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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那些事儿》 作者:当年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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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院是中国传统的教育形式,明代许多书院历史十分悠久,流传五六百年的不在少数,今天说起外国的牛津、剑桥,一算历史多少多少年,简直牛得不行,再一看国内某大某大,撑死了也就一百多年,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TXT小说天堂在线书库;HTTP://WWW.XIAOSHUOTxt.net/)
实际上大可不必自卑,因为古代书院就是现代意义上的大学,不过是大学这词更时髦而已,要知道,欧洲最老的巴黎大学,也就是1261年才成立,而且基本上都是教些神学之类的鬼玩意,这也难怪,当时欧洲都是一帮职业文盲,骑着马,提着长矛到处冲,能读懂拉丁语的人扳着指头都能数出来,鬼才有心思上什么大学,中国的书院倒是有始有终,一直之乎者也了上千年,到清朝末年,基本都停的停,改的改,这一改,就把历史也改没了,年头从头算起。
但在书院上千年的历史中,明代书院是极为特别的,因为它除了教书外,还喜欢搞政治。
所谓搞政治,也就是一些下岗或上岗的官员,没事干的时候去书院讲课,谈人生谈理想,时不时还骂骂人,发发脾气,大致如此而已,看上去好像也没啥,但到嘉靖年间,一个大麻烦来了。
麻烦是王守仁同志带来的,因为此时他的思想已然成为了一种潮流,在当时的书院里,如果讲课的时候不讲心学,那是要被轰下台的,按说讲心学就讲心学,似乎也没什么,可问题在于,心学的内容有点不妥,用通俗的话说,是比较反动。
在这段时间,心学的主流学派是泰州学派,偏偏这一派喜欢搞思想解放、性解放之类的玩意,还经常批评朝政,张居正因为搞独裁,常被骂得狗血淋头,搞得朝廷也很头疼。
这要换在徐阶时代,估计也没啥,可张居正先生就不同了,他是一个眼里不揉沙子的角色,无论是天涯还是海角,只要得罪了他,那是绝对跑不掉的。一个人惹我,就灭一个人,一千个人惹我,就灭一千人!
于是在一夜之间,几乎全国所有有影响的书院都被查封,学生都被赶回了家,老师都下了岗。
事情到这里,似乎该结束了,然而张居正同志实在不是个省油的灯,他不但要抓群体,还要抓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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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抓典型,就是从群众之中,挑选一个带头的,把他当众干掉,以达到警示后人的目的。
而这次的典型,就是何心隐。
这位明代第一神秘人物实在太爱管闲事,在批评张居正的群众队伍里,他经常走在第一线。平日也是来无影去无踪,东一榔头西一棍,打了就走,绝不过夜,而且上到大学士,下到街头混混,都是他的朋友,可谓神通广大。
事实证明,他看人的眼光也很准,十四年前,当他离开京城之时,就曾断言过,兴灭王学之人,只在张居正。
现在他的预言终于得到了实现,以最为不幸的方式。
在万历七年(1579)的一天,优哉游哉了半辈子的何心隐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当他在外地讲学之时,湖广巡抚王之垣突然派兵前去缉拿,将他一举抓获,带回了衙门,还没等大家缓过神来,官方消息已传出:根据朝廷惯例,犯人刚到,衙门的兄弟们都要意思意思,给他两棍,没想到何心隐体质太弱,竟然一打就死。遗憾之至,已妥善安排其后事,并予安葬。
事情一出,天下哗然,王学门人一拥而上,痛骂王之垣,但人已经死了,王巡抚又十分配合,表示愿意背这个黑锅,也不发火,大家骂足了几个月,就此收场。
当然了,这事到底是谁干的,大家心里都有数。
这位泰州学派的领军人物虽然通晓黑白,张居正大人却是黑白通吃,虽然何心隐是他老师(徐阶)的同门,虽然何心隐曾经与他并肩作战,共同解决了严嵩。
但对张居正而言,朋友还是敌人,只有一个判断标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曾经的敌人除掉了,曾经的学生除掉了,曾经的盟友也除掉了,为了实现我的梦想,我坚信,这是值得的。
当然了,作为大明帝国的实际统治者,做了这么多工作,也受了这么多的苦,再过苦日子似乎也有点说不过去,而在这一点上,张居正同志是个明白人。
于是张先生的许多幸福生活方式,也随之流传千古,而其中最有名的,大概就是他的那顶轿子。
在一般人的概念中,轿子无非是四个人抬着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往前走,轿子里的人跟坐牢似的,转个身也难。
应该说这些都没错,但如果你看到了张居正先生的轿子,你就会感叹这个世界的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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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先生的交通工具不叫轿子,它有个专门名称——如意斋。一般人坐一般轿子,张大人不是一般人,轿子自然也不一般,别人的轿子四个人抬,张大人的轿子嘛……
下面我们先详细介绍一下此轿的运行原理以及乘坐体验。
该轿子(?)由真定地方知府赶制,轿内空间广阔,据估算,面积大致不低于五十平方,共分为会客室和卧室两部分,会客室用来会见各地来客,卧室则用于日常休息,为防止张大人出行途中内急找不到厕所,该轿特设有卫生间,体现了人性化的设计理念。
此外,由于考虑到旅途辛苦,轿子的两旁还设有观景走廊,以保证张大人在工作之余可以凭栏远眺,如果有了兴趣,还能做两首诗。
而且张大人公务繁忙,很多杂务自己不方便处理,所以在轿中还有两个仆人,负责张大人的饮食起居。
此外,全轿乘坐舒适,操作便利,并实现了全语音控制,让停就停,让走就走,决不含糊,也不会出现水箱缺水、油箱缺油、更换轮胎、机械故障之类的烦人事情。
你说这么大的轿子,得多少人抬?
我看至少也要十几个人吧。
十几个人?那是垫脚的!三十二个人起,还不打折,少一个人你都抬不起来,张大人的原则是,不计成本,只要风头!
相信我,你没有看错,我也没有写错,关于这部分,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顺便补充一句,这顶轿子除了在京城里面转转之外,还经常跑长途,张居正曾经坐着这东西回过荆州老家,其距离大致是今天京广线从北京出发,到武汉的路程,全部共计一千多公里,想想当年那时候,坐着这么个大玩意招摇过市,实在是拉风到了极点。
这段史料着实让我大开眼界,并彻底改变了我对祖国交通工具的看法,什么奔驰、宝马、劳斯莱斯,什么加长型、豪华型,什么沙发、吧台,省省吧,也好意思拿出来说,丢人!
日子过得舒坦,工作也无比顺利,张居正的好日子似乎看不到尽头,然而事实告诉我们,只进不退的人生是没有的,正如同只升不跌的股票绝不存在一样。
万历五年(1577),张居正一生中最为严峻的考验到来了,因为一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事。
就在这一年,张居正得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他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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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明一辈子没啥出息,却有了这么个有出息的孩子,虽说他没给儿子帮啥忙,反倒添了很多乱(此人在地方飞扬跋扈,名声很差),但无论如何,生子如此,他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但他死也想不到,自己的死,将会让儿子张居正生不如死。
张居正的爹死了!消息传来,满城轰动,因为表现忠心的机会到了。无数官员纷纷上门,哭的哭,拜的拜,然后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摸出门,最后再说两句节哀顺便,完事,收工。
这并不奇怪,自古以来,当官的如果死了爹妈,自然是空巷来拜,宾客盈门,上门的比自己全家死绝还难受,但你要相信,如果你自己挂了,是没有几个人会上门的。
对此,张居正也十分清楚,虽说父亲死了他很难过,但此时此刻,他的脑海里思考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的名字,叫做丁忧。
在当时的中国,张居正已经是近似于无敌了,他不怕皇帝,不怕大臣,不怕读书人议论,骠悍无比。
但他仍然只是近似于,因为他还有一个不能跨越的障碍——祖制。
所谓祖制,就是祖宗的制度,规矩,虽然你很牛,比皇帝还牛,但总牛不过死皇帝吧,上百年前定下的规则,你再牛也没辙。
丁忧就是祖制,具体说来,是朝廷官员的父母亲如若死去,无论此人任何官何职,从得知丧事的那一天起,必须回到祖籍守制二十七个月,这叫丁忧。到期之后可以回朝为官,这叫起复。
这个制度看上去有点不近人情,官做得好好的,一下子就给扒得干干净净,负责的那摊事情也没人管,不但误事,还误人心情。
但这个制度一直以来却都是雷打不动,无论有多麻烦,历任皇帝都对其推崇备至,极其支持,如果你认为这是他们的脑筋一根筋,食古不化,那就错了,人家的算盘,那是精到了极点。
因为根据社会学常识,只有出孝子的地方,才会出忠臣,你想想,如果一个人连他爹都不忠,怎么能指望他忠于老板(皇帝)呢?
但贪官们自然是不干的,死了爹,我本来就很悲痛了,正想化悲痛为贪欲,搞点钱来安慰我无助的心灵,你竟然还要罢我的官,剥夺我的经济利益,太不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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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很多人开始钻空子,你不是规定由得知死讯的那天开始计算吗,那我就隐瞒死讯,就当人还活着,一直混到差不多为止,就算最后被人揭穿,也是可以解释的嘛,人死了,我没有上报,那是因为老爹一直活在我的心中。
当然,一次两次是可以理解的,时间长了朝廷也不干了,自明英宗起,就开始正式立项,打击伪报瞒报的行为,规定但凡老爹死了不上报的,全部免官为民。
如此一来,贪官们也没办法了,只好日夜祈祷,自己的老爹能多撑几年,至少等混到够本再含笑而逝,到时也能多搞点纸钱给您送去。
但也有一个群体例外,那就是军队,领兵打仗,这就绝对没辙了,总不能上阵刚刚交锋,消息来了,您喊一声停:大家别打了,等我回去给我爹守二十七个月,咱们再来,还是老地方见,不打不散。
张居正不是军人,自然无法享受这个优待,而他的改革刚刚才渐入佳境,要是自己走了,这一大摊子事情就没人管了,心血付之东流且不说,没准回来的时候就得给人打下手了。
于是他只剩下了唯一的选择——夺情。
所谓夺情,是指事情实在太急,绝对走不开的人,经由皇帝的指示,在万般悲痛中恢复职务,开展工作。由于考虑到在痛苦之中把人强行(一般不会反抗))拉回来,似乎很不人道,所以将其命名为34;夺情。
然而张居正并不愿意走这条路,当然,并不是因为它很不人道。
其实在他之前,已有一些人有过类似的经验,比如著名的34;三杨中的杨荣,还有那位帮于谦报了仇的李贤,都曾经被这么很不人道过,除了个把人骂了两句外,倒也没啥问题,但到了嘉靖年间,夺情却真的成为了一件很不人道的事情,不人道到想不人道都不行,如果有人提出夺情,就会被看作禽兽不如。
之所以会有如此大的变化,都要拜一位孝子所赐,这人的名字叫做杨廷和。
说起来,这位杨兄弟的能量实在是大,闹腾了三朝还不够,死了还要折腾别人。当初他在正德年间的时候,父亲死了,皇帝说杨先生你别走,留下来帮我办事,他说不行,我非常悲痛,一定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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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几番来回,他还是回去了,从正德九年(1514)到正德十二年(1517),这位仁兄结结实实地旷了三年工,才回来上班。这要搁在现在,早就让他卷铺盖回家了。
由于他名声太大,加上又是正面典型,从此以后,朝廷高级官员死了爹妈,打死也不敢说夺情。(TXT小说天堂在线书库;HTTP://WWW.XIAOSHUOTxt.net/)就这么一路下来,终于坑了张居正。
张居正没有选择,只能夺情,因为冯保不想他走,皇帝不想他走,皇帝他妈也不想他走,当然了,最重要的是,他也不想走。
辛辛苦苦奋斗三十多年,才混到这个份上,鬼才想走。
虽说夺情比较麻烦,但只要略施小计,还是没问题的。
于是老把戏很快上场了,万历五年(1577)十月,痛苦不堪的张居正要求回家守制,两天后皇帝回复——不行。
一天后,张居正再次上书,表示一定要回去,而皇帝也再次回复——一定不行。
与此同时,许多大臣们也纷纷上书,表示张居正绝不能走,言辞激烈,好像张居正一走,地球就要完蛋,可谓用心良苦。
行了,把戏演到这里,也差不多该打住了,再搞下去就是浪费纸张。
准备收场了,事情已经结束,一切风平浪静,擦干眼泪(如果有),再次出发!
我亲眼看着严嵩沦落,徐阶下台,我亲手解决了高拱、刘台、何心隐,天下已无人能动摇我的地位。
对于这一点,张居正始终很自信,然而事实证明,他错了,错得相当厉害,真正的挑战将从这里开始。
万历五年(1577)十一月,翰林院编修吴中行,翰林院检讨赵用贤上书——弹劾张居正夺情。
编修是正七品,检讨是从七品,也就是说,这是两个基层干部,也就能干干抄写工作,平时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而张居正以前的敌人,不是朝廷高官,就是黑道老大、学界首领,并且还特别不经打,一碰就垮,这么两个小角色,按说张大人动根手指,就能把他们碾死。
然而就是这么两个小角色,差点把张大人给灭了。
因为这二位仁兄虽然官小,却有个特殊的身份:他们都是张居正的门生。
而且我查了一下,才惊奇地发现,原来吴兄弟和赵兄弟都是隆庆五年(1571)的进士,和之前开第一炮的刘台是同班同学。
这就只能怪张大人自己了,左挑右挑,就挑了这么几个白眼狼,也算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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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好了,当年只有一个二愣子(刘台),已经搞得狼狈不堪,这回竟然出了两个,那就收拾不了了,因为一个二愣子加另一个二愣子,并不等于二,而是二愣子的平方。
可还没等张居正反应过来,又出事了,就在二愣子们出击的第二天,刑部员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也上书弹劾张居正,希望他早早滚蛋回家,去尽孝道。
当张居正看到这两封充满杀气的奏疏时,才终于意识到,真正的危机正向自己步步逼近。
经过长达三十余年的战斗,他用尽各种手段,除掉了几乎所有的敌人,坐上了最高的宝座,然而在此君临天下之时,他才发现一个新的,更为强大的敌人已经出现。
那些原先乖乖听话的大臣们似乎一夜间突然改变了立场,成为了他的对手,不是一个,是一群,而他们攻击的理由也多种多样,经济问题,作风问题,夺情问题,方式更是数不胜数,上书弹劾,私下议论,甚至还有人上街张贴反动标语,直接攻击张居正。
对于眼前的这一切,张居正感到很吃惊,却并不意外,因为他很清楚,带来这些敌人的,正是他自己,具体说来,是他五年前的那封奏疏。
五年前,当张居正将写有考成法的奏疏送给皇帝时,他在交出自己改革理想的同时,还附带了一个阴谋。
因为在那封奏疏中,有着这样几句话:
抚案官有延误者,该部举之,各部院有容隐者,科臣举之,六科有容隐欺蔽者,臣等举之。
这句话的意思是,地方官办事不利索的,中央各部来管,中央各部办事不利索的,由六科监察机关来管,六科监察机关不利索,由我来管!
事情坏就坏在这句话上。
根据明代的体制,中央各部管理地方,正常,给事中以及御史监察各部,也正常,内阁大学士管理言官,这就不正常了。
两百年前,朱元璋在创立国家机构的时候,考虑丞相权力太大,撤销了丞相,将权力交给六部,但这位仁兄连睡觉都要睁只眼,后来一琢磨,觉得六部权力也大,为怕人搞鬼,又在六部设立了六科,这就是后来的六科给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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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科的领导,叫做都给事中,俗称科长,下属人员也不多,除了兵部给事中有十二个人之外,其余的五个部都在十人之内。而且这帮人品级也低,科长才七品,下面的人就不用说了。
但他们的权力却大到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比如说部长下令要干什么事,科长不同意,二话不说,把命令退回给部长,让他修改,如果改得不满意,就再退,直到满意为止。
别说部长,连皇帝的某些旨意,给事中也是可以指手划脚一番的,所以虽然这帮人品级低,地位却不低,每次部长去见他们,还要给他们行个礼,吃饭的时候别人坐下座,他们可以跑去和部长平起平坐,且指名道姓,十分嚣张。
给事中大抵如此,都察院的御史就更不得了,这伙人一天到晚找茬,从谋反叛乱到占道经营、随地大小便,只要是个事,就能管。
六部级别高,权力小,言官级别小,权力大,谁也压不倒谁,在这种天才的创意下,大明王朝搞了二百多年,一向太平无事,而到了张居正,情况被改变了。
在张居正看来,六部也好,给事中也好,御史也好,都该归我管,我说什么,你们就干什么,不要瞎吵。
因为他很明白,互相限制、互相制约固然是一种民主的方式,但是民主是需要成本的。
一件事情交代下去,你讲一句他讲一句,争得天翻地覆,说得振振有词,其实一点业务都不懂,结果十天半个月,什么都没办,而对于这些人,张居正一贯是深恶痛绝。
所以他认为其他人都应该靠边站,找一个最聪明的人(他自己)指挥,大家跟着办事就行,没有必要浪费口水。于是在他统治期间,连平时监督他人的六科和御史,都要考核工作成绩。
然而遗憾的是,大臣们却不这么想,在他们看来,张居正是一个破坏规则的人,是一个前所未见的独裁者。自朱元璋和朱棣死后,他们已经过了一百多年的民主生活,习惯了没事骂骂皇帝,喷喷口水,然而现在的这个人比以往的任何皇帝都更为可怕,如果长此以往,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所以无论他要干什么,怎么干,是好事还是坏事,为了我们手中的权力,必须彻底解决他!
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就此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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耐人寻味的是,在攻击张居正的四人中,竟有两人是他的学生,而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这四个人竟没有一个是言官!
该说话的言官都不说话,却冒出来几个翰林院的抄写员和六部的小官,原因很简单——躲避嫌疑,而且第一天学生开骂,第二天刑部的人就跟着来,说他们是心有灵犀,真是杀了我也不信。
所以还是那句老话,夺情问题也好,作风问题也罢,那都是假的,只有权力问题,才是真的。
张居正不能理解这些人的思维,无论如何,我不过是想做点事情而已,为什么就跟我过不去呢?
但在短暂的郁闷之后,张居正恢复了平静,他意识到,一股庞大的反对势力正暗中涌动,如不及时镇压,多年的改革成果将毁之一旦,而要对付他们,摆事实、讲道理都是毫无用处的,因为这帮人本就不是什么实干家,他们的唯一专长就是摆出一幅道貌岸然的面孔,满口仁义道德,唾沫横飞攻击别人,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对这帮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人,就一个字——打!
张居正汇报此事后,皇帝随即下达命令,对敢于上书的四人执行廷杖,也就是打屁股。
张大人的本意,大抵也就是教训一下这帮人,但后果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打屁股的命令下来后,原先不吭声的也坐不住了,纷纷跳了出来,搞签名请愿,集体上书,反正法不责众,不骂白不骂,不请白不请。
但在一群凑热闹的人中,倒也还有两个比较认真的人,这两个人分别叫做王锡爵和申时行。
这二位仁兄就是后来的朝廷首辅,这里就不多说了,但在当时,王锡爵是翰林院掌院学士,申时行是人事部副部长,只能算是小字辈。
辈分虽小,办事却是大手笔,人家都是签个名骂两句完事,他们却**澎湃,竟然亲自跑到了张居正的府上,要当面求情。
张大人哪里是说见就见的,碰巧得了重病,两位大人等了很久也不见人,只能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申时行回去了,王锡爵却多了个心眼,趁人不备,竟然溜了进去,见到了张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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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人都闯进来了,张居正无可奈何,只好带病工作。
王锡爵不说废话,开门见山:希望张居正大人海涵,不要打那四个人。
张居正唉声叹气:
那是皇上生气要打的,你求我也没用啊!
这话倒也不假,皇帝确实很生气,命令也确实是他下的。
这种话骗骗两三岁的小孩,相信还管用,但王锡爵先生……已经四十四了。
皇上即使生气,那也是因为您!这就是王锡爵的觉悟。
话说到这个份上,张居正无话可说了,现场顿时陷入了沉寂。
见此场景,王锡爵感到可能有戏,正想趁机再放一把火,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
沉默不语的张居正突然站了起来,抽出了旁边的一把刀,王锡爵顿时魂飞魄散,估计对方是恼羞成怒,准备拿自己开个刀,正当他不知所措之际,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九五至尊,高傲无比,比皇帝还牛的张大人扑通一声——给他跪下了。
没等王学士喘过气来,张学士就把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一边架一边喊:
皇帝要留我,你们要赶我走,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啊!
面对无数居心叵测的人,面对如此困难的局面,张居正一直在苦苦支撑着,他或许善于权谋,或许挖过坑,害过人,但在这个污浊的地方,要想生存下去,要想实现救国济民的梦想,这是唯一的选择。
现在他的忍耐终于到达了顶点。
张居正跪在王锡爵的面前,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呐喊:
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王锡爵懵了,他没有想到,那个平日高不可攀的张大学士,竟然还有如此无奈的一面,情急之下手足无措,只好匆匆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张居正发泄了,王锡爵震惊了,但闹来闹去,大家好像把要被打屁股的那四位仁兄给忘了,于是该打的还得打,一个都不能少。
万历五年(1577)十月二十三日,廷杖正式执行,吴中行、赵用贤廷杖六十,艾穆、沈思孝廷杖八十,这么看来,师生关系还是很重要的,要知道,到关键时刻能顶二十大板!
事情前后经过大致如此,打屁股的过程似乎也无足轻重,但很多人都忽略了一个十分有趣的地方——打屁股的结果。
两个人在同一个地方,挨了同样的打,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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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次廷杖中,张居正的两位学生在抗击打能力上,表现出了完全相反的特质,吴中行被打之后,差点当场气绝,经过奋力抢救,才得以生还,休养了大半年,还杵了一辈子拐杖。
但赵用贤就不同了,据说他被打之后虽然伤痕遍布,元气大伤,却明显能扛得多,回家后躺了一个多月,就能起床跑步了。
这是一个奇迹,同样被打的两个人,差别怎么会这么大呢?要说明这个问题,我们必须以科学的态度,严谨的精神,去详细分析一下这个明代特有的发明——打屁股。
关于打屁股问题的技术分析报告
廷杖,也就是打屁股,是明代的著名特产,大庭广众之下,扒光裤子,露出白花花的屁股,几棍下去,皮开肉绽,这就是许多人对打屁股的印象。
然而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各位,打屁股,并非如此简单,事实上,那是个技术工种。
根据人体工程学原理分析,明代的廷杖是一种极为严酷的刑罚,因为那跟你在家挨打不一样,你爹打你,无非是用扫把,小棍子,惨无人道点的,最多也就是皮带。
但廷杖就不同了,它虽然也用棍子,却是大棍子,想想碗口粗的大棍以每秒N米的加速度向你的屁股着陆,实在让人胆寒,所以连圣人也说过,遇到小棍子你就挨,遇到大棍子,你就要跑(小杖则受,大杖则走)。
而执行廷杖的人,基本上都是锦衣卫,这伙人平时经常锻炼身体,开展体育活动,随手一抡,不说开碑碎石,开个屁股还是不难的。
所以经过综合分析,我们得出如下结论,如无意外,二十廷杖绝对足以将人打死。
但一直以来,意外始终在发生着,一百杖打不死的有,一杖就完蛋的也不缺,说到底,还要归功于我国人民的伟大智慧。
纵观世界,单就智商而言,能和中国人比肩的群体,相信还没生出来,而我国高智商人群最为突出的表现,就在于从没路的地方走出路来。
打不打屁股,那是上级的事,但怎么打,那就是我的事了,为了灵活掌握廷杖的精髓,确保一打就死,或者百打不死,锦衣卫们进行了艰苦的训练,具体方法如下:(有兴趣者,可学习一二,但由此带来之后果本人概不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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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一块砖头(种类不限),在上面垫一张宣纸(一点就破那种),用棍子猛击宣纸,如宣纸破裂,则重新开始,如此这般不断练习,以宣纸不破,而砖头尽碎为最高层次。
如果能打到这个级别,基本就可以出师了,给你送过钱的,就打宣纸,打得皮开肉绽,实际上都是软组织损伤,回家涂了药,起来就能游泳。
要是既无关照,又有私仇的,那就打砖头,一棍下去表皮完整,内部大出血,就此丧了命那是绝不奇怪。
顺便说一句,在当时,另一个技术工种也有类似的练习,那就是砍头的郐子手,这也是门绝活,操作方法与打屁股恰好相反,找一块平整的肉,然后在上面放上一块宣纸,用刀剁宣纸,把下面的肉剁碎,上面的宣纸不能破损,就算是炉火纯青了。
练这一手,那也是深谋远虑,如果给钱的,一刀下去就结果,不会有痛苦,不给钱的,随手一刀,爱死不死,多久才死,反正是你的事。
如果有给大钱的,那就有说头了,只要不是什么谋反大罪,不用验明首级,再买通验尸官,犯不着人头落地,就能玩花样了:顺手一刀砍在脖子上,看上去血肉模糊,其实上大血管丝毫无损,抬回去治两天,除了可能留个歪脖子后遗症外,基本上没啥缺陷。
这才是真正的技术含量,什么庖丁解牛,和砍头打屁股的比起来,实在是小儿科。拉到刑场上都杀不死,打得皮开肉绽都没事,这就是技术。
技术决定效益,这是个真理
所以长久以来,打屁股的锦衣卫日夜操练技术,毕竟人家就靠这手本事混饭吃,不勤奋不行,但日久天长,朝廷也不是傻瓜,慢慢地看出了门道,为保证廷杖的质量,也研发了相应的潜规则口令,分别是:打、着实打、用心打。
所谓打,就是意思意思,谁也别当真,糊弄两下就没事了。
而着实打,就是真打了,该怎么来怎么来,能不能挺得住,那得看个人体质。
最厉害的,是用心打,只要是这个口令,基本上都是往死里打,绝对不能手软。
这三道口令原本是潜规则,后来打得多了,就成了公开命令,不但要写明,而且打之前由监刑官当众宣布,以增加被打者的心理压力。而赵用贤和吴中行的廷杖命令上,就明白地写着着实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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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着实打,那就没什么说的了,虽然有人给锦衣卫送了钱,也说了情,但毕竟命令很明确,如果过轻,没准下次被打的就是自己,和钱比起来,还是自己的屁股更重要。
但问题依然没有解决,既然同样是着实打,同样是读书人,体质相同,为什么吴中行丢了半条命,赵用贤却如此从容?
原因很简单,赵用贤是个胖子,而吴中行很瘦,用拳击术语讲,这二位不是一个公斤级的,抗击打能力不同,赵用贤有脂肪保护,内伤较小,而吴中行没有这个防护层,自然只能用骨头来扛。
这一结果也生动地告诉了我们,虽说胖子在找老婆、体育活动方面不太好使,但某些时候,有一身好肥肉,还是派得上用场的。
挨打之后还没完,吴中行和赵用贤因为官职已免,被人连夜用门板抬回老家(没资格坐轿子),这场学生骂老师的闹剧就此划上句号。
当然,不管他们出于何种动机,是否有人主使,但这两位仁兄由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软话,坚持到底,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人敬佩。
但在整个事件中,最让人胆寒的,却不是张居正,也不是这两位硬汉,而是一个女人。
在赵用贤与吴中行被打的时候,许多同情他们的官员在一旁议论纷纷,打完之后,王锡爵更是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抱住吴中行痛哭不已,但没有几个人注意到,与他同时冲上去的,还有一个女人——赵用贤的老婆。
但这位大嫂的举动却出人意料,她初步照料了自己的丈夫后,便开始在现场收集一样东西——赵用贤的肉。
由于打得太狠,赵用贤虽然是个胖子,腿上也还是被打掉了不少肉,赵夫人找到了最大的一块,带回了家,用特制方法风干之后,做成腊肉,从此挂在了家里。
这位悍妇之所以干出如此耸人听闻之举,是因为在她看来,被打是一件无比光荣的事情,她要留下纪念品,以表示对张居正的永不妥协,并利用这块特殊的肉,对后代子孙进行光荣传统教育——你爹虽然挨了打,但是打得光荣,打得伟大!
打完了四个人的屁股,却打不完是非,此后攻击张居正的人有增无减,什么不回家奔丧,就禽兽不如之类的话也说了出来,骂来骂去,终于把皇帝骂火了。
[1134]
虽然才十五岁,但皇帝大人已经是个明白人了,他看得很清楚,那些破口大骂的家伙除了拿大帽子压人外,什么也没干过,而一直勤勤恳恳干活的张居正,却被群起而攻之,天理何在!?
敢跟我的张先生(皇帝的日常称呼)为难,废了你们!
万历皇帝随即颁布了自他继位以来,最为严厉的一道命令:
胆敢再攻击张居正夺情者,格杀勿论!
事实证明,在一拥而上的那群人中,好汉是少数,孬种是大多数,本来骂人就是为了个人利益,既然再骂要赔本(杀头),那就消停了吧。
张居正又一次获得了胜利,反对者纷纷偃旗息鼓,这个世界清静了。
但他的心里很清楚,这不过是表象而已,为了改革,为了挽救岌岌可危的国家,他做了很多事,得罪了很多人,一旦他略有不慎,就可能被人打倒在地,永不翻身,而那时他的下场将比之前的所有人更悲惨。
徐阶厌倦了可以退休,高拱下台了可以回家,但他没有选择,如果他失败了,既不能退休,也不能回家,唯一的结局是身败名裂,甚至死无葬身之地。
因为徐阶的敌人只是高拱,高拱的敌人只是他,而他的敌人,是所有的人,所有因改革而利益受损的人。
是啊,张居正先生,你为什么要这么闹腾呢?你已经爬上了最高的宝座,你已经压倒了所有的人,你可以占据土地,集聚财富,培养党羽,扶植手下,只要你不找大家的麻烦,没有人会反抗你,也没有人能反抗你。
但你偏偏要搞一条鞭法,我们不能再随意鱼肉百姓,你偏偏要丈量土地,我们不能随意逃避赋税,你偏偏要搞什么考成法,我们不能再随意偷懒。
大家都是官员,都是既得利益者,百姓的死活与我们无关,你为什么要帮助他们,折腾我们呢?
因为你们不明白,我和你们不同。
我知道,贫苦的百姓也是人,也有父母妻儿,也想活下去。
我知道,我有极为坚强的意志,我的斗志不会衰竭,我的心志不会动摇,即使与全天下人为敌,我也决不妥协。
我知道,在几十年之后,你们已经丢弃了当年的**壮志,除了官位和名利,你们已别无所求,但我不同。
因为在历经无数腥风血雨、宦海沉浮之后,我依然保存着我的理想。
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公理和正义。
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无论贵贱,都有生存的权力。
这就是我的理想,几十年来,一天也不曾放弃。
这就是张居正,一个真正的张居正。
[1135]
在对他的描述中,我毫不避讳那些看上去似乎不太光彩的记载,他善于权谋,他对待政敌冷酷无情,他有经济问题,有生活作风问题,这一切的一切,可能都是真的。
而我之所以如实记述这一切,只是想告诉你一个简单而重要的事实:张居正,是一个人,一个真实的人。
在这个世界上,最猛的人,应该是超人同志,据说他来自外星球,绕地球一圈只要几秒,捏石头就像玩泥巴,还会飞,出门从不打车,也不坐地铁,总在电话亭里换衣服,老穿同一件制服,还特别喜欢把内裤穿在外面,平时最大的业余爱好是拯救地球,每年至少都要救那么几次,地球人都知道。
然而没有人认为他很伟大,因为他是超人。
超人除了怕几块破石头外,没有任何弱点和缺点,是无所不能的,他压根就不是人。
张居正不是超人,他出生于一个普通的家庭,从小熟读四书五经,挑灯苦读,是为了混碗饭吃,进入官场,参与权力斗争,拉帮结伙,是为了保住官位,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俗人。
然而正是这个真实的人,这个俗人,在权势、地位、财富尽皆到手的情况下,却将枪口对准了他当年的同伴,对准了曾带给他巨大利益的阶层,他破坏了规则,损害了他们的利益,只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概念——国家,以及那些和他毫不相干的平民百姓。
所以我没有详写张居正一生中那些为人津津乐道的情节,比如整顿官场,比如惩办贪官,比如他每天都工作到很晚,再比如他也曾严辞拒收过贿赂,制止过亲属的腐化行为,在我看来,这些情节并不重要。
只有当你知道,他是一个正常人,有正常的**,有自己的小算盘,有过犹豫和挣扎,有过贪婪和污点,你才能明白,那个不顾一切,顶住压力坚持改革的张居正,到底有多么的伟大。
所有的英雄,都是平凡的人。
千回百转,千锤百炼,矢志不改,如此而已。
爱与恨的边缘
万历五年(1577)的夺情事件结束了,张居正获得了彻底的胜利,事实证明,以眼前这些小喽罗的实力,是动不了张大哥分毫的,自打严嵩、徐阶、高拱这批高水平选手退役后,江湖人才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1136]
张居正对此有着十分清醒的认识,所以他越发有持无恐,推行自己的政令,谁不听话就灭了谁,自从赶走高拱后,内阁中只剩他一人,为体现民主风格,他又陆续提拔几人入阁,先是吕调阳,然后是张四维,马自强,申时行,当然了,这几位仁兄虽然籍贯不同,爱好不同,高矮胖瘦长相各异,但对于张居正而言,他们是同一类人——跑腿的,有着共同的优点——听话。
但后来的事实发展证明,对于这四个人,他还是看走了眼,至少看错了一个。
除了工作上独断专行外,张居正还常常对人说这样一句话:我非相。
这句话看上去十分谦虚,表明我张居正不是宰相。但很不幸的是,这句谦虚的话还有下半句:乃摄也。
综合起来,这就是一句惊天地泣鬼神的话:
我不是宰相,而是摄政。
所谓摄政,就是代替皇帝行使职权的人,对张居正而言,宰相已经是小儿科了,只有摄政才够风光。一个平民竟然如此风光,如果当年废除宰相的朱元璋泉下有知,恐怕会气得活过来。
但张居正明显是不怕诈尸的,他受之无愧,并在家里挂上了这样一副对联:
日月共明,万国仰大明天子,
丘山为岳,四方仰太岳相公。
这幅对联用黄金打造,十分气派,但要换在以前,这是个要人命的东西。因为所谓太岳,就是张居正的字,而众所周知,对联的下半句要高于上半句,如此一来,张居正就比皇帝更牛了。
而牛人张居正非但没有拒收,还堂而皇之地裱起来,就差贴在门口当春联用了。
但一个人天下无敌太久,老天爷也会不满的,毕竟他老人家喜欢热闹,于是在冥冥之中,他给张居正找来了两个敌人,一个是他的上级,一个是他的下属。
张居正的上级,就是皇帝。
说起这二位的关系,实在是错综复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综合说来,这是一个由爱生恨的故事。
万历皇帝朱翊钧,嘉靖四十二年(1563)出生,是隆庆皇帝的第三个儿子,这位仁兄运气很好,六岁就立了太子,四年后又死了爹,直接当了皇帝,比起他那位连个太子名分都没有,提心吊胆当了三十多年王爷的爹来,强得不是一星半点。
而如果仔细分析他的履历,你就会发现,这位被誉为明代第一懒人的皇帝,实际上曾是一个无比聪明勤奋的人。
[1137]
万历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从小认字很早,而且很懂事,虽然不用他帮家里做饭,打洗脚水,但他也知道父亲死得早,母亲一个人不容易,要想维持住这个家,就得靠张先生。
这是他的母亲告诉他的,在近十年的时间里,他对此深信不疑。
他和张先生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是在父亲刚死的时候,他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十分危急的时刻,万恶的高老头(高拱同志)欺负他年纪小,他妈又是个寡妇,准备把他的皇位夺走,让他下岗走人,关键时刻,张先生出现了,这位盖世英雄拯救了他们母子,并赶走了邪恶的高老头,在伟大的张先生的帮助下,好人战胜了坏人,世界再次恢复了和平。
这大概就是万历对张居正的第一印象,而此后母亲的种种言行也加深了他对张先生的好感。
由于父亲死得早,他的小学教育基本上是由张居正完成的,这位首辅大人可谓多才多艺,除了处理政务外,对他的学习也丝毫不放松,闲来无事还编了一本书,叫做《帝鉴图书》。
毫不夸张地说,如果今天搞一个优秀少儿图书评选,这本书绝对可以名列前茅,在此书中,张居正特意挑选了一百一十七个历史事件,其中好事八十一件,坏事三十六件,每件事情都配有插图,类似于小人书,讲明白为什么好,为什么坏,相信只要不是白痴,就一定能看得懂。
为了贯彻以人为本的教育理念,张居正确实下了很大功夫,他不但编了书,还每天跑来给小皇帝讲故事,指着书上的插图,告诉万历,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
万历的童年就是这样度过的,对这个既帮自己干活,又给自己讲故事的张先生,他有着十分深厚的感情。甚至于每次张居正上朝时站在他的面前,他都觉得过意不去:张先生站着,我怎么好意思坐着?
问题在于皇帝没法站着上朝,于是他给了张居正一个特殊待遇,每到夏天热时,张居正的身边就站着两人,专门给他扇扇子;冬天冷时,张居正的脚底下总有一块铺好的毡布(当然,别人是没有的),当旁边的诸位同僚擦汗打哆嗦时,张先生这里却是气定神闲,搞得大家总仰天长叹:人和人就是不一样啊。
在万历看来,张居正是一个类似父亲的人。
[1138]
而那位在一旁煽风点火,引导万历的李贵妃(现在是太后了),对张居正却有着完全不同的动机。
李太后是一个不寻常的女人,她籍贯山西,出身低微,家里原来虽做过小生意,也无非是混碗饭吃。幸好长得漂亮,被皇帝选中,还生了个儿子,估计她从小经常逛集贸市场,讨价还价,社会经验丰富,所以在宫中很会来事,人缘也好,这才开始发达起来。但后来的事情发展证明,她的本性始终未曾变过——生意人。
从看到张居正的第一眼起,李太后就意识到,这是一个极有利用价值的人,不但能谋善断,而且政务能力极强,加上他的丈夫隆庆皇帝为人老实、胆小怕事不说,还是个老病号,哪天脚一蹬就咽了气,那都是说不准的事情。
虽说李太后精明强干,也有一定的政治野心,但她很清楚,中国很广阔,事情很复杂,像收税、打仗、城管、救灾之类的事,自己是搞不定的,只能依靠大臣去办。换句话说,她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从这一点看,她比后来的那位慈大妈(慈禧)不知要强多少倍。
关于后宫参政问题的调研
这是个十分有趣的问题,纵观整个明代,什么事情都有,太监专权,大臣独裁,可偏偏老婆(后宫)参政的问题并不多见,什么女主当国,垂帘听政,压根就没有市场,看上去很让人费解,但只要略为分析,就会发现,其实原因十分简单。
先介绍一下相关知识,要知道,在中国历史上,女性参政折腾事的并不少见,但折腾出好结果的却并不多见,像慈禧这类的二杆子更是数不胜数,讲到这里,也请诸位女性同胞暂不要动手,容俺说完。
女性在从政方面之所以比男性困难,说到底是个生理结构问题,政治问题是世界上最复杂的问题,需要极大的理性,但女性情感丰富,很多事情上往往会跟着感觉走,比如慈禧大妈,开始知道光绪改革,还比较支持,但一听说改革要革自己,就把人给废了,这还在其次,关键在于她明明知道大清国快完蛋了,不改革不行,只为了吐口恶气,把维新派的那一套也给废了,实在太不理智。
冲动是魔鬼,这话一点不错。
[1139]
当年秦孝公的儿子恨透了商鞅,等老爹一死就找来几匹马把他给分了(五马分尸,学名车裂),但分尸归分尸,商鞅的那一套他还是照着用,一点不耽误,相比而言,慈大妈的档次实在差得太远。
到后来,慈大妈因为洋人不准她废掉光绪,且一直指手划脚,一怒之下,就去利用义和团,把那一帮大师兄、二师兄都请到京城,估计是戏看多了,什么刀枪不入的鬼话都相信,还公然向全世界列强宣战(早干嘛去了),也不派兵出国,唯一的军事行动就是攻打各国使馆,就那么高几层楼,对方撑死也就上百人,清兵围,义和团围,十天半个月打不进去,等到人家一派兵又慌了,赶紧撤除包围,还往使馆里送西瓜,被人赶到西边,一路上吃尽了苦受尽了累,回来却又十分大度,表示愿意以举国之力,结列强之欢心。
说起这位慈大妈,真是一声叹息,不知从何讲起,国家被她搞得一团浆糊,乱象丛生,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慈大妈感情太丰富,不按常理出牌,虽说工于心计,也只能玩玩权谋,整死几个亲王,过过舒坦日子,让她治国安邦,那是没有指望的。
当然了,成功的例子也是有的,比如伟大的武则天女士,那就真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一步一个脚印,从宫女到皇后,再到皇帝,但凡敢挡路的,全部干掉,连儿子也不例外,看似和慈禧没什么区别,但她在历史上的名声比慈禧实在好得太多。
因为当慈禧看戏的时候,武则天在看公文,慈禧在吃几百道菜的时候,武则天连晚饭都顾不上,自执政以来,她始终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松懈,她很清楚,作为一个政治家,除了得到,还必须付出。
所以慈禧只是个阴谋家,而武则天是政治家,阴谋家只能整人,政治家除了整人外,还要整国家。
而李太后就不同了,她既不是阴谋家,更不是政治家,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是个维持家庭的家庭主妇。
历朝历代,之所以老婆干政频繁出现,说到底还是因为皇帝权力大,用历史术语讲,这叫后权源自皇权,一旦皇帝死了,儿子又小,老婆想不掌权都不行。可在明代,皇帝本人就没什么权,隆庆皇帝干了五六年,有一多半时间在挨骂,想买点珠宝首饰,户部还不给钱,过得非常之窝囊,面对这种局面,想把日子过下去,也就只能依靠张居正了。
[1140]
而且张居正这个人除了工作出色外,长得也帅,当然这个帅的定义和今天不同,在明代,有一把大胡子是帅哥的第一特征(络腮胡子不算,在当时那是土匪特征),最符合标准的,是关公的那一种,随风飘扬,不但美观,沾点墨水就能写字,也很实用。张居正五官端正不说,还有一把这样的胡子,既有能力又有相貌,李太后要不喜欢他,那就真没天理了。
所以虽然这对母子的阅历和动机不同,但有一点他们是一致的,那就是张先生是一个很重要的人,必须依靠他——至少目前是这样。
对这对孤儿寡母的心思,张居正十分明白,对李太后,他礼敬有加,给足面子,毕竟这人也算自己的上级,但对万历,态度就完全不同了,张先生似乎完全不把皇帝当干部,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训就怎么训,比爹还爹。
最骇人听闻的一件事情,是在万历读书的时候发生的,那时万历正在读论语,张居正站在一边听,读到其中一句色勃如也的时候,小朋友一时大意,认了个白字,把勃读成了34;背音。
这实在不是个大事,可万历刚刚读完,就听得身旁一声大吼:
这字应该读勃!
如果你今天在学校里读错字,被人这么吼一句,也会不高兴,估计个把性格型的还会回一句:老子就爱读背,你怎么着?
但当时的万历,至高无上的皇帝大人却没有回嘴,不但没有回嘴,还吓得发抖,赶紧修正,相信这句话他一辈子再也不会读错了。
在封建社会,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张居正的行为都是大逆不道,拉出去剐一千遍都不过分,连孩子他亲爹都没这么训过,张先生竟敢如此放肆,真是欺负朱重八不在了。
但张居正之所以有如此举动,绝不是为了耍威风,只是因为在他的内心深处,隐藏着一个梦想。
三十年前,当他刚刚进入朝廷时,坐在皇位上的是嘉靖,这位极难伺候的仁兄让张先生吃尽了苦头,前后躲闪,左右逢迎,历经千辛万苦才把他熬死。
接班的隆庆却是个完全相反的人,什么事情都没主意,也不管,大事小事都得自己干。
虽说这样也不错,但张居正知道,自己总有一天是要死的,摊上这么个皇帝,出了事谁来给他擦屁股?
所以他希望培养一个合格的接班人,他希望经他之手,成就一位千古明君。
万历,你就是我的目标,我将用毕生之心血去培养你,我已不再年轻,也终将死去,但我坚信,你的名字将和汉武帝、唐太宗并列,千古传诵,青史流芳。
如此,则九泉之下,亦当含笑。 ;;(TXT小说天堂在线书库;HTTP://WWW.XIAOSHUOTxt.net/)wWw。xiaoshuo txt.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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