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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 作者:唐浩明

第43章 晋祠知音(3)

  是呀,身为山西之主,自己所做的哪件事情不是与山西政务有关呢?葆庚说得并不错嘛!张之洞断然做出决定:“好,两天就两天吧!”

  第二天一清早,葆庚、王定安陪着张之洞出发了。按照张之洞说的,大家都穿便服,骑马而不坐轿。张之洞仅带上大根一人,葆庚、王定安也只是各带一个仆人,跟在马后。三个人都是文人,平素都很少骑马。王定安特为找来三匹健壮又驯服的良马,又配上厚厚松软的鞍子,虽说一路上有些颠簸,但也还不觉得太累。

  路边的树枝已绽开嫩绿的新芽,两旁一块块平整的土地上,长着大片大片青翠的麦苗,农夫们在忙忙碌碌地锄草施肥,时见牛羊在远处出没。张之洞看着这一切,心里舒畅。尤其是二三十里路过去了,还没有见到一块罂粟地,更令他欣慰。他确信,山西省的罂粟,因他的政令强硬措施得力,已经全部被铲除了。他为自己半年时光便有如此政绩而得意。

  他知道身旁的冀宁道是个有名的才子,便侧过脸去说:“王观察,我刚才想起唐贤的一首诗,颇为类似我现在的感觉。”

  “请问大人想起的是哪首诗?”见张之洞跟他谈诗,王定安的精神立即大为振奋起来。

  “贾岛的《旅次朔方》。”张之洞拖长着声调,在马背上念了起来,“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

  “并州是太原的古称。”王定安右手拉着缰绳,左手摸着尖下巴上的几根稀疏的胡须,一副行家的神态,“这是一首咏太原的脍炙人口的好诗。”

  “可是,前代许多人都把这首诗的意思给弄错了。”张之洞这句话引起葆庚和王定安的注意,遂倾耳听他的下文,“他们都说,贾岛客居并州时日夜思念咸阳,当渡过桑乾河西去朔方时,回头所望,眼中只有并州城,而心中所思念的咸阳则更遥远了。贾岛作这首诗时,心中满是羁旅岁月的凄凉。其实,这完全弄错了。贾岛客居并州,思念咸阳,不错。但是,他没有想到,自己在并州住久了,不知不觉间已经把并州当作故乡了。这种感觉平时不明显,一旦渡过桑乾河,回望并州时,便清晰地显现出来。贾岛在这首诗里体现的是对并州的留恋。我此刻正有贾岛的这种心情。来太原不到半年,今天初出城外,回头一望,也有太原即故乡的感觉。”

  “大人说得对极了!”王定安立即接言,“职道完全赞同您的高论。这首诗正是说的诗人对并州的留恋,而不是羁旅的悲凉。前代不少好诗,都给不懂诗的后人曲解了。这首《旅次朔方》便是一例。”

  葆庚也恭维:“下官不懂诗,但为大人这一片以太原为故乡的心意所感动。山西有大人这样的抚台,这是一千万父老的福气。”

  “葆翁言重了!”张之洞口里谦逊着,心里倒是挺喜欢这句话的。

  王定安说:“职道想斗胆说句话,不知当与不当?”

  葆庚生怕王定安说出一句不知高低的话来,扫了张之洞的兴头,破坏这难得的融和气氛,忙说:“鼎丞,今天是陪大人出来踏青赏心的,有什么话,回城再说吧!”

  张之洞向来不惯含容,王定安不说“斗胆”“当与不当”尚好,一说起这些话来,倒撩拨得他非听不可了,便催道:“王观察,有什么话你只管说,今天我们是郊游,就没有上下尊卑之分了。现在谈诗,我们就是诗友。过会儿喝酒,我们就是酒朋了。”

  “大人雅量!”王定安开始抖起他的书袋来,“历来都说这首《旅次朔方》是贾岛所作,只有令狐楚所选的《御览集》把这首诗列在刘皂的名下。”

  “刘皂?”张之洞反问。

  “是的,刘皂。”王定安肯定地说,“刘皂是德宗时人,名气远不如贾岛,诗传下来的也少,《全唐诗》只录了他五首。”

  见张之洞在会神地听,王定安继续说下去:

  “我相信令狐楚,因为他是贾岛的前辈,又与贾岛有交往,对贾岛的诗才也欣赏,他绝不会把贾岛的诗列在刘皂的名下去送给唐德宗看。何况贾岛是范阳人,在并州住的时间很短暂,也没到过朔方,他也不可能写出这样的诗来。”

  “有道理,有道理!”张之洞连连点头,大声夸奖,“王观察,人人都说你是大才子,果然名不虚传!”

  张之洞的态度,使王定安既感激又感动,他以少有的真诚语气说:“大人的度量真常人所不及。”

  张之洞说:“学问的事,一是一,二是二,谁有道理就服谁。”

  王定安的唐诗功力的确让张之洞佩服,一时间也获得了张之洞的欢心,谈兴更浓了。于是两人谈起贾岛,谈论他的“推敲”掌故。由贾岛又谈起孟郊,比较郊寒与岛瘦的独特诗风,又由贾孟谈到他们的赏识者韩愈。

  王定安说:“贾岛、孟郊当年若没有韩愈的赏识和揄扬,就不可能有日后的成就和诗名。历来贫贱士人都要靠处高位有力量者提携,才能出头露脸。大人位列封疆,名播天下,三晋有多少清秀子弟都在仰望大人的雨露之泽啊!”

  王定安的这段即兴恭维,说到张之洞的心坎上。早年,作为一个清贫书生,张之洞曾无数次地梦想能碰到有力的知遇者,让自己的才名传扬公卿,上达九重。中年以后,作为一个词臣学政,张之洞又曾无数次地企盼自己能握有实权,奖掖提拔那些沉沦下层的真才实学之辈,让千里马脱颖而出。可惜,四十多年过去了,做士子的时候,他没有遇到韩文公,做官的时候,又没有韩荆州的权位。一桩长久不能释怀的往事又浮上心头。在暖风拂面的并州郊外古道上,在畅谈唐诗的融洽气氛里,张之洞不觉把王定安当作朋友,诚挚地跟他叙起这桩往事来。

  “直隶河间有个能诗善画的人,名叫崔次龙。他在京师寓居十多年,总想遇到一个能赏识他的人,帮他一把,让他出人头地,不至于辜负了几十年的勤学苦练。但冠盖满京华,就没有一个看上崔次龙的人。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他,两人长谈了半天。他拿出他的诗文画册给我看,的确造诣很高。我们成了朋友。以后,他常常到我家来,我也知道他希望我帮衬一下。但那时我只是一个穷翰林,无权无势无衙门,不能安置他。别人的衙门,我又无力关说(关说:替别人陈述;从中为他人美言;用言辞打通关节,说人情),只好常常周济他一点银两。崔次龙终于在京师住不下去,卷起铺盖回老家了。临走前夕,到我家来辞行。我很惋惜,对他说,再等等看,或许能有机会。他说,我等了十多年也没有遇到机会,我失望了,今生只能老死山野了。我不能马上给他一个机会,当然也不便再挽留,便写了一首诗送给他,以志我们的友谊。”

  “可怜!”崔次龙的遭遇牵动了王定安的文人真情,“大人的诗,可否念给职道听听。”

  “可以。”张之洞拖长着声调吟了起来,“浩然去国裹双滕,惜别城南剪夜灯。短剑长辞碣石馆,疲驴独拜献王陵。半梳白发随年短,盈尺新设计日增。我愧退之无气力,不教东野共飞腾。”

  “我愧退之无气力,不教东野共飞腾。”王定安将张之洞诗的最后两句复诵了一遍,充满着感情地说,“大人这番情谊,不独崔次龙感动,职道也为之感动了。”

  葆庚说:“大人现在有这个气力了,把那个崔次龙召到山西来吧!”

  张之洞沉痛地说:“崔次龙回到老家后,不到半年便亡故了。”

  “可惜了!”跟在马后的藩台府中的仆人,不经意地发出了叹息。

  大家都不再说话了,默默地向西南方向继续走着。在路边的一家酒店吃过午饭后,又接着赶路。

  “大人,晋祠到了。”葆庚勒住缰绳,指了指前方。

  张之洞抬头看时,前面果然现出了一个有着百余间房屋的建筑群落。三人下了马,葆庚、王定安一左一右护着张之洞向前面走去。大根和另外两个仆人各自牵马跟随。

  张之洞说:“过去读《水经注》,知道晋水发源处有唐叔虞祠,是北魏为纪念周武王之子叔虞而建。以后历朝历代围绕着唐叔虞祠都兴建了不少殿堂,从而形成现在的晋祠局面。葆翁你给我说说,这晋祠有哪些主要的殿堂楼阁?”

  葆庚说:“这个我说不来,鼎丞于此素有研究,让他说给大人听吧!”

  “我也说不全,先说几处,过会儿我们慢慢看。”王定安摸了摸尖下巴,说,“武王原本封叔虞于唐,故而郦道元称之为唐叔虞祠。后来叔虞之子因晋水流唐国而改国名为晋,唐叔虞祠也便称作晋祠。晋祠之名便这样传下来了。两千多年来,晋祠不断扩大,后世兴建的主要建筑有:唐碑、钟楼、鼓楼、献殿、鱼沼飞梁、圣母殿、苗裔堂、晋溪书院等等。”

  “这么多的殿庙楼堂,我们如何看法?”张之洞笑了笑说。

  王定安答:“大多数殿楼,只要望一望就行了,非看不可的是晋祠三绝。”

  “三绝!”张之洞问,“哪三绝?”

  王定安掰着指头说:“一绝是晋水之源难老泉、善利泉、鱼沼泉。”

  “泉水到处都有,晋祠的泉水绝在何处?”张之洞打断王定安的话。

  “晋祠之泉绝在水温上。”王定安答,“这三道泉水都是温泉,一年到头水都是暖暖的,像是柴火烧热了一样。一年四季水沟里都有青翠碧绿的大叶草,即便寒冬腊月,所有的树叶都凋零了,这水沟里的大叶草依旧绿得可爱。温水碧叶,这是晋祠的第一绝。”

  “如此说来,真是一绝了。”张之洞面露喜色道,“过会儿我倒要亲手试试,亲眼看看。”

  葆庚指了指前方说:“前面就是温泉了。”

  “好,我们去看看。”

  张之洞说着,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走过几十丈后,迎面是一座并不很大的古老殿堂。王定安告诉张之洞,这就是献殿。这是摆设祭祀供品的场所,建于金代。穿过献殿,迎面而来是一条两丈余宽的沟渠。王定安兴奋地说:“大人,这就是晋水源头三泉之一的鱼沼泉了。”

  葆庚也快乐地说:“这是晋祠三绝的第一绝。”

  张之洞见这沟渠里的流水果然晶莹透明,一尘不染。定睛看时,渠底的确长着不少阔叶草。这些草叶绿得油亮油亮的,如同一片片薄薄的翡翠沉浸在水中,可爱极了。他记起李白咏晋祠的诗句来:“晋祠流水如碧玉,傲波龙鳞沙草绿。”一点不假,写的是实景。他把手伸进水中,果然暖暖的,高兴地说,“不错,的确是温泉。”

  “大人,我们过桥到对岸去看看圣母殿。”葆庚满面笑容地建议。看着抚台刚才以手试水的孩子式的举动,他对今日的这个安排甚是满意。

  葆庚、王定安等人簇拥着张之洞向横在鱼沼泉上的石桥走去。

  “大人,您细细地看看,这桥与通常的桥有不同之处没有?”

  刚踏上桥面,王定安便饶有兴致地提醒张之洞。

  张之洞将脚底下的桥仔仔细细地看过一遍后,发现真有好些与众不同的地方。

  这座建于北宋年代的石桥,由三十四根石柱支撑,石柱则是竖在莲花形的石础之上。石柱之间用石枋相连,石柱之上安置斗拱,斗拱上铺着桥面。桥的东西连接着献殿和圣母殿,南北两翼下斜至渠岸。从上面俯瞰,此桥则呈一个十字形。这在中国数不清的大小桥梁中极为罕见。

  张之洞拍打着光洁润滑的白玉栏杆,抚摸着桥头神态勇猛、造型逼真的一对铁狮,感慨地说:“这等巧思豪举,千余年来竟然无人敢仿造,更无人能超过,真正不容易。”

  说话间,三人踏过飞梁,来到晋祠的中心建筑圣母殿。

  北宋天圣年间,仁宗皇帝追封唐叔虞为汾东王,又为其母邑姜修建一座规模宏大的宫殿,取名圣母殿。此殿前临鱼沼,后傍险峰,气象壮观。宋徽宗崇宁年间首度整修,从那以后元明两代虽多次修葺,但仍保留宋代的形制和结构。此殿面阔七间,进深六间,重檐歇山顶,绿色琉璃瓦剪边,正脊垂脊上奔走着多种走兽。

  来到殿前,面对的是八根雕着飞龙的大木柱。张之洞正凝神欣赏那些矫健伸腾的飞龙雄姿,王定安却指着大殿左侧一株古树,对张之洞说:“大人您看,那就是晋祠三绝中的第二绝周柏,传说是周宣王时代留下的,距今有二千六百多年的历史了。”

  张之洞怀着极大的兴趣向这棵柏树走去。这棵柏树几乎与屋檐相齐,顶部依然枝柯交错,鳞叶低垂,充满生机。主干有一人合抱之粗,树皮干裂,褐中泛青,犹如一根铁柱似的挺拔笔立。根部虽空了一个碗口大的洞,但树根仍深深地扎进坚硬的黑土中。这确为一株年代久远的古柏!它亲身经历过多少朝代的隆替、世事的盛衰,与它曾经共处一个天地之间的英雄豪杰,叱咤过、风流过,然后又一个个地被黄土湮没,化为腐朽;而它,依旧傲立宇宙,将春夏秋冬送去又迎来,在阳光雨露、风霜冰雪之中延续着生生不息的潜力。这是一个多么顽强的生命啊!人的一生在它的面前,该是何等短暂而微不足道!一向胆气雄豪自命不凡的山西巡抚,伫立于这棵千年古柏前,不觉肃然自卑起来。

  王定安说:“据本地人讲,这棵周柏至今尚年年生芽,岁岁结籽。”

  张之洞仰起头来,望着古柏那昂首天外的苍迈雄姿,心中生发出无限的敬意来。

  葆庚问王定安:“我记得你说过还有一棵古树,怎么没见到?”

  王定安答:“那是隋开皇年间的一棵槐树,也有一千多年的岁月了,与周柏合为晋祠一绝,它在关帝庙,过会儿我们再去看。现在我们进圣母殿,这里有三绝中的第三绝宋代塑像。”

  说罢,领着张之洞和葆庚走进圣母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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