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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血地》 作者:冯飞

第32章 天条(1)

  39.五支湘勇孤军深入互不援应。田兴恕下了一着犯忌的险棋

  正月初二立春后,黔东南山区仍旧寒凝大地,云霭低垂。远在黄平、荔波、丹江等地的湘军,奉田兴恕之命暂停征剿,陆续往古州开拔。

  正月十一日卯时三刻,总兵府照例鸣响了起床的号炮。这时正是拂晓,凛冽的晨风时强时弱,徘徊于四野昏昏的古州厅城……这幽灵般的怪物,沿途都在发着低低的吼叫声。北门外,一只邋遢的大黑猫为了觅食,支撑着它瘦骨嶙峋的身架,在一家店铺的房脊上蹑足而行,东张西望。

  踏着尾音,一支威风凛凛的马队从总兵府走了出来。这支马队共二十余骑,但见骑马者个个精神抖擞,一脸肃穆。最前面的那匹高头大马上,坐的是提标古州镇总兵田兴恕。三位贵州官员与之勒马同行。这三位是:贵东兵备道何冠英、黎平知府多文、古州厅同知曹师敬。从容的马蹄声,撒落在空荡、寂然的街道上,使这座饱受战乱之苦的厅城愈显萧条。田兴恕不由得烦躁起来。到了北门,他反手“啪”地一鞭,胯下的座骑心领神会,立即振蹄前蹿狂奔,眨眼间把同行的何冠英他们甩出十几丈远。

  老态龙钟的何大人无奈地苦笑一声,硬撑着与多文、夏堂发他们一道挥鞭猛赶,十几个马弁不敢迟疑,忙紧随其后。城门边,“顺昌团”站岗的团丁还未来得及给总兵大人行礼,那支马队就已冲出城门,沿着古(州)黎(平)大道,往车江方向疾驰而去。

  田兴恕果然名不虚传。从黎平解围开始,其所统领的湘军在镇远、黎平一带纵横捭阖如入无人之境。义军凡与之交战者无不亏兵损将。沈宏富、田兴奇等五支湘勇乘胜追击,一路攻州取县收复失地所向披靡。咸丰八年十二月底,以往肆虐于黔东南的余正纪、柳天成、罗光明为避其锋芒,纷纷败走平越、安顺、遵义及广西的南丹、河池。黎平、镇远两府,好歹过了一个平安年。

  然而,远在古州的田兴恕,心里却并不轻松。他是深谙用兵之道的——湘军再神勇,毕竟长途奔袭,人地生疏啊!

  田兴恕清楚:此次遣军征剿,自己下了一着犯忌的险棋——四千湘勇分兵五处穷追猛打,五支部队各自为战孤军深入,最后竟至于到了相距数百里、互不援应的地步。如此大胆用兵,可谓狂招,实乃莽撞,孤注一掷。现在,两府“匪患”既已清除,就应见好就收,赶紧抽身退出。反之,不管是黄平的沈宏富、都江的田兴奇、黎平的田兴胜,还是八寨的刘义方、荔波的周洪印,随时都有可能被义军分割包围,各个击破。甚至把自己多年的老本都贴进去。

  正月上旬,田兴恕命令湘军各部火速归建、回营古州。各地防务则移交贵州绿营接管。

  按照田兴恕的安排,归建的营伍暂时在车江一带集中休整。每支部队回来,他都要亲自迎候,慰问湘军将士。昨夜,远在黄平,最后归建的沈宏富部队也回来了。田兴恕此行,是第五次赴营劳军。

  马队在古黎大道上急急穿行。转眼间,田兴恕他们就把车民、恩荣堡两个寨子抛到了身后……大营快到了,马队渐渐放慢了行进的速度。

  古黎大道与车江大寨之间,有一块宽敞的坝子。这块依山傍水的大坝子视野开阔,方圆约有四里,昨夜归建的沈宏富他们,就扎营在此,暂时露宿于寒风凛冽的旷野上。距之不远处,分头驻扎着其他几支湘勇,彼此间仅里许之隔。这五座行营,犹如张开的五指,看似互不关联,却又遥相呼应。晨曦中,五位主帅的营帐旌旗招展,秩序井然。这些营帐,好比是手掌上伸展自如的关节,各自的营伍将其拱卫其中。一俟收拢,四千训练有素的湘勇即成重拳。

  距大营还有里把路,田兴恕就看见了爱将们的身影。田兴奇、田兴胜、沈宏富、刘义方、周洪印等五营主将,半个时辰前就已齐唰唰地肃立在路边,恭候田兴恕。这五位将领,军衔或是参将(正三品)、游击(从三品),或是都司(从四品)、守备(正五品),其中年长者是刘义方,三十二岁。沈宏富最小,二十一岁。

  除了沈宏富,刚满二十二岁的田兴恕在部将们面前,只能算小弟弟,但他却始终是大家敬重和拥戴的对象——这不仅仅因为田兴恕是他们的上司;也并非因为他的军龄最长、军阶最高。主要因素在于:他们都是田兴恕引领着,从湘西那偏僻的山沟里闯出来的。

  在这些湘军将领中,当兵前读过书的只有沈宏富一人。其他人可谓三教九流,做什么营生的都有。他们有的在马帮混,如刘义方;有的给盐商当脚夫,如周洪印;有的是在地主家打短工口,如田兴恕的堂兄田兴奇……这些地位卑贱的农村汉子,整日里东奔西忙却衣食无着。在命运的屠刀锯齿间,他们只能任人盘剥、宰割,只能默默承受着苦难的煎熬!纵然心中有悲愤、有不平,也只能自怨命苦,哪敢幻想有出头之日。

  在湘西镇筸厅,贵州与湖南两省交界处,有一个叫“麻冲”的土家族寨子,这就是田氏兄弟的出生地。咸丰三年,也是这样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二十三岁的田兴胜,正埋着头在坡坳中专心致志地割马草。这些马草,由马帮来收购,每十担可得三文铜毫。

  他衣衫单薄,高高地挽着裤腿,赤足穿了一双麻耳草鞋。寒风萧瑟,荒草萋萋。细雨不知不觉间又飘然而至,东一滴西一滴地跌落在他身上,把他的头发、肩背都淋湿了。雨水和汗水混合之后黏糊糊的,那补钉重叠的衣裳就像糨糊一样,紧紧地裹住了他。

  田兴胜感到很不舒服。他放下镰刀,解开对襟短褂,敞胸露怀地扯起衣角,擦着脸上的汗水。田兴胜全然没有想到,此时,他的弟弟田兴恕已沿着毛狗小路,越过道道山梁,来到了他的身边。

  “哥!”十六岁的弟弟冷不防大叫一声。田兴胜扭过头时不由得吓了一跳——他看见:在不远的泥泞山道上,站着几个军人。其中一位小个子的青年军官,正是自己的弟弟满崽!六年前,十岁的满崽外出学石匠手艺至今,兄弟间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当然亲热。现在,听说弟弟已在曾侍郎(曾国藩)、骆中丞(骆秉章)营伍里当上了哨官,田兴胜又惊又喜。

  田兴恕挽起衣袖,帮着哥哥在大竹筐里把草装好,然后叉开双腿,弯腰抓起了草担子。兴胜刚想阻拦,那副高耸耸的担子已被弟弟搁到了肩头上。“走!”田兴恕边说,边领头往家走,那样子很轻松。同行的几个军官和兴恕开玩笑,说他这架势不像挑担子,倒像是在耍把戏。兴恕自嘲道:“怎么不像!挑担子,我这是重操旧业嘛。”

  田兴恕这次回家,一是看望久别的父母,二是招兵,顺便把哥哥带到营伍中去。兴胜当然乐意!急忙在穷亲难友中游说、串联开来。短短几天,田兴恕就在镇筸完成了一百人的招兵任务。麻冲有二十多个青年参加湘军。到长沙后,这一百人编入了田兴恕的营伍。

  此后,田兴恕带领着这点人马,在湘军元老萧启江麾下纵横驰骋东拼西杀。每打一仗,他的兵员就得到一次扩充。短短的六年时间,这支队伍已增至四千人。

  此刻,连同田兴恕创建的“虎威营”在内,齐装满员的四千湘勇,共分成五支方队,早已全副武装在大营前面的空地上列队完毕。

  晨风拂面,黑压压的队伍鸦雀无声。远远地,田兴恕骑着战马出现在古黎大道上。马蹄声越来越响,总兵大人矫健的身影越来越近,那张威严的,还带着稚气的面孔,也越来越清晰!

  田兴恕正在不慌不忙地下马,大营响起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号炮:

  “嗵——!”

  紧接着又鸣响了第二声、第三声。与此同时,沈宏富他们大步迎了上来,依次恭敬地向田兴恕行礼。平素不苟言笑的田兴恕,这时也笑呵呵地跟大家回礼、问好。然后,在大家簇拥下,款款走向肃静的队列。

  40.“天朝有忠普这样的盖世良才,真可谓我大清幸事啊!”

  田兴恕觉得自己天生就是吃军粮的命。

  “渴饮刀头血,困卧马前鞍。”从当兵的那一天起,田兴恕时时刻刻都在期待着敌情、渴望着搏杀。没有敌情出现时,即使是手握兵器,他也会亢奋不已力量倍增,全身骨头躁动得嘎嘎作响。每当置身威武挺拔的士兵队列,望着那刀枪林立的千军万马,他更是如同到了自己的家一样激动异常热血奔涌,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归属感。那种感觉好似蛟龙入海、猛虎归山!

  “各位——兄弟,首先,请让我——田兴恕、田忠普,在这里,恭恭敬敬,喊大家一声‘弟兄们’!”

  原野苍茫,五支排列整齐的湘军方队,像五礅巨大的、棱角分明的条石,静卧在空阔的天地间。队列正前方,有个隆起于地面的土台子。田兴恕两手后抄,挺着胸膛站在那土台上面,俯视着前方,队伍的全貌尽收眼底。在场的几千将士,非常熟悉田兴恕讲话时那一字一顿的从容神态。他的话语很平淡,没有一丝盛气凌人的锋芒。

  但那中气十足的嗓音却浑厚、清晰,富有质感。那些诚恳的语言不像发端于喉咙,倒像是从炮膛里蹦出来的,坦然、滚烫、执着,有风骨;有股子叫人无法阻挡的穿透力,队列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清楚地听见他那略显土气的湘西口音。

  “我的兄长、弟弟们!今天,你们终于又平安地回来了!我,田兴恕、田忠普谢谢大家!并在格(这)里,为大家,接风!”说到这里,田兴恕腰板一挺,双手紧贴腿骨,向着队列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们格(这)支营伍,创建于咸丰三年。格(这)些年来,我们守长沙,打郴州,救南昌,夺九江,战上饶,攻黎平……九死一生,战果辉煌!从本人,到队列中的每位兵卒,都或多或少,或轻或重地蒙恩朝廷,得到过皇上的赏赐。但是,现在,我请大家转过头去,看看身边各自都少了什么——几个月前,我们打进黎平府的时候,官佐、士兵总共四千漏(六)百八十漏(六)人。可是,今天呢?今天,我发现,我们没有这么多人啦……”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了下来。

  在场的人都很惊愕。队列里出现了片刻骚动,随即又平静下来。

  但气氛却很压抑。每支方队前的旗幡,被冷风撕扯着,发出“劈劈啪啪”的拍打声,一股凉彻肌骨的肃杀气,笼罩着旷野……

  “就在刚才,左营参将沈宏富沈大人告诉我:我们现在的兵员,总数是四千,奥(二)百,七十九人——也就是说,奉命援黔,进贵州以来,我们已经,有四百零七个兄弟,阵亡了!”田兴恕开始哽咽起来,最前面的士兵,可以清楚地看见他双唇抽搐,喉头战栗。

  “人,都是娘生,父母养的,哪个的命不金贵?!但是,眼目下,长毛作怪,天子蒙忧,江山有难。”

  田兴恕猛地一甩下巴,高高地仰起额头,把声音提高了好几度,“国家兴旺,匹夫有责。不幸阵亡的将士,是我们的好兄弟!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一定要尊敬他们,缅怀他们。”

  “不过,现在,”田兴恕话锋一转,语调变得严厉起来,“平平安安回来的弟兄,毕竟是大多数——四千多号嘛。归建回防后,莫忙进城,先用一个月时间,在车江休整。这段时间,我希望大家,好好操练,严守军纪,不要辜负皇上的天恩,不要辜负了骆中丞、曾大帅对我们的厚望。我们既然帮助贵州剿匪,就要爱护自己湘军的形象。所有驻扎车江的营伍,一律要严明纪律。不许偷盗,不许扰民。今天,我先把招呼打在前面:凡是走歪门邪道,凡是与地方杂民来往、作奸犯科者,就给老子把他的脑壳,砍了!在这一点上,绝不手软,绝不姑息!”最后几句话,听来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在田兴恕讲话的同时,何冠英、多文、古州厅同知曹师敬等人,指挥手下把十坛糯米酒抬到了队列前面。

  “好了。要说的,我都说完嗒!在这里,兄弟敬各位一碗米酒。

  表示一下对大家的感激之情。夏堂发……你们把酒打开。”田兴恕走下土台子,与何冠英、多文、曹师敬及五营主将一起,站到了酒坛子前面。各方队前,十口半人高的酒坛子,正散发出粮食发酵后那种诱人的幽香。

  见总镇大人要亲自给部下斟酒,士兵们都很激动,他们纷纷从背包中取出了搪瓷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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