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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血地》 作者:冯飞

第7章 “石坊团”(2)

  经过两个月的紧张筹备,咸丰三年端午节前夕,贵阳府广顺州的第一支团练——“石坊团”宣告成立。团首由赵国澍本人担任,下置汤正年、邓云祥、万荣、宋腾蛟四名棚官。经征得龙泉寺住持的许可,赵国澍将团务署安设在北门附近的龙泉寺。这支团练,之所以起名“石坊团”,是赵国澍根据祖父的石牌坊推演得来的。在未来的征战中,他希望自己这支团练队伍像定广门的牌坊一样巍峨、挺拔、坚不可摧!

  “石坊团”共有团丁五百人。汤正年、邓云祥、万荣、宋腾蛟等棚官,各领一百人驻扎在青岩堡东、南、西、北四门。赵国澍自己统领一百人作为中棚,常驻团务署。此外,赵府原来的两枝洋枪,赵国澍将其分发给了东棚、中棚,由汤正年和赵国霖掌管。

  “石坊团”的各项团务,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五百名团丁中,大部分来自附近村寨,少部分是青岩堡的青壮年,还有二十多个是各怀绝技的江湖艺人。

  冷先生一提办团,邓三刀、汤正年、赵国霖都来了兴趣。国霖开始四处游说,汤正年和他的小兄弟们在北门外的谢家坡平整出了一个能容纳上千人的演武场。邓三刀出门几天,就把二十多个弟兄召到了青岩堡,这些弟兄,都是他原先结交的好朋友。“石坊团”成立后,这些人全部成了练兵骨干,邓三刀除了管理东棚,还兼团务署总教习一职。

  青岩堡及其附近寨子,共有四千多户人家。赵国澍本人承担了中棚一百名团丁的全部开支,另外四百人的丁银,由这四千多户分摊,十户养一练。这样安排,不管豪门大户,还是佃农人家,都认为很公平。

  当然,也少不了有人装怪作梗。龙井寨的刘立本,高门亮瓦,家资富足,田产仅次于赵府,是远近有名的豪绅,但这人目光短浅爱财如命。当初,他与赵国澍的六表叔恶意串通,图谋侵占赵府田产,哪知丑行败露,二人自取其辱!现在,赵国澍办团收捐,他怎不耿耿于怀。

  刘家每月的丁银是三两,此外大米、苞谷、黄豆各一升。这点捐派对刘大户来讲无异于九牛一毛,刘大户却拒缴。赵国霖带人催收,反被刘大户怂出恶狗,一口气撵出半里多。

  赵国澍闻讯后心想:“这事扎手,不给他来硬的,怕是压不住。”

  于是,他找来汤正年和邓三刀,问他们有何高招。汤正年刚要说什么,邓三刀就抢着说:“嗨……这要哪样高招?好办得很嘛!”赵国澍问他:“你打算咋整呢?”

  “杀猪捅屁眼,各有各的刀法。”邓三刀脸上不以为然,“这件事,我去办!”

  赵国澍说:“杀猪好整,这地方中的人,可不是好对付的呢!”

  “哎呀,畏三,这些婆婆妈妈的小事情,你就不要穷操心!你只消发个话,交给我们不就行了?!”邓三刀说,“你晓不晓得——畏三,你是抓全盘,管大事的,还是坐在一边凉快去!”

  赵国澍忙信任地笑着说:“好好好!我不管。”

  邓三刀喊了几个团丁,个个都带上绳索,并将竹竿绑上尖利的铁钩子,再次来到了龙井寨。刘大户家那群膘肥体壮的恶狗,又像前一次那样,“咿哩哇啦”地嚎叫着冲了上来。

  团丁们不慌不忙,挥动着带铁钩子的竹竿,蓄意挑逗恶狗。那些畜牲不知是计,一个个张开大嘴,拼命咬扯竹竿。随着一阵凄厉的叫声,那些铁钩子一一钩住了恶狗的嘴巴!

  邓三刀他们把狗弄到树上。黑狗、白狗、黄狗、花狗……大大小小十几条口鼻流血的恶狗,在树上徒劳地挣扎着,全都声音嘶哑、惊恐万状!

  这时候,只听得“吱嘎”一声,刘家的大门猛地拉开了,紧接着,一个肥胖的中年人摔门而出:“啊呀……赵国澍,邓三刀,我要和你们打官司……我要和你们打官司啊!”

  他一边往邓三刀跟前凑,一边声嘶力竭地嚎叫着,气急败坏地挥着双手,试图抓扯邓三刀。但是,刘大户还未走拢,就被邓三刀一个绊脚撂翻在地。邓三刀左一脚、右一脚地往刘大户的身上踹,口中还骂骂咧咧:“日你的烂妈,敢和老子动手!日你的烂妈,我看你找死!”

  与此同时,四五个团丁一齐围拢来,对刘大户施展拳脚功夫。

  “我要和你打官司!我要和你打官司!”刘大户仍在不住声地嚎叫。

  邓三刀说:“好嘛,打官司老子奉陪!”他吩咐团丁道,“弟兄们,把他给我捆了!”话音刚落,四五根绳索就缠到了刘大户身上。邓三刀朝地上“呸”地吐了一口唾沫,用手指着那肥胖的身躯,不屑一顾地说:“捆紧点,帮他退点肥膘!”刘大户被捆了个严严实实,全身上下看去恰如一个凹凸鼓胀的肉粽子!

  团丁们吆喝着,把刘大户押到了“石坊团”团务署。赵国澍走出署衙,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他只是朝团务署旁边的一间黑屋挥了挥手,就悠哉游哉地走开了。

  邓三刀打开那间黑屋,对着刘大户的大屁股,抬腿就是一脚……

  汤正年把国澍叫到一边,道:“畏三,这样整,你要逗恨的……

  刘立本心性愚钝不明事理,我们实在没必要大动干戈。”

  赵国澍不以为然:“未必是我错了——他抗捐!”

  汤正年说:“叫他补交就行了嘛!”

  赵国澍反问:“这次原谅了他,以后其他人跟着效仿咋办?”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汤正年说,“畏三,刘家有亲戚在知府衙门当差。我们若与他结下仇怨,说不定反而会给我们造成掣肘。”

  “这个道理我也晓得!”赵国澍提高嗓门,理直气壮地打断了他的话,“办团是皇上布置的御匪大计,任何人都不得从中破坏!今后,哪个敢在‘石坊团’的事情上作梗,就是与我为仇!”这时,一旁的邓三刀也说:“对!就该杀这种人的威风。他刘大户再敢和畏三作对,看老子不‘穿’(杀)了他。”汤正年除了苦笑还是苦笑,他不好再吭声。

  刘大户被丢进黑屋里后,团务署的人就没理睬他,只是委托龙泉寺的和尚每天给他送吃的。这下子,他才知道,年轻气盛的赵国澍果真敢作敢为,连忙托和尚给赵国澍转话,表示赔罪并保证立即补缴捐派。

  赵国澍依旧不现面,只是命令团丁打开黑屋放了刘大户。获释当天下午,刘大户就缴清了拖欠的银、粮。

  9.十六岁的新兵当上了哨官

  咸丰二年四月,湖南绿营招兵买马,十六岁的田兴恕成了提标镇筸镇的一名小兵。这年九月,太平军占领湖南永兴、安仁、荣陵、醴陵等地后,又挥师围攻省城长沙。洪秀全令石达开筑垒于湘江西岸。当时,守长沙的绿营不到一万人,面对太平军十几万人的凌厉攻势,湖南巡抚骆秉章绝望至极,他一面向清廷告急,一面身藏尖刀做好了兵败自刎的准备。

  洪秀全、骆秉章皆广东花县人,早年曾在同一私塾读书,且情同手足。道光十二年(1832年),四十岁的骆秉章考中进士回乡接取家眷,其间,洪秀全登门朝贺。

  入夜,骆留洪赏月,并以对联为戏。

  洪秀全出上联:“夜宿池边,杨柳摇落漫天星斗。”

  骆秉章对下联:“早登麟阁,栋梁撑起历代乾坤。”

  洪秀全因屡试不第而满腹牢骚。对联中,其反叛之志已暴露无遗。

  此番会面后,洪秀全、骆秉章大礼而别,各奔东西。到了咸丰元年,当骆秉章擢升湖南巡抚时,其同窗好友洪秀全已与之分道扬镳、势不两立!随即在这长沙城刀兵相见。

  九月中旬,贵州镇远知府胡林翼,镇远镇总兵秦定三,还有全湘援兵进至长沙,形成对太平军的反包围。各镇绿营也奉令陆续往省城进发,准备救援长沙。太平军虽说腹背受敌,却凭仗兵员充沛,在湘江西岸各建营盘,与来援的绿营遥相对峙。

  在湖南,镇筸兵素以凶悍着称。最先赶到的镇筸兵在太平军中撕开一条口子,冲进长沙后,骆秉章的底气足了些。他采纳部下江忠源的建议,令提标都司塔齐布征募敢死士一百人,准备破袭太平军营盘。

  田兴恕出身山区农家,从小就膂力过人,又当过下蛮力的石匠,当兵后更是剽悍无比,两名上司曾因欺负他而被其杀死,江忠源念他年幼,免罪将之留营效力。

  田兴恕报名参加了敢死队。当夜,一百名士兵在西门城墙坠索而下,借着夜幕掩护,分乘十艘小船,划往湘江西岸。船行不久,口衔匕首的田兴恕趁大家不备,弃舟下水,向北面的太平军营地方向凫去。有人提议把船划过去拦住田兴恕,塔齐布说,时间来不及了,随他吧。

  白天,太平军炮轰长沙城时,田兴恕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四处躲藏,而是暗中记下了全部火炮的具体位置。

  此时,田兴恕小心地摸到了太平军炮位附近的水域。突然间,西南面响起了杀声。他知道,是其他弟兄在那里和太平军干上了。

  太平军不知城里究竟冲来了多少清军。“呜——,呜——”到处响起了牛角号的警报。一队队太平军急急赶往南面增援。田兴恕上岸后,趁乱点燃了太平军的营帐。借着火光,他又找到了离炮位不远的火药库。“喂,站着干什么,还不去救火!”一名太平军头目见田兴恕一脸稚气,头上又包了一块布,便把他当成了伤兵。

  除了服装外,太平军与官军的主要区别在于发式。官军士兵的头发前面剃光,后面结辫盘于头上,而太平军则是长发披肩——这也是“长毛”一词的起源。

  田兴恕见这头目未认出自己,就哄他说:“快……!城里的清妖冲出来了。天王叫你们赶快撤离……往西撤!”那头目信以为真,忙命令士兵们把炸药装入木箱,往炮位边搬运。田兴恕也举起一枝火把,帮他们照亮。

  长沙城内,提标各营和镇筸镇的两万人正在西门、南门结集待命,随时准备出击反攻。

  西门城楼上,骆秉章心急如焚。

  湘江西岸,敢死士正在浴血拼杀,但实力过于悬殊,敢死士们一个接一个地倒在太平军的乱刀下。听着城外越来越微弱的厮杀声,骆秉章与提督鲍起豹懊丧到了极点。

  突然,湘江西北面,接连响起闷雷般的爆炸声。开始,这声音还很零散,伴着爆炸声,太平军炮位上蹿起了冲天的火柱!三五声之后,爆炸声此起彼伏地连成了一片,大火也融成了一片,后来,就完全分不出声音的高低和火柱的方位了。那儿成了十足雷区、火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骆秉章大惑不解。

  就在这时,湘江边上出现了一只红灯笼,这灯笼正飞快地绕着圆圈,它一边绕一边自北向南移动。这红灯笼,这圆圈,是骆秉章和敢死士们预先约定的,意思是袭营成功!

  “冲出去!”

  骆秉章下令后,鲍起豹举起一枝洋枪,朝天连放三响。这个信号,一是令城外各镇绿营向太平军发起攻击,二是令守城兵丁打开城门。西门和北门打开后,那两万被困已久的绿营兵嗷嗷地叫唤着,饿狼般冲出城门,去与乱了阵脚的太平军作困兽之斗。

  是役,太平军遭到绿营的内外攻击,先被炸毁了十二门大炮,接着又损兵折将万余人,元气大伤。洪秀全只好挥师东去,进军湖北。而那十二门大炮,全是田兴恕炸的——他骗过那名太平军头目之后,果断点燃了炮位上的炸药,然后挥着一只红灯笼,边绕边冲出重围。跑到湘江岸边后,他丢下灯笼,跳进了冰凉的江水之中……骆秉章听了鲍起豹和塔齐布的汇报,下令立即召见田兴恕。

  田兴恕被骆秉章的亲兵带进了巡抚衙门,他一路走,一路贪婪地东张西望……

  他极为矛盾地欣赏甬道两边的假山、怪石和奇花异草。“这衙门就是衙门,衙门和外面一比,确实是大有不同啊!”巡抚衙门的奢华,既令田兴恕眼界大开,又令其愤愤不平。

  他心里时而鄙夷地说:“娘妈皮的,假充斯文!这样的花花草草,我们镇筸那地方多得很嘛。你骆秉章,有个么子鸡巴稀奇的!?”

  他心里时而又羡慕地说:“老百姓缺衣少食,哼!你骆秉章却高门亮瓦的气派得很!娘妈皮的,将来要是老子当了巡抚,衙门中这些假山、怪石,我一样也不要。这空地,老子用它专种葛藤。我种上葛藤后,还要给它搭个架棚。这样一来,想叫它横着长,它就给你横着长,想叫它竖着长,它就给你竖着长。一开春,满院绿油油、青旺旺的,实在是好看得很嘛!”

  平时,田兴恕除了自己的顶头上司江忠源,再也没见过职位更大的官。可是这一次,湖南的最高统治者——封疆大吏、一品要员骆秉章,却直接把田兴恕请进了自己的签押房。那是一个儒雅的老头儿,他的签押房里除了书还是书。在那间充满了书卷气的签押房里,当田兴恕看见骆秉章的第一眼,他就惊喜地发现了巡抚大人的秘密——这老头儿,他的身材和田兴恕的身材一样,都很矮小。这一点,是田兴恕原来没有想到的。“哈哈,大名鼎鼎的骆秉章,你也不过如此嘛。你我差不多嘛!”田兴恕暗地里欣喜异常。

  巡抚的皮肤细腻且白净。“娘妈皮的……”田兴恕心里暗暗说,“这些坐衙门的人,着实要清闲些咧!哪像我们,热起来像他妈皮火在烤;冷起来咧,又像他妈皮刀在刮,再是林黛玉也整成了黑包公!”他心里暗暗说,“不行,既然你骆秉章可以当巡抚,那么,我为什么就不能当一回巡抚呢?哼,我田兴恕得把这风水给它转一转!”

  温文尔雅的巡抚大人,他的坐姿很是特别,看起来显得既庄重、安详又不刻板。他的两臂,虽说稳稳当当地放在太师椅上,可那十个秀气、灵巧的指头,却闪闪烁烁地一刻也没有闲住,它们轮流地上下交错着,雨点般地敲击着太师椅的扶手。而他的师爷、湘阴人左宗棠,则独自坐在一边低眉饮茶。

  傲慢的左宗棠,外表就桀骜不驯,他对骆秉章、田兴恕二人皆冷眼旁观,视而不见。

  依规矩,田兴恕向巡抚大人行跪拜礼。他傻乎乎地跪在地上,对着签押房那冰冷的地面说:“镇筸小兵田兴恕,奉命参见中丞大人!”骆秉章斜着眼角,仔细把他打量了两眼,心里暗自赞叹:“好个不知深浅、人小鬼大的山崽!”

  “小山崽,垒(你)告(叫)什么门计(名字)?”骆秉章明知故问。“啊?”田兴恕听不懂骆秉章的广东话,他傻乎乎地跪在那里。

  骆秉章又重复了一遍:“垒告什么门计?”“啊?”田兴恕又“啊”

  了一声,还是傻乎乎地跪着。一旁的左宗棠见状,忍不住哈哈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伢崽!”左宗棠站起来,故作严厉地指着田兴恕训斥道,“伢崽,中丞大人的话,未必你听懂么?”那半是嗔怪半是提醒的语气,委婉得就像责备自己的孩子。

  “我……我着实听不懂嘛!”田兴恕不高兴地说,“中丞大人那鸡巴口音,听起来古怪稀奇的。我听球不懂!”左宗棠一听,又是哈哈地一阵大笑。

  笑毕,左宗棠给田兴恕耐心解释道:“伢崽,骆大人问你叫么子名字!”田兴恕急忙挺起胸脯,口齿清晰地大声说:“中丞大人,我叫田兴恕!”哪知,太师椅上的骆秉章却刁钻地一笑:“嗯——我鸡道(知道)!我鸡道你就是田兴恕。”他话锋一转,接着又问,“田兴恕,你会写你的名字么?”田兴恕答曰:“回中丞大人的话,我不会写!”

  骆秉章问:“你老爸呢?你老爸,难道他没教你写字么?”田兴恕答曰:“骆大人,田家命苦,祖祖辈辈从小就饱一顿饿一顿的,我们一天虚(书)也没有读过。这字,我当然就不球会写!”“噢,是这样。嗯!”骆秉章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对田兴恕说,“小山崽呀,你的名字不响亮,要不要我另外给你起个字号哇?”

  田兴恕不解:“骆大人,你们当官的才要起字号嘛……我一不做诗,二不当官,拿字号做么子?我不要。”骆秉章、左宗棠听了,禁不住同时哈哈大笑。“好个脚踏实地的山崽!”骆秉章赞叹了一句,接着又说,“要不要我起的字号,本中丞我绝不强求。但是,本中丞要提拔你当哨官——你现在就去!”

  在大清绿营里,哨官是最基层一级的指挥官,手上掌管的士兵有上百人。十六岁的新兵田兴恕连什长都未当过,却被骆中丞破格提拔,当了哨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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