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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 作者:唐浩明

第160章 与时维新(2)

  “这些人说的也可能不无道理,袁世凯或许应该负有某些责任。我们今天不谈这些,我只是觉得袁世凯不是平庸之辈。实在地说,大清官场惹是生非的人并不多,今天官场太多的是平平淡淡、庸碌无为的官吏。它窒息了生机,加重了衰落,这其实更为可怕,更值得忧虑。”

  张之洞当然不是一个喜欢平庸的人,他也多次听人夸奖过袁世凯。只是袁世凯没有两榜功名,走的这条发迹之路又不是他心目中的成功大道,说到底,只是不喜欢袁这个人而已。

  张之洞说:“当今官场多平庸,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只是袁世凯这个人并没有什么特别过人之处,你为什么对他期许这样高?定武军将有可能成事,我们自强军今后就不能成事吗?”

  桑治平笑了笑说:“我今夜特为和你谈谈定武军,正是为了让我们的自强军今后能成大事。”他收起笑容,面容肃穆地说,“我在隐居古北口的时候,曾花气力研究过历史上的军队。从历朝历代的常规兵制到战争爆发时的临时调遣,从史书上的重大战役到著名的军事将领,尤其是近期的八旗、绿营、湘军、淮军,我都曾对他们倾注过很大的兴趣。这样地研究过后,我有一个认识:凡是能成大事能建奇功的军队,都是统帅个人的私家部队,而不是朝廷的官军。从古时的杨家将、岳家军到现在的湘军、淮军,都可证实我的这个看法。香涛兄,你想过没有,三十年前,建立功勋时的湘淮军,实际上就是曾家军、李家军。”

  初听起来这是十足的离经叛道,细想起来却又不无道理。张之洞不露声色地盯着这位一直在辅佐自己却不愿接受任何官职的老友兼亲家,全神贯注地听他说下去。

  “我隐隐地感觉到,袁世凯走的是这条路子,也就是说,朝廷的定武军正在被他利用,将慢慢变成袁家军。”

  张之洞心里微微怔了一下,问:“你有证据吗?凭什么说定武军将会变成袁家军呢?”

  “眼下证据还不够,凭那两个学生半个月的观察,不足以构成凭据。不过,这个是次要的。他袁世凯今后能不能达到这一点,且摆在一边,我以为,他若是有心人,应该这样做,要利用这个大好的机会,来做这件事。”

  张之洞似乎听出点名堂来了,他沉住气,再听下去。

  “当年我在古北口的时候,村子里的农夫平素务农,冬日里则赶山追兽做猎人。我有一个猎人朋友,他跟我说过这样的话。他说猎人靠的是猎犬,猎犬的作用,是平时追赶野兽,危急时则能救援主人,通常的猎人都买未成年的良犬来训育。但他家里却是从自家众多母狗所生的狗崽中,挑选好的来培育,故他家的猎犬比别人家的猎犬更忠心、更护主。这个猎人朋友说的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自家的亲,别人的疏。”

  桑治平喝了一口茶后,继续说:“这个道理也适用于带兵上。带现有的兵,如同养半大的狗;带自己从无到有组建的军队,好比养自家生的狗,其间是大不相同的。但带兵与养狗又有大不相同之处。家生狗谁家都可以养,但自己组建军队,朝廷绝不会允许。非常时期虽可例外,但粮饷的筹集却又大不容易。现在打着朝廷的名义招兵买马,户部解饷,各省供粮,岂不是天赐良机?袁世凯的聪明就在这里,利用这个机会,扩大定武军,同时也就彻底改组了定武军,这支军队实际上是他的家养犬了。他之所以把全副心思投进去,不是他特别地忠诚、特别地要报效朝廷,他是为他自己在做事。你还记得那年广武军二百名军官随船到武昌的事吗?”

  “怎么不记得!”张之洞说,“为此还招来一道指摘的上谕。只是后来全力办铁政去了,顾不上办湖北新军,这批人也没好好用。”

  “不瞒你说,我当时就藏有远图,只是未向你挑明罢了。六年过去了,那批军官已满身暮气,不能有所指望了。”

  桑治平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颇为当年的“远图”未酬而遗憾。张之洞瞪大眼睛看着,等待他的下文。

  桑治平压低嗓音:“我们大清国,其实从嘉庆年间开始,就进入了乱世。乱世中靠的是什么?就是靠军队,有军队就有名位事业;无军队,则头上的乌纱帽总提在别人的手里。曾国藩当年在江西处于进退维谷的场面,借奔父丧来摆脱困境,但朝廷为什么在守丧仅一年便又叫他复出呢?不是因为他会打仗,而是因为湘军是他的。朝廷起复他,不是看重他曾某一个人,而是看重他手下的十几万湘军。李鸿章为什么能长保富贵尊荣、普天下的清流都骂不倒他?就是因为他手里有一支从淮军转化过来的北洋水陆两支军队。同时代对付长毛的,如袁世凯的叔祖袁甲三为什么四处流动、一事无成?就是因为他手下的军队,不是家生而是抱来的犬。袁世凯正是吸取了他袁家的祖训,改弦易辙,走曾、李的成功之路。”

  张之洞听了这一番话后,终于忍不住了:“仲子兄,我明白了你的意思,你是不是要我借着这个好机会,把自强军办成张某人家养的猎犬——张家军?”

  “香涛兄,”桑治平面色庄重地说,“我知道,以我们之间十多年的相知和今日的关系,我说的话即便你不赞同甚或反对,都不会怀疑我的用心。”

  “这是自然的。”张之洞平静地点了点头。

  “那我跟你说几句或许你听了不大顺耳的话。”桑治平有意停了一下,望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儿女亲家,见他在凝神听着,便认真说下去,“自从甲申年来,你致力于洋务事业,将中国徐图自强的希望寄托在你所办的那些洋务局厂上。你的用心很好,为此花费的精力也很令人钦佩,并且已见成效。但说句实在话,里面的问题很多,有人甚至悲观地认为,不要说难以让中国自强,就连这批局厂本身能办得多久都还成问题。”

  张之洞不以为然地说:“这些个话,我也风闻过。但既想要办大事,又想不要听到反对的话,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何况洋务这种自古以来所没办的大事。总不能因有人怀疑,我们就不办了。”

  “不是这个意思,我一向都全力支持你办洋务局厂。问题不少也是事实,这桩事今后可以请蔡锡勇、念礽等人来细细商讨,我今夜也不跟你谈这码事。我是说你办局厂是对的,但局势有可能不会让你顺利办下去。”

  张之洞盯着桑治平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干脆说白吧!”桑治平略作停顿后蹦出一句硬邦邦的话来,“依我看,局势极不安宁,说不定更大的混乱就要出现。今年春天京师的‘公车上书’,在全国官场士林引起了很大的震撼,朝廷失去威信,民心浮动,这是大乱将至的征兆啊!”

  桑治平所说的公车上书,是指的今年春闱前夕,在京应会试的各省举子,听说李鸿章在马关与日本人签订了割地赔款的条约后,群情激愤,在广东举子康有为、梁启超的带领下,一千多名举人集会抗议,又一起来到都察院请代为递交上奏朝廷的万言书,请求朝廷拒绝承认这个卖国的条约。千余公车联名上书,是史无记载的大事。这一事件很快便由京师传遍全国各地,激荡了一股从上到下、从官场到市井的久违的爱国正气,身处江宁的两江总督张之洞怎能不知?当年的清流砥柱是从心底里同情这批公车的热血之举的。不过,他并没有将此与大乱将至联系起来。

  张之洞皱着眉头问了一句:“有这么严重吗?”

  “我看差不多。”桑治平肯定地说,“大乱来到的时候,局厂还能办下去吗?你再想办也没法办啊,到那时真正管用的是军队。有兵,才可以平乱;带兵的人,才是国家的主心骨。但愿不再有长毛、捻子的事出现,如果万一出现这种不幸的局面,我不希望看到袁世凯和他的定武军独占风光,我盼望你能做当年的曾国藩、李鸿章,自强军就是昔日的湘军、淮军。”

  “你是叫我不要做别的事情了,就像过去的曾国藩、现在的袁世凯一样,全副心思来办自强军?”

  桑治平慢慢地说:“我想,你也可以这样去做,把洋务交给别人,而自己一心一意办军队,把自强军牢牢地握在你的手里。”

  “我今年五十八岁了,曾国藩办湘军时才刚过四十,袁世凯只有三十五六岁,我这把年纪了,能和他们比吗?能天天跟那些小伙子一道去操练演习吗?”

  “你可以不和他们一道上操场,但你可以和他们一起住营房。如果你去的话,我陪你去住。”

  张之洞笑了,说:“那也不行。曾国藩那时只有办湘军一件事,袁世凯也只有一个督办军务的专职,我身为湖督又身兼江督,我怎么可以甩得开!”

  “其实呀,只要你有心,这些事都有办法可想。你可以在自强军营里住上半年,这半年里湖督江督的一般事务都委托给别人,特别重要的事才亲自办,不会误事的。”

  “难道说离开督署住军营,就可以将自强军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吗?”

  “当然不是这么简单。”桑治平摸了摸下巴说,“掌握一支军队,关键在于控制这支军队的高级军官。你在军营住上一段时期,与军营建立一种水乳交融的关系,然后在这中间去物色去培养自己的人。若督办处的各位督办、协办,各营的管带都是你一手选拔提升的人,而不是现在的状况:督办由江苏提督兼任,协办是他的多年袍泽,各营管带及哨官都由协办任命。彻底改变这个状况之后,才可以说自强军是你的了。”

  张之洞陷入了思索。桑治平这个设想是很对的:现在的自强军虽是经自己的手募集的,但名义上是朝廷的军队,实质上也还是在江苏提督的手中,自己不过是公事公办;倘若不再待在江宁,这支新式军队,也跟现行的绿营一样,与自己就无半点联系。世道乱时,不要说听你的号令去冲锋陷阵,即便让它为你办一丁点儿小事,也不可能做到。但是,让自己放下这大帅的地位,去做一个只有三千人的自强军的将领,张之洞却不屑于这样做。再说,这种越俎代庖的事,明显地违背了朝廷的制度。世道尚未乱,一道道大清律令摆在那里,倘若有人告你一个私营军队的罪名,也是一桩难以纠缠的官司案。

  想到这里,张之洞说:“仲子兄,我已经老了,没有亲自指挥一支军队的魄力了。我只是想为朝廷做一点强国强兵的实事,也不想把这支自强军当作个人的军事力量。这或许会令你失望,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说完,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这的确令桑治平大为失望,端茶杯的右手在半途中停住了。他凝眸望着眼前的署理两江总督,似乎第一次有了这样的印象:他的确是老了!差不多白完了的发辫、胡须,就像制麻局里堆放的那些苎麻,凌乱而没有光泽;瘦长多皱的脸庞,好比从热炕灰里扒出的一个煨白薯,惨惨的而没有血色;矮小单薄的身体靠在藤椅上,如同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因没有发育成熟而显得很不起眼。平时似乎不是这样的呀!须发虽白而面皮红润,身材虽小却虎虎有威。今夜怎么这等猥琐而庸常!

  桑治平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后说:“香涛兄,这些年的操劳的确耗费了你不少心血,以望六之年来亲领虎符,是有不少难处。我今夜向你提出一个要求,请你万不要瞻前顾后而不接受。”

  要求?这么多年来,桑治平可从来没有提什么要求呀!“什么要求,你只管说,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呀,你所想要的,我还不尽力而为吗?”

  桑治平浅浅一笑,说:“再过三个月,仁梃就要从武昌自强学堂毕业。我请你派他到自强军去,先做个队官,一年半载后升个营官,日后让他代替你来掌管自强军。”

  婚后,仁梃进了武昌自强学堂,系统地学习英文、测算、机器制造等西洋实学。张之洞和桑治平都深感自己不懂西学,有意让儿辈弥补这一绝大遗憾。原本让仁梃毕业后进铁政局,跟着蔡锡勇、陈念礽他们学洋务实业,这是张之洞和桑治平的共同愿望。在张之洞断然拒绝自领自强军的这一刻,桑治平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来:让仁梃来做这桩事,比起父亲来,仁梃自有许多不及之处,但同样也有许多超过之处。仁梃身材虽不高大,但他自小跟着桑治平学过不少拳脚功夫,身子矫健灵活,宜于武事。虽没系统学过军事,但他懂洋文洋学,德国的操典、英国的武器,他只要去学,就会比别人快十倍百倍。更重要的是,他只有二十五岁,如一轮初出地平线的朝阳,霞光万道,前途无限,已到望六之年的父亲和岳父哪里可望其项背!

  “让仁梃到自强军去,这事我倒没想过,如果他愿意,也是可以的。”张之洞捋了捋长须,“不过,他在武昌学的不是军事,一到军营便做队官,也不合适,人家会说他仗老子的势力。”

  桑治平说:“不说别的,就凭仁梃一口流利的英语和他的测算学问,在五六十个自强军营、队官中就无人可比。仁梃缺的是军事方面的常识,可以先让他做个见习队官,过几个月再补实缺。若让他从士兵做起,何时才能走到掌管自强军这一步?”

  “你不要因为仁梃是你的女婿,你就偏爱他、袒护他,我倒是并没有看出他有哪些过人的地方。你对他的期望是不是太高了?”

  “仁梃是不是有过人之处,暂且不说,首要的是培养他,这是至关重大的事。这一点,近世唯曾国藩看得最透,做得最好。他说过,只要有中等之资质,若加以良好的培植,让他有充分施展才能的机会,就可望做出大事业来。反之,一个有上等资质的人,若不幸而沉沦淹没的话,他也会一事无成。对曾国藩的这番话,我是深为赞同的。世间聪明人很多,能干出事业来的,不过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罢了,绝大多数的人都沉没了,真令人痛惜。你的部属学生,你都着意培植,为他们创造一个好的环境,难道对自己的儿子就如此苛求薄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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