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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 作者:孙皓晖

第六章 栎阳潮生 三、肝胆相照 卫鞅三说秦孝公

 十月二十日,栎阳城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将齐国稷下学宫的名士田常以上大夫的礼遇,安葬在城北高岗上。那一天,招贤馆三十六名士子为灵车执绋挽歌,秦国下大夫以上官员全部送葬。在三丈高的坟墓堆起时,秦孝公亲自在墓前祭奠,并亲手为田常墓栽下了两棵栾树。

 

  葬礼完毕,秦孝公没有回栎阳,带着车英直接到了渭水北岸的渡口。自平定戎狄叛乱后,他还没有视察过西部。这次,他想在严冬到来之前乘船逆流而上,到雍城以西看看。到得船上,秦孝公对车英吩咐,“稍等一会儿。”站在船头的车英指着北岸塬坡,“君上,内史来了,两个人?”孝公笑道:“就是等他们两个。半个时辰就完,误不了行程。”

 

  塬坡小道上,驰马而来的正是景监和卫鞅。

 

  三天以前,在请准田常葬礼事宜的时候,景监由招贤馆士子又拐弯抹角的提到了卫鞅。秦孝公又好气又好笑,“我说你个景监,是教卫鞅迷住了?还是吃了卫鞅好处?这个人已经在书房里泡迂了,表面上颇有英风,实则是老气横秋,你还不死心?咄咄怪事!”景监退无可退,就直说了卫鞅那一番“君试臣以才,臣试君以明”的论理和珍奇出手的比喻。秦孝公听了,又是沉默不语。他感到卫鞅此说颇耐寻味,蓦然之间,又觉此人颇为蹊跷,何以每次都能找出让他怦然心动的请见理由?若非有备而来,预谋而发,岂能如此?沉吟有顷,他悠然笑道:“好吧,就再见卫鞅一次,看看他揣了多少劣货?”

 

  秋霜已起,渭水两岸草木枯黄。渡口停泊着一条高桅黑帆的官船,遥遥可见甲板上凉棚状的船亭中有长案木几。景监和卫鞅来到岸边,将马拴好,走向官船。景监低声道:“鞅兄,我再说一次,君上所以在船上见你,是想到西地查访民情。这次不行,你就只有回魏国了。”卫鞅笑着点点头,俩人便踏上宽宽的木板上船。

 

  车英在船口迎候,拱手笑道:“内史、先生,这厢请。”将两人让到船亭坐定。

 

  秦孝公见二人上船,便从船舱来到船亭,景监卫鞅一起做礼,“参见君上。”

 

  秦孝公笑道:“不必多礼,我等边走边谈吧。”转身对车英吩咐,“开船西上。”

 

  车英令下,浆手们一声呼喝,“起船——”,官船便悠悠离岸,缓缓西上。

 

  渭水河面宽阔,清波滔滔,水深无险,端的是罕见的良性航道。要是在魏国,这样的水道一定是樯桅林立船只如梭。可眼下的渭水河面却是冷冷清清,偶有小船驶过,也只是衣衫破旧的打鱼人。茫茫水面,竟然看不到一只装载货物的商船。

 

  卫鞅凝视着河面,发出一声喟然长叹。

 

  秦孝公道:“先生两次言三道,虽不合秦国,然先生之博学多识,我已感同身受。嬴渠梁意欲请先生任招贤馆掌事,职同下大夫,不知先生肯屈就否?”

 

  卫鞅仿佛没有听见秦孝公的话,他望着清冷的河面,缓缓说道:“渭水滔滔,河面宽阔,在秦境内无有险阻,乃天赐佳水也。何以秦据渭水数百年,坐失鱼盐航运之利?关中川道,土地平坦,沃野千里,天下所无,何以在秦数百年,却荒芜薄收,民陷饥困?”

 

  景监一怔,生怕卫鞅又迂阔起来,仔细一听,都在实处,便不再言语。秦孝公则不动声色的沉默着,他想听听这个蹊跷的博学之士还能说出什么来。卫鞅也似乎并没有注意秦孝公和景监的沉默,他继续面河问道:“秦地民众朴实厚重,又化进戎狄部族尽百万,尚武之风深植朝野。秦国却何以没有一支攻必克、战必胜的精锐之师?”

 

  景监高兴插话:“先生所问,正是君上日夜所思之大事。先生大计何在?”

 

  秦孝公目光锐利的盯住卫鞅背影,向景监摆摆手,示意不要打断他。

 

  卫鞅转过身来正视着秦孝公道:“方今天下列国争雄,国力消长为兴亡根本。何谓国力?其一,人口众多,民家富庶,田业兴旺。其二,国库充盈,财货粮食经得起连年大战与天灾饥荒之消耗。其三,民众与国府同心,举国凝聚如臂使指。其四,法令稳定,国内无动荡人祸。其五,甲兵强盛,铁骑精良。有此五者,方堪称强国。而目下之秦国,五无其一。地小民少,田业凋敝;国库空虚,无积年之粮;民治松散,国府控缰乏力;内政法令,因循旧制;举国之兵,不到十万,尚是残破老旧之师。如此秦国,隐患无穷,但有大战,便是灭顶之灾。君上以为然否?”

 

  秦孝公微微一笑,“如此一无是处,却如何改变?王道?无为?仁政?”

 

  景监看话题已经入港,正在高兴,却听国君话音不对,着急道:“不行不行,那都是亡国之道,先生岂能再提?”

 

  秦孝公摆摆手道:“请先生继续说下去。”

 

  卫鞅神色肃然,“治国之道,强国为本。王道、仁政、无为,尽皆虚幻之说,与强国之道冰炭不能同器。君上洞察深彻,不为所动,鞅引以为慰。”

 

  “然则如何强国?嬴渠梁却没有成算。”

 

  “强国亦有各种强法。魏国、齐国、楚国,君上以为哪一国可堪楷模?”

 

  秦孝公听此一问,精神陡然一振,目光炯炯道:“先生此言,大有深奥。嬴渠梁平日只为强国忧心如焚,心念尚不及此,敢请先生指教。”

 

  “魏国乃甲兵财货之强,齐国乃明君吏治之强,楚国为地广人众之强。目下正在变法崛起的韩国与齐国相类。”

 

  秦孝公喟然长叹,“与三强不相上下,嬴渠梁此生足矣。”

 

  卫鞅笑道:“然则上述三强,皆非根本强国,不足效法。”

 

  秦孝公感到惊讶了。他在《求贤令》中已经申明,图强的目标就是要恢复穆公时代的霸业,与东方诸侯一争高下。按照这样的目标,达到魏齐楚韩四国的强盛,应当就是满足了。而卫鞅居然说上述三国不足效法,口气之大,当真是蔑视天下。是这个卫鞅不知治国之艰难,还是真有扭转乾坤的大才?他在骤然之间弄不清楚,不妨先虚心听之,于是谦恭的拱手道:“先生之言,使人气壮,尚请详加拆解。”

 

  卫鞅面色肃然,侃侃而论,“前三种强国范式之根本弱点,在于只强一时,不强永远,只强表面,不强根本。魏国在文侯武侯两代是蒸蒸日上,真正强盛,自魏罂称王,魏国便每况愈下。齐国是这一代齐王强盛,之后必然衰弱。楚国则自楚悼王以后,一直是外强中干,不堪真正的一击。即或以目下正在变法之中的韩国而言,也是一代之强,甚至不出一代便会逞衰落之势。此中根源何在?其一,变法不深彻。李悝助魏文侯变法,以废除井田、奖励农耕、兴旺田业为主,疏忽了军制、吏制、爵制、国制、民制之全面变法。齐国韩国则更是粗浅的整军治吏之变法,没有深彻的再造翻新。楚国之变法,因吴起惨死而中途夭折,对旧世族只有些须触动,更休提深彻二字。其二,法令不稳定,没有留下一个国家应当长期信守的铁律。前代变法,后代复辟,根基不稳,必然是兴也忽焉,亡也忽焉。有此两大缺憾,岂能强大于永远?又岂能成大业于千秋?惟其如此,三强四国不足以效法,秦国要强大,就要从根本上强盛!”

 

  秦孝公被这一番江河直下的理论强烈震撼!陡然觉得往昔那笼罩心田的沉沉阴霾,竟是顷刻消散,身心枷锁顿时开脱,心明眼亮,坚实舒坦。他站起身向卫鞅深深一躬,“先生一番理论,当真是高屋建瓴,勘透天下,使嬴渠梁拨云见日,忧心顿去。敢问先生,根本强大,将欲如何?”

 

  景监高兴的不知所以,兴奋的用秦人土语喊道:“君上,该咥饭了!咥了再谈如何?”

 

  秦孝公醒悟,爽朗大笑,“对,咥饭。黑伯,上酒菜,与先生痛饮一番!”

 

  此时已经是黄昏夕阳,深秋的河风萧瑟寒凉,与君臣四人异常的兴奋热烈全然不同。最开心的是景监,他忙不迭的帮黑伯上菜上酒,害得一向整肃利落的黑伯竟是手忙脚乱,车英说他帮倒忙,景监却高兴得哈哈大笑。片刻之间,船菜上齐:四个大黑色陶盆,一盆肥羊炖,一盆清炖鱼,一盆生拌萝卜,一盆生拌野苦菜,另有一坛秦国的凤酒。君臣四人坐定,秦孝公亲自为卫鞅斟满一爵,而后端起自己面前的大爵,“先生高才深谋,胸中定有强秦奇计。嬴渠梁敬先生一爵,望先生教我。”说完,举爵一饮而尽。卫鞅坦然受了一礼,举爵痛饮,慨然道:“国有明君如公者,何愁不强?”

 

  秦孝公叹息道:“君无良相,孤掌难鸣。常盼管仲复生,不期而遇。”

 

  “茫茫中国,代有良才,强国何需借代而兴?”卫鞅慷慨傲岸。

 

  景监兴奋道:“君上,管仲强齐一代,卫鞅要强秦于永远,气魄何其大哉!”

 

  孝公大笑,“说得好!来,再与先生痛饮。”向卫鞅拱手相敬,一饮而尽。

 

  卫鞅一爵饮尽,慨然道:“治秦之策,鞅已谋划在胸。这是我访秦归来拟就的《强秦九论》,请君上评点。具体谋划,待君上西巡归来再行陈述。”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本羊皮纸书恭敬递过。

 

  秦孝公双手接过,未及翻阅便高声命令,“车英,掉船回栎阳,改日西巡。”转身对卫鞅拱手道:“请先生随我回宫,嬴渠梁与先生一抒胸中块垒,做竞夜长谈如何?”

 

  “君上呕心沥血,卫鞅自当披肝沥胆。”

 

  官船掉头东下。秋日短暂,转瞬便淹没在远山后面,唯留一抹血红的晚霞,照得河面波光粼粼。秦孝公与卫鞅始终站在船头兴奋交谈,一个说得出神,一个听得入迷。晚秋河风吹起一白一黑两领长衫啪啪做响,二人竟然丝毫未觉寒凉。车英为俩人披上棉袍,俩人竟浑然无觉,时而感慨,时而大笑。

 

  明月东升,官船方才回到了栎阳渡口。船一靠岸,孝公便吩咐车英善后,景监通知各县缓行面君,说完便和卫鞅驰马急回。到得政事堂大书房,黑伯点亮四盏纱灯,煮来浓茶。正是秋冬之交,老屋更显寒意,黑伯又打起了木炭燎炉。收拾妥当,孝公便和卫鞅饮茶畅谈。孝公先向卫鞅详细讲述了秦国三百多年的历史、传统与各种礼法,以及目下二十三个县的民生民治,使卫鞅对秦国有了更为扎实的了解。卫鞅也逐一详细介绍了东方各国的变化和军制、官制、民风、国君特点,尤其对魏国为首的六大战国,做了更为详尽的剖析。秦孝公除了少年征战,从未走出过函谷关,对天下大势可说是不甚了了,对各国具体国情更是所知粗疏。卫鞅丰富生动的叙述,第一次在他眼前打开了一片广阔的天地,使他对进入战国六十余年来的天下大势和列国详情了然与胸。秦孝公禀赋极高,边听边想,已经对秦国的落后怵然心惊。

 

  卫鞅讲完,孝公慨然道:“先生一席话,领我遍游天下,方知人之所以长,我之所以短。我还想听先生详述列国变法,以开我茅塞。”卫鞅便从春秋时代的新政变法讲起,逐一介绍了郑国子产的田制新政、齐国管仲的经济统制、越国文仲聚集国力的新政、鲁国宣公的初税亩新政、晋国的赐田减税、秦国简公的初租禾等主要新政。卫鞅道:“大要而言,春秋三百年,新政围绕田制与税制之变化发生,然皆为粗浅,无一巩固,反倒被新政激起的巨浪吞没。此即推行新政的郑国、齐国、晋国、越国相继灭亡之根本所在。”边听边想,孝公额头上不禁渗出晶晶细汗。卫鞅又讲述了战国以来魏国的李悝变法,楚国的吴起变法,与正在发生的齐国变法和韩国变法;对变法的内容、特点、嬗变及其结局,都做了鞭辟入里的解说和预测。

 

  此时,已经是红日临窗。黑伯轻轻走进来低声道:“君上,卯时已过,该吃点儿啦。”孝公依旧精神奕奕,笑道:“酒菜拿来,我们边吃边谈如何?”卫鞅欣然道:“好极,就边吃边谈。”黑伯捧来两鼎萝卜黄豆炖牛肉、一盘黑面饼、一坛酒。孝公吩咐道:“黑伯,谁来也不见。你也去吧。”黑伯走出,便皱着眉头守在政事堂门口。

 

  刚吃了几口,孝公便翻开昨日卫鞅送的《治秦九论》看起来,一入眼便放下了筷子凝神细思。刹那之间,卫鞅眼眶湿润了。如此简朴又如此勤奋的国君,卫鞅确实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从昨日午后开始,他胸中积累的学问见识便汹涌澎湃的迸发出来,一夜之间,竟是没有丝毫停滞的呼啸奔泻。他流淌着自己,燃烧着自己。而作为国君的秦孝公,则象空谷沧海,接纳着他无尽的奔流而没有丝毫的满足。闪念之间,卫鞅从这个仅仅比自己大一岁的国君身上,看到了一种远远超越于年龄和阅历之上的成熟与博大。他仿佛生来就是做国君的,处变不惊,临危不乱,慧眼辨才,沉静深远。对于寻常人等而言,拥有其中任何一种品质都是极为难得的了。而他,却如此出色的溶这些过人品质于一身,真正是令人叹服。与这个年轻的国君在一起,就象与山岳为伍,令人胆气顿生。他静静的看着专注沉思的秦孝公,神思奔放,竟也忘记了吃饭。

 

  须臾,秦孝公抬起头兴奋道:“《治秦九论》,字字千钧!来,痛饮一爵,请先生详为拆解。”卫鞅举爵,锵然相碰,俩人一饮而尽。

 

  烈酒下喉,卫鞅精神为之一振,“《治秦九论》乃卫鞅谋划的变法大纲。其一《田论》,立定废井田、开阡陌、田得买卖之法令。其二《赋税论》,抛弃贡物无定数的旧税制,使农按田亩、工按作坊、商按交易纳税之新法。如此则民富国亦富。其三《农爵论》,农人力耕致富并多缴粮税者,可获国家爵位。此举将真正激发农人勤奋耕耘,为根本的聚粮之道。其四《军功论》,凡战阵斩首者,以斩获首级数目赐爵。使国人皆以从军杀敌为荣耀,举国皆兵,士卒奋勇,伤残无忧,何患无战胜之功?其五《郡县论》,将秦国旧世族的自治封地一律取缔,设郡县两级官府,直辖于国府之下,使全国治权一统,如臂使指。其六《连坐论》,县下设里、村、甲三级小吏。民以十户为一甲,一人犯罪,十户连坐,使民众怯于私斗犯罪而勇于公战立功。其七《度量衡论》,将秦国所行之长度、重量、容器一体统一,由国府制作标准校正,杜绝商贾与奸恶吏员对庶民的盘剥。其八《官制论》,限定各级官府官吏定员与治权,杜绝政出私门。其九《齐俗论》,强制取缔山野之民的愚蛮风习,譬如寒食、举家同眠、妻妾人殉等等。此九论为大纲,若变法开始,尚须逐一制订法令,落于实处。”

 

  “人云,纲举目张。有此九论,嬴渠梁已经看见了秦国来日!”

 

  两人又是痛饮一爵,就着《九论》侃侃问答,不觉已是红日西坠,纱灯重亮。黑伯收拾燎炉火盆点灯时,看见正午的饭竟然原封未动,不禁摇头叹息,轻声道:“君上,该用晚饭了。”孝公笑道:“好吧,将这些弄热就行。”黑伯哽咽劝道:“君上,歇息吧,两天两夜了。”孝公不悦道:“又有何妨?不要打扰,去吧。”

 

  匆匆吃罢,俩人便围着燎炉火盆一条一条计议。说到最后的纠正民俗时,孝公竟然不了解西部老秦人的陋习。卫鞅便将自己在山河村的夜宿和带出河丫的故事讲了一遍。孝公不禁大是感慨唏嘘,眼中竟有莹然泪光,最后又大笑一番,举酒庆贺卫鞅的深彻踏勘。忘情之间,不觉又是红日临窗。

 

  黑伯等得心急如焚,百思无计,便匆匆到后边庭院禀报了太后,请她设法让国君歇息。

 

  太后听黑伯一说,又气又急,抬脚往前院便走,到得兵器厅廊外,想想又停下脚步,派侍女唤来正在晨读的荧玉,吩咐道:“你大哥又发痴了,三天两夜没歇息和人说话。我想他是否遇上了奇人高才?我去未免扫兴。你去看看,送点好吃的,捣乱捣乱他们,让他们歇会儿,啊。”荧玉顽皮的笑笑,飘然跑去了。

 

  政事堂外的庭院中,守了三天两夜的车英在晨光下边踢腿边打哈欠,打着打着,便一下子瘫倒在地上睡着了,长剑压在身下,却照样鼾声大作。荧玉提着棉布包裹的陶罐和小竹蓝轻盈走来,发现车英横卧在地,呼噜连声,摇头一笑,绕过车英,来到政事堂大厅,看见里间的大书房门掩着,便轻手轻脚趴到门格上向里张望。

 

  房内,秦孝公与卫鞅各自包着一块毛毡斜依在墙上,中间地毡上铺着一张大图,面前长几上杯盘散乱,二人都是眼睛发红面色发青,神情却是激动兴奋,了无倦意。荧玉知道大哥脾气,不敢贸然闯进,便悄悄站立偷听,寻觅进去的机会。只听屋内穿来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道:“强兵之本,在激赏于民。劳而无功,战而无赏,必生异心。我在山河村听到老秦人民歌,‘有功无赏,有年无成,有荒无救,有田难耕’。民生怨心,何以强兵?是以要奖励耕战,激赏强兵!”孝公插话道:“别急别急,你将那民歌再念一遍。”沙哑声音道:“我唱给君上听吧。”说着咳嗽一声,便低低唱了起来,悠扬悲凉的歌声飞出门外,“七月流火,过我山陵。女儿耕织,男儿做兵。有功无赏,有田无耕。有荒无救,有年无成。悠悠上天,忘我苍生。”

 

  歌声之后,屋内竟是良久沉寂……荧玉被歌儿深深感动,不禁热泪盈眶。只听大哥沉重的一声叹息与低低的哽咽拭泪之声。沙哑声音道:“君上何忧?但有变法雄心,君上将无愧于秦国民众,无愧于祖宗社稷。”大哥坚定深沉的声音,“嬴渠梁决意变法,请先生为我承担大任。”沙哑声音道:“君上信鞅,鞅万死不辞。然则变法愈深彻,道路愈艰险。鞅悉心推究过列国变法,以为至少需要三个条件,不知君上能做到否?”

 

  “先生但讲。”

 

  “其一,有一批竭诚拥戴变法之士居于枢要职位。否则,法无伸张,令无推行,行之朝野,便成强弩之末。”

 

  “此点但请先生放心。嬴渠梁当全力为先生罗织力量。”

 

  “其二,真法不避权贵。新法一旦推行,举国唯法是从。即或宫室宗亲,违法亦与庶民同罪。此点庸常之君断难做到。”

 

  “此点在嬴渠梁倒非难事。但讲第三。”

 

  “其三,国君对变法主政大臣须深信不疑,不受挑拨,不受离间。否则,权臣死而法令溃。春秋以来三百余年,凡新政变法失败者,无一不是君臣生疑。若无生死知遇,变法断难成功。”

 

  此时,风儿将门无声的吹开,荧玉悄然走进,站在了二人身后。

 

  秦孝公长吁一声,“强秦,是我的毕生大梦。为了这个梦,嬴渠梁九死而无悔,万难不足以扰我心!三百年以来,变法功臣皆死于非命,此乃国君之罪也。你我君臣相知,终我之世,绝不负君!”

 

  卫鞅眼中湿润,“公如青山,鞅如松柏,粉身碎骨,永不负秦。”

 

  两人四手,紧紧相握,中间忽然伸出两爵热气蒸腾的米酒,便听荧玉含泪笑道:“热酒赤心,天地为证。”秦孝公爽朗大笑,“说得好!小妹来得正是时候,来,干!”卫鞅接过一爵笑道:“为了秦国强大,干!”两爵锵然相碰,各自痛饮而尽。

 

  荧玉凝神打量着卫鞅,脸上露出一种纯真的感动。

 

  四 世族元老们惶惑不安了

 

  栎阳的上层世族迅速传播着一个消息:秦公和魏国士子卫鞅连续密商三昼夜,准备在秦国大动干戈!秦国世族第一次感到了震惊,也感到了恐慌,奔走相告,议论纷纷。

 

  与山东六国相比,秦国世族层的数量和势力都很小,财力和私家武装的规模更小。如果维持旧制,秦国世族对公室国府几乎没有什么威胁。但是,秦国世族有两个突出特点,一是一脉相延数百年,极少有中途泯灭的家族;二是对国家都有值得称颂的功劳,其第一代往往都是大功臣。而东方六国的世族,却在春秋以来的三百多年中历经毁灭与再生,延续百年以上的真正旧世族几乎悉数淹没,代之而起的是新政变法中诞生的新世族,此所谓“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的权力层大动荡。

 

  秦国不然,立国之前的嬴氏部族原本就是殷商遗落的老世族,在与西部戎狄的长期较量中,世族力量始终是嬴氏部族的中坚,将领官吏层几乎与世族层等同。立国为大诸侯之后,又在历代征战中陆续诞生了许多新世族。由于秦国僻处西域,加之东方的蔑视,很少与中原列国紧密溶通,国内也就很少发生政权动荡。在秦国的历史上,除了秦孝公的父亲秦献公发动流亡政变夺权成功之外,几乎没有大的政变与经济动荡。长期的国内稳定与长期的对外战争,相辅相成,战争强化了稳定,稳定赢得了战争。

 

  这就是一个穷困落后的秦国,何以能长期与东方并立的奥秘所在。

 

  由于落后,由于穷困,由于稳定,由于战争,秦国世族和乡野庶民的种种差距,远远不象东方世族与庶民那样有天壤之别。秦国世族在战争中的伤亡丝毫不比庶民少,生活上想奢侈排场也没有条件。一旦兵连祸结,世族庶民一般艰苦一般流血。所有的世族子弟,都是少年从军,浴血奋战,任何一个家族都可以数出历代成百上千的战死者。这种不大的差别,使秦国世族在山野庶民中有着很深的根基,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溶为一体也不为过。正是这种相安无事的稳定和谐,使秦国世族和乡野庶民都没有改变现状的强烈愿望。世族中没有分化出东方那样的新地主,也没有产生东方那样的士人阶层;庶民虽有怨言和不满,但却从来没有发生过几乎同样落后的楚国那样的群盗暴动,或周室洛阳那样的百工起义。三百多年中,秦国朝野没有改变这种“一体穷困,同甘共苦”的愿望。平民如此,世族更如此。

 

  而今,国君在一个外来士子的蛊惑下竟要大动干戈,能不震惊哗然?

 

  最早将这个消息传播出去的,是职任戎右的西弧。这个西弧,是秦穆公时期名将西乞术的后裔,算得上秦国的名门世族。戎右,是秦国公室护军的将领之一。西弧三十来岁,机警异常。他守护国府,连续三天挡回了二十余位大臣,自然知道这三天三夜非同寻常。他第一个找的是他的顶头上司——卫尉车英探听口风。车英职位比他高,也是世族之后,年龄资望和军功却还都不能与他相比,所以说话也没有顾忌,直截了当便问,“敢问卫尉,国君和这个白衣士子密谈三天三夜,想让他在秦国变法么?”谁知车英冷冷回答:“西弧将军,你想的事忒多了,歇歇吧。”西弧碰了个软钉子,便去找他的“孟西白”圈子说话。

 

  这“孟西白”在秦国可是大大有名,说的是秦穆公的三大名将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此三人曾先后做过秦军统帅,长期共同作战,交谊甚厚,素来是通家之好。三将死后,孟西白三大家族便成世交,百年以来代代结好,姻缘互通,成了一个盘根错节的世族势力。三大家族中,“西乞”虽是复姓,但老秦人却按照他们惯有的简单说法,喊为“孟西白”。时下孟氏家族的嫡系主人叫孟坼,官居行人,执掌对戎狄联络的外部事务。白氏家族的嫡系主人叫白缙,官居车右,掌秦国的战车兵。由于秦国的战车逐步淘汰,所以三家之中,白缙便稍显冷落。西弧与孟坼均居显赫的要职。

 

  西弧先到孟坼家,又派人请来白缙。西弧一说消息,孟坼与白缙先还不在意,变法就是变变法令,有何大不了?经西弧一说变法的厉害,才恍然大悟,感到不妙。但三人除了骂一通那个卫鞅以外,也不知如何是好?西弧机警,提议去见上大夫甘龙,听听他的主意。不消片刻,三人赶到甘龙府,巧的是长史公孙贾和中大夫杜挚也在甘龙府议事。西弧将来意说明,甘龙沉吟半日,却没说话。公孙贾淡淡笑道:“国君求贤令已经申明,就是要恢复穆公霸业,能变到哪里去?三位无须多虑。”甘龙道:“这件事呵,老秦人都知道了,不要着急,看看再说。”杜挚却粗声大气道:“一个魏国中庶子,能成何气候?国君见他,消闲解闷罢了,还真的大动干戈?我却不信。”西弧轻蔑的笑笑,便对孟坼白缙示意,三人告辞,聚在孟府又饮酒议论到二更方散。

 

  栎阳城各种各样的议论和动态,景监都及时禀报给秦孝公。自从卫鞅与秦孝公昼夜聚谈以来,景监简直高兴得心都要醉了。因为卫鞅而使他产生的委屈、难堪、愤懑,早已经烟消云散。他唯一的担心,就是世族们的这种诋毁,会不会使尚在襁褓中的变法大计窒息?景监是秦国现任重臣中唯一的平民子弟,确切的说,是过早败落在世族倾轧中的世族后裔。他本能的对世族层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对他们的动态却是异常的敏感。当他把这些纷纷扬扬的议论和动态禀报给国君时,秦孝公却笑着挥挥手,“让他们说去吧,吹吹风也好。”

 

  秦孝公心中却是有数,和卫鞅彻谈三昼夜,他信心大增,原来准备自己苦修自己动手的悲壮,化成了烈烈变法的昂扬情怀。但是,长期锤炼的沉稳性格却使他很是冷静的思索了几天。他不想在没有充分准备的情况下急于动手,他思谋了一个周密的疏导方略,而且决意不让卫鞅过早的在前期疏导中显露锋芒,树敌于元老重臣。当世族层纷纷扬扬的奔走议论时,他便开始了不着痕迹的疏导。

 

  孝公的第一个动作,是拜卫鞅为客卿,赐两进院落的宅邸一座。此令一颁,栎阳世族与朝臣大出意外,招贤馆士子则忐忑不安。朝臣世族们原本以为,卫鞅马上就要成为红得发紫的权臣,耀武扬威地立即对他们动手,就象韩国的申不害那样。孰料国君才给了卫鞅一个客卿?客卿者,没大没小的一个虚职,对任何官署都不能干预,只能和国君叙谈叙谈罢了。世族朝臣们顿时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轻松了下来,觉得这个卫鞅对自己没有任何威胁。杜挚和孟坼几个人晋见秦孝公时,还抱怨国君对卫鞅官职太小太虚,不利于招贤,请国君对卫鞅再升一级。秦孝公淡淡笑道:“诸卿贤明,我已知晓。但有大任再说吧。”出得国府,几人相对大笑,分外畅快。招贤馆士子们呢,一看卫鞅如此赫赫才拜了个客卿,自己如何有指望在秦国做官?自然是愁眉苦脸,聚相议论,思谋着要回老家。

 

  然而就在这时,国君却颁下诏令,招贤馆所留士人,全部派为县令、郡守和国府官署的实权官吏。最高职位是王轼,做了栎阳令。原先的栎阳令子岸则重回军中做大将。此令一下,朝野又是一片哗然。招贤馆振奋庆贺,世族朝臣却又变得茫然失措。战国初期的县比郡还高一级,是国府直辖的最高地方政权。变法前的秦国,除了在陇西戎狄区域和北部荒凉地带设郡以外,腹心地带全部以县为治,而不设郡。所以县令、郡守都是当时十分重要的地方大员,军政一把抓。至于栎阳令,那更是都城长官,非同寻常。这些如此重要的职位,大部分派给了这些外国士子,世族元老们可是老大不舒服。不舒服归不舒服,嘴里却讲不出。国君花大力气招贤,没有重用那个咄咄逼人的卫鞅,还能不让用其他贤士?令世族元老们沉住了气的还有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国君对招贤馆士子们只授了官,而没有授爵。在一个老牌国家,有官无爵的实际含义是临时任职,尚未进入真正的上层世族,一旦罢免,即为平民。

 

  诏令颁布的三天之后,秦孝公在招贤馆设宴为新任大员们饯行。酒间秦孝公郑重叮嘱,新官上任,不要急于做事,半年之内许静不许动,只准熟悉政务治情督导劝耕,不许擅行新政。这个奇特的命令,引来士子们一片茫然——强大秦国却又不许创新不许做事,却要贤士何用?想想初任重职,谨慎为是,便也无人异议,饯行结束,士子们便各赴任所了。

 

  此信传出,世族朝臣们又是大为宽心,认定国君招贤只是求治而已,并非要拿祖制开刀。就在朝臣世族们虽有狐疑而又无话可说的时候,秦孝公依然天天和客卿卫鞅见面叙谈,却始终没有出人意料的大举动。一个月过去,寒冬来临,又没有战事,进入了老秦人说的“窝冬”期,也就没人再关心这件事了。

 

  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秦孝公来到左庶长嬴虔的府中,密谈了整整一天。

 

  第二天,孝公举行朝会,册封上大夫甘龙为太师,辅助国君承当协理阴阳、溶通天地、聚合民心的重任;长史公孙贾升任太子傅,左庶长嬴虔也加太子傅,共同教习太子文武学问;中大夫杜挚升任太庙丞,掌祭祀大礼,职同上大夫。三人原先所辖的“琐碎政事”,分别交于左庶长嬴虔和内史景监,国政大计由左庶长统摄。四道诏令一颁布,政事堂中你看我,我看你,竟是不知所以然。

 

  说起来,秦国素来没有太师这个显贵尊荣的职位,那只是商周两代王室才设置的“百官之首,协理阴阳”的首要大臣,有无实权,视时视人而定。老秦国素来认为那是不着边际的荒诞高位,从未设置。而今国君竟然抬出一个“太师”给了元老重臣,实在莫名其妙!想想却又无法诘难于国君。甘龙本是东方大儒,寻常时动辄来一通老秦臣子们摸不着头脑的高论,让他去“协理阴阳溶通天地聚合民心”,倒也是合适不过,况且又是大大升了两级爵位,比上大夫显贵多了,又如何质疑于国君?长史公孙贾的太子傅更重要,历来为学问大臣所争夺,公孙贾又本来就是文臣,又能说甚?至于杜挚,从中大夫一下子升到了上大夫一级,也是非同小可的升迁,不好么?一阵惶惑,大臣们终于一齐向甘龙、公孙贾、杜挚三人庆贺。三人虽是笑意盈盈,却显得颇为尴尬。

 

  散朝之后,孟西白三人在孟府议论了半日。西弧说他总觉得这几件事来得蹊跷,认定国君还要举动,说不定还会罢免了他们几个的官职。说得孟坼和白缙惶惶不安。谁知过了几天,秦孝公便召集军中将领议事,宣示秦军将领一个不动,每人还晋爵一级。他们放了心,栎阳便又安静了下来。

 

  秦孝公并没有停止他的举动。三日之后,他分别和景监、车英密议了半日。第二天便颁布诏令,左迁景监为长史;左迁车英为栎阳将军。内史迁长史,降了一级。卫尉迁栎阳将军,降了两级。新贵贬官,世族元老们忒是快意,却又一次感到了莫名其妙。这俩人虽然挨贬,但左迁后的职位却极为重要。是明降暗升么?也不对。这两个新贵本来的职位也都是冲要高位呵,一个总掌国府庶务,一个总领国府护军,绝非虚职,似乎谈不上明贬暗升。然二人又无过错,却何以贬官?一时间,朝臣们弄得云山雾罩,纷纷揣测却又莫衷一是,渐渐的又平静了下来。

 

  这一段日子里,卫鞅的小庭院大雪封门,异常冷清。秦孝公没有来过,景监也没有来过。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客卿院落的四周总有三五甲士不断经过,转角隐蔽处,还有钉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便装武士。栎阳国人便悄悄议论,那个院子里的官人肯定是被软禁了,否则哪有如此森严的警戒?这一切,足不出户的卫鞅自然不知道。买菜、造饭并一应琐务,都有国府派来的两个仆人打理,他是整日埋首书房,不是读书,便是谋划,仿佛在山中一般。

 

  这日午后,依旧是大雪飞扬,却有人嘭嘭敲门。

 

  仆人开门,卫鞅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先生在家否?”侯嬴?对,是他!卫鞅疾步出得书房,来到廊下,便见满身是雪的侯嬴提着一个大竹蓝走进院子,不禁高兴得大笑,“侯嬴兄,想煞我也!”侯嬴笑道:“鞅兄做了官,就忘记我这贱商了,怪得谁来?”卫鞅笑道:“客卿也算官么?”说着便接过侯嬴手中的大竹蓝,耸耸鼻子,“好香,肯定是秦酒羊肉!”侯嬴大笑,“没错。大雪窝冬,不痛饮一顿说不过去。”卫鞅便将竹蓝递给仆人吩咐道:“加加火拿到书房来。”老仆人恭谨应诺,连忙到厨下去了。侯嬴走进书房低声问:“说话方便么?”卫鞅揶揄笑道:“如何不方便?这是我的府第嘛。”侯嬴摇头道:“如何外面有暗岗?还有兵士巡查?”卫鞅一怔,想想便心下明白,爽朗笑道:“没事儿,只管痛饮便是。”说话间老仆人已经将热气蒸腾的肥羊炖捧来摆好,又将烫好的酒壶用棉布包裹,斟好两杯,便轻步退出。侯嬴微笑点头,“看来,给你这个客卿派的仆人倒还够格。”卫鞅笑道:“我是没管,这都是国府给配的。来,先干一杯!”俩人便端起面前冒着热气的陶杯叮当一碰,痛饮而下。侯嬴困惑道:“秦国从来不给上大夫以下的官员配官仆,你这客卿,职同上大夫?”卫鞅大笑,“客卿嘛,没大没小,礼遇有加,也不为过。”侯嬴道:“没有实权执掌么?”卫鞅摇摇头,“没有。”侯嬴沉吟道:“鞅兄,招贤馆士子们都做了县令郡守。秦公和你畅谈三日三夜,栎阳国人皆知,却给了个有名无实的客卿,究竟是何道理?”卫鞅思忖有顷,“侯兄啊,我与秦公披肝沥胆,引为知音,我卫鞅愿与这样的国君终生共事。至于他用我为何职,我已经不考虑了。给这样的国君做个谋士,也是人生一大快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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