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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 作者:唐浩明

第185章 中体西用(11)

  怎么办呢?怎么办?张之洞反复思忖着、推敲着,一时陷入进退维谷、左右两难的境地。他想:假若子青老哥、阎丹老他们在就好了。他们都曾在最高层待过较长的时间,对太后、皇上和满蒙亲贵大臣较为注意,这样一场关系全局的大事,他们会因了解内情而比局外人看得清楚些,高远些。可惜,他们都先后故去,不在人世了。这个时候,他又想起了桑治平。桑治平携带秋菱,离开总督衙门至今将近两年了。近两年来,他曾多次想起这位与他朝夕相处十多年的挚友兼儿女亲家,想起桑治平帮他出谋划策、排忧解难的种种往事。他相信桑治平的离去,确乎是出于情感的原因,但也有可能出于别的缘故。他很想能在哪天,突然再见到老朋友,大家放开心胸来畅谈一次就好了,但现在一去两年竟然杳无音讯!桑治平他究竟现在将家安在何处?是回故乡了,还是寄寓在另一个地方?此刻,倘若桑治平在身边的话,他一定会有一些很有价值的看法。张之洞顿时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可商大事的人太少了!

  张之洞一面密切关注着京师和湖南的动态,一面在苦苦思索着:在这山雨欲来的前夕,怎样才能最好地度过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

  这时,有一个人突然来到武昌,他无意间给张之洞廓清迷茫,点明津渡。此人便是他的姐夫鹿传霖。

  鹿传霖本是一个官运极亨通的人。他历任河南巡抚、陕西巡抚,光绪二十一年又擢为四川总督。郎舅二人均为督抚,在中国的官场上并不多见,既被人羡慕,也易遭人嫉妒,于是郎舅相约书信往来可多些,礼物馈赠则从略,公务上的事,也尽量少往来。去年,鹿传霖却被革去了四川总督,在原本一帆风顺的仕途上跌了一个大跟斗。这并不是因为他贪污受贿,也不是因为他渎职失责,而是因为与西藏拉萨政府发生冲突的原因。

  达赖对鹿传霖不满意,上书朝廷告状。清廷对西藏一向采取笼络安抚的政策,只要不牵涉到国家主权和朝廷尊严,其他事,在朝廷看来都是小事,不妨都依着他们,只求不出乱子,彼此相安无事。面对着达赖的状告,主持军机处的奕只能舍弃鹿传霖而安抚达赖。就这样,鹿传霖冤里冤枉地丢掉川督纱帽,回到直隶定兴老家休养。

  鹿传霖做了一世的官,骤然间去职为民,这种失落感如何平息得了?何况他一直也不认为自己有错,心里很委屈。过了几个月,待新川督上任,与西藏上层重修旧好后,鹿传霖便开始谋求开复的路子。他自然与京师大员广有交往,不少王府要宅他都去过,也暗中送了重礼,其中一条路上他下的功夫最大,也最有成效,这便是通往荣府之路。

  光绪十五至二十年间,荣禄做西安将军,这期间鹿传霖做陕西巡抚。那时,一个是西北军务的总头领,一个是陕西地方的最高官员,职位的关系,使得他们联系很多。荣禄虽出身满洲贵族之家却并不是平庸的纨绔子弟。他好读书,也颇有才情,对翰林出身的鹿传霖有几分尊敬。而鹿传霖则更是做官的好手,深知结识荣禄这种人,对自己仕途的重要性,遂倾心相交,殷勤款待,故二人交往颇深。光绪二十年,荣禄内召时,还荐举鹿传霖署理暂时空缺的西安将军。

  现在荣禄正受太后的宠爱,出任协办大学士、兵部尚书,炙手可热,是一个极好的奥援,故恭王的大丧之仪结束后不久,鹿传霖便又来到京师,这一次他干脆应荣禄之邀住进了荣府。荣禄告诉他一年前革职的事是恭王办的,现在恭王去世,最大的障碍已消去,这是天赐他以起复之机,准备近日就进园子去为此事面奏太后。过几天荣禄兴冲冲地告诉他,太后已准奏,只是眼下尚无一合适职务出缺,叫他回定兴县去耐心等待,少则两三个月,多则半年,就可以走马上任了。

  鹿传霖自是欣喜万分,回到定兴,老两口商量,多年来没有与弟弟见面了,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去一趟武昌,姐弟郎舅叙一叙,过些日子起复后,就没有时间了。就这样,鹿传霖夫妇在几个男女仆人的陪伴下来到武昌城。

  能在分别许多年后重见姐姐、姐夫,真让张之洞和他的全家欢喜了好多天。张之洞与这个姐姐虽不是同母,但都是幼年失恃,彼此心意相通,故姐弟情分还是深的,而今都过花甲,更添一重珍惜晚年的感叹。家宴上,张氏姐弟你一句我一句地背诵着王安石的那首送给姐姐的名诗——《示长安君》:

  少小离别意非轻,老去相逢亦怆情。

  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

  自怜湖海三年隔,又作沙程万里行。

  欲问归期何日是,寄书应见雁南征。

  在闪烁的烛光下,在弟弟已成国家栋梁的今夕,老姐弟俩背诵着这首儿时喜读的七律,其乐也融融,其情也洽洽。

  佩玉母子和念礽夫妇陪着老两口登黄鹤楼,游龟蛇二山,参拜归元寺,凭吊鲁肃墓。几天下来,老两口说再也走不动了,不看名胜古迹了,要坐下来和家人好好说说家常,聊聊天儿。老姐姐和佩玉、环儿絮絮叨叨地说些琐细事。张之洞则请姐夫在他的书房里共诉宦海况味,当鹿传霖说到他近来在荣府住了半个月,又说荣禄如今圣恩优渥时,张之洞猛然想起,何不借此机会请姐夫谈谈京师的时局!

  “滋轩兄,你这次在荣府住了半个月,你看荣禄对维新一事的态度如何?”

  “荣禄反对变法。”鹿传霖不假思索地回答,“正月里,在总署召见康有为时,他的态度最为明朗。我们在一起闲谈时,他不止一次地说过,皇上年轻不懂事,受翁同龢的影响,听信了康有为的煽动。康有为并不是真正为了大清的强大,他是因为仇恨他们满人,想自己上台掌权,变法只是幌子,可惜皇上阅历浅,看不透这点。荣禄说,他很为皇上担忧。”

  张之洞颇为吃惊地问:“荣禄怎么敢这样说皇上?”

  鹿传霖不以为然地说:“荣禄背后有太后啊,太后支持他,他还怕什么!”

  张之洞早就从来自京师方面的消息中听到一种说法,他想从这位熟知朝廷上层的至亲处得到验证:“不少人都说朝廷分后党、帝党两派,依你看,有这个事吗?”

  鹿传霖思索了一下说:“后党、帝党的说法,我在陕西、四川时也听说过。依我看,无论太后和皇上,都不可能有意组一个自己的党派。皇上虽不是太后亲生,论血脉来说,是太后最亲的亲人,何况四岁即入宫教养,与亲生并无多大区别。太后既已归政,何必再事事牵制着皇上?这是从太后的一边来说。从皇上一边来说,满朝文武都是他的臣工,他有必要再树一个帮派吗?那岂不自己挖自己的墙脚?”

  张之洞也觉得此话有道理,从常情来说,确应是这样。但许多人都这样说,难道都是无中生有?

  “依你这样说来,朝廷文武都应该听皇上的了,但为什么又说太后支持荣禄,荣禄就有胆敢说皇上的不是了?”

  鹿传霖笑了笑说:“香涛,你是个聪明人,过去在京里也住过将近二十年,你应该知道太后的性格。我们这位太后可不是一般的太后。”

  张之洞点点头表示赞同。

  “皇上亲政十年来,尤其是甲午年来,太后和皇上之间有了些隔阂。这隔阂本源于皇上的夫妻不和,皇上不喜欢皇后,而喜欢珍妃姊妹。皇后常向老姑母诉苦,惹起了太后对皇上的不满。再一点是二人性格的不同。太后刚强决断,敢作敢为;皇上柔弱些,遇事拿不定主意,听翁同龢的多。太后对皇上这种性格看不惯,有汉高祖‘盈儿不类我’的感叹。”

  张之洞笑了:“父母太强悍了,儿女反而强不起来,自古以来,这样的情形也多。”

  “太后与皇上的分歧终于在甲午那一年的战争中明朗了。皇上听了翁同龢的意见,对日宣战,结果辛苦经营十年的北洋水师毁于一旦,在外人面前暴露了我们大清国的虚弱,太后很是恼火。她是力主和谈的。一开始就和谈,日本不知底细,还不至于太猖狂,结果仗打败了,再来和谈,那就只有听凭人家漫天要价了。太后从此对皇上不太相信。太后听政三十来年,朝中文武多是她选拔的,自然对她感恩戴德,尤其是甲午战事中主和的一些大臣,更觉太后英明,于是常去园子里看望太后,向太后请安禀事,这样无形中间便形成了一个派别。十年来,皇上也选拔了一些人,其中主战的那些人自然觉得跟皇上脾性相投,奏事也多些,于是也似乎形成了一个派别。”

  张之洞笑了笑说:“说了半天,你又回到我的问话来了,其实朝中确实是有后党和帝党两派的。”

  鹿传霖摆了摆头说:“依我看,还是不能用后党帝党这个说法,因为他们并没真正形成一个党派:有头领、有宗旨,常在一起集会议事,就像当年你们的清流党一样。”

  张之洞忙说:“我们也没有什么党,只是大家合得来,共同的话题多些、相同的看法多些罢了。”

  鹿传霖大笑起来:“你看,连清流党你都不承认是一个党,现在京师两派的内部关系比起你们当年来差得远了,还能叫党吗?”

  张之洞只能笑而不答了。

  “除开这一点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与太后比起来,皇上的力量太弱了,不足以形成一个与太后相对峙的集团,尤其在长麟、汪鸣鸾、文廷式等人革职去京后,除开一个翁同龢外,几乎再难找几个大臣是一个心眼儿跟着皇上走的。这原因还是我刚才说的那些:朝廷大臣都是太后选拔的,皇上办事不力,甲午一仗的失败罪责虽然都算在翁同龢身上去了,但许多人心里都认为皇上是该负责任的。这些原因加起来,使得朝廷中文武大多认为皇上治国远不如太后。皇上哪能有个什么党啊派呀的,与太后分庭抗礼呢?”

  鹿传霖这番话引起了张之洞的深思。照这样说来,即便维新变法得到皇上的支持,倘若太后不赞成的话,也是办不成的了。“滋轩兄,你说荣禄是反对变法的,且得到太后的支持,如此看来,太后是反对变法的了。有消息说皇上准备在全国行新政。这样大的事情,皇上若不得到太后的允准,应是不会单独做的。从这点看,太后又是支持皇上的了。这些事情,真叫人摸不清底细。你说呢?”张之洞说。

  鹿传霖手握茶杯,凝神良久,缓缓地说:“真正如你所说的,这些事情是叫人摸不清底细。我在京师也听到皇上要重用康有为、在全国变法行新政的传言,又的确亲耳听到荣禄反对的话。照理说,这样大的事,皇上是会先禀报太后的。我想,事情有多种可能:也可能皇上已禀报过太后,也可能根本未禀告;也可能太后同意局部变一变;也可能太后现在同意变,今后遇到麻烦事又不同意变;也可能太后这次打定主意先在一旁看皇上的行事,若不行了,再出面干预。总之,情况很复杂。但不管如何,有一点我是看得清楚的。”

  张之洞目光炯炯地望着姐夫,听这位极具做官才能的前川督谈他的官场见识。

  “香涛,这话我只是对你说,这是我们郎舅之间的私房话,你听听就完了,也不要对别人说。我刚才说的荣禄的一句话很重要,他说康有为要变法是因为仇恨满洲人,这句话很能代表满洲官员的心态。变法若不伤及他们的利益则罢,若一旦伤及,他们就会在这一点上,消除他们内部的一切恩怨而联合起来,皇上的压力就大了。倘若到那时,他们推出太后来做首领,皇上便只有退让一路可走。但是,香涛,你是知道的,历朝历代,哪次变法又不伤及一些人的利益呢?咱们大清朝哪些人的利益大?还不是满洲人!今后一旦到了这个份儿上,那便不是什么变不变法的事了,而是要不要祖宗江山的事了,保不定人头滚滚血流成河的事都有可能出现。”

  张之洞听了这话,想起自己与康、梁等人的接触,浑身不舒服起来,说:“滋轩兄,你不久就要起复了。我请教你,面临这种局面,你将怎样办?”

  鹿传霖摸摸圆滚滚的下巴,说:“我一向有个老成法,吃不准的事,稳着办。我起复后,多半还是到哪个省去做督抚。若皇上要行新政了,我当然只能奉命,因为是皇上的圣旨,我不能违抗;但我也不急着办,看看别人怎么做的再说。大局未定的时候,我也不说变法好,也不说变法不好,随大溜,不做出头鸟,最保险。”

  此即从孔夫子那个时候便有、一直绵延不绝的“乡愿”。张之洞过去一向厌恶,但又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一个保乌纱帽的稳当办法:“你看看我这个湖广总督,面临这样的局面,要怎么办?学你的稳办法吗?”

  “你大概不行吧!”

  “为什么?”

  鹿传霖放下茶杯似笑非笑地说:“普天下的人都说,湖广总督是个新派人物,办洋务局厂、引进西洋技艺、学洋人的劲头大得很。还有人说你张香涛与康有为、梁启超称兄道弟,甚至有人说康有为的靠山,在朝内是翁同龢,在朝外就是你张香涛。你看,你处在这样的位置上,如何还能稳得住!”

  一丝恐惧感突然涌上张之洞的心头,他仿佛发现一向阳光普照的宽广仕途上突然罩上阴云黑雾,变得逼仄迷蒙了。素来好强的湖广总督不由得求助于姐夫:“滋轩兄,看来一场大风大雨的到来是避免不了的事。你要帮我出出主意,让我平平安安地度过去才好。”

  鹿传霖莞尔一笑:“香涛,实话告诉你吧,这就是我和你老姐姐这次专程来武昌的目的。我从京师回定兴后,对你老姐姐说,香涛眼下处在风口浪尖上,不知他自己意识到没有?你老姐姐说:‘你是他姐夫,又长他几岁,你不能袖手旁观哪,要去和他谈谈。’我说,香涛为人固执,怕听不进别人的话。你老姐姐说,‘即便听不进,也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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