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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天空》 作者:徐贵祥

第四章-2

小-说-T-xt-天.堂

但是不久,陈埠县的革命又出了问题。一批被驱逐的旧政府官员和财主被断了后路,纷纷跑到凹凸山北,向国民党凹凸山特别行政公署专员刘汉英告状。这些人故意把自己打扮得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见了国军长官就像离家的孩子见到了亲娘,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控诉共党赶尽杀绝的暴行,要求国军派出部队进驻凹凸山南,戡乱剿匪,名正言顺地恢复党国政权,拯救那里的黎民百姓于水火涂炭之中。

刘汉英不动声色,看着这群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把自己糟蹋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遗老遗少,看了许久,然后不咸不淡地说:“诸位,有些话在这里说说就说了,可是在外面就不能说了。你们应该明白,现在是地不分东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幼,携手抗战,什么戡乱

剿匪的?要是让山那边知道了,就是给诸位安一个破坏抗日统一战线的罪名,也不是没有可能。你们的事我知道了,但是,我军和八路有协议,他在山南,我在山北,隔山而治,我是鞭长莫及啊。我劝诸位还是回去,你们可以据理力争嘛。再说,你尤县长过去给姚司令进贡大洋恐怕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那么大的交情,也可以让姚司令捎个信,让他给山南通融一下,杨庭辉不会不买他的面子,把县太爷的交椅还给你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一席话,让陈埠县的土豪劣绅听得云遮雾罩,看着刘汉英那张不见表情的脸,一时不知他的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

姓刘的表面上说得冠冕堂皇,什么统一战线啦,什么隔山而治啦,都是打马虎眼。他很看不起陈埠县的尤县长尤大头,这个人滑得像泥鳅,有奶便是娘。现在知道找上门来了,你早些时候干什么去啦?“剿匪”的时候,老子跟杨庭辉恶战,你帮杨庭辉偷运伤员。老子打姚葫芦的时候,姚葫芦都快弹尽粮绝了,跑到你那里,三声枪响一吓唬,你就给他筹集了五百块大洋。说一声隔山而治,别的县长都心照不宣,还是听国民政府的招呼,该送钱还照样送钱到山北来,你尤县长一看是杨庭辉盖在头上,立即就去效忠,行政公署给你派三百担粮食,你居然支支吾吾一再拖延,最后才送来一百五十担,整个打了一半折扣。这下好了,这下你该明白谁是政府了。

刘汉英虽然为难了尤县长等一帮子土地爷,但其实,他的话是很耐人寻味的。尤大头再可恶,但他毕竟是国民政府委任的县长,虽然说隔山而治,但是当初同杨庭辉签订的协议里,白纸黑字明确地说过要以抗战大局为重,维持现有政权。八路军凹凸山游击支队的军饷可以就地征集,但当地政府接受山南山北双重领导。现在杨部得寸进尺,居然赶走县长,自己坐大,这是他绝不能容忍的。尤其是他们处心积虑地扩充武装,必须高度警惕,必须及时遏制。至于怎么遏制,刘汉英自有主张。一方面他要通牒杨庭辉,提出严重抗议,这是走大道的。他也知道走大道收效甚微,杨庭辉不会买账的。但这条道不能不走。另一方面,他巴不得杨庭辉把声势造得更大,把当地的士绅富户逼得更惨,逼到一定程度,就狗急跳墙了,陈埠县一乱,给山南其他几个县一个警告,共产党六亲不认,陈埠县就是个例子。如此,他们就会更加死心塌地地依附政府。还有一点,刘汉英知道凹凸山的这些地方官员为了一方太平,都和当年的土匪、现在的汉奸姚葫芦暗渡陈仓,他们实际上就是姚葫芦的钱库和粮仓。这些人被共产党打下马来,就等于掐了姚葫芦的血脉,姚葫芦自然不会坐视不管。而姚葫芦一旦动手,让姓杨的和姓姚的都伤伤元气,他就可以端杯清茶坐在一边乘凉了,他既可以通过洛安州的商行卖点子弹给姚葫芦,又可以在适当的时候帮杨庭辉一把,两边都有人情。他现在的任务是养精蓄锐保存实力,就连日本人,倘若不是找上门来,他都尽量不去招惹。说什么要他重新回到山南,还去戡乱剿匪,简直是痴人说梦,都是屁话。

当然,刘汉英的真实想法不会告诉这些鱼肉乡里的土财主。

第四章

过了两天,刘汉英就派人到凹凸山南,给杨庭辉送来一份字斟句酌的公函,指责杨部背信弃义,陈埠县李文彬擅自驱逐政府官员,成立武装,是破坏团结抗日之举。而没收商行财物,属于违法行为。与此同时,洛安州里在日本人卵翼之下耀武扬威的汉奸姚葫芦也派人给杨庭辉送来一封信,自然是威胁了,一是要求杨庭辉立即撤消并处置李文彬和陈埠县那个姓崔的泥腿子县长,立即迎接尤县长归政,立即将没收商会的财产归还——“否则,休怪姚司令我不客气。”

这两封信在凹凸山游击支队和特委引起了争论。开会研究办法的时候,李文彬也参加了。李文彬看了刘汉英和姚葫芦的信,勃然大怒,将信掷在地上,还踩了一脚,说:“国民党欺人太甚,我们打倒反动县长,还权于人民,扩大武装就是为了抗日,不是去打他刘汉英的,他有什么道理说我们破坏抗日?看看,他是和汉奸一个腔调,究竟是谁破坏抗日,不是昭然若揭了吗?”

江古碑说:“我同意李文彬同志的观点,我们对这件事情可以不予理睬。我们不能听国民党和汉奸的指挥。”

说完,还很有力度地拍了一下桌子。

杨庭辉说:“大家还是冷静一点。老窦老王老张,你们的意见呢?”

窦玉泉本来是不急于发言的,他知道,这个问题比较棘手,虽然只是陈埠县的问题,但这里涉及到许多政策问题,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各种关系比较微妙。合作是合作了,但毕竟不是一家人,合作还有个分寸的问题。凹凸山的历史特殊,过去是官匪一家、兵匪一家,现在是国、共、匪、伪,错综复杂。还有,虽然同是从江淮军区派来的干部,但他对江古碑和李文彬的做法有保留,他们过于理想,也过于激进,在全民族统一抗战的前提下,去搞那种轰轰烈烈的土地革命似的革命,去建立什么“凹凸山的巴黎公社”,简直是异想天开,也不符合当前的政策和策略。但是让窦玉泉为难的是,杨庭辉和王兰田对于江古碑和李文彬的做法并非不知道,不仅默许,而且支持。他是个吃过亏的人,在川陕肃反的时候他差点儿被杀掉,回到江淮军区,又反过来被当成某某某分裂主义分子被审查过。革命的理想和目标是崇高的,但是实施的过程是云诡波谲的,在陈埠县的问题上,持肯定和否定的态度都不一定正确,并不是非此即彼。

窦玉泉苦思良久,还是一言不发,最后只说了句:“这件事值得重视,还需要认真研究。大家各抒己见吧。”

窦玉泉可以王顾左右而言他,王兰田却不能,在这样的会议上,如果他保持沉默,这种沉默本身就是态度。王兰田也想了一阵子,说:“刘汉英和姚葫芦的态度我们不能不重视,因为,不予理睬,可能会使矛盾激化,尤其是姚葫芦,他要是把视线主要集中在凹凸山南,可能……在军事上,可能……对我们不利……”

王兰田的话还没说完,张普景立即打断了他的话头:“老王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就是要同敌人斗争的,我们还能在汉奸面前低头吗?”

王兰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们现在实力还不是很雄厚,不能惹火烧身。”

从内心讲,窦玉泉是很赞成王兰田的意见的,从凹凸山的形势看,各方势力都在积攒精力敛翼待机,如果因为陈埠县的问题,将敌伪的注意力集中在凹凸山南,刘汉英本身就居心叵测,一旦开战,势必袖手旁观,游击支队的这点兵力将会受到重创,的确不是明智之举。但窦玉泉不会把这个意思说出来,他知道,杨庭辉不是书呆子,杨庭辉不会不明白个中利害关系,只要不是逼到绝处,他就没有必要充当出头鸟。

杨庭辉终于发言了。杨庭辉说:“陈埠县的工作我是支持的,李文彬同志做了相当的努力,局面开展得很好,尤其是武装建设,功不可没。但是,现在情况有了变化,有些人被触动了,我们得有策略,硬顶对我们不利。我看是不是这样,那个尤县长,还是让他当他的县长。没收商会的财产,可以还给他们一部分。这样,可以暂时稳住姚葫芦。但是,抗战先锋队已经建立,不必撤消,这一点,我们不必解释,这是抗日的需要,一切都是在抗日的旗帜下顺理成章的,刘汉英作为凹凸山特别行政公署专员,他没有理由反对,就是心有异议,也不敢摆在桌面上说,我让他有苦说不出。”

张普景说:“我们为什么要做这么多让步,难道是被敌人吓破胆了吗?我们应该坚持,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我们有我们的原则,不能妥协。”

杨庭辉说:“同志,斗争是要讲策略的,而眼下我们最重要的策略就是发展我们的武装。只有当我们的武装力量相当壮大的时候,原则才有可能坚持得下去。如果我们一味蛮干,同敌人拼个鱼死网破,那就是葬送我们的实力。”

这次会议做出了三条决定,一是陈埠县还政于旧政权尤县长的班底,退还陈埠县商会被没收的部分财物,并且由杨庭辉亲自出面,安抚尤县长和一帮子士绅们。二是陈埠县的“苏维埃”政权暂时转入地下活动,兵工厂设备送交游击支队。三是以原抗战先锋队骨干分子为基础,成立陈埠县抗日游击中队,并公开向国民党凹凸山行政公署报告,申请武器装备和军饷——至于能否落到实处,则另当别论。

刘汉英有两个没想到,第一是杨庭辉等人会做出这样的让步,眼看已经红红火火的陈埠县赤色运动转眼之间就偃旗息鼓了,按他的经验,共产党善于星火燎原,像这样自己泼自己的冷水,不是共产党的性格——可是凹凸山的共产党就是这么出其不意。如此,让杨庭辉的部队见恶于姚葫芦,并借姚葫芦的手削弱杨庭辉的如意算盘也就很难拨动了。

刘汉英的第二个没想到是,杨庭辉居然明目张胆地又在陈埠县成立一个抗日游击中队,而且装出一副依靠国民政府的样子,向他报告,以争取合法。刘汉英当然不会情愿给这个中队军需粮饷,但是,他又知道,不管他承认与否,土八路的那个中队是不可逆转地成立了,他不承认又能怎么样呢?八路军的队伍说发展就发展,压根儿就用不着征得他的承认,这一次之所以报告了,是给他一张脸,他要是一本正经地不予理睬,就是给脸不要脸了。

前思后想,刘汉英最终还是决定把这张脸要过来,派了一名军需官,带上一门破钢炮和十条汉阳造,前往陈埠县宣读他的手谕,嘉勉陈埠县抗日游击中队奋勇杀敌,为党国效忠。

第四章

战斗间隙训练,别的中队的训练都是司令部作战科组织,梁大牙的中队却是由副司令员兼参谋长窦玉泉亲自组织。

窦玉泉是个读过师范的知识分子,因为有点文化,过去一直在川陕的部队里当参谋,那时候,川陕的红军搞肃反,发起肃反运动的领导人有一个出奇的理论——“工农同志在工作中犯了错误,党可原谅三分,倘若是知识分子犯了错误,就要加重三分。”肃反前的一天,那位领导人偶尔看见窦玉泉正在看一个小册子,就顺手翻了翻,这一翻就坏了,那个小册子的作者是一位留过洋的军事指挥员,也是那位领导人正要在肃反中清理的重要目标,再加上窦玉泉当时和妇女独立团的一名女干部交往甚密,而那位女干部恰好又是窦玉泉顶头上司追求的对象,肃反一开始,顶头上司就向上打了报告,密奏窦玉泉说过的一句话,“某某某指挥打仗就是不如某某某”,如此自然大祸临头,毫不含糊地被关进了“改造班”,每天要交代思想错误,如果交代不出错误,那就更是错误,属于“执迷不悟”,再往后就是“顽固不化”,再再往后就是“自绝于党”。倘若不是一场战斗急需干部,窦玉泉的肩膀上早就没有脑袋了——那时候杀了多少人啊,没有理由都照杀不误,更何况他窦玉泉还读过“反革命分子”某某某的书呢?何况他还说过某某某指挥打仗不如某某某呢?

打完那一仗,有些“改造干部”

相信组织,又交了枪老老实实地回到了“改造班”,不久后大都被杀。窦玉泉却多了个心眼,跟随一支作战部队回到了江淮根据地,从而躲过大难一场。

有一点窦玉泉没有想到,当初在苏区他曾经受过某某某肃反扩大化的迫害,差点儿成了刀下冤魂,可是到了江淮军区之后,他又莫名其妙地成了某某某分子,当时军队的一位高级领导人说过这样的话:“某某某就像一粒毒药,毒药投到井里,某某某部队的干部喝这口井

的水,都不可避免地要中一些毒。”

如此一来,窦玉泉就一再背时,没被某某某杀掉,还要为某某某背黑锅,又进行了若干次反省,又写了若干份检查,这才勉强过关,并在以后的岁月里,凭借勤恳的作风和实战经验重新受到重视。

毕竟,窦玉泉是一个经过战争而且是正规战争磨练出来的军人,被派遣到凹凸山以来,也是满怀雄心壮志,要一展身手,要带出一支兵强马壮的部队。但凹凸山支队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容易整顿,游击作风严重不说,兵员成分还十分复杂,多数指挥员既没有军事理论,也缺乏严谨的战术训练。如此,他就不能不多操一些心了

抗战爆发以后,凹凸山游击支队经过收编扩充,眼下共有五个中队,每个中队有三五小队不等,每个小队有三二十人不均。窦玉泉便向杨庭辉建议,军中立草为标,凡事都得有规矩,要规范编制,合理配备人员和武器,并对小队以上干部进行战术训练和基本的军事理论教育。这些建议均被杨庭辉欣然接受。

窦玉泉搞训练是有经验的,从基础的动作开始,点滴灌输,一招一式都按照日军战术来,这在战术上叫以夷制夷。但梁大牙之流却练得阴阳怪气。练习拼刺刀,窦玉泉讲了几遍要领,累得浑身是汗,从出枪出刺护身到侧身防卫都亲自示范,要求得十分细致也十分严格。可是让梁大牙比划,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张牙舞爪笨手笨脚,还老爱抡枪托子,一急眼了就横冲直撞。窦玉泉忍不住一遍一遍地纠正,纠正多了,梁大牙就不耐烦了,说:“什么一进二退上三下四的,咱记不住。窦副司令你也别老找茬,我这个打法不比你的差,不信,咱俩拼回刺刀试试。”

窦玉泉说:“好啊,我看我不教训你一下你就不知道厉害。我让你三枪。”

梁大牙不信邪,拖着根木枪就要和窦玉泉拼。

梁大牙人高马大,窦玉泉也是高大魁梧,彼此势均力敌,再加上窦玉泉在参加队伍之初就是受过严格的单兵训练的,自然不会怯乎梁大牙。

准备好了,就开拼。

梁大牙横着一根木枪,泰山压顶一般向窦玉泉扑过去。窦玉泉拉开架式,等梁大牙逼近了,虚晃一枪,倏然一跳,梁大牙就扑了一空,但是梁大牙没有倒下,抽身杀了个回马枪,窦玉泉出枪一挡,用力过猛,两人的虎口都是一阵裂疼。

梁大牙见两枪没有刺中窦玉泉,暂停,稳住阵脚,耍了个心眼,哇哇乱叫,声东击西,左右开弓,把一根木枪舞得呼呼生风。窦玉泉见这家伙又开始乱抡了,不敢贸然还手,连连后退,跳上一个高坎,引诱梁大牙轻兵深入。梁大牙屡次出击无效,就有些急躁,动作就更

没章法了。窦玉泉卖个破绽,抽身便走,梁大牙见有机可乘,再次出枪,却不料窦玉泉突然一闪,出枪一杵,梁大牙就摔了个嘴啃泥。

窦玉泉迅速回身,一脚踏在梁大牙的背上,把木枪头抵在梁大牙的后脑勺上,哈哈大笑:“梁大牙,到底我是花拳绣腿还是你笨脚笨腿?这回服不服啊?”

梁大牙被死死地踩住,动弹不得,叫了起来:“狗日的窦副司令,你也不按章法了,胡来,你耍花招。”

窦玉泉仍然踩住梁大牙不松,任凭梁大牙在他的脚下龇牙咧嘴地求饶,说:“我当然要耍花招,打仗打的就是花招。但是你要把基础动作练熟了,才能把花招耍好。你前几次仗打得都不错,但那都是小打小闹,也有很大的偶然性。你的对手要是我,恐怕就没那么便宜。当八路军的军官,你还得从头训练,要练扎实的基本功。你听明白了吗?”

梁大牙说:“我听明白了。你快松开我,你不能老踩住我不松啊,哎哟,我的肋巴骨……我服了行不行?”

窦玉泉这才哈哈一笑,又使劲地踩了一下,说:“怎么样,知道厉害了吧?别以为……”话还没说完,就觉得身子一飘,重心失控,稀里糊涂就被掀翻了。还没回过神来,梁大牙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拍着屁股叫道:“你厉害个鸟毛灰,老子不过是一时大意让你钻了空子。十天后咱们再比划,我让你三枪,你能赢我我把门牙打下来给你。”

窦玉泉说:“那好,我等着。”

吃了一次亏,梁大牙就不能小看窦玉泉了,虽然嘴上还是不知天高地厚,但是暗暗地留了神,琢磨小日本的战术,也琢磨窦玉泉的招数,十天之后再跟窦玉泉较量拼刺刀,作风与前大为改观,结果竟然是窦玉泉以三负一胜败给了梁大牙。

第四章

这段时间,没有大打出手,凹凸山游击支队只搞了几次小出击,主要的精力还是训练和整肃军纪。

虽然拼刺刀跟窦玉泉不相上下,但梁大牙知道窦玉泉是一个有学问的军事干部,尤其是关于指挥方面,那是为官为将的学问,窦玉泉有些招数,他还是乐意跟着揣摩的,而且悟性不差,很会灵活运用,往往出奇制胜。譬如前不久在黄峰垭反“扫荡”中,曲歪嘴的小队抓获了鬼子官的一条东洋狼狗,梁大牙灵机一动,当场让人在狗尾巴上绑了四颗手榴弹,拧开盖子,把拉火环扯掉就放了狗。那狗一旦挣脱羁绊,就箭一般地往鬼子窝里跑,欢天喜地地炸死了它的老主人藤田少佐和七八个鬼子兵。

梁大牙的仗现在是越打越精了。

这天是个好天气。晌午时分,梁大牙正在驻地村庄外带领朱一刀等人训练摔跤,杨庭辉骑着一匹枣红色的大洋马,满面春风地驰骋而来,一直奔驰到梁大牙的身边,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警卫员,乐呵呵地照着梁大牙的肩膀上擂了一拳。

梁大牙说:“看样子司令员有高兴的事情了,莫非哪里又打胜仗了?”

杨庭辉说:“不光是我的高兴事儿,也有你梁大牙的高兴事儿。梁大牙同志,上级要我们在鄂豫皖边扩大抗日武装,各县要成立县大队。从今天起,你就是陈埠县的县大队长了。”

梁大牙吃了一惊,说:“我的个天,那不是又升官了吗?”

杨庭辉笑笑说:“是啊,当八路当对了吧?看看升官升得多快?我跟你讲,这次我们在凹凸山要成立七个县大队,要把队伍扩充到两千人以上,干部严重缺乏,别的大队长和政委都是老红军干部担任的,像你这样资历的,最多只能当副大队长。你是第一个当大队长的,我们把你选做标杆,你得好好干,尽量带出一批新干部来。”

升官是好事,不过梁大牙又有点疑惑,问:“县大队的大队长是个多大的官儿?能不能骑上东洋马?”

杨庭辉皱皱眉说:“我们八路军不计较官大官小。要想骑东洋马,你得自己缴获。”见梁大牙黑着脸不吭气,又说:“你那个大队长,也就相当于个营团级吧。”说完,带头往山坡上走,仍然显出兴致很高的样子。

梁大牙赶紧跟了过去,不屈不挠地问道:“县大队长这个官算是几品?”

杨庭辉很恼火地看了梁大牙一眼,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说:“七品!”

梁大牙压根儿不在乎杨庭辉的态度,咧开大嘴笑了,说:“不赖。七品就是个县太爷了。管多少人马?”

杨庭辉忍了几忍才没有骂出声来,咽下一口恶气,说:“眼下只有你们中队作为主力基础,到陈埠县去开展工作,各小队升级为区中队,到各区去扩充兵员,加上李文彬同志的抗战先锋队,全大队要发展到五百人左右。”

梁大牙一听这话乐了,嘿嘿一笑说:“行啊,招兵买马咱有办法。今晚老子就带人去打河口集,他娘的弄他几根机关枪回来,让弟兄们看看本大队长的手段。”

杨庭辉勃然变色,厉声喝道:“梁大牙,你是谁的老子?”

梁大牙怔住了,傻乎乎地看着杨庭辉,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嘟嘟囔囔地说:“咱说话就是爱带个口头禅,不是故意骂人的,何必发火呢。”

杨庭辉就沉下脸,严肃起来说:“梁大牙同志,我必须提醒你了,你现在是八路军的指挥员了,老百姓的习气要改。我们八路军是一个有着高度组织纪律的武装集团,不能仅凭意气用事,不能说高兴了想打就打。大队长要像个大队长的样子,要动脑筋。你明白吗?”

梁大牙的大嘴张了几张,想把杨庭辉的话给顶回去,可是转过脸去一看,司令员的表情很认真,再往细里琢磨,觉得杨庭辉的话似乎有点道理,便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明白了,大队长要像个大队长的样子。”

杨庭辉仍然余怒未消,但见梁大牙没有顶撞,口气便缓和了一些,语重心长地说:“梁大牙同志,你要清楚,组织上对你可以说是十分地迁就了。你作战勇敢,这是有目共睹的,但是你不能因此居功自傲。你梁大牙在我们凹凸山游击支队里是受到尊敬的。你要珍惜同志们对你的尊敬,要注意保持高大形象。”

这一席话,虽然也是批评,但是杨庭辉把分寸把握得比较好,有褒有贬,褒中寓贬。梁大牙尽管明知是教训他,听起来却不咋觉得不中听,于是坦然表态:“司令员你放心,往后咱再也不在你面前充老子了。”

杨庭辉点了点头说:“在别人面前也不能充老子。”

梁大牙说:“司令员说得对,咱梁大牙是个明白人,说得对咱就听,听了咱就改。”

杨庭辉的脸上这才显出一丝笑意,又点了点头说:“到陈埠县的事就这么定了。具体的准备工作,等一会儿由司令部姜家湖同志跟你们一起研究。你看还需要什么?”

梁大牙挠了挠头皮,龇龇大牙说:“倒是真的还有个需要,就不知道司令员给不给?”

杨庭辉说:“只要是我们能够办得到的,自然会给你办。你有要求尽管说。”

梁大牙张了张嘴,想说没说,半天才说:“算球了,就算是开个玩笑。”

杨庭辉说:“你梁大牙一向说话爽快,今天是怎么回事啊?有话直说!”

梁大牙说:“说了恐怕也是白说……你……能把东方姑娘给我吗?”

梁大牙说话的功夫,杨庭辉已经踏上了往坡上去的小路,一只脚在路边,一只脚在路上,听了梁大牙的话,被火烫了似的缩回脚,看鬼一般狠狠地盯着梁大牙。梁大牙发觉司令员的目光很不对劲儿,像是带着很多毛刺,扎得人眼睛生疼。心里不由自主地就先虚了三分,嘴里呐呐地说:“不行就球了,咱这也是……也是……”

杨庭辉冷笑一声,问道:“梁大牙同志,你个狗日的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们八路军是土匪么?你以为组织上派你去陈埠县是去当山大王么?你是不是还想要个压寨夫人啊?啊——你说是不是?”

梁大牙连忙辩解,自然不敢说出心里话,也算是粗中有细,迅速给自己找到一个台阶,硬着头皮说:“司令员小看梁大牙了,我梁大牙如今已经是抗日军人了,还是一名八路军的干部,哪能去想那些歪门斜道呢?我这段时间看出来一个窍门,有东方闻音同志在场,我们队的弟兄们杀敌训练就格外带劲一些。再说,咱这个人是个粗人,得有个仔细的人敲打咱,咱才能进步。自从结识了东方闻音同志,不知是咋弄的,咱就想当个斯文人。你说怪不怪?”

这回轮到杨庭辉吃惊了。杨庭辉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貌似莽汉的梁大牙还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他定睛再一次仔细打量梁大牙,还真不像生病发烧,也不像油嘴滑舌的样子,挺认真的。想了一会,杨庭辉说:“好,你的这个要求我记住了,我得跟支队其他领导研究一下。”

梁大牙说:“司令员我向你保证,咱当真没有往旁门左道上想。东方闻音同志要是不能跟我们并肩战斗,你就给我派个军师吧。”

杨庭辉说:“还没有顾上告诉你,这次组建陈埠县大队,为了加强力量,支队决定抽调一批战斗骨干给你们,各区成立区中队,中队长和小队长都由老八路干部担任。”

梁大牙起先没有反应过来,想了一会突然叫了起来:“司令员,这样不行,你派老八路干部来,那朱一刀跟陶三河、曲歪嘴他们怎么办?”

杨庭辉说:“什么怎么办?提拔使用,到各区中队去当副中队长啊。”

梁大牙怔了怔,瞪着两只凸出的眼珠子往远处看了好一会儿,才扭过头阴森森地对杨庭辉说:“算球了,你那个鸡巴大队长咱不当了。”

杨庭辉吃了一惊,厉声喝道:“梁大牙,你这是什么意思?”

梁大牙不吭气,蹲在地上,卷了一支粗大的旱烟,吱吱吱吸得火星乱蹦。朱一刀和陶三河、曲歪嘴等人都是梁大牙担任中队长之后提拔起来的小队长,也都是他的蓝桥埠乡亲。在梁大牙看来,这些人都是够种的,只要认准一个理儿,玩起命来能把脑袋当尿壶摔。前几次同日军交手的事实也的确证实了这一点。这次梁大牙当上了大队长,他想自然应该是水涨船高,小队长们都应该成为中队长。可是杨庭辉居然要派老红军老八路骨干来当正的,他的知根知底的兄弟却只能屈居副职,他梁大牙的心中当然不会痛快。再说,派来的老红军老八路干部们显然都是杨庭辉信得过的心腹,功劳大,资格老,往后能像朱一刀陶三河曲歪嘴他们那样服从自己么?

想到这里,梁大牙的心头便蹿上来一股无名之火,抽完半根烟卷,恶狠狠地扔在地上,站起身来使劲地往上面踩了几脚,一拍屁股走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甩了一句话:“杨司令员,咱把话挑明了,你给我派老红军老八路骨干我双手接着,但是他们只能当副职,不然这个大队长咱就不当了。”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这落地有声的一句话把杨庭辉噎得直翻白眼,盯着梁大牙一走一犟的背影,杨庭辉终于忍无可忍了,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狗日的梁大牙,简直是土匪。”

第四章

凹凸山的夜晚漆黑,凝重的空气中弥漫着秋草枯叶的潮湿气息。八路军凹凸山抗日游击支队司令部的几位主要负责人在驻地梅岭召开紧急会议,集中研究一个问题——关于是否撤消梁大牙同志担任陈埠县县大队长职务的任命。

这显然是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如果撤消任命,那么,将如何处理梁大牙?如果换一个结局,仍然保留梁大牙的大队长职务,那么是否可以派遣东方闻音同志去陈埠县工作?从其他部队抽调的老红军老八路骨干去陈埠县县大队究竟是担任正职还是副职?等等。

会议由杨庭辉主持。参加会议的共有六个人,包括杨庭辉,支队政治部主任张普景,副司令员兼参谋长窦玉泉,副政治委员王兰田,特委副书记兼支队副政委江古碑。还有一个就是列席会议的支队政治部宣传部长东方闻音。除了杨庭辉和王兰田年纪超过了三十岁以外,其余人员都才二十郎当岁,窦玉泉二十五岁,张普景二十四岁,东方闻音才十八岁。

这次年轻的会议可以说是一次高度机密的会议。因为在会前私下通气时,江古碑提出了一个矫枉过正的方案:秘密处决梁大牙。

张普景表示赞成。窦玉泉既不表示赞成,也不表示反对。这就为会议的调子升了级。

江古碑虽然主持特委工作,但特委现在还是个空架子,离不开支队,他对支队的事情也很关注。一句话说到底,除了某种隐秘的不可言说的憎恶以外,冠冕堂皇地说,他也不认为梁大牙是个革命者。眼看梁大牙一天天坐大,居功自傲,江古碑感到十分不安。

张普景对杨庭辉一次又一次迁就并且重用梁大牙更是不满。他认为梁大牙的思想意识形态基本上还是封建腐朽的那一套,参加队伍动机不纯,政治上一塌糊涂。杨庭辉曾经有几次提出来要发展梁大牙入党,张普景给予了坚决的抵制。他认为他必须捍卫组织的纯洁性,不能因为梁大牙多杀了几个日本鬼子就降低了组织的标准。杀几个鬼子算得了什么?革命有更大的目标,有比杀鬼子更重要的事情,他梁大牙能胜任吗?张普景还特别厌恶梁大牙的举止行为,觉得这个人差不多就是个恶棍。如果把部队的指挥权交给这样的人,岂不是要改变性质吗?如今他又公开违抗命令,要挟上级,甚至提出荒唐条件,是可忍孰不可忍。什么“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个人随时都会脱离队伍。这样的人杀不足惜。

张普景知道窦玉泉对梁大牙也有看法,十分希望他能站出来“坚持原则”,可是,窦玉泉却回避了他的目光。开会的时候,窦玉泉谁也不看,只看房顶上的草笆。尽管窦玉泉也认为,像梁大牙这样的人,参加八路军带有很大的投机成分,这样的人谈不上有什么政治信仰,一旦条件有变化,或者个人意志得不到满足,他把队伍拉出去投敌都是极有可能的,但是这些话不到非说不可的时候,他窦玉泉是不会说的,他知道有人会说。

王兰田对江古碑和张普景的提议持不同意见。王兰田认为,“看一个人应该历史地看,长远地看。历史地看,梁大牙同志虽然有很多恶劣的习气,但是他投身抗日的爱国精神是不容置疑的。当初,他虽然在投八路还是投国民党军的问题上没有明确的倾向,走过一段曲折的道路,但是有一点是很明确的,那就是他不会去当汉奸。长远地看,眼下全民抗战,像梁大牙这样舍身忘死的人尤其难能可贵。而且,通过最近的几次战斗,已经可以明显地看出来了,梁大牙同志在战术上有了可喜的进步,现在已经不是仅凭匹夫之勇了,已经开始有意识地思考一些问题了,基本上进入了一个初级指挥员的角色了。眼见得一个战斗骨干正在成长,我们还是应该考虑帮助他……”

“可是,梁大牙竟然要求东方闻音同志跟他一起去陈埠县,动机是不可告人的,是十分恶劣的。”张普景十分激动,红着脸看着王兰田,狠狠地打断了他的话。

王兰田却不温不火,依然平静地说:“当然,梁大牙同志也有他的问题,有些问题甚至是我们所不能容忍的。我的看法——杀,是坚决不能杀的。但是陈埠县县大队大队长的职务目前是不能让他担任了。可以让他继续担任中队长,同时要对他的中队加强政治工作建设。现在的指导员在梁大牙的面前太软弱了,要换掉,换上一个有胆有识能够独当一面的同志,必要的时候要能顶上去。另外,也可以考虑再配两个副手。”显然,王兰田的意见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所提出的方案不能说没有可取之处。几位支队首长为了梁大牙,委实伤了不少脑筋。

张普景闷闷地吸了两口烟,又扭过头来问道:“闻音同志,你是怎么想的?”

东方闻音不是支队首长,只是临时被指定列席会议,所以不便发言。对于梁大牙要求自己也到陈埠县去跟他“并肩战斗”,她感到十分惊讶和困惑。她是这么年轻,又是这样幼稚。虽然她现在是支队政治部的宣传部长,但那只是一个名义,整个宣传部只有她一个人,实际工作大事小事全由张普景包揽到底,她差不多就是个书记员兼通讯员。对于革命她一知半解,参加八路军是为了抗日报国。上海沦陷她无家可归,一到凹凸山,她才逐渐体会到革命二字的深刻涵义,远远不是她那颗单纯的心能够明了的。杨庭辉司令员是她父亲最器重的学生,父亲到远东寻求真理去了,托孤一样的把她送到凹凸山,杨庭辉自然对她关怀呵护倍至。连杨司令员都说她还是个娃娃,还没有长大,还要在斗争中接受磨砺。像她这样一个人,到陈埠县又能够帮助他们做些什么呢?从个人角度上讲,对于梁大牙,她的看法是很复杂的。她能够充分地感受到,像梁大牙这样的人,似乎是很让人讨厌的,但奇怪的是,她并不讨厌梁大牙——说到底,她现在还不能算是认识了梁大牙。

东方闻音感受到了张普景落在她脸上的目光的分量,同时也感觉到了特委江古碑副书记在注视她的时候表现出来的复杂的神情,可是,她无法做出抉择——况且这也不是她的选择所能决定的。东方闻音说:“我个人服从支队首长安排,只要是为了抗战大局,怎么样都行。”

张普景有力地看了她一眼,表示不满。江古碑也看了她一眼,那目光里既有失望也有一丝淡淡的阴郁。他是多么希望她能够强有力地支持自己啊,如果此时她能站出来,公开发表看法——梁大牙是个投机分子,这样的人在我们的队伍里很危险,如果有一天他私心膨胀,就会给革命带来很大的损失,我拥护江古碑副书记和张普景主任的提议,为杜绝后患,把梁大牙毙了!——如果她能这样说,那很多问题都解决了,即使不能把梁大牙毙了,他江古碑也会感到由衷的高兴,可是,令他沮丧甚至气愤的是,她竟然说:“只要是为了抗战,怎么样都行。”

这叫什么话?怎么能“怎么样都行”呢?简直是毫无立场,也毫无爱憎。但是在这个场合,江古碑无法发作。

杨庭辉最后发言了。杨庭辉的表情很严肃,态度也很诚恳,眼窝里有些红丝,看样子很累,是经过了一番艰难曲折的思想斗争的。杨庭辉说:“第一,梁大牙同志是个好同志。第二,梁大牙同志是个可以进步的同志。第三,梁大牙同志是个可以重用的同志。”

在座的几个人面面相觑。连王兰田都有些诧异,一向稳重睿智的杨司令员这是怎么回事啊?明摆着的,梁大牙目前口碑极差,所作所为影响极坏,不杀他的头,就是高抬贵手了。杨庭辉却冒众人之大不韪,如此公开如此武断地给予如此之高的评价,实在是出人意料的。

张普景表情严峻地说:“我有一个问题要请教杨庭辉同志,到底谁是革命的主力军?”

杨庭辉怔了一下,说:“谁能打胜仗谁就是革命的主力军。”

张普景说:“这不是单纯的军事观点吗?”

杨庭辉说:“是军事观点,但不单纯。”

张普景冷笑了,“可是,我们的原则呢,革命者的标准呢?难道革命者仅仅就是靠匹夫之勇?”

杨庭辉反问:“那你说革命者应该是个什么标准?我告诉你同志哥,没有天生的革命者,没有与生俱来的革命觉悟。信仰和理想都是要靠培养的。你老张有什么理由断定梁大牙就不是一个革命者?这不是唯物主义的态度嘛。”

张普景顿时语塞,但仍然不肯轻易就范,坚持说:“就算我们不能证明梁大牙不是个革命者,但是他显然不具备优秀革命者的品质。”

杨庭辉挥手轻轻地驱散了眼前的几缕轻烟,淡淡地笑了笑,说:“老张你不要急于争论,我总有发言的自由嘛,请让我把话说完……之所以说梁大牙同志是个好同志,他的战斗行为已经证实了,大家有目共睹。他有缺点,但他的主流是好的,是革命的。改造一个人好比搬一座山,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我们不能指望梁大牙今天穿上八路军的制服,明天就是一个纯粹的无产阶级战士了。思想工作要潜移默化。我们共产党人是唯物主义者,不相信江山易移本性难改那一套。精诚所至水滴石穿,我们共产党把石头都能炼成钢,未必就改造不了一个梁大牙?眼下抗日战争已经进入了一个持久的僵持阶段,凹凸山的斗争尤为艰苦,正需要梁大牙这样的爱国青年驰骋沙场,所以我们要重用他。如果对梁大牙处理不当,将会给基层带来动荡,挫伤战斗积极性,梁大牙的中队恐怕要出问题。另外,从品质上分析,梁大牙不仅作战勇敢,而且脑袋也很灵活,只要引导正确,他就会一步一步地走上健康的革命道路。这样的人,一旦成为有觉悟的革命战士,其作用是不可低估的。”

“可是,”张普景不仅对窦玉泉的暧昧不满,还很恼火江古碑,枪毙梁大牙是他提出来的,见杨庭辉态度强硬,他却龟缩了,这哪里是革命者的姿态啊?没有办法,张普景只好硬着头皮再一次赤膊上阵:“可是,司令员同志,我们是否应该注意一个倾向,注意不要过分强调单纯的军事观点,而忽视了政治原则。梁大牙刁横野蛮,趣味低级,如果让这样的人继续担任指挥员,并且独当一面成为一个县的抗日武装的最高领导人,会不会有损我们八路军的名声?”

杨庭辉没有马上回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然后才说:“老张的担忧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但是,事在人为啊。如果梁大牙现在就是一个既具有顽强战斗作风,又具有高度政治觉悟的人,那么我们还要开这个会干什么呢?那就不用再研究这研究那了,干脆把梁大牙调到支队政治部给你当副主任算了。”说完后面一句话,杨庭辉笑了,笑得很轻松。坐在杨庭辉右边的王兰田也微微地笑了笑。

张普景却笑不出来,他已经明显地感受到了杨庭辉话里的讽刺意味,脸色悄悄地阴沉下来,瞟了窦玉泉一眼,窦玉泉仍然面无表情。其他人也都缄默不语。东方闻音只是从几位首长的言语中感觉到似乎有些话不投机,她有些困惑,眼下她还没有进入到凹凸山决策层的思想环境之中。

杨庭辉的思路并没有被打断,接着前面的话题,仍然侃侃而谈:“为了达到团结梁大牙,改造梁大牙,正确使用梁大牙,充分发挥他抗日积极性和勇敢作战精神的目的,我提出三条提议。第一,正常宣布梁大牙同志担任陈埠县县大队大队长职务的命令。第二,向军区报告,调动宋上大、马西平、东方闻音三同志到陈埠县工作,陈埠县县大队政治委员由该县县委书记李文彬同志兼任,宋上大同志担任副大队长,马西平同志担任参谋长,东方闻音同志担任县大队副政治委员。由以上三同志组成县大队特别支部,宋上大同志担任书记,马西平同志为副书记。”

对于杨庭辉的第二条提议,东方闻音暗暗吃惊。副政治委员是个什么角色啊,那是要带领部队冲锋陷阵的,自己怎么能胜任啊?她很想站起来推辞,但一看见杨庭辉也正在用严肃而不容置疑的眼神注视着她,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是的,司令员一直都在强调,要她多接触斗争实践,要敢于在艰苦的环境里锻炼自己,提高自己。这一次的任命,想必也是司令员有意识地锻炼自己,是责无旁贷的。这样一想,东方闻音也就心安理得了。再掰着指头算一算,除了自己,派给梁大牙的三个人中,有两个原先都是做保卫工作的,宋上大还当过锄奸科长。虽然司令员丝毫没有流露出要对梁大牙采取任何防范措施的意思,但是仅仅从这项人事安排上,还是能体会到一种藏得很深的韬略。

杨庭辉的意见还没有谈完,“第三,根据战斗需要,建议梁大牙中队的朱一刀、陶三河、曲歪嘴三同志分别升任陈埠县县大队三个基干中队的中队长。支队另外抽调一批骨干,分任基干中队的副队长和各区中队队长。”

张普景终于忍无可忍了,拍案而起:“我反对,我坚决反对。”

杨庭辉说:“老张你坐下,冷静点。我刚才说的只是提议。有不同意见,我们可以举手表决嘛。”

张普景坐下去,仍然心潮难平。他迅速分析了一下形势:除了东方闻音没有表决权以外,在场的特委委员和支队党委委员有五位。在梁大牙的问题上,江古碑理所当然是他的同盟,根据过去的交谈,窦玉泉对梁大牙也是反感至深,绝不可能支持梁大牙,就连王兰田,如果他出于革命的责任感,恐怕也不会赞成杨庭辉的武断安排。真要表决,自己的意见应该是占上风的。

可是,表决的结果却让张普景瞠目结舌,甚至可以说心寒齿冷。当杨庭辉宣布:“同意杨庭辉同志以上三条提议的同志请举手”之后,杨庭辉自己先举了手,然后是王兰田和窦玉泉。江古碑左顾右盼,似乎有点犹豫,尽管他对把东方闻音派到陈埠县去跟那个魔鬼“并肩战斗”一千个反对一万个不放心,但是他往四周一看就明白了,这件事情已是大势所趋,所以他最终还是举起了手。

坚持到最后没有举手的,只剩下了张普景一个人,形成了一对四的局面。那一瞬间,张普景几乎咬断了钢牙,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是这样一个结果——这是怎么回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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