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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 作者:唐浩明

第62章 观摩洋技(7)

  “话说唐德宗贞元年间,有个名叫欧阳詹的读书人,与韩愈、李观等人同年中进士,是个对父母孝顺,与朋友交往守信义的才子诗人。他那年游太原府,与城里一名妓女相好,约定回长安一个月后,即派车来迎娶她。回到长安后,欧阳詹接到家里的信,信上说母病重速回。他一时心绪凌乱,遂匆匆离长安回老家。欧阳詹是福建泉州人,从长安到泉州要走两个多月。待母亲病好,他再回长安时,已超过与妓女相约的日期半年了。这个妓女以为欧阳詹变心了,忧虑成疾,终于不起。临终前,她用剪刀剪下自己的头发,连同一首绝命词,打发妓院的一个小姐妹送到长安。绝命词是这样写的:‘自从别后减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欲识旧时云髻样,为奴开取镂金箱。’欧阳詹回到长安看到这缕头发和这首绝命词后,伤心过度,竟然跟着这个妓女一道离开了人世。”

  张之洞静静地听着这个哀艳动人的故事,一时竟百感交集、思绪万千。他由这个太原妓女的痴心,想到女人的恋情。由女人的恋情想到妻子石氏、王氏的温馨。往昔她们在世的时候,曾给了自己多少体贴恩爱啊!王夫人去世这两年多来,他再也没有得到过女人的温情了。一种对妻子的追思感重重地压在张之洞的心头,瞬时,他从内心深处涌出一股渴望再得女人的浓烈愿望。

  段畅年很想拉一个受罚的陪陪自己,心想这样的痴情女或许有,但这样的痴情郎却从来没听说过,便高声嚷道:“这个故事是你编的吧!我这个太原人都不知道太原有个这样的妓女诗人。瞎编的故事不能算,要罚,要罚!”

  杨锐、吕临等人也一起助兴起哄:“罚,罚!”

  张之洞挥挥手,制止众人的喧闹,语气颇为沉重地说:“他说的故事不是自己编的,《太平广记》中有记载。太原妓为情而逝,欧阳詹见诗而死的事都是真的。欧阳詹的诗,《全唐诗》里也收了。”又转过脸来问刘森,“欧阳詹送太原妓的那首诗,你还记得吗?”

  刘森说:“诗较长,我记性不好,记不全,只记得首尾四句。”

  张之洞说:“那你就把首尾四句背给大家听听吧!”

  刘森背道:“开头两句是:‘驱马渐觉远,回头长路尘。’末尾两句是:‘流萍与系瓠,早晚期相亲。’”

  往昔夫妻间的患难之情一直盘旋在张之洞的脑中,他叹了一口气,说:“太原妓年轻貌美又有才,却坠入烟花,命不好。欧阳詹少年时便以诗文出名,却功名不遂,直到不惑之年才中进士,一辈子也没做过大官。他的命比太原妓的命好不了多少。一个是流萍,一个是系瓠,二人是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他们的爱是真诚的,故而有这样感天动地的殉情之事出现。你们现在还年轻,还不懂得人世间什么是真情,什么最值得珍惜。人到中年后,就慢慢明白了。只是到了中年明白的时候,许多真情又都被平平淡淡地打发走了,追悔也来不及。石老山长,时间不早了,今天的饭就吃到这里吧!士子们的故事都讲得好,依我看,最好的还是这个太原妓与欧阳詹的故事。刘森,我给你颁赏!”

  刘森忙站起,又兴奋又紧张。众士子也都在想:抚台大人会给他一个什么奖赏呢?

  “漪邨,你拿纸笔来!”

  杨深秀从书架上拿来笔墨纸砚。大家知道抚台要写字了,忙将碗筷收拾好。

  杨深秀把纸铺开。张之洞拿起笔来,沉吟片刻,在纸上写下七个劲爽飘逸的大字:

  人生难得最是情。

  大家正在心里默念时,纸上又出现了一段小字:

  甲申暮春,余在晋阳书院听刘森讲唐太原妓与欧阳詹故事,感慨系之,特书此以赠刘君。南皮张之洞亲笔。

  一生以圣哲为榜样的石老山长,怎么也没有想到张之洞会写出这样一句话来赠送给一个青年学子。他满是疑惑的双眼望着张之洞那并无丝毫轻佻浅薄的神态,茫然不解。杨深秀和众位士子,以此看到素日刚正峻厉的抚台的另一面,他们感觉在心灵上似乎与他更显得亲近了。

  五、离开山西的前夕,张之洞才知道三晋依旧在大种罂粟

  下午,张之洞回到抚署。准儿一见到父亲便说:“爹,师傅今天说我们要随你到广东去了,师傅和我们就要分别了。爹,这是真的吗?要去广东的话,把师傅也带去吧,我不跟师傅分别。”说着,小脸上流下几滴泪珠儿。

  张之洞忙给爱女擦去眼泪,说:“小孩子家,不要管这些事,你只跟着师傅好好认字弹琴就是了。”

  准儿出去了。然而,她没有料到,她的这几句童稚之言,却使父亲陷入了沉思。

  其实,接到圣旨的第二天,张之洞就想到了李佩玉的事。就要离开太原了,佩玉怎么办?让她随着准儿去广州吗?佩玉有老父老母牵连着。这一年多来,每个月佩玉都回到晋祠父母身边住两三天。有一次,她母亲跌一跤,扭伤了腰,她父亲打发人来抚署接她回去照料母亲,佩玉为此很犯难:不回去,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若回去,又不是两三天就能了结的,小姐的学业就耽搁了。正在两难时,张之洞知道了,对她说,你干脆把准儿带到晋祠去吧,住上十天半月,待你妈好些后再带她回来。佩玉感激抚台的体贴,带着准儿回到晋祠,一边照料母亲,一边教准儿识字弹琴。半个月后回到衙门,准儿高兴极了,说晋祠好玩,又缠着爹同意她今后每次都跟师傅到晋祠去住几天。从那以后,果然佩玉每次回家都带上准儿。佩玉并无兄弟姐妹,她又怎能离父母远去呢?若不随同前往,那真的就从此分别了。一说到分别,不但准儿难舍难分,就连张之洞自己也突然觉得有点惆怅。

  张之洞很喜欢听佩玉弹琴。每天,佩玉在教准儿弹琴之前,自己都会完整地弹奏一支曲子。在佩玉那里,这样做,首先是为了将准儿带进一个优美的艺术境界,培养准儿对琴艺的兴趣。其次,这也是她的自娱自乐,琴艺是她生命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有了它,生活才充实,生命才有意义。每天完整地弹一曲,正是为不让琴艺生疏。而对张之洞来说,只要有可能,他都会在这个时候,放下手中的公文来到后院,一个人坐在小书房里静静地听着,直到曲终才回到签押房。

  每到这个时候,他的灵府深处总有一种宁馨之感。有时候,他的脑子里还会出现一些幻觉,总以为那美妙的乐曲,是他幼时便已永诀的母亲弹出来的,是那与他分手十多年的发妻弹出的。这琴声,将他带回他永远怀念的在母亲怀抱中的岁月、带到与石氏相濡以沫的岁月。那是他一生中最宁静、最温馨的日子啊!

  这种时候,他每每会叩问自己:“将佩玉招来抚署,究竟是为了给女儿寻一个师傅,还是为自己寻一种慰藉?”他回答不了自己所提出的这个问题,仿佛也就在这样的时候,他觉得佩玉已是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个人了。

  那一夜,佩玉无意间与他谈起了“和”,从奏琴的角度谈到她自己对“和”的领悟。这个被经师们说得神乎其神的“和”,却被一个普通的女琴师解释得那样具体平实,听得见,摸得着。众音和谐方成乐,众民和谐方成邦,众邦和谐方成国。大道理皆从小道理而来,小道理又往往能启发大道理的产生。山西巡抚从一个女琴师的无意谈话中,领悟了安邦治国的深刻大道理。

  从那一天以后,张之洞对佩玉开始另眼相看了。

  张之洞并不清心寡欲,四十六七岁的他仍需要女人的温情,正是身边多年来缺乏贴心知情的女人,才使得他有“人生难得最是情”的感慨。这两年多来,他不是没有想过要续娶的事,但每一想到此事,伤心之情便会油然而生。得知新巡抚原来是丧妻的鳏夫后,太原城不少人出于各种不同的目的,都想为巡抚撮合一桩亲事,但张之洞自己的心中却总热不起来,他心头上有一个结始终没有解开。

  他不明白,为何自己先后娶的三个妻子都不能与他白头偕老,连比他小十多岁的王夫人都不能幸免,是命中注定要克妻吗?半年前,桑治平跟他聊天,说太原城里有个袁半仙,是袁天罡的后人,看相算命准得很,找他的人很多。他因而抬高身价,看一次收二两银子,即便收费如此昂贵,仍有许多人从远处慕名而来。张之洞的心为之一动,何不找他去问个原因?

  这天下午,他青衣小帽,由桑治平陪同来到袁半仙的家里,先递上二两银子。年近八十的袁半仙用两只深陷的小眼睛,将张之洞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后说:“先生的命好极了,还来找老朽做什么?”

  张之洞吃了一惊,便有意考考:“您这话怎么说?鄙人不过一清寒塾师,命不好得很。”

  袁半仙把小眼睛尽量睁大,狠狠地盯着张之洞,又用黑瘦得如同鹰爪子似的手,在张之洞的下巴上用力地捏了几下,冷笑道:“先生不要瞒我这个老头子。你的面相虽极平常,但骨相却比一般人要贵重得多。常人看相,看的是面相,只把先生当塾师、账房一类人看了。老朽看的是骨相。听先生的口音不像是山西人,依老朽猜测,先生或者是京师放到太原来私访暗查的御史台,或是过路的外省贵人。”

  张之洞见他说得这样肯定,心里也不得不佩服,便不再和他斗嘴皮玩,微笑着说:“您说我命好,当然是我求之不得的事了。我想请问您,我的命中也还缺些什么吗?”

  袁半仙又将张之洞审视良久,慢慢地说:“先生一生福、禄、寿都不缺,要说缺的话,缺的是伴。这‘伴’字对你悭吝。老朽斗胆问一句,先生是否有过丧妻之痛?”

  张之洞点了点头。

  “而且不只丧过一房妻?”袁半仙又追问一句,两道尖利的眼光像两把钩子似的要把张之洞的心给钩出来。

  张之洞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又点了点头。

  “哦!”袁半仙松了一口气,说,“先生的骨相太重了,夫人若不是骨相也重的人就经受不起,而要找一个骨相相匹配的女子,却是不易得到。”

  “照您这样说来,鄙人今生就只好做一辈子鳏夫了?”

  “不用,不用。”袁半仙直摇头。

  桑治平在一旁说:“请老仙人点化!”

  袁半仙干瘦的手在自己尖细的下巴上摸了一摸,然后似笑非笑地说:“找一个女人来,不给他夫人的名分,也就不必要有与先生相匹配的骨相了。这女人便可以与你长相伴,不分离。”

  “您是说买一个女子做妾,而不是做夫人?”

  “是的。”袁半仙点头,“买妾而不娶妻,于两人都有利。”

  张之洞脸上现出欣喜之色,起身告辞。桑治平又从衣袋里取出一两银子,谢谢袁半仙的点化。

  桑治平知道张之洞有再找一个女人的想法,便劝他:“你身边是得有一个女人照顾才行,就按这老头子说的,买一个妾吧!”

  张之洞没有作声。桑治平知道他动了心。

  抚台要置侧室,自然会有许多人来热心参与。领人上衙门的络绎不绝,张之洞都看不上。此刻,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内心深处早已有了一个人,此人便是佩玉。

  佩玉不是一个寻常女子,要她委屈做妾,她会愿意吗?他托桑治平的夫人柴氏先去试探试探。果然,女琴师拒绝了巡抚的美意。张之洞的心头顿生一股凄凉之感。晋阳书院酒席上,刘森所说的太原妓的故事又冒出他的脑中。半生潦倒的欧阳詹,可以赢得绝色女子的生死相许,身为堂堂巡抚的我居然就得不到一个女琴师的爱情,这是什么原因呢?

  人生难得最是情。是的,情难得!他找出李昉编的《太平广记》来,重新读读欧阳詹送给太原妓女的那首诗:

  驱马渐觉远,回头长路尘。

  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

  去意既未甘,居情谅多辛。

  五原东北晋,千里西南秦。

  一屦不出门,一车无停轮。

  流萍与系瓠,早晚期相亲。

  怪不得太原妓可以为他而死,这位八闽才子对沦为烟花女的恋人,其情其意是何等深切啊!情难得,难得的是两心相印、两情相许。佩玉不同意,应是她不知我的情。张之洞决定放下抚台的架子,以普通人的身份去向恋人倾吐心中的一腔真情。

  佩玉正在为拒绝巡抚大人而心中不安的时候,没想到抚台亲自来到她的房间。她心里慌乱,表面上依然镇静如常:“大人将升两广总督,佩玉祝贺大人荣升。”

  “谢谢!”张之洞在佩玉的对面坐下,一副心事沉重的模样,“做总督,说起来是升了,但两广眼下正是多事之秋。从我心里来说,是忧多于喜。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不瞒你说,要是由我自己来选择的话,此时我倒并不想升官去做粤督,宁愿在太原做我的山西巡抚。”

  佩玉住在衙门,常听人说起云南、广西一带中国军队与法国开仗的事。在佩玉看来,此刻去广东,也未必是件好差事。她知道张之洞对她说的是实话,但她绝没有想到,未来的总督大人会对她这样一位地位低下的弱女子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她随口说:“太后、皇上信任大人,大人的本事也大,两广的事情会办得好的。”

  “但愿如此。”

  如同喃喃自语似的,张之洞信口说了这句话,他望了望佩玉。佩玉的神态不是过去的那种坦然大方,她一接触张之洞的眼光,便马上羞得低下头来,满脸涨得红红的。双颊飞红的时刻,佩玉顿增无限春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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