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小说 > 《荆轲》在线阅读 > 正文 第一章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荆轲》 作者:高阳

第一章


从怀州河内来到榆次的荆轲,已经相当狼狈了,除去一剑一马,别无长物。前路茫茫,去既不能;而囊无余资,留亦不可,这进退之间,简直没有主意可打。
但是,以他脸上的神情,怎么也看不出他这天的晚餐还没有着落。这就是养气的功夫。他颇自矜他的这份修养;自然,矜持也是在心里,从不会摆在脸上。
“去吧!”他对自己说:“出去走走。越是遭遇困境,越要显得潇洒。”
他本来就够潇洒的了。跨一匹骏马,悬一柄长剑,剑鞘的尖端,敲击着马蹬,丁东丁东地直往闹市而去;看上去越发象个养尊处优的王孙公子。
走过一家锻冶铺,熊熊的炉火,乱爆的火星,和沉着宏亮的打铁的声音所汇成的那份热闹劲儿;对于他的潇瑟的心情,构成了无可抗拒的魅力。于是,他下了马,踩着从容的步子,走了进去,站在铁砧旁边闲看着。
打铁的汉子,只穿一条犊鼻裤,映着炉火,半身油光闪亮;臂上的肌肉,一块块在滑动,就仿佛有一群淘气的小耗子,藏在里面,不时在流窜似地。
他打的是一支三尺长的铁条,手法又重又准,一锤下去,火星横飞,随即化为铁屑,散落在地。这样从头到底,依次而下,打完一遍,铁条象去了一层皮,但依旧周身通红;那汉子用火铗夹起,随手往水盆中一抛,在“嗞、嗞”的淬铁声中,他抬起手背,抹一抹汗,同时发现了荆轲。
说得实在些,他是发现了荆轲腰际所悬的剑。
那把剑漂亮得很,剑柄嵌松绿石,镶金丝;金丝盘成饕餮面的花纹,手工极细。剑柄与剑身接合之处的“璏”,是用黄金铸成的。
荆轲知道他目光所注意的是什么,行所无事地微一转身,剑鞘打着铁砧,“光啷”一响,好听得很。
“足下从何处来?”打铁的汉子问。
“怀州河内。”
“喔。齐人?”
荆轲心知是因为他的口音,不似卫国。他的祖先出自齐国,本姓庆;若要冒充为一直居于大国地位的齐国人,不会有人不信;但是,他不愿如此。
“错了。我说齐语,并非齐人。”
“是鲁国?”打铁的汉子,忽然又卤莽地改口:“好了,不管你是那里人,只问可许我借你的剑看一看?”
“怎么不许?”荆轲把他的剑解了下来,捏着剑尖,递了过去。
打铁的汉子,以满脸庄重肃穆的神色,徐徐抽出剑来,细细看着。那是把新铸的青铜剑;形制极其讲究,但只能作为装饰之用。
“你的剑还未开锋。”
“故意不开锋的。”
“为什么?”
“只为不愿杀人。”
“然则有何用处?”
“备而不用。”
打铁的汉子,对他的话莫测高深,只报以不明意义的一笑;然后又用手慢慢拭着剑刃,显得非常爱慕的样子。
荆轲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的剑曾为许多人鉴赏过;然而都只注意他的剑柄,象这个人那样专心一致欣赏剑身的,在他还是第一次遇见。
“我替你开锋如何?”打铁的汉子又说:“家师是徐夫人。”
赵国的徐夫人,天下冶工第一,可以媲美吴越时代的莫邪。荆轲想不到这个状貌粗鲁的汉子,竟是徐夫人的门下;于是肃然改容了。
“久仰令师的名声。此去邯郸,必要一见。足下尊姓?”
“我叫孟苍,是家师的最不成材的学生;不过眼高手低,名剑入目,还不至于错过。”孟苍把荆轲的剑半举齐胸,反复看了看又说:“可惜,铅的份量多了些,如果多用些锡,还要锋利耐用。”
“反正我也不想杀人――而且,也没有人值得我及锋而试;锡多锡少,皆无所谓。”
“对了!”突然有个瓮声瓮气的声音插嘴,“反正你的剑,多用些黄金,望着好看就行了。”
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这样恶语相向,而且涉于讥刺,是极其失礼的一件事;若逢好勇斗狠之夫,说不定就会出一场人命,因此孟苍赶紧低声相劝:“别理他!他又多喝了些酒,酒德之坏,无以复加。”
荆轲还未开口,那极难听的声音倒又响起来了:“姓孟的,他在那里胡言乱语些什么?谁喝多了酒?”
中国人要息事宁人,偏那家伙不通人性;气得孟苍跳脚大骂:“简直是畜类,越扶越醉。趁早替我滚!不知替我得罪了多少客人,耽误我多少交易!”
“不,不!”荆轲反过来劝他:“别动气,都是好朋友!”
说了这一句,他回过身来,看见另一面有五六个人在喝酒;其中一个,好一张赤红脸,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喝多了酒?反正形相狞厉;特别是那生满两颊的胡碴子,和一双死鱼般的眼睛,又脏又丑,格外惹人的厌。
“劳驾,请把剑给我。”荆轲重又回身,对孟苍说。
孟苍不知该怎应办?他已看出荆轲深沉,但这样子的喜怒不形于颜色,却是深沉得不可测了。他怕他有着什么出人意料的动作,闹出事来,替他惹来难以料理的麻烦,因而踌躇着不肯把剑交回。
“不是没有开锋吗?”
没有开锋的剑,与一块顽铁相差无几。这下,孟苍被提醒了;而且听他的口气,明是猜透了别人的心思,特意说这话叫人放心的。于是孟苍把荆轲的剑,双手奉还,却到底又补了一句:“看我的薄面!”
“言重!言重!”
荆轲提着剑,向另一面走去;越走越近。那五六个人都用警戒的眼色看着他。为了松弛他们的紧张,荆轲投以友善的微笑;接着把他的剑插入皮制鉓玉的剑室――剑鞘。
这时,有个年纪较长的,举起瓦缶相招:“来!喝酒。”
“多谢!”荆轲接过瓦缶,双手捧着,齐眉一举,很从容地喝干;用手指拭一拭瓦缶边缘把它交了回去。
“嗨!”面红如火的那人,粗鲁地向他招呼;接着问出句话:“你怎地这等狂妄?”
“不敢。”荆轲平静地回答,“请明示,我是怎地狂妄了?”
“剑不开锋,又说不爱杀人;仿佛只要你的剑一开锋,爱杀谁就杀谁?”说到这里,又戟指瞪眼,厉声再问:“可是这话?”
这样盘问盗贼似的神情,叫荆轲大起反感;想了一下答道:“我,自觉养气的功夫,还嫌不够;有利器在身,只怕一时气愤,出手难免伤人。足下说我狂妄,未免苛责。”
那人在鼻孔里“哼”了一下,管自己别过脸去喝酒。这轻蔑的神态,使得荆轲忍不住了,猛然转身,向孟苍高声说道:“请为我的这把青铜剑开锋!”
这话一出口,孟苍不答,旁观者又都复现紧张的神色,怕是他准备要跟那莽汉拼命了。
而那莽汉头也不回,只又在鼻孔中“哼”出声来。荆轲心中一动,觉得此人万万不可轻视。
而奇怪地,就在这时候,忽然众声皆寂;冶金打铁之处,终朝丁丁当当的声音吵死人,一下子静了下来,但见一炉红火,冒着纯青的火焰,这景象令人不安得很。
最不安的是荆轲。他发现他陷入一场极难应付的麻烦之中;光是料理那粗鲁汉子,还不算太困难,难办的是他要周遭的人佩服。
他立刻发现,这是对他平生所学的一种考验,养气的功夫,便是要用在此时此地,于是――。
于是,他微笑把剑又归宝剑鞘。顺手又举一瓦缶的酒,在空中划过半个圈子,向所有的人表达敬意;然后,他自我介绍:“某,卫国荆轲,……。”
“啊!”最年长的那个,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又惊又喜地,“你就是荆卿!幸会,幸会!”
称“卿”便表示极其尊重;其余的人,虽不知荆轲是什么来头,但都受了此人的影响,改换了一副仰慕的神色。
荆轲觉得很安慰,因为他的声名已经远播,而尤其重要的是,在这尴尬局面中,获得了一份非常重要的友谊。
“我唤宋意。”那年长的又说;接着宋意替他逐一介绍,荆轲一一为礼。
快轮到那粗鲁的汉子时,他不要宋意为他报名,自己大声地说:“我姓盖!”
“喔!”荆轲注意到了他的剑,“足下来自巴蜀?”
“你听我的口音象吗?”
“口音不象,近似楚音。”
“然则你何以说我自巴蜀来。”
“只从尊剑来猜度。”
姓盖的那口剑,此时很少有人用了!因为太简陋了!长不过两尺稍余,形似韭叶;剑身与剑柄没有区别,剑柄用两块木片包住,拿根白绳子随便缠一缠;白绳子已变成灰黑,泛出油光,那满沾着的垢腻,不用提,是如何叫人恶心了!
但是,荆轲不敢轻视,赁这么一把剑,敢于目中无人到这样的地步,可知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他――荆轲从那把不起眼的剑上,就能看出他是个行家……
“天下名剑,出于吴、越、楚。尊剑形制,为巴蜀所常见,南方罕睹;因而我猜想尊兄来自巴蜀。或者,”荆轲极其轻巧地一块,把他自己的话拉回来,“曾作巴蜀之游。”
巴蜀是流放罪犯的地方,姓盖的听了他的话,大不舒服,冷笑道:“便到过巴蜀,又待何如?”
“盖兄!”宋意紧接着以责备的神态和语气说:“怎地,你说话总是与人作对?”
姓盖的不响,但显然地,脸上有着愧色。
荆轲依然微笑着,徐徐喝了口酒,向宋意点点头说:“剑道深微,象盖兄这样,实在难测。”
这话表面上恭维,其实有着讥嘲之意;姓盖的甚不服气,然而无法发作,想了想,问道:“嗨,我倒听听你的,剑道怎么个深微?”
这正面的考问,荆轲不敢随便回答,细细思索一下,答道:“虽说深微,其实只一个字便可涵盖。”
“哪一个字?”
“无他;一个‘利’字而已!”
“仅一‘利’字,可以涵盖一切吗?”宋意怀疑地问。
“诚然。”荆轲断然决然地答道:“利器在手,无往而不利。”
“岂有此理!”姓盖的插进来说,“照你的说法,是剑役人,非人役剑。好没意思!”
“话不是这么说,剑未出手,是人役剑;一出手则是剑役人。此收发之间,凭乎一心;所以,依旧是人为主宰。”
“诡辩!”
“盖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宋意为荆轲不平,“相与论剑,有话尽管请说,何必动意气?”
“论剑?”姓盖的哈哈大笑,“我看是剑论――剑论人。只弄把玉首、金柄、皮室的好剑,便算是尽了剑道了。”
这几句话说得够刻薄,但是荆轲辩才无碍,从容答道:“正是如此!此所以古来雄主,皆求名剑,颛顼有‘画影’、‘腾空’;少康铸八方铜剑;太甲有剑曰‘文光’;武丁有剑曰‘照胆’……”
“好了,好了!”姓盖的大声打断了他的话:“弄这些无稽之谈来瞎扯,还论什么剑?”
“好,那么谈些信而有征的事。且不说周穆王的昆吾剑,切玉如泥;请教,干将可有其人?”
“自然有的。”
“欧冶子呢?”
“那是越国的名冶工。又何消问得?”
“恕我饶舌,再请问一句:风胡子,亦有其人否?”
“那是我们楚国的良匠。”座客中有人操楚音者答说。
“然则,我要请教盖兄:干将、莫邪夫妇所铸的雄雌双铜剑,越王允聘欧冶子所铸的铜剑五口‘纯钩’、‘湛卢’、‘豪曹’、‘鱼肠’、‘巨阙’;楚王命风胡子,求欧冶子及干交所作的铁剑三口:‘龙渊’、‘太阿’、‘工市’。可是信而有征?”
姓盖的语塞,而其余的人,包括宋意在内,却都听得津津有味,一齐用羡慕的眼光看着荆轲;仿佛羡慕他对于剑的典故,竟知道得如此之多。
但姓盖的不肯放弃争辩;而且争到要紧所在来了。“我问你,你的意思,可是只求剑利;而不必讲求击刺之道?”
这句话问得很厉害,荆轲不即回答,徐徐解下剑来,端然横置在面前,然后平静地答道:“只闻干将之类的名剑,水断蛟龙、陆(专刂)犀革,不闻持此剑者,讲求击刺之道;只闻专诸以鱼肠刺王僚,胸断臆开,贯甲达背,不闻专诸讲求击刺之道!”
他的话一完,阖座拊掌称妙。自然,姓盖的是例外,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那张赤红脸竟然发青了。
荆轲心里有些着慌,只表面上声色不露;慢慢地取起了剑,准备告辞。
“慢着!”姓盖的大喝一声,按住了他的手:“把你的剑开了锋;看看你的‘水断蛟龙、陆(专刂)犀革’的宝剑,可能伤得了我盖聂一根毫毛?“
盖聂两字入耳,把荆轲惊得心里一跳;而脸上的微笑,却更愉悦可人了。
“干什么?干什么?”孟苍赶了过来劝架。
座中最年长的宋意,亦以微近叱责的声音命令盖聂:“放手!有话好说。”
盖聂不能不听,收回了按住荆轲的剑的手,转而握着你自己的那把短剑,大拇指按着剑身与剑柄相接之处,中间三指紧握剑柄;剑柄尽处,通常称为“首”的部位,藏入掌中,以蜷曲的小指虚虚约住。这是一个最易使劲的姿势,一剑前刺,所用的力量,由身及臂,由臂及掌,而自抵着掌心的剑首贯注到剑尖;若非如此,当年专诸刺吴王僚,鱼肠剑不能贯甲穿胸,直达于背。
而现在盖聂出现了这样的姿势,意味着一动手便要判生死。于是在座的人都觉得他太过份了。
孟苍自是格外紧张。如果出了人命,他是地主,第一个脱不了干系,所以横身其间,翼护着荆轲问道:“何事相争?说出来让大家评个理。”
“盖兄要与我在剑上较量一番。”荆轲笑着回答。
“快去把你的剑开了锋!”盖聂再一次挑战:“难道我盖聂值不得你‘及锋而试‘?”
荆轲心知惹恼了盖聂的,便是这句话。然而此时不便认错,只仍旧摇摇头说:“平生不爱杀人,素志早定,不可更改。”
语气依然似软而实硬,盖聂越发生气;但他知道,咆哮无用,便换了冷静的声音:“你放心,我不致让你给杀掉!”
“就算杀不掉,至少得毁掉你的剑。”荆轲看一看他自己的剑,又说:“我这把剑,虽无切玉如泥之利;敌你的剑,却是有余。”
这便有闪避之意了。盖聂不肯饶他,接口答道:“这更不要紧了!我这把破剑,不值几何。被你削断了,正好让孟苍送我把好铁剑。而且,我也不相信你能损我分毫;谓予不信,试一试何妨?来,来!”说着,盖聂把他的剑往上一抛,翻个身落下来;他伸食中两指,一下子便捏住了剑尖;臂、腕、指和那把剑,不见些微的抖动。
荆轲的手低,眼是高的。心惊于盖聂的那份眼法、手法和定力,却不肯说破;只微微颔首,脸上表现出“孺子可教”的那种味道。
“如何?”盖聂晃荡着短剑,随随便便地问。
这是真正的轻蔑。荆轲血气翻腾,突有跃然一试的冲动;但马上转念,无论如何敌不过他,何必自取其辱?而且就算胜了盖聂,又如何呢?剑是“一人敌”,胜之亦是不武,何苦来?
这一想,他是澈底想通了,因而心平气和,所有的自卑和受辱的感觉都不存在了。夷然而笑,提剑起身,用一个致敬的眼风扫过周围,接着,以极清朗的声音向宋意说道:“今日幸会,受教良多。荆某告辞了。”说完,向外走去。
在座的人,都有依依不舍之意,纷纷起身相送。独独盖聂觉得异常不是味,但又发作不出来;怔怔地发一会楞,突然一跳而起,大声叫道:“喂、喂,姓荆的,你,你没有句话,就这样走了?”
荆轲站住了脚,当转身时,心中便想好了答话:“有一言奉告盖兄,不知可愿见纳?”
“你说!”
“昔日越国有处女善剑,越王勾践向她请教剑道;越女以为‘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仪,见之似好妇。‘足下刚才的态度,起先太嚣张;后来又失之轻浮。接敌如此,自取其败。以后万万不可!”
临走还开了顿教训,把个盖聂气得半死。只直瞪着荆轲,一双白多黑少的眼中,仿佛喷得出火来。
就这时,荆轲极敏捷地解开了系在门前大树下的马,腾身而上,回头抱一抱拳向众人作别,然后双腿一夹,那匹马放开四蹄,片刻间就跑得很远了。
人在马上,他心里却老忘不了盖聂的那双眼睛。事情没有完,盖聂一定不服这口气,会找上门来,逼着动手,见个高下;此人的剑术,名闻燕赵,远播齐鲁,善使短剑,“持短入长,倏忽纵横”,自己决不是他的对手――就算是他的对手,也犯不上无缘无故跟他拼个死活。
那怎么办呢?他放缓了马,慢慢寻思。
避开他吧!荆轲对自己说。作了这个决定,他便不回旅舍;欠下三天的店钱,有一包衣衫留在那里,也抵得过了。于是,他在马股上加了一鞭,直出南城而去。
深秋天气,夕阳在山,一马一剑,踽踽凉凉地冒着瑟瑟西风,不知投向何处归宿?那心情自然是凄凉的。而更使他自感抑郁的是,此行实是落荒而逃;他在口舌上赢了盖聂,其实输了盖聂的气概。谁知宋意他们,居然还是钦慕之色,溢于言表,可真是叫他不能不内疚于心。
同时,他也深感侥幸。在整个辩论应付之中,只要有一句话说得不好,形成僵局,逼着非动手不可时,一定蒙受一场无可弥补的差辱,甚至于不明不白送了性命,何苦来哉?
于是,他又作了一次反省。孔门四科,语言其一,自己的辩才是信得过的了,但是,用得不是地方,要象苏秦、张仪那样,一席倾谈,说动君王,展布强国治世的长才,才算本事。把个笨嘴拙舌的盖聂说得哑口无言心不服,差点惹出一场毫无意思的杀身之祸,这太辜负了自己的辩才了!
自谓十年养气,其实浅薄无知;他心里异常难过。“荆轲呀,荆轲!”他叫着自己的名字长叹:“唉,你以国士自许,从今以后,还得痛下克己的工夫!”
就这样一路深思着,陡然惊醒,夕阳已在山后,满天暮色,倏忽而至,西风越发劲急,砭肤生寒;腹中饥肠辘辘,而前路茫茫,不知作何打算?这份飘泊的滋味,可真个难以消受!
懒懒地转过一座小山,忽见灯火两三,虽还遥远得很,却已暖到心头;荆轲精神大振,右足跟微叩马腹――那马大概也饿了,也知有灯火的人家,便有归槽享用料豆的希望,所以扬鬃长嘶,泼剌剌地跑得好来劲。
渐行渐近,看出来是一处镇市。这叫荆轲又喜又愁,喜的是不怕今夜没有饱餐安身之处;愁的是旅舍进去容易出来难,到明天算账动身,囊空如洗,何以交代?
然而也不愁,那把剑,那匹马,都还值钱。马要交代,不能卖掉;这把自楚国花十镒黄金换来的宝剑,说不得只好割爱了。
狠一狠心,打算定了,顿有轻松自如之意。策马进入镇市,天色刚刚黑透。三五十户人家,十九都已闭门;荆轲朝灯火最多的那家行去,果然是家旅舍。
“可有单房?”
“正有一间。”三晋之地,语音迂缓;店家慢吞吞地答了这一句,接过马缰,把荆轲引了进去。
“给我的马上好料!”
“是。”
“可有酒?”
“有酒。”店家从容不迫地又补了句:“还有侑酒的女人。”
“喔。”荆轲觉得需要松弛一下,但当时未作可否。
等荆轲掸了尘土,又洗了脸,正坐下喝酒时,忽见门帘一掀,店家闪身而入,往旁边一站,手打帘子,往门外点点头,于是进来一个举袂掩口的女子,拿极灵活的眸子瞟了他一眼,随即半躬着腰,深深低头,弄不清她是害羞,还是在向客人行礼?
店家自作主张招来了侑酒的倡女,荆轲颇为不悦,但也不忍拒绝,招一抬手说:“过来!”
店家退了出去,倡女到他面前;这一走动,他才看出她好高大身材。跪在席上替他斟酒时,伸出来的手极白,荆轲喜欢肥硕白皙的女子,觉得他非常对劲,因而对店家的不快,也消失无余了。
“尊姓?”
“荆。”
“荆先生!”那倡女举起他的酒,递到他手里;他喝了一大半,又递回给她,她喝干了余沥,自己报名:“小字任姜。”
“你是赵国人?”荆轲问道:“听口音不象。”
“原是越国平阳人。”
“何以到了此地?”
“前几年,秦国发兵攻打平阳,杀人如麻,父兄丈夫,都死在秦兵手里。两家十九口,只逃出我一条性命,却又流落在此,腼颜偷生。”
“噢。”荆轲细看了看她;口中说得凄惨,脸上却无哀戚的神情――他有些奇怪。也许,时间隔得久了,悲痛都已淡忘。他只好这样替她解释。
“荆先生,”任姜问道:“从哪里来?”
“怀州河内。”他老实相告。
“要往何处去?”她目灼灼地看着他。
这眼色奇怪!荆轲心里起了戒心;秦国自用李斯为相,专门派遣各式各样的间谍到列国去侦探机密,或者刺杀忠臣义士,这任姜说父兄丈夫都为秦兵所杀,而神态之间完全不象,说不定就是秦国的间谍,借游倡的身份,便于刺探消息,倒要防备一二。
因此,他故意答道:“想西入函谷,到咸阳去看个朋友。”
“噢――。”任姜的声音泄了气,脸上有着微微的失望。
“你问我的行踪做什么?”荆轲倒不肯搁不不管了;追问着。
“实不相瞒;若是荆先生往东而去,我有件事求你。既然西入咸阳,那就不用提了。”
“原来如此!”荆轲点点头:“你先说了,再作商议。”
“前日遇到来自平阳的一位乡亲;说我家尚有未死之人――是我的一个儿子,今年八岁。若是荆先生东去,路过平阳,想求你带个口信。无奈――。”她摇摇头,不再说不去了。
“这可是好消息。你何不自己回平阳一趟?”
任姜苦笑了:“路远迢迢,谈何容易?”
飘零的倡女,只怕没有这笔盘缠――其实也要不了多少钱,只是他自顾不暇,空有一番助人的意思,却是心余力绌,因而也不再说不去了。
任姜看他的神色,不知他因何不欢,但不管为什么,她有责任为他破愁解闷,所以从襟上解下一个小石磬来,笑道:“我唱首歌,为荆先生下酒。”
“你想唱什么?”
“《吴觎》好不好?”
“会唱卫国的歌谣不会?”
“会几首。”
“《硕人》呢?”
“《硕人》是最有名的。怎能不会?”
“你就唱它的第二章好了。”
于是任姜自己叩击着小石磬,依照节拍,曼声高歌: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嗪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唱到一半,她就意会到是故意借这一章歌谣来形容她的。也许是恭维,也许是戏谑,但就算是戏谑,也是可喜的。她迎来送往,阅人甚多,象这样知情识趣的人,却是罕见。因此,眼波流转,微笑示意,把结尾“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两句,唱得神情活现,自觉十分得意。
朗有情,妾有意,这一宵的缱绻,对征尘仆仆,前路茫茫的荆轲,是个极好的安慰。第二天上午还在拥衾高卧,突然从梦中惊醒;侧耳一听,有人在叩门。
“谁?”
“店家。”门外答道:“有客人来访你老。”
荆轲心中好不疑惑,怕是盖聂阴魂不散,穷追不舍。那该如何应付?心中的念头一个又一个地闪过;终于决定,倒真的躲避不过时,说不得只好在剑上见个高下了。
于是他高声吩咐:“请客人宽坐,等我起身。”
这一下,把任姜也惊醒了。荆轲转脸看去,她正伸出一条白皙柔腻的手臂,绕过浑圆的肩头,握着一弯黑发,斜着脸,以一双蕴含着无限情思的眼在向他注视。
这使得荆轲瞿然一惊,凄然欲泪,而且惘然不甘;顷刻间便可能永别,一夕情缘,将为她带来深重的悲痛,实在令人不安。
因此,他又生踌躇。思量着如何先腾出一段时间,把她打发走了,再跟盖聂去打交道;也免得她担惊受怕。
而任姜已看出什么来了:“谁?”她忧疑地问:“谁来了?”
“不相干的人。”他随口答说。
“不相干的人,何以在人家尚未起身时来敲门?”
这话问得有理,荆轲觉得很难解释;转念一起,实在也不容自己去作什么从容的安排,因而又变了主意,低声说道:“我要跟个人出去一趟。马留在这里;到午间不回来,叫店家把马卖给掉,给了店钱,多下的送你。”
这是什么意思?任姜再看到他那微微的长眉和紧闭的嘴唇,突生莫名的恐惧:“到底是什么人?”她伸出双手捉住荆轲的右腕并且把身子微向后仰,是准备着拼命拖住他的神气。
他看着悬在壁上的剑,哑然失笑了:“一个无理可喻的人。”
任姜的眼光与荆轲的落在一处,猛然打了个寒噤,接着断然决然地说:“你别去!”
那是妻子关切丈夫的安危的神情和口吻,荆轲极其感动,思量着是不是可以逾墙而走?但一个念头没有转完,他就生出强烈的自谴,为了一段柔情,失却男儿气概,这太可耻了。
“任姜!”他竭力表现出有信心的样子,“不要紧,你别怕;来的那个人,决不是我的对手。我也不会伤人家的性命,不过教训教训他,叫他知难而退。”
“不!不要去比什么剑,叫店家把那人打发走。”
“不好,不好!得我自己去料理。”
任姜没有再说话,把双手一圈,拿他那条右臂紧紧抱在怀里;是再也不放的了。
“别这样子!”他半开导,半恳求地说:“倒叫来的那人耻笑了去。你放放手,让我起来。至多一个时辰,我一定回来;你也别走,等着我回来,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任姜毕竟无法永远拖住他,放了手,帮他整装束带,穿戴停当。最后,替他在腰际系上了剑。
“你可千万小心些!”
“我知道。你在屋里别出来。”
说完,荆轲一手扶剑,一手开门,昂然而出。下了台阶,一见之下,大出所料,那里是盖聂?是盖聂的朋友宋意。
“荆卿!”宋意欢然行礼,大声说道:“到底让我访着你了。”
荆轲微笑着――那不是他惯有的,用来表示随便什么样的情况,不足以使他萦心动容的微笑;而确是出自心底的愉悦的表现,“宋兄!”他把剑往后推了推,急步上前,捉住宋意的手臂,怔怔地看着;那样一个善于词令的人,一时竟找不出句寒喧的话来说。
“那是你的屋子吗?”宋意手一指;然后又拾起身傍的包裹:“我把你留在榆次的衣服带来了。”
荆轲心里不知是惭愧,还是感激?但有一点是想得很明白的,宋意既已到榆次的旅舍中去找过;自己的底蕴,已经泄露,便不必再对他有所隐瞒了。
于是,他把宋意引入屋中。那任姜高高兴兴地开了门;宋意也不说什么,只笑得一笑,管自己了坐下来。
“想来尚未朝食?”宋意问。
“是的。你呢?”
“也还不曾。”宋意也正要去吩咐店家备食;她报以浅笑,轻轻走了出去,顺手把门掩上。
宋意一直看着她,直等脚步远了,才把荆轲的包裹取到面前,解开来掀一掀衣服,下面灿然一块金子。
“聊且将意。”说着,他把二十四两重的一镒黄金塞给荆轲。
这是旱后雨,雪中炭;荆轲不肯泛泛言谢,问道:“远道见访,只为赠此物与我?”
“也不算远。”宋意徐徐答道:“虽说萍水相逢,实是倾心不已。在榆次遍访旅舍,得知踪迹;说足下日暮未归,只留下一包衣物,想来是抵作店钱,一去不归的了。如果所料不差,怕足下有陈蔡之厄,特来赴援。”
“爱我如此,真是叫人感动,让我说句实话吧,昨天连夜离开榆次,却是为了不愿与盖聂为敌。”
宋意点点头,轻声答道:“盖聂亦已意料及此。”
“他怎么说?”
“当时大众公议,仍要邀请足下,作一畅叙。盖聂说你必已离开榆次。果然如此。”
“莫非他以为我有惧意?”
“此是盖聂浅薄;不知你器宇深沉,决不肯以有用之身,跟他作无谓之争。”
一句话说得荆轲惭感交并,心潮鼓荡,终于一跃而起,抚剑自语:“荆轲,荆轲!不知你何以报答知己?”
“荆卿!”宋意也激动了,“迟早间必有人以国士视足下。一朝风云际会,莫忘故人的期许。”
“请放心!荆轲决不至辱及知己。”
就这一番接谈,彼此都觉得交情已大不相同;共案朝食,谈得十分起劲,象多少年的老朋友似地。
谈论的主题,是品评当代的人物。宋意感叹于“四公子”――齐国孟尝君、赵国平原君、魏国信陵君、楚国春申君,次第下世;那种珠履三千,奇才异能之士,荟萃一堂的盛况,不可复见了。
“不过,”宋意语气一转,面露兴奋仰慕的神色,“当今有人,礼贤下士,还有四公子的遗风。”
“喔,谁?”
“燕太子丹。结纳宾客的礼数、义气,真是了不起。”
“何以见得?”
“只说一事。”宋意问道:“你知有樊於期其人否?”
荆轲怎么不知道?那是十年前轰传列国的一件大新闻,樊於期以秦国大将,奉宰相吕不韦的命令,从秦王政的弟弟长安君成峤伐赵;樊於期一向卑视吕不韦的为人,于是在成峤面前,揭发了吕不韦的阴私,同时,说动了成峤举兵内犯,要以嬴氏嫡嗣的身份,收回秦国社稷;檄文中说:“文信侯吕不韦者,以阳翟之贾人,窥咸阳之主器。今王政,实非先王之儿,乃不韦之子也!始以怀娠之妾,巧惑先君;继以奸生之儿,遂蒙血胤。”此虽是指责吕不韦的罪状,但也暴露了秦王政身世之丑,檄文传布,天下诽笑,因此,秦王政把樊於期恨得要寝皮食肉。
不久,成峤君兵败自杀。樊於期不知去向。秦王悬赏,凡持樊於期首级来献者,赐金千斤,食邑万户。自古以来,从无如此贵重的人头;但是,没有人能从樊於期身上取得富贵。
而此刻宋意突然提到了他,荆轲好奇地问道:“莫非樊於期已有了下落?”
“对了,他在燕国。逃亡至燕,在深山里躲了十年,半年前才公然露面,投奔太子丹。”
“那不是叫太子丹为难么?”
“正是这话。”宋意点点头说:“燕国太傅鞠武,劝太子丹说,秦王把樊於期恨入切骨,若是收容了他,必定得罪秦王,引起莫大的后患;不如把樊於期往北遣入匈奴之地。你道太子丹怎么说?”
“哼!”荆轲冷笑道:“鞠武倒是善于设谋的,借匈奴以灭口,既无杀樊於期之名,又不得罪秦王。无奈太子丹与樊於期处境相同,都跟秦王有宿怨;若是出此不义之举,试问还有什么人敢助他报仇雪耻?”
“对!你对人对事的看法,比我真切。太子丹正以樊於期无所归,不忍加害;而且还在易水之北,特为他筑一所‘樊馆’,奉如上宾。这番风义,实在也是很难得的了。”
“是的。如果有缘,倒不妨一见这位仁义的太子。”
“那你何不就到燕国一游?”宋意很兴奋地怂恿你说:“以你的才智见识,必能为太子丹所重用。”
荆轲微笑不答。他自负有王佐之才,希望辅助明主,成就霸业;在太子门下做一名食客,备贵人顾问,那不是他的志向。
但是,宋意的盛情是可感的。因此,他转念想一想,便又答道:“我从未到过燕国京城,去看一看也好。”
宋意也有去燕国的打算,于是约了后会之期,作别而去。荆轲原来抱着随遇而安,徐图发展的想法,此刻有了远行的旅费,也有了对朋友的承诺,便不能不好好的筹划一下了。
“一早吓我一大跳,此刻又叫我纳闷。”任姜见他一直不理她,用怨怼的口气说:“你到底心里什么事放不下?”
“还有什么?”荆轲开玩笑地回答,“都只为了你,叫我心里放不下。”
任姜却不以为是戏言,立即挨近了他,以极低但极沉的声音说:“那么,你带我走!”
“走那里去?”
“随你。海角天涯,我只跟着你;包管伺侯得你舒服。”
“那不行。我有我的事。”他看到她的转为幽怨难伸的脸色,忽然得了一个安慰她的主意:“这样吧,我带你到邯郸。然后,我另外给你钱,让你回平阳去找你的儿子。”
原来只巴望有人便人到平阳替她捎个信,托亲戚打听儿子的消息,此时竟能生还故乡,把飘泊的生活作个结束,这在任姜实在也是喜出望外,所以高高兴兴地应承着,而且行动举止也格外显得温柔可喜了。
凡是周游列国,准备待价而沽的策士,都喜欢把生活起居弄得很有气派;荆轲原是富家子出身,更讲究鲜衣怒马,有了宋意所赠的那一镒黄金,他便不愁不会装饰自己和任姜,买了一副铜配件擦得雪亮的马鞍,也替自己和任姜做了新衣服,又雇了一辆车,让任姜乘坐,一路风风光光来到邯郸。
赵国的邯郸,秦国的咸阳,齐国的临菑,魏国的大梁,号称四大都邑。其中邯郸的繁华,更推第一――但是,邯郸也是最多事、最复杂的地方;地处冲要,四通八达,而且迫近秦国,各地都派得有密使在这时刺探消息,秦国亦以邯郸作为派遣间谍,散布谣言,收买政客、游士的中心。龙蛇混杂,明争暗斗;那是国与国之间安危利害的冲突,金钱与人命同样地不被顾惜,有人一夜之间,凭一句话,一张图发了大财;但也有人因为一句话、一张图送了性命。因此,荆轲未到邯郸,便有戒心;他知道他的仪表举止,必定为人注目,深怕卷入无谓的是非漩涡之中,一切言谈举止,特别加了几分小心。
闭门进了晚食,在灯下与任姜闲坐,两人商量今后的进止;荆轲把剩下的钱,一分两半,拿一半推到任姜面前说:“你我该分手了。明天你就回平阳去吧。但愿你早早觅得爱子,再寻个好归宿,平安度日。”
任姜不响,慢慢地,两行清泪,流个不停。
“怎么了?”荆轲明知她不忍分离,却故意这样问。
“那里更有归宿?”任姜哽咽着说,“早知此刻割舍不下,倒不如不跟了你来!”
这下,轮到荆轲沉默了。
“你不兴这样子的!既带了我来,又生生把我撇下――好比携我到了云端里,却又一推推我下来。不太狠了些?”
话说得不讲理,但正以不讲理,才显出她的刻骨铭心的深情,荆轲心想:有麻烦了!
“那么你说呢?
这一问,事有转机,任姜立即举起丰腴白皙的手,拭一拭眼泪,笑道:“还用我说吗?你到那里,我到那里。不管你拿我当灶下婢也好,浣衣妇也好;只别叫我离开你——我,让我想看看你的时候能看得到你就行了。”
“唉!”荆轲懊悔地说。“你何以说这些痴话?”
“我也不知道痴不痴?只都是我心里的话;你如不信,我发誓给你听…。”
“不必,不必l”荆轲拦着她说。“我信。”
“你信了.不就该答应我了吗?”
“荆轲不由得有些好笑,“怪不得你长得又白又胖。”他说:“原来你没有心事。”
“我的心事就是怕你扔了我;你答应了带我走,我还有什么心事?”
荆轲心想,不管多么精明懂事理的人,一犯到男女之情便迷糊得无理可喻了。只好这样问道;“你不是要去寻你儿子吗?”
“是的。”任姜有些愧色,“但也不忙。十年不见,就再等些日子也不妨。等你安顿好了——不说要到燕国去,投奔什么太子?先办了你的大事再说。”
看样子,一时无法说服得了任姜,越谈话越多,反而纠缠得不可开交。于是荆轲乱以他语,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磨到夜深,熄灯安置。
第二天一早起身,荆轲整肃衣冠去拜访徐夫人。那是他到邯郸来的唯一的目的;他一生爱好利剑,自从与盖聂论剑以后,内心起了疑问,到底是剑的锋利,重于击刺之术。还是善于击刺之术,便不必再讲求剑的本身;去见徐夫人的动机。除了由于一般人所具有的仰慕之意外,便是要求得这个疑问的解答。
徐夫人在邯郸是名人,她的家不难找;到门下马,叩户求见;应接的年轻人答道。“有什么话跟我说好了。”
“可是徐夫人不在府上?”
年轻人踌躇了一下说:“在是在。已封炉不见客了。”
“我是专诚来拜访徐夫人的。在榆次,曾结识盂苍,他还有话要我转告徐夫人。”
“喔。”年轻人的词色不同了,“既是有渊源的,又当别论。请稍待。”
年轻人进去了好久;再回出来时,招招手把荆轲邀了进去。
穿过正厅,来到一间精舍,徐大人已站在那里等候。她享名已久,为天下冶工尊为前辈,荆轲想象中,一定是位鸡皮鹤发的老妇;其实不然,她看上去不过四十刚刚出头,仪态娴雅,但一双眼睛,灼灼有神,特别是因为她身后一架子的宝剑衬托着,格外显得英气逼人。
“足下就是荆卿?”徐夫人首先动问。
“不敢!”荆轲很恭敬地行礼:“卫国荆轲,倾慕夫人的名声,已非一日。”
“我本来已闭门谢客,只以足下的诚意,破例一见。请问,小徒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乞恕罪。”荆轲再一次行礼:“我在榆次结识孟苍,倒是未假;不过,他并没有话要我转告。我只是借他的名义,作为进身之阶而已。”
“喔!”徐夫人笑道t“足下倒是位诚实君子。有何见教,尽请明言,请坐下谈。”态度如此诚恳,荆轲便不必亟亟乎提出疑问,解下腰际宝剑,双手捧上,口中说道:“请法家鉴定。”
“徐夫人稍一踟蹰,终于把他的剑接了过去,抽出鞘来,用纤纤双指,略略弹了一下,铮然一响;余音犹在之际,便即答道:“可惜,火候不足。如果回炉再炼,炼成一把匕首,虽不能断金切玉,普通的青铜器,决非对手。”
“然则‘利’之一字,便可尽剑道?”
“不然。身怀利器,若是不善使用,反成召祸之由。”
“既如此,不如携一把普普通通的剑,反可安然无事?”
“这又不然,利器总是利器。不过——。”徐夫人笑笑不再说下去了。
荆轲却放她不过,逼紧了问说:“‘不过’如何?”
“看足下非用剑的人。”
荆轲觉得她的话,奇怪得很。“从何见得?请问。”
“我只是这么想……徐夫人笑道:’猜测之词,请足下不必介意。”
“不,不I”荆轲深深点头:“夫人高明得很。我确是个不会用剑的人。剑,在我身上毫无用处,敬以奉赠。”
徐夫人似乎大感意外,微笑问道:“然则足下以何防身?”
“不须防身之物。无人可以伤我。”
“噢——。”一直从容周旋的徐夫人,突然注意了,那一双明亮的眼睛,看上去更觉犀利敏锐。
“夫人以为我是狂言?”荆轲又说。
徐夫人不即回答,慢慢地把他从头打量到底,然后徐徐发言;“足下深沉得很。狂言不必为我而发,我看出你一片诚意-常人说赠剑的话,自是唐突;在足下,我倒不便辜负你一番盛意。”
这一说,荆轲倒反而不安了。他一向做事周详,而此举却嫌冒昧——徐夫人是天下知名治工。送她这么把并不算一等的剑。算是什么意思呢?
于是,他改容相谢:“荆某无状,惭惶之至。”
徐夫人正以他极深沉的人,做出极冒失的事,才见得地词意之中流露的诚意,所以很感动地答道:“莫如此说。我是真心感谢。”
“荣幸得很。”荆轲站起来说;“数年想见一见夫人的宿愿,一旦得偿,真个不虚此行.异日再来拜访。”
“在邯郸是路过?”
“是的”
“还有几日勾留?”
荆轲想了一下答道:“就要走的。”
“往北?”
“正有此意。”
“好,好I”徐夫人极欣慰地答道:“燕太子甚贤。足下此去——喔,”她忽又问道.“是旧识?”
“不。尚未谋面。”荆轲老实透露:“不过,确为结识此人而去。”
“此去必定如鱼得水.可贺、可贺。”
听徐夫人这样说法,可知燕太子丹确有过人之处;荆轲越发增加了前途的信心。本想再打听一下燕太子的为人,转念一想,实无必要,便即告辞。
徐失人已送至厅前,等候客人着履时,忽然又说;“荆先生请稍待!”
“夫人还有吩咐?”
“请暂留步,等我取了东西来再说。”
徐夫人翩然入内。荆轲在庭前站着等候;这一等等了许久,倒教他困惑不解了。
“有劳久候。”终于,徐夫人重又出现,手持一块竹简递给他说。“燕太于丹求我一张方子,我一直不曾给他。如今,就烦足下转交。”
荆轲明白,这是极关紧要的东西,燕太子丹一直求而不得;现在,徐夫人托他转交,明是拿这方竹简让他作为进见之礼。这番盛意和用心,着实可感,因此,他接过竹简,贴身藏好,井且庄容表示:“我,一定带到;面交本人。”
“多谢,多谢。异日有缘再叙。”
回到旅舍,想偷空看一看那块竹简上,到底刻些什么文字?偏偏任姜一直缠住他说长说短,苦无机会。不过一面调笑,一面不断在想:是一张灵验的偏方吗?将又不闻徐夫人有善医之名。而且以燕国太子的尊贵地位,又何必操心于这些琐碎之事,岂不可怪?
“你在想什么?”任姜看他神情有异,关切地问。
“你猜!”他随口应答。
“我猜不到。也不愿猜。”
“为什么?”
“为什么?”任姜大声地问;“为什么一个人的心思要叫人猜?要干什么、说什么,爽爽快快地,那才象个男子汉。”
她的爽朗率直的态度和言词,使荆轲甚为欣赏。他也知道,她是历尽沧桑,深谙人情的妇人。而只有在他面前,由于倾心相许,才毫无保留。
忽然,荆轲心念一动,这样一个内心极有分寸;熟于世故;而外表看来胸无城府。令人乐于相亲的人,倒实在是做间谍的好材料。秦国派遣间谍;四处活动,同样地。六国亦都想探查秦国的底蕴,只要能刺探得秦国的军情、秘计,无论到那一国,都必会受到优隆的礼遇。
想归想,他并无利用任姜的意思。实际上他对这一套虽然知道得很多,却甚轻视;他喜欢以堂堂之阵,展布一个局面,但是——。
但是,至今未遇明主。燕太子丹不知如何?听一路的口碑,是个大可结交的人;他想到来意和徐夫人的话,顿觉有无限的冲动,恨不得此刻就能一识其人。
“到底怎么回事嘛?”任姜是一张宜喜宜嗔的脸,就发脾气,也别有令人心醉之处。
可是,荆轲心念一动,刚涉遐想,便断然决然否定了自己的情感,笑一笑,不作声。
“说呀!”
“何必如此?”荆轲笑道:“我不愿意告诉你,可也不肯编一套谎话骗你。你该懂得这一层意思。”
“是。”任姜轻轻答了一声,低下头去,不再多说。
荆轲倒反觉得有些不忍,把头扭了开去。任姜也站起身来,展开衾枕,两人默默地安置。
一觉醒来,只见月色如银。荆轲陡然警觉,这是摆脱任姜纠缠的好时机。于是,他以极轻的动作,悄悄起身,扎束停当;其时任姜的好梦正酣。
她梦见些什么?荆轲在想;同时伸出手去想摸一摸她的脸,但又怕把她惊醒,拿手又缩了回来。
他把剩下的钱,大部分都留了给她,开了房门,直到马槽,牵出了他的马,草草上了鞍子,上马往北而去。
w w w.x iaoshu otx t.NET(/T/xt|小/说天|堂)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高阳作品集
汉宫名媛王昭君任公与刁间正德外记清末四公子红顶商人胡雪岩灯火楼台 胡雪岩传三草莽英雄李鸿章清官册、假官真做玉垒浮云状元娘子明末四公子买命大浪淘沙李鸿章荆轲慈禧全传缇萦风尘三侠风尘三侠(高阳)三春争及初春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