了马场，让朝臣、武将们骑马列阵，请天皇检阅。很明显，这是为了向天皇炫耀自己对公卿们的影响力。

在天皇面前，信长不假思索地拒绝了朝廷给的所有官位，包括“征夷大将军”一职。信长更认为自己是超越神佛的统治者。把两者联系在一起，朝廷惊恐地发现，信长野心之大，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他也许连天皇都想取而代之。

惊出一身冷汗的公卿们，在对信长的毒辣手段恐惧之余，决心抢先出手。他们想到了贵族气息浓重、与朝廷公卿走得更近的明智光秀。

本来就已经对信长严重不满的光秀，果然一口答应了。然而，背负着弑主罪名的光秀，显然不适合接替信长掌管天下。这时，作为主谋的朝廷，就看中了有山民支持的秀吉来代替光秀。

但在信长手下的一票武将里，秀吉地位太低。要使他一举成为信长的第一接班人，就要让他成功地为信长报仇。立下这桩功劳，各国大名就会认可他。

这时，朝廷又出头编排了一场戏，让秀吉在本能寺事变后迅速撤离，击败光秀军，取得光秀首级。而光秀杀了信长后，不再做武将，专心研究天台宗，从俗人变成圣人。朝廷满足了他的愿望，安排他在山崎合战中失败，死在小栗栖。

假打

越来越离奇的推演，认为德川家康也是本能寺之变的同谋：他的任务不是像光秀、秀吉那样直接调动军队、欺骗天下，而是支持秀吉执掌政权。事变后，万一秀吉军身陷不利，他就会赶来支援。作为回报，朝廷、公卿向家康许诺了秀吉之后的将军位置。

并且，本能寺之变发动前，秀吉和家康大概签订了有关掌握政权任期的秘密约定。内容是秀吉只做一代，然后禅让给家康。正因为有了这份合约，家康在事变后避免正面冲突，不妨碍秀吉取得天下。

按照这个推论，此后的日本战国历史，全变成了一出戏：信长死后，秀吉在西，家康在东。本能寺之变第二年四月，德川家康在小牧·长久手与秀吉军展开对决。

“这场战斗真是奇妙至极。两军只是对峙，没有一场像样的战斗，实在看不出秀吉和家康是真心要打。只是为了昭告天下：秀吉和家康打过了。家康本人并不打算妨碍秀吉夺取天下的进程。”

本能寺之变四年零四个月后，1586年十月，家康前往大阪城，表示臣服于秀吉。然后，光秀化身为天海，在家康背后出力。

怨念的具象

如果要认真追索这个太过奇诡的推论，其实有着太多的逻辑漏洞。

同样，反驳天海即是光秀说法的论据，同样很充分，因为，光秀如果活到1643年，已经115岁了。

事实上，传说本身再奇诡，也奇诡不过真相本身。历史上那么多幽暗密室中的秘密交易，我们所知道的，也许只是极少数，本能寺之变来得突然而奇诡，虽然秀吉与家康、光秀的推论难以成立，但朝廷作为幕后最大推手的说法，却有些让人无法驳斥。

至于光秀，结局是生是死，本身其实没有太多值得争论的，但天海这个人的隐秘，以及和光秀风格非常想象的种种做派，让人觉得，他即便不是光秀，背后也是隐隐有着光秀的影子。

其实，关于天海的身世，一直以来还有另一种说法，说他还可能是光秀的女婿、在本能寺之变中担任明智军先锋的明智秀满。这个人在山崎之战败北后，骑马跨越琵琶湖，然后在坂本城举火自焚。

有一个结论肯定不会错，光秀还在世间游荡的魅影化身，其实是人心观念的投影。你很难说，这究竟是光秀的怨念，还是旁观者们的怨念。或者两者都有。

至于天海，那不过是人世不散怨念的具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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