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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 作者:唐浩明

第21章 清流砥柱(21)

  陈宝琛欣然采纳张佩纶这个建议,立即挥笔拟写。张之洞的心里却总有一些不太踏实的感觉。

  很快,陈宝琛的附片又出来了,他兴奋地对张佩纶说:“前面几句,我就用你的原话。先告诉你,免得犯剽窃之罪。”

  张佩纶笑着说:“我不怕你剽窃。窃得越多,我越高兴。”

  陈宝琛大声念道:

  “再,臣细思此案护军罪名,自系皇上为遵懿旨起见,格外从严,然一时读诏书者无不惶骇。盖旗人销档,必其犯奸盗诈伪之事者也;遇赦不赦,必其犯十恶强盗、谋故杀人之事者也。今揪人成伤,情罪本轻,即违制之罪,亦非常赦所不属,且圈禁五年,在觉罗亦为极重。此案本缘稽查拦打太监而起,臣恐播之四方传之万世,不知此事始末,益滋疑义。臣职司记注,有补阙拾遗之责,理应抗疏力陈,而徘徊数日,欲言复止,则以为时事方艰,我慈安皇太后旰食不遑,我慈禧皇太后圣躬未豫,不愿以迂戆激烈之词干冒宸严,以激成君父之过。然再四思维,臣幸遇圣明,若竟旷职辜恩,取容缄默,坐听天下后世执此细故以疑圣德,不独无以对我皇太后、皇上,问心亦无以自安,不得已附片密陈。伏乞皇太后深念此案罪名有无过当,如蒙特降懿旨,格外施恩,使天下臣民知至愚至贱荒谬藐抗之兵丁,皇上因遵懿旨而严惩之于前,皇太后因绳家法防流弊而曲宥之于后,则如天之仁,愈足以快人心而光圣德。”

  “好极了,附片更要胜过正疏!”不待照例的程式话念完,张佩纶已为之鼓掌喝彩。

  “香涛兄,你看呢?”陈宝琛转而问张之洞。

  张之洞思忖了一会儿,说:“我还是刚才的顾虑,是不是话说得过重了点。”

  “不重,不重!”张佩纶大大咧咧地拍着年长他十岁的张之洞的肩膀说,“老兄一向敢作敢为,这次为何这等躲躲闪闪的。”

  说罢又对陈宝琛嚷道:“我们帮你当了半天参谋,你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

  陈宝琛笑着说:“我这就叫厨房上菜,我们边吃边说。”

  吃完饭后天色已晚,二张告别主人各自回家。

  回到家里,张之洞还在回味着陈宝琛补写的那道附片。“一时读诏书者无不惶骇”“臣恐播之四方传之万世”“不知此事始末益滋疑义”“激成君父之过”“伏乞皇太后深念此案罪名有无过当”,这些话一直不停地在他的脑子里回旋着。认真地说,这些话都无不当之处,事情明摆着也是这样,但听起来却不大顺耳。目的是要让太后收回成命,从轻处罚护军,并给参与斗殴的太监以惩处,不让太监有得势滋生非分之念。只要这个目的达到也就行了,至于手段是可以从权的。

  太后死要面子,决不能有半点指摘她的意思,这是首要的。其次,太后眼下最恼火的是护军。若是一个劲儿地为护军辩护,则反而会更令太后生气,一旦恼羞成怒,坚持要按她说的办,那就毫无办法了,总不能为几个护军而喋喋不休地死缠着太后不放吧!

  陈宝琛的附片,以“惶骇”“传播”等字眼来暗里指摘太后,又一个劲儿地为护军辩护,恰恰在这两点上犯了大忌。

  “附片不能上!”想到这里,张之洞坚定了这个认识,必须马上制止。他提起笔来,写了八个字:附子一片,请勿入药。叫大根连夜送去陈府。

  太后不能指摘,护军不能辩护,剩下的唯有从“太监”着手了。再次提醒太后,注意前朝宦寺干政的危害,重申家法,杜绝乱萌,让太后自己省悟;并将前向刘振生一案并提,正可以看出管束太监之重要。对!就这样写,或许能带来转机。张之洞觉得为午门斗殴事件再上一疏的责任已义不容辞地落到自己的头上来了。

  为纠正太后的过失,为鸣申护军的冤屈,为抑制太监的得势,也为陈宝琛正疏的有欠稳妥,张之洞施展平生文字功力,以极大的忠悃[忠悃:忠诚。悃(kǔn),真心诚意。诚挚],以极度的委婉曲折,来表达自己一目了然的用心:

  窃闻近日护军玉林等殴太监一案,刘振生混入禁地一案,均禀中旨处断。查玉林因系殴太监之人,而刘振生实因以与太监素识,以致冒干禁御。是两案皆由太监而起也。

  伏维阉臣恣横,为祸最烈,我朝列圣驭之者亦最严。我皇太后、皇上遵家法,不稍宽假,历有成案,纪纲肃然。即以两案言之,玉林因藐抗懿旨而加重,并非以太监被殴也;刘振生一案,道路传闻,谓内监因此事而获罪发遣者数人,是圣意均见弊根,并非严于门军而宽于近侍也。仰见大中至正,宫府一体,遏尝有偏纵近侍之心哉!

  护军明明是因打太监而致罪,张之洞却改为因抗懿旨而获咎,贬太监而抬高太后,可谓煞费苦心。但两次谕旨,均未有“惩办太监”之类的一句话,这又作何解释呢?张之洞含毫良久,终于想出了几句估计能为太后接受的话来:

  唯是两次谕旨俱无戒责太监之文,窃恐皇太后、皇上裁抑太监之心,臣能喻之,而太监等未必喻之,各门护军等未必喻之,天下臣民未必喻之。太监不喻圣心,恐将有借口此案恫吓朝列妄作威福之患;护军等不喻圣心,恐将有揣摩近习谄事貂珰之事。

  接下来,张之洞说,嘉庆年间林清之变,实因太监为内应。本年秋天在内廷天棚里搜出火药一事,也起因太监的失职。因此,他建议:

  相应请旨,严饬内务府大臣将太监等认真约束稽查,申明铁牌禁令,如有借端滋事者,奏明重加惩处。

  最后,张之洞以经典上的两句名言:“履霜坚冰,防其渐也”“城狐社鼠[城狐社鼠:亦作“社鼠城狐”。城墙上的狐狸,土地庙里的老鼠。东晋大臣王敦想以清君侧(即除掉晋元帝的亲信刘隗)为名作乱,征求谢鲲的意见。谢鲲不同意,认为刘隗是城狐社鼠,要消灭狐鼠,势必要毁及城墙和社土,即危及王室。王敦听了很不高兴。后以“城狐社鼠”比喻依势为奸的人],恶其托也”,来暗示太后:一须防止太监仗势骄纵,二则防止成为狐鼠之辈的凭借。

  写完后,他从头至尾又细细地看过一遍。通篇文字,既没有一句为护军辩护之意,也没有半字触犯太后至高无上的威严,而是紧紧扣住抑制貂珰得势的祖训家法。张之洞想,这样的奏章,倘若太后都不能接受的话,大清的朝政大概也就没有多少指望了。

  过了几天,张之洞在翰林院门口遇到陈宝琛,问他附片上了没有。

  陈宝琛答:“上了。”

  “你怎么不听我的劝告?”张之洞颇为失望。

  陈宝琛说:“接到你的字条后,我第二天去征求幼樵的看法。幼樵说,附片比正疏还要好,如此精义,不用可惜。我自己也和幼樵持同一看法,若附子不入,此药或将于病无效。”

  张之洞跌足叹道:“弢庵呀弢庵,你口口声声要太后从谏如流,自己先就做不到这一点。你比我小十岁,品级资望都不及我,我之规劝你尚且不能听从。太后居九五之尊,多少人捧她求她、让她惧她,她如何能轻易听进逆耳之言?可见要从谏如流,对君王来说是多么之难;而历史上那些能采纳人言的君王,又是多么难能可贵啊!”

  陈宝琛哑然望着张之洞,对他这番感慨无言可驳。

  在名医薛福辰的精心治疗下,慈禧肠胃不适的痼疾近来已大为好转。随着身体的康复,她的心情也日渐舒畅起来。醇王福晋这天进宫来,照例先向两位皇太后请安,见姐姐一扫病态,容光焕发,欢快地拉着姐姐的手恭贺:“好姐姐,你是越活越年轻,越来越漂亮。妹妹我简直不敢和你坐在一起,怕别人说你是妹妹,我是姐姐。”

  说得慈禧满心欢喜,对着菱花镜子一照,昔日的照人光彩果然重又出现,眼前的妹妹的确不如自己美丽。醇王福晋的话和菱花镜里的形象,给四十多岁的慈禧带来的喜悦,远不是中外大臣的颂词和藩属国的贡品所能比拟的。

  两姐妹手拉手叙起家常话来。

  醇王福晋说:“上次我过生日,姐姐送的礼物虽没收到,但心意我深领了。姐姐为此事严惩了午门护军,我和王爷都感到不安。”

  慈禧安慰妹妹:“护军打了我的太监,理应惩处,这与你们无干。”

  慈禧只这么一个胞妹。当年父亲过世,家道中落,就是这个妹妹和她一起,陪伴着母亲度过了那段冷清的岁月。妹妹和她,虽是一母所生,但性格却完全两样。妹妹宽容随和,没有权力欲望,儿子虽贵为天子,但她却并没有骄矜之态。慈禧特赏她在紫禁城里坐黄龙大轿的殊荣,但她一次也不坐。慈禧对此甚为赞赏。与所有独裁者一样,慈禧自己是权欲狂,却又希望别人都没权欲。

  “话虽这么说,但毕竟是因为我的生日礼物而引起的。”醇王福晋心里怀着诚恳的歉意,“外间的人说,午门这事儿,太监争了面子,只怕他们今后会翘尾巴。我知道姐姐向来管束太监甚严,但外人不知道,以为姐姐向着太监。姐姐为这事儿受累了。”

  妹妹这几句轻柔恳挚的体己话,在慈禧心里骤然引起了震动:各省官吏、市井百姓,还不知为这件事嚼些什么烂舌头哩!

  说了一会儿子家常话后,醇王福晋告辞姐姐,去看她的宝贝儿子。李莲英送来了几份奏章。

  特命全权与俄国洽谈伊犁事件的驻英法公使曾纪泽的奏疏说,与俄国谈判已近尾声,被崇厚割让的伊犁南部八万里的领土已从俄人手中夺回,只是给俄国的兵费银将会增加二百万两。这项改订条约,即将签字。

  慈禧看了这份奏疏很是宽慰。八万里土地争回,这是给她的脸上增了大光,她将会以保守祖宗江山有功的英雄,赢得天下臣民的尊敬,至于多二百万两银子,这与她毫不相干,自有四万万百姓去出。

  四川总督丁宝桢也有一份奏章,说东乡冤案平反昭雪后,川中父老同声颂扬朝廷英明,东乡冤民的亲属家家供上太后、皇上的牌位,祝福太后圣躬康泰,寿比南山。

  慈禧看完这道折子后舒心畅意地笑了。久病新愈迈向老境的皇太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珍惜健康,盼望长寿了。

  看了这两道奏折,慈禧的心情特别好,她离开暖床,在阁子里随意走动,又喝了一杯吉林将军铭安新呈的长白山人参汤,重又坐到床上。她拿起另一份折子来。这折子正是陈宝琛为午门事件所上的正疏和附片。

  若是在前些日子,慈禧看了这两道折片,定然会怒火中烧。她可能不会看完,就会将它扔在一边,说不定还会提起朱笔写几句话,对上疏者严加申饬。但她今天没有这样,而是沉下气来耐心读完了。这一来是病愈身体好了,二则是曾纪泽和丁宝桢的奏折给她带来了喜悦,三是妹妹的那几句话也引起了她的反思。

  在两千年帝制的最后一段岁月里,执掌中国朝政达四十八年之久的这个女人,毕竟不是等闲之辈,当她心态平和的时候,也是知道权衡利弊的。

  陈宝琛的话说得是难听,什么“播之四方”“传之万世”之类的话,她压根儿就反感。但平心而论,对几个护军的处罚也是重了点,为了这件小事,让天下后世去议论纷纷也是不值。

  慈禧对自己前些日子的意气用事颇有悔意。正在这时,李莲英又送来一个折子,这正是张之洞担心陈宝琛的言辞过激而补上的《阉宦宜加裁抑折》。

  慈禧读完这个折子后,心里甚是宽慰。张奏和陈奏有明显的不同。张奏没有说她有任何不当之处,也没有为护军辩护,这两点最让慈禧舒服。慈禧最讨厌别人指摘她的过失。她的过失,只有在她省悟之后,自己来纠正。她也最恨别人替她所讨厌的人说好话,她所讨厌的人,只有被处罚后仍不改对她的忠诚,才能换取她的回心转意。

  至于张之洞指出谨防阉宦得势这一点,慈禧在听了妹妹的那几句话后,便开始省悟了。两者相斗,抑此必定导致扬彼。作为一个老练的政治家,慈禧是深知此中三昧的。

  她思考一下,将内奏事处秉笔太监唤进来,口述一道新的上谕:

  午门值班兵丁殴打太监一案,护军玉林等因藐抗获咎,原属罪有应得。唯念门禁至为紧要,嗣后官兵等倘误会此意,稍行顾瞻,关系非轻。着格外加恩:玉林改为杖一百,流二千里,照例折枷,枷满鞭责发落;祥福改为杖一百,鞭责发落;忠和改为杖一百,仍圈禁两年,圈满后加责三十板;护军统领岳林免其交部严议。太监李三顺,着交慎刑司责打三十板,仍着内务府大臣恪遵定制,将各太监严行约束。禁门重地,若值班人等稍加疏懈,定当从严惩办,决不宽贷。

  第二天,当这道新的上谕由内阁传达出去后,一个多月来密切注视着事态发展的官场士林,终于有一种压抑已被解除之感。尽管从律令来看,护军还是处理过重,但太监毕竟受到了惩罚。熟悉内廷情况的官员们,已经从这两年来李莲英格外受宠中看出一些苗头,这次惩处李三顺,无疑对这一有可能乘势增长的苗头是一个遏制。人们盼望早已为历史所唾弃的貂珰干政的故事不要在本朝重演,同时也对敢于顶风浪披逆鳞的骨鲠之臣表示最大的敬意。

  这天傍晚,张佩纶在自己的家里设宴款待两位为午门事件转圜起了关键作用的朋友。醉意朦胧中,陈宝琛深以自己将随着这个事件传名青史而自得。杯盘相碰声里,张之洞则深为自己所爱戴的慈禧太后不失为肚量宽宏的明主而兴奋。此刻,他还不可能想到,就是这一道目的与陈奏相同,措辞比陈奏婉转的折子,改变了他的命运。一段多姿多彩、光芒四射的人生岁月,即将在张之洞的面前揭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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