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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 作者:唐浩明

第162章 与时维新(4)

  “四叔,”大根走前一步说,“昨天下午,江宁藩台、江宁县令都来了,还带了一批仵作,将二少爷全身细细地看了。二少爷身上有很重的酒气,头部、喉部、胸腰部这些要害的地方,也没发现被击打的痕迹。仵作们说,初步估计,二少爷可能是喝多了酒,失足摔到池塘里去了。又据门卫说,他们是昨夜十一点多钟看到二少爷回来的,满嘴酒气,走路也走不太稳,要扶他不让扶。”

  张之洞闭着眼睛,一滴滴浑浊的泪水从眼眶里不停地流出。好长一会儿,他才将督署总巡捕叫到跟前说:“你去对江宁藩司和江宁县令说,此事不要闹得满城风雨了,有人问起来就说是失足落水的。只是仁梃死得很蹊跷,他一向不多喝酒,怎么会醉到这种地步?他说工兵队复杂,要下死力整顿,是不是得罪了人,别人有意害了他?这事没有根据不能乱说,还请江宁县和自强军督办处一道去细细查访。”

  总巡捕安慰道:“大人好好将息,要为国家保重。二公子的事,我一定会叫江宁县和自强军严密查访,弄个水落石出。”

  仁梃的葬礼完后,大根带着一班子人将他的灵柩运回南皮原籍落葬。

  那夜将仁梃丢下池塘的蒙面人正是魏幺爹。这个老兵油子犯下这桩伤天害理的事竟然如同无事一般,依然和他的两个把兄弟在工兵队里吃喝混日子。江宁县和自强军督办处密查暗访了好一阵子,也没有查出什么线索来,遂一致认为张仁梃是酒醉落水,与旁人无干。这桩督署衙门的大奇事,风风雨雨半个月后,也便渐渐平息了。

  除老父、娇妻外,仁梃的死还给另一个人的心灵以沉重的打击,此人便是他的师父、岳翁桑治平。十年师生,本已情同父子,这三年来又做了女儿的丈夫、外孙的父亲,情谊加上血脉之间的联系,使得桑治平悲痛不已。桑治平在仁梃的身上,寄托了重大的期许。

  刚离开古北口,跟随张之洞来到山西的那几年,桑治平对自己仍抱着很大的信心,相信可以借助张之洞的权位来施展自己钻研多年的管桑之学,趁着眼下年岁尚不大、精力尚充沛的有利时机,再拼搏一次,以期不负平生。

  来到两广后,张之洞力倡洋务,在念礽等一批从欧美回国的留学生面前,尤其是在后来办铁厂、枪炮厂,办布纱丝麻四局等洋务局厂的过程中,桑治平强烈地感到了自己与念礽等人之间的距离。这距离不仅是两辈人之间的代沟,更是中国传统治术与西方科技之间的巨大差异。桑治平常常想:导中国于富强的,看来应是来自西方的那一套学问,不可能再是中国的传统治术,包括自己多年来所潜心探索的管桑之学在内,或许都要向西学洋技让步了。

  每当这种时候,桑治平心中常会涌出一股浓重的迷茫感和失落感,也因此而萌生过再度归隐的念头。然而桑治平毕竟没有归去,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为着仁梃。

  桑治平想,自己是年岁偏大,不可能再攻西学洋技了,但仁梃还不到二十岁呀,他还可以学洋文读西书,以后中西会通、华洋兼资是能做出一番大事业来的。为国家造就一个人才,为自己赢得良师的称赞,这不也是中国士人的美好抱负吗?为此,他把尚在度蜜月的女婿亲手送到了武昌自强学堂,让他拜红毛蓝眼睛的洋人为师,读英文,学测算制造。女婿在洋学上的长进,使桑治平看到了未来的希望。但是也就在这几年里,念礽对湖北洋务局厂的批评,又常令他忧虑。

  念礽多次在他面前讲铁厂、枪炮厂的弊病:贪污、浪费、懒散、无序、人浮于事、裙带风气重,这些弊病正在吞食局厂的躯体,污染局厂的光彩。员工大部分不懂技术,扼控局厂大权的又都是些不知管理只想做官的候补道府,再加之湖北官场,从巡抚到州县,真正支持办洋务的人寥寥无几,不敢公开反对,只是碍着一个张大人而已。念礽常常感叹,中国的洋务事业,好比一只黑夜航行在大海中的木板船,没有光明,没有导航灯,风浪大,自身能力小又孤单无援,走一步算一步,随时都有被风浪打翻的可能,前景实在渺茫得很。

  桑治平听到这些话后,对眼下红红火火的湖北洋务,常会无端冒出火灭政息的预感来。

  去年秋冬的战事和今春京师的公车上书,更给桑治平敲起了警钟;一次割地三大岛,一次赔款相当于全国两年的收入;京师辇毂之地,千余名应试举子集体抗议朝廷。这三件事,都是史无先例的。而就在举国悲愤的时候,颐和园的太后六十大寿庆典,依旧靡费奢豪地如期举行。日本的太后是卖掉首饰买军舰,中国的太后是用买军舰的银子来修园子,而且一天四万两银子的花费。这个老太婆,半月就要花费掉一艘“吉野”号,两个月就要花费掉一艘超级主力舰,一年就要花费掉一支全国性的海军。

  有如此太后在朝,绝不可能建成同仇敌忾、共赴国难的气氛,只能促成亡国败家、改朝换代!大清国或许不久就会有大乱,乱世中谁还来办洋务局厂?那时要的是军队。当张之洞署理两江、办起江苏自强军时,桑治平就想过,应该劝张之洞效法当年的曾国藩,将自强军牢牢控制在自己的手里,若大帅本人不愿意,则由少帅去代行其职!

  仁梃当自强军队官的那几个月,是桑治平近年来最为欣慰的日子,谁知飞来横祸,夺走了未来自强军统帅的年轻生命!

  桑治平终于病倒了。病榻上的桑治平思前想后,心中满是怆伤。他不止一次地扪心自问:这该不是上天在警示我,济世之梦不要再做了?

  一生以功名事业为追求目标的桑治平,在大梦初觉的日子里,一面与宏抱伟图渐离渐远,一面却对情感世界的向往与日俱增。

  柴氏去世又将近一年了。回忆与柴氏结缡的二十五年岁月,他发现,与柴氏居家过日子的成分多,爱恋的成分少。

  他一生真正眷恋的历时愈久思念愈深、常常是无须想起便悄然袭人心头的,却是在他情窦初开时,那个肃府小丫鬟送给他的含情脉脉的目光和纯情少女的温馨。在刀光剑影的热河行宫,在漂泊寻觅的孤旅村舍,这目光和温馨,常常会不期而然地浮出,成为前行的动力,中宵的慰藉,有时,甚至会是他生命的全部。就在与柴氏做夫妻的年代里,它有时也会像遥远天际边的一点星光,向他闪烁着神秘的魅力,令他生发出一股急欲奔去的冲动。

  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了香山城的巧遇。当看到秋菱为他做的二十四双鞋的时候,尤其是当他得知念礽是自己的儿子,为了这个儿子秋菱屈身做妾和年轻守寡的坎坷经历时,桑治平的心被重重地震撼了。

  他全身充满着被爱的幸福,感受到两情相爱的真挚与久长。然而,他为此也增添了深重的不安:今生今世,对秋菱的亏欠太多太多了!

  他恨不得立即就与秋菱破镜重圆,再谱一段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佳话。但他不能这样做,因为他有柴氏在室,不能因一个女人而去伤害另一个女人。就这样伸手便可得到的熟果,又眼睁睁地看着它悬挂在枝头,一拖就是七八年了。如今柴氏已谢世,障碍已消除,若依旧让两颗火热的心各自凉着,这一辈子还圆不圆梦?“弥补亏欠”云云,岂不成了空话?

  桑治平借江督提塘处向香山县发了一封急函,仍与小儿子一道住在香山县城的秋菱很快便收到了这封信。

  秋菱早已从念礽的来信中知道仁梃淹死的事,但她不知道桑治平为此已在病榻上躺了三个月。此刻的他需要自己到江宁去陪陪,秋菱还有什么犹豫顾忌的?她让小儿子送到广州,然后自个儿在广州搭乘一艘直接驶达江宁的海轮。经过半个月的海浪颠簸,终于抵达江宁,在苍茫夜色中来到桑治平的身边。

  与上次相比,病中的桑治平明显地消瘦了,唯独两只眼睛依旧明亮清澈,与三十多年前的肃府西席没有多大区别。秋菱急切地问:“哥,你害的是什么病?”

  “哥”,这一声当年在肃府中背着人被秋菱叫了千百遍的称呼,今天再次响在桑治平的耳畔,令他激动不已,三十多年前的岁月,仿佛被这一声轻轻的呼唤给唤回来了:他们携手回到了肃府的初恋时代,回到了那个奔腾着热血与情爱的秋夜……

  五十出头的秋菱虽身板依然硬朗,但面容到底没有过去的细嫩、鲜亮了。岁月就像无形的霜风,吹干了人身的精血,凋零着人生的青春。一股更强烈的珍惜生命、把握幸福的意念在桑治平的心中油然而生。害的什么病?这病可多啦,有对仁梃的痛惜,有对事业的迷惘,有对来日苦短的忧虑,更有对多舛命运的哀伤。总之,害的不是身病而是心病。他希望在今后,再慢慢地与她诉说衷肠,而眼下,他更希望秋菱能和他一道去选择一种全新的人生暮年。

  “我害的病,连医生也说不清楚。这些天已好多了,此刻见到你,差不多就全好了。”桑治平望着秋菱,两眼流露出喜悦和兴奋,“秋菱,你一路上受了许多辛苦,你不会怨我千里迢迢叫你来,太过分了吧!”

  “看你说的!”秋菱轻声地说,“嫂子不在了,你在病中能想起我,这是你心里有我,我哪能不来?莫说江宁还不太远,即便是关外、西北,我也会恨不得插上翅膀,马上就飞到你的身边。”

  “谢谢你。”或许心中太激动,也或许是大病初愈,腿脚乏力,桑治平两腿微微发抖,半天挪不开步伐。秋菱忙跨过一步扶着他。

  “秋菱!”桑治平伸过手去,将秋菱的双手紧紧地握住。这双手,曾经是那样丰润柔软,那样温馨可人,而今尽管已没有过去的光泽和细腻,但它温情依然,馨香犹存!摸着它,桑治平的心中充满暖意,全身的活力在瞬间已被激发。

  秋菱没有将手从桑治平的手中抽出。在桑治平的抚摸中,秋菱感受到爱意的绵远,青春的复苏。在大变突来后的惊恐日子里,在三十多年空落苦寂的岁月里,秋菱曾无数次地渴望得到桑治平有力的支撑、爱的滋润,也曾千百次地梦见两个有情人紧紧地依偎着、幻想着,但今天,当这一切都真实地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却又因过分激动而心绪慌乱,不知所措。

  二人相向而坐,思绪万千,却一时无言。

  “秋菱,”沉默好一阵后,桑治平先开了口,“那年念礽结婚时,我特为换上在香山拿的那双鞋,你注意过没有?”

  秋菱点了一下头,心中蜜蜜融融的。

  “你为我去热河做的那双鞋,我一直舍不得穿。我现在穿给你看。”

  桑治平说着,从身后柜子里取出一个布包来。秋菱眼睛一亮,这块蓝底白花家织布,正是当年她亲手从箱子里挑出用来包鞋的,想不到,三十多年后再次见到它,依然光鲜如新!

  打开蓝布包,里面露出一双男式布鞋来。这双她一针一线饱含着情与爱所纳出的鞋子,鞋底仍然白净无染,显然还从没有穿过。鞋子依旧,纳鞋的人却再也不是当年的妙龄少女了。重睹旧物的一刹那间,秋菱有一股悲凉的沧桑感。

  桑治平慢慢地换上新鞋,然后离开椅子站起来。在秋菱的搀扶下,来回踱了几步。

  “秋菱,这鞋子穿在我的脚上好看吗?”

  一股从心灵深处涌出来的笑意,布在秋菱那被岁月剥蚀被海风吹皱的脸上。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却没有说一个字。

  蓝花布包的这双布鞋,其实包的是秋菱的一颗心,是秋菱当年的青春憧憬。她想象着,等他一回来,便和他商量婚嫁的事情,由他向肃相去请求。若肃相宽宏大量的话,是可以放她出相府的。若肃相不同意的话,她就向肃相请求,以公子考取秀才作为交换条件:明年公子考取秀才了,不要任何酬劳,只要放她出去就行了。她相信对他来说,这不是难事。从小失去家庭欢乐的穷苦丫头,是多么渴望得到爱情,盼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啊!谁知世事竟如此不可预料,人生的遭遇竟是如此坎坷。热河行宫的那场政变,不仅摧毁了煊赫一时的肃府,也打碎了她的美好追求。她突然觉得自己好比一个遇到灾难的船客,大船沉没了,她成了一个无辜的受难者,是死是活,漂向何方、归于何处,都只能闭着眼睛听天由命。虽说后来没有死,也有了丈夫和家,但这一切都不是当初的设想。就像鱼翅和粉条一样,看起来相差无几,亲口品尝者则知道滋味是根本不同的。

  就在彻底绝望的时候,香山巧遇,带给她无比的惊喜。她也曾因此燃起过一星圆梦的火苗,但无情的现实很快便将这火苗给浇灭了。“能够有这样的结局,也算苍天没有亏待自己了。”这些年来,秋菱在每一次的思念之后,便都这样自我安慰着。

  “歇一会儿吧!”秋菱将桑治平扶到椅子边,“你病还未全好呢!”

  “秋菱,”桑治平望着坐在对面的梦中情人,深情地说,“你这次就别回香山去了,我们结合吧!让我伴着你,也让你伴着我,共同酿造一段美好的晚年吧!”

  秋菱先是一愣,随即便是酸甜苦辣种种况味一齐涌上心头。盼了多少年,终于盼到了这一天。这句本是三十多年前就应说出的话,却因别人的争权夺利而推迟到今日,本应是“美好人生”,却变成了“美好晚年”!

  这是甜,还是苦?这是幸福,还是不幸?望着窗外的那轮明月,它依然如当年一样皎洁明亮。月亮呀月亮,三十多年,在你不过一眨眼工夫,但对一个人来说,它却是半辈子!

  秋菱的眼眶里泪水涟涟,好半天,她才说了一句:“都已经是五六十岁的人了,还要结合吗?”

  “要,要!”桑治平连连说,“就算活到八十岁吧,也还有二十多年的日子哩。陈酒要比新酒香,夕阳更比朝阳美,我们好好合计下,把这二十多年的日子安排得快快乐乐的。”

  秋菱抹掉眼角边的泪水,说:“怎么安排法,你说给我听听。”

  “首先,我要辞掉这份幕友差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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