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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春梦 第八集 大江东去》 作者:唐人

第三十回 西子湖畔 蒋介石前后布阵 石头城里 李宗仁左右为难

 话分两头。却说李宗仁在二十二日清晨,率领何应钦、白崇禧、翁文灏、张群、顾祝同、周至柔、桂永清、吴忠信、黄少谷等内阁阁员飞向杭州,人人怀着紧张不安心情,齐集笕桥空军学校会议室内。在凝重的气氛中,翁文灏低声向李宗仁笑道:“自从政变以后,三个多月来,你还是第一次同他见面,还主张打下去吗?”

 

  李宗仁也低声说:“不,不,不能说是政变,给他们听到,我又要吃不消了。”他苦笑:“至于打下去,咳!咏老有高见么?”

 

  翁文灏忙摇手道:“我什么意见都没有,我只是奉命前来,”正说着,白崇禧悄悄地走到身旁,翁文灏心头明白,两人准有私房话,便走向草地眺望。白崇禧道:“在南京同您说的话,请别忘了,”他咬牙低声进出两个字来:“摊牌!”

 

  “好好,”李宗仁不安地说:“知道了,”接着又说:“来了。”边说边迎出去。

 

  蒋介石持手杖踽踽独行,蒋经国、陶希圣左右侍候,背后一大堆侍卫官。双方一番寒喧,两旁坐下,蒋介石朝众人苦笑一声,异样地说:“都来了。”

 

  “都来了。”有人低声附和。

 

  “现在,这个,”蒋介石道:“这个局势,大家,都看到的了。我以为没有关系,我们还有大西南大后方做基地,还有几百万人,还有海空精兵,比共匪当年在延安时好得多,而且我们还有美国援助,大家,大家不必灰心。”

 

  众人闻言,齐在心头叹气。

 

  接着展开讨论,有人主张用当年“江西剿匪”时的“古法”,蒋介石点头道:“此法甚好,当年江西剿匪,我们是打胜了的,今天再加强保甲制度,三光政策,也有点用处,而且大吉大利。”接着继续讨论南京、上海要不要守?端的是议论纷纷,最后蒋介石道:“这样吧,守南京似乎不易,上海非守不可,我们在上海的准备,共产党有三百万人马也攻不进,我认为应该守住上海,以及沪杭路一带,”他吃力地说:“长江,给他们过了;钱塘江无论如何要守住!浙赣路,是我们今天的主要防线,大家有什么意见?”

 

  与会者纷纷发言,何应钦大叫道:“我们要抵抗到底!”蒋介石闻言脸色陡变。

 

  众人正诧异间,蒋介石声音微抖,说:“对于共匪,我们不能说成‘抵抗’,我们要说‘戡乱到底……’”陶希圣见状起立转圜道:“总裁说过,今后只有戮乱到底,不能三心两意!而且事实摆在面前,我们在人力、物力、地区各方面,不但比共匪在延安时为强,而且也不在今天的共匪实力之下。因此总裁再三昭示我们:胜利是我们的,只要三年两载内世界大战爆发,我们便能收回全部失地!因此今天的会要大家研究研究,怎样打下去,和怎样打得更有把握。同共匪谈和是做不到的。”陶希圣咳声嗽:“在那个什么协定上,简直没有我们说话的地方,这还象话?希望美国发表声明,这种想法也是做不到的,因为有困难。李代总统曾经向总裁报告说,四月十五日他曾同司徒雷登大使在南京商量过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阻止共匪渡江的问题,李代总统建议由美国马上发表声明,由美国总统或国务卿出面,声明共匪渡江,对美国安全是一种威胁,不许过江!司徒大使非常同情这个建议,而司徒大使的深表同情,又使李代总统感到莫大的鼓励!但这样做是有困难的,共匪过江对美国安全是威胁之说,理由似乎还不够充分,这会使人误解到长江以南已变成美国领土,对我政府的威信有影响,有如共匪炮打外国军舰一样,不合适的宣传,反而长他人的威风,我们宁可不声不响算了。”

 

  蒋介石不习惯在会上听他人说话,开口道:“对对,我们今天要多谈谈怎样打法。打,是不成问题的了,‘生于忧患’,希望人人都能因为共匪过江有所振作!前天,四月二十日,立夫和哲生,在广州召开本党中央政治会议,这个会议与南京李代总统方面对拒绝共匪条件有一致的决议。同时立夫还亲自会见美国驻广州公使衔参事,说如果时机成熟,希望美国坦然摊牌,对任何援助要求一个确定的代价,这是美国想达到目的的唯一办法,立夫都把话说完了,”蒋介石愤愤地说:“可是美国并没马上拿行动来表示,虽然他们有他们的考虑,但是兵贵神速,看共匪过江之后会有些什么影响,便知道美国出手太慢,对我戡乱必胜也未免太没信心了。”蒋介石忘不了李宗仁在南京同司徒那股劲儿,便说:“李代总统对于局势怎么看法?打是非打不可的了,但该怎么打法?”

 

  李宗仁早想开口,把行前白崇禧所说的讲一遍,但因何应钦、张群二人在场,未便启齿,改口道:“我认为今日之下,过去我们苦守据点的战略该检查检查,是否合适。守据点本来不错,无奈一个个据点都给对方吃掉,这就说明了这个战略毛病百出!”

 

  蒋介石脸色又变。

 

  李宗仁也顾不得这么多了,继续说:“我主张从今以后,要同共产党从事机动作战,再也不能打阵地战了。山西阎长官在此,他守太原守了多久?动用了多少日本兵?建筑了多少大大小小的调堡?可是太原仍危在旦夕。”

 

  何应钦立刻发言道:“我赞成李代总统的意见,以后以打运动战为宜……”

 

  蒋介石一怔,问:“那么南京非放弃不可了?”

 

  李宗仁硬着头皮反问:“如果不放弃,汤司令有妙计可以挽回劣势吗?”

 

  蒋介石知道他同汤恩伯之间的磨擦,冷冷地说:“今天不是个人问题了,李代总统都不能想个办法来守住长江,汤司令怕更没用!”

 

  李宗仁心头火起,正欲发言,那边厢侍卫来报,说汉口有十万火急电话到,请白崇禧马上去接。李宗仁嘀咕着他在华中的本钱,眼瞪瞪看白接电话,又眼巴巴等着他回来,只见白崇禧满脸阴沉,双手扶桌,说:

 

  “报告总裁,报告代总统,华中军情紧急,要我立刻飞回,我去了。”

 

  蒋介石半晌说不出话来,见白崇禧起立想走,终于说:“情形严重吗?”

 

  “是,电话里说一言难尽,要我立刻上飞机。”

 

  “那你去吧,”蒋介石道:“健生兄,我们今后的大计在于大酉南,华中防卫不可疏忽,请你一回汉口,马上来个电话。”

 

  “是!”白崇禧向众人点头为礼,匆匆而去。李宗仁便说:“窃以今后抵抗——不,戡乱之道,大西南固然重要,但沿海恐怕更重要,我以为不如——”蒋介石闻言心烦,皱眉道:“我们休息一会,吃了饭再说可好?”

 

  李宗仁忙说;“好好。”事实上众人早想休息一会,那空气太使人窒息了。这顿饭吃得也很蹩扭,谁也不知道今天吃的菜有啥滋味?

 

  饭后继续开会,李宗仁不想再拖延时间,开门见山道:“报告总统,目前的情形是,和谈已经破裂,我的任务也己告一段落,嗯,所以,所以我想在这里请总统复出,支持大局。”

 

  蒋介石一听,心想那话儿来了,这个时候出头收拾残局,蒋介石不但早已想到,而且早已在做了,但大军过江,局势混乱,此时此际宣告复出,恐怕不妙,思索良久,不便作答,半晌才象醒过来似的苦笑道:

 

  “德邻兄,今日之下,局势严重,和谈由你负责,打下去也由你负责,我一定全力支持你,支持到底,你放心干好了!”

 

  李宗仁想说的话太多,可是欲言又止,又希望蒋介石所言属实,华盛顿会改变援蒋计划,正在无话可说的当儿,何应钦发言道:“总裁既然这样吩咐,我想代总统义无反顾,不如支持下去吧!好在今天与会者人人主战,并无歧见,这对代总统方便得多……”这一阵边鼓,打得李宗仁更无话说,便不再提出辞职。众人喝过茶,蒋介石开口道:“好了,负责的问题已经解决,德邻兄不必再客气。我的主张同两个月前的没有改变。当时我说德邻兄负责政事,我致力于党务整理;但为了沟通党政关系,应该成立一个中央非常委员会,以期统一意志,集中力量,大家说可好?”

 

  “这个……”李宗仁在犹疑,蒋提出成立中央非常委员会作为国民党的最高决策机构,今后凡是重大决策,都要先通过非常委员会批准,而非常委员会的主席仍是蒋介石,李宗仁只是一个副主席,这和过去的情况有何不同?不过换汤不换药而已。还没等李宗仁说出话来,张群、黄少谷,吴忠信等人表示同意。李宗仁也不便当场反对。

 

  “我还有一个想法,”蒋介石道:“就是关于国防政制问题。”原来日本投降后,蒋介石因人改制,白崇禧任国防部长时,大权操在副参谋总长陈诚手里;迨何应钦任国防部长,顾祝同出任参谋总长,职权又告修改,部长也分到一份权力了;蒋介石此刻又规定国防部长有权指挥军队,参谋总长不再直接指挥军队,退而充任国防部长的幕僚长。决定由何应钦任国防部长,统一军政命令,指挥部队作战,何应钦闻言毫无表倩,因为他知道得太多了,无论怎样改来改去,真正指挥作战的还是蒋介石。

 

  此外,这次“杭州会议”还作出两点决定:一、在政治上,宣告和谈决裂,政府今后唯有继续作战。党内不许再倡和议。二、总统府和行政院决定四月二十三日从南京迁广州办公。

 

  会议一直开到下午四点半,主要议题已有结果,应付战局的大局己定,于是宣告散会。西子湖畔,十几个人东奔西走。李宗仁的专机破空而去,何应钦的专列直奔上海,只有蒋介石仍然留在杭州坐镇。

 

  吃过晚饭,蒋介石焦急不安,不知道过江共军进军到何处了。但江阴要塞已失,京沪线交通断绝,军事体系解体,已经成为铁的事实。一想起江阴要塞的叛乱,蒋介石恨得咬牙切齿,他一个电话找到了上海的参谋总长顾祝同。

 

  “报告领袖!”顾祝同在电话里说,“据我们核实,戴戎光并未叛变。外面传说他收到几千根金条,也非事实。倒是我炮台司令投敌属实,当江北共军连樯而下,炮声不绝当儿,戴戎光同他的参谋长赶到要塞炮台视察阵地,他的司令部离炮台有五公里距离,到达后,他们便给炮台司令扣留,变成了敌军的俘虏。要塞炮台并向长江江面军舰发炮,要逸仙舰、信阳舰立即投降,当时的情形乱到极点……”

 

  “炮台司令为什么叛变?”蒋介石恨恨地问:“此人既不可靠,为什么还用他?”

 

  “报告领袖,”顾视同道:“据说此人和地下共党早有联系,他们早就研究好了对付戴戎光的计谋。戴戎光上了他们的当……”

 

  蒋介石闻报气得七窍生烟,兀是无法可说。蒋经国接着报告道:“亚伯,关于戴戎光的事,据今天参加杭州会议的某人从南京打电报来说,他从李宗仁那边得到消息,桂系在利用这件事情向我们反击!”

 

  “有这等事?”蒋介石颓然坐下:“娘希匹,谁都不放过我啊!”

 

  “他说共军过江阴,破荻港,亚伯要负最大的责任。他说李宗仁对人扬言,他一向主张守江谋和,拖延时间。李宗仁同司徒他们一再声明:谋和固须守江,备战更非守江不可!为贯彻守江计划,他希望汤恩伯部队固守长江下游,与白崇禧部队紧密衔接,配合作战;并请我们调回撤退台湾的海空军主力,协同长江防守部队,执行江面与空中的监视任务。”

 

  蒋介石跳脚道:“娘希匹,我们还不够瞧的吗?李宗仁还放些什么屁?”

 

  “电报说,”蒋经国道:“李宗仁认为如果按照他的办法去做,长江天堑投鞭断流,非不可守!不幸我们对他的要求并未接纳,而且一切军事调动,径命参谋总长顾祝同执行,而他们认为,顾总长是最最低能的一个!李宗仁说:凡属中央系统部队的军令政令,他都无法过问。李宗仁也曾打算撤换顾祝同的职务,但未得我们同意,行政院更不敢发表此项调动。而顾况同秉承亚伯之意,派他的亲信戴戎光充任江阴要塞司令,并以残破不全的刘汝明部队防守皖南,予共军以突破机会。”蒋经国皱眉道:“李宗仁认为,根据这些情形观察,我们做出这种军事部署,似有计划地让共军过江,迸而摧毁李宗仁的政治局面。”

 

  “可恶之极!”蒋介石恨恨地说:“好吧!看他还有几天好日子过吧!”正说着宋长志电报到达,陶希圣飞也似地奔来,说:“胜仗!胜仗!”蒋介石一听眼睛一亮,但读完电报又黯然无光。

 

  那电报上写得分明:

 

  “……四月二十二日天色甫亮,炮战继续,匪军自江北用密集炮火攻击我海军,掩护大部队过江。要塞炮口忽掉头对准职等逸仙舰,职所指挥之两中型军舰也即受到监视。九时十五分,要塞总台长电话通知,云要塞业已失去,江阴炮台官兵全体哗变投敌,且有七艘军舰投降,并命职立即书写坦白书,挂白旗,派代表,一切行动限两小时内完成。

 

  “职当时闻讯大骇,并召集会议,实行假投降进行谈判以拖延时间。并决定下午七时向下游冲去,并饬通信兵用灯语将决定通知信阳号。下午四时半,总台长又来电话,限马上投降,否则炮击。查江阴要塞有大小炮三十余门,加上敌军炮兵对军舰封锁,如遭受加攻,其结果难以想象,职为拖延时间,达到突围目的,乃下令挂白旗并允派副舰长为投降接洽代表。

 

  “入夜后气候忽变,乌云密布,雨急雾浓,职等代表并未派出,敌方代表也未登舰,逸仙舰乃开足马力向下游驶去,信阳号在前行驶,在浓雾弹雨之中脱险。”

 

  读完逸仙舰舰长宋长志的报告,蒋介石恨恨地说:“这怎么是胜利!为什么不给我拼一拼振振士气,娘希匹,这批家伙脑子里只有退却!”他咬牙切齿地问:“南京怎么样啦?”

 

  “南京,”蒋经国道:“到晚上为止,大炮隔江对轰,城南的炮兵阵地也在轰击浦口,据说炮弹掠过市区上空,机关枪声也不时可闻;银元在傍晚大涨特涨,军事机关不发表任何新闻。”

 

  “不!”蒋介石咳呛着说:“我问的是李德邻、何敬之他们,还在吗?”

 

  “他们平安到达,”蒋经国道:“刚才已经报告过了。行政院主要人员,早已从二十日起搬出励志社,到国防部办公去了。”

 

  “为什么啊?”

 

  “因为行政院伤脑筋,”蒋经国道:“每一个机关都要到行政院要车、要钱,忙着疏散,弄得他们没办法;国防部门禁森严,所以搬过去了。”

 

  “李德邻回南京说了些什么?”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

 

  的确,李宗仁在南京什么都没说。他还能说什么?一个很好的“摊牌”机会又让他白白错过去了。他知道自己这个“破不开情面”的弱点,白健生也埋怨过他多次。但有什么办法呢?从杭州回来,四郊枪声不绝,首都已经一片凄凉。平日最繁华的通衢大道,已经寂无行人,商店全部歇业。在大炮的隆隆声中,李宗仁似乎望到了江北一片旌旗,听到了大进军的号角。他的“总统梦”只做了三个月。蒋介石咄咄逼人,石头城危在旦夕。想想前途,不寒而栗。他应该怎么办?刚才他收到邵力子、章士钊的紧急电报。电报云:“协定之限期届满,渡江之大军欻至,硬派已如惊弓骇鹿,觅路分奔。独公坐镇中枢,左右顾盼,拟为所欲为之势,握千载一时之机;恳公无论如何,莫离南京一步,万一别有危机,艰于株守,亦求公飞往燕京共图转圜突变之方。”难道他也要走邵力子、章士钊他们的道路?不能:他想起美国鼓励他的那股劲儿。“美国有原子弹,美国总不会撒手不管吧!”他叹了口气,“管他妈的!还是走我自己的路吧!”

 

  李宗仁想起唐朝诗人描写三国末期的石头城诗来:“千寻铁鏈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联想到当时魏军自北而南,饮马长江,吴国末代皇帝孙皓便以铁炼沉江,图拒北军,结果悬出了一片降幡,“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了!

 

  李宗仁不由自主往城外“铁索锁弧舟”的古迹处一望,他当然无所见;几千年来这一点儿铁炼连孤舟也锁不住了,李宗仁忽地悲从中来,上床之后,兀自郁郁不欢。他痛骂共产党不给他留点面子,大骂蒋介石不给他全部实权,却感激司徒雷登对他的“鼓励”,感谢美国才是现代的孙皓,给李宗仁构筑了一条精神上的铁炼;但这些显然无法为他守住“京城”。悬出降蟠只是在旦夕之间。

 

  不知何处庙宇传来钟声,这使李宗仁汗涔涔下,惊醒查问。郭德洁早走了,侍卫官告诉他一切如恒,共军并未进城。李宗仁踱步窗边,只见石头城中朝雾迷漫,有如梦境,恍惚有个老和尚口宣佛号,迎面而来,对李宗仁道:“善故善战!生公说法,顽石点头;人不如石,岂曾遇鬼?”李宗仁忙说:“没有没有!”老僧长叹道:“是鬼是鬼,其名曰美!君不如石,必将后悔!”说罢长叹而去。

 

  正是;石头城中无头人,悲剧只因无脑筋。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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