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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血地》 作者:冯飞

第62章 口祸(1)

  83.蔚斋夫子训斥畏三“俗气难脱”

  先生,我要见你!我要见你……先生!

  初夏的一天,青岩团务道、候补直隶州知州赵国澍,正急匆匆地走在去往贵山书院的路上,他心里不停地说:“我要见你,我要见你啊,先生!”在那宽敞的大街上,赵国澍低垂着脑袋,高一脚低一脚地晃荡着!蹒跚的步履,显出了他此时的失意、惊慌。

  先生,我要见你……

  先生,我要见你……

  此时,赵国澍觉得自己心里憋闷得就像塞进了一团乱麻。甚至自己是怎么走出提督衙门的,他也记不起了!但是,提督大人、钦差田兴恕的那番谈话,却始终如炸雷般地震耳欲聋,它们一遍又一遍地萦绕在赵国澍的耳边……

  那时,田兴恕的脸上似笑非笑:“畏三兄,这样的事,你自己得好好张罗才是!”田兴恕还说,这样的信函,他不愿再看见第四封!

  田兴恕的似笑非笑、赵国澍的苦恼,全因一封联名控告信而引起:“钦差大人台鉴:具文举报者先给钦差大人行叩拜之礼!具文只为控告赵畏三勾结洋夷倒卖耕地一事烦累台端!

  ……故此,数十耄耋老翁特书具此状,叩请中丞大人俯垂民意,劳累将赵畏三劣行种种逐一访察从严治惩,以平民愤!”

  最先,当这封“控告信”呈送到田兴恕案头时,他根本没有把这东西当回事。“当初,为了重修青岩古城,赵畏三倾家荡产都在所不惜……”田兴恕心想,“如今他功成名就,难道还在乎‘倒卖良田好土’那区区小利么?”然而,此后一连三天,内容大致相同的联名控告信,源源不断地送往提督衙门。而且,控告信的措辞一次比一次强硬。在第三封控告信中,控告人之一——青岩缙绅刘立本,甚至警告田兴恕:“倘若大人对申诉视而不见,则分明是徇私枉法、袒护贪吏!”田兴恕读罢,心中大为惊骇。“赵畏三在青岩堡的根基不稳!”这是田兴恕最强烈的感觉。

  须知,青岩堡历来都号称“省城南屏”啊!而作为省城的军事重镇、咽喉地段,眼下这里的治安非同小可。甚至,它还关系到省城的稳定大局!田兴恕认为,凭着自己对赵畏三的了解与敬重,如若控告信中反映的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那倒不必过分苛刻。

  然而,要是赵国澍与地方中人结怨太深,“石坊团”肯定就稳不住阵脚。“这样一来,乱子恐怕就在所难免啊!”想来想去,田兴恕找来陶四歪,叫他赶紧派人去请赵国澍。

  陶四歪平素与赵国澍私交很好,见赵国澍处境不妙,心里很着急。于是,他决定亲自出马去青岩堡给赵国澍报警。

  “畏三大哥,当心地方中人做你的手脚。”

  赵国澍诧异不已:“哪个?哪个要做我的手脚?”

  陶四歪:“我也不太清楚。反正,你的处境现在不大妙。”

  赵国澍大吃一惊。突然间,他想起两年前,蒋霨远曾经给过自己一个牛皮纸信封,找出来小心揣在身上。

  当天下午,赵国澍忐忑不安地走进了提督衙门。

  待赵国澍行礼毕,田兴恕开门见山地说:“赵畏三,我今天叫你来,主要是有件棘手的事情,希望你要将它办理妥当。”说着,他把那封“控告信”递给了赵国澍。联想到许多事情,赵国澍的心里隐约地掠过一丝不祥之兆!刚看到“赵畏三勾结洋夷倒卖耕地”这一段,他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凝重起来。他尽力稳住情绪,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不安地看了田兴恕一眼。

  “田大人,畏三……畏三冤枉啊!”赵国澍大声说。哪知,正在独自踱步的田兴恕却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冷笑道:“莫慌,你先看完了再说!”赵国澍的心里更加紧张。

  看了“控告信”的全部内容,赵国澍半晌没有吱声。

  田兴恕撩起眼皮故意问:“老兄,你觉得怎么样啊?”赵国澍委屈地说:“田大人,这事是蒋中丞办理的。不信,大人可找张茂萱……不——张师爷、冷师爷他们核实。”

  “我问过了。”田兴恕冷冷地说,“你说的张师爷也罢,冷师爷也罢,我都把他们找来问过了。但是,两个师爷都答复我说,此事他们一概不知。”

  赵国澍心里说:“完了!蒋霨远已经死亡,两个师爷又昧了良心不认账,我怎个办啊?”

  他咬咬牙,摸出了那个封得严严实实的牛皮纸信封。“田大人,”

  赵国澍对田兴恕说,“畏三这里有件证据,是蒋中丞离黔时留下的。

  或许,它能够说明一些具体问题。”边说边把牛皮纸信封递到田兴恕手上。

  田兴恕一改往常的粗鲁,一点点撕开了牛皮纸信封……

  赵国澍心里七上八下。

  田兴恕从信封里抽出了一张纸条,上面有几行小字:“继任者:

  ‘圣地书院’转地之事,乃蒋霨远在任时承头办理,概与部下、属员无关。然,事出有因,实乃万般无奈之举!大厦将倾,捶胸顿足亦无济于事也!千古骂名,概由蒋霨远一人担待!希台端多多见谅,切莫旁责他人!”

  下面是贵州巡抚衙门的官印和蒋霨远本人的私章。

  “好了。”田兴恕似笑非笑地对赵国澍说,“这件事,我已经明白了。但是,地方中人告状不止,而且还是联名控告,这终究不是个好事情。我希望兄台回去自行了断清楚,千万莫留下后患。不然的话,你我今后不好见面嗒!”见赵国澍皱着眉头没有吭声,田兴恕漫不经心地追问了一句:“畏三,你说对不对呀?”

  赵国澍不安地点了点头。

  了断……了断!了断!这个事情究竟该怎个了断,赵国澍心里没有一点底。了断的办法没有想出来,一件令他后怕的事情倒是想了起来。正月下旬,曾广依自定番、长顺两地发兵,万余义军突然北上,企图偷袭青岩堡。

  “石坊团”告急!

  田兴恕急遣提标游击田七林率部前往增援。刚刚行进到花格闹,田七林与贵阳城里的一个熟识的妓女意外重逢。一贯不务正业、吊儿郎当的田七林为贪恋女色,下令在花格闹驻扎三天。于是,这八百人在花格闹住了下来。

  三天后,田七林率部到达青岩堡。

  这时,因“石坊团”和定广协绿营的顽强阻击,曾广依那万余人已自行撤退。畏三对田七林的做法很是不满,他根据阵前纪律,下令处死了这个不听调度的湘军将领。至于田七林究竟有什么背景,赵国澍丝毫也没去注意。直到行刑团丁将田七林的脑袋砍下,赵国澍才听赵包包嘟哝说,此人是军门大人田兴恕的堂侄。

  赵国澍一听,当即就吓得脸青面黑。

  他将团务向汤正年、赵国霖等棚官做了简单交代后,便匆匆骑上快马,一口气赶到了六洞桥提督衙门:“田大人,畏三有眼无珠,误杀田七林,卑职请求治罪。”哪料,钦差大人却笑呵呵地说道:

  “畏三,我不仅不怪罪你,还要重重地奖赏你。”后来,虽然田兴恕说到做到,奖励了赵国澍十五枝洋枪,但是,赵国澍却愈发惧怕这喜怒无常的年轻人!

  回忆至此,赵国澍禁不住咬牙切齿地骂道:“刘立本啊刘立本,我操你的先人!你这混账东西,凭哪样胡说八道?凭哪样给我赵畏三乱安这些莫须有的罪名?”

  贵山书院,生童刚刚下学。客堂里,须发如雪,老态龙钟却目光炯炯的蔚斋夫子一手托着破旧的茶壶,一手慢条斯理地翻摇着棕篾扇。

  赵国澍见了先生,急忙跪下行礼。接着,他便开始诉说自己的委屈。

  他把蒋霨远临行前的那番谈话和控告信的内容都一一讲到了。

  夫子听罢赵国澍的叙述,沉吟良久,冷冷地一笑,睿智的目光里闪过一道洞穿世事的寒光。

  “畏三,你俗气难脱!”蔚斋夫子叹气道。

  “先生,”赵国澍试探道,“畏三今日之所以贸然打搅先生,就是特意想请先生给弟子赐教点拨!”夫子翻着眼皮,冷冷问赵国澍:

  “咸丰六年某日,老夫同你、唐鄂生,还有一个叫邓三刀的,曾经一起吃过饭。你还记得吗?”

  赵国澍毕恭毕敬地站起来,垂首回答道:“记得。”

  “半壶傻酒下肚,老夫专门给你讲过一番怪话。那番话,你还记得么?”

  赵国澍回答:“记得,先生当时对畏三说,乱世年辰切忌浮躁!

  先生还说,读书人若去使坏,将是恶中极品……另外,先生还教育畏三千万要看护好自己!”

  “算你还有点记性!赵畏三,今日你就自己清点一番,这些年,你这秀才都做了些哪样——读了点好书么?不像。授了几个高徒么?

  也不像。着书立说写出了某某传世之作么?似乎更不可能。”

  停顿片刻,夫子总结般地摇头道:“可悲可叹啊……赵畏三!”

  说罢,蔚斋夫子把那只破茶壶凑到嘴边,不慌不忙地吮了几口酽茶。

  赵国澍不敢吭声。

  “卖身泥淖、不思进取、追扑虚名、隐忍杀生——赵畏三,这就是你今天的写照!”夫子放下茶壶,厉声训斥道:“赵畏三,你的功利之心太重!一个小小的候补知州职位,居然就令你忘乎所以!这些年,虽说你看似谦逊、淳朴,实则你野心勃勃,骨子里早已开始狂妄自大,甚至沾沾自喜不知天高地厚!似乎,今日这乾坤宇宙、天地万物,皆操于你赵国澍一人之手!”

  赵国澍头上这时大汗长淌。他心里觉得,先生今日说的句句在理。

  “殊不知,人心叵测,天网恢恢,上苍在给你一样得意的同时,却正在将你若干得意之物强行剥夺!所以,古话便说,‘命中只有八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赵畏三,你自己说一说,道理是不是这样的?”

  赵国澍连连点头。

  蔚斋夫子继续训斥道:“你赵畏三,从来就不知收敛、不认饱足,只想尽兴探取!故而今日才受此难堪之羞辱。你自己下细想想,今日之窘境,是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这算不算是你赵畏三咎由自取?”

  赵国澍心里说:“是,这些年,好多最值珍惜的,全被我丢弃了。”

  但是,在自己的恩师面前,赵国澍不敢贸然作答。他只是捏着手帕,不停地揩擦头上、脸上的汗水。蔚斋夫子发了一阵火,心肠渐渐地软了下来。“畏三,”他换上和蔼的口气问道,“未必你甘愿坐以待毙嚜?”

  赵国澍回答:“先生,倘若畏三就此坐以待毙,岂不是太冤了么?!”

  “那么,你打算怎个将这败局扭转呢?”

  赵国澍毕恭毕敬地站起来,忐忑不安地说:“畏三冒昧前来,正是希望先生不吝赐教……”“哼!”恨铁不成钢的蔚斋夫子双目紧闭,咬牙叨念着,“你呀!畏三,你呀!”赵国澍垂首肃立静听下文。然而,先生只是“你呀”、“你呀”地唠叨了好一阵才说,“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这个道理不是很简单么?”赵国澍把这话琢磨了好久,还是没有明白先生的用意。

  蔚斋夫子见此情形,只得点拨道:“俗话说,无毒不丈夫!干净利落当断即断,这才叫男人家的魄力!畏三,事到临头,你已别无退路,切忌拖泥带水啊!”赵国澍顿时恍然大悟,灵光一闪,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回到青岩堡,赵国澍立即找来赵国霖、汤正年和赵包包等人,在家中商量对策。

  赵国澍把蔚斋夫子的质问、训诫和弦外之音和盘托出,并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赵国霖说:“妙!”汤正年、赵包包也赞叹:“妙!”

  他那尚未成熟的计策当即就得到了大家的赞赏、支持。

  接着,赵国澍又和大家一道,如此这般地把相关的问题进行了详细探讨。最后一致赞同在端午节那天依计而行。

  转眼间几天过去,咸丰十一年的端午节,在赵国澍他们的期待中如期而至。

  赵国霖、汤正年和赵包包等按照赵国澍的吩咐,各自扮演预先布置的角色……

  84.老子就要摸一摸老虎屁股

  却说端午节这天,“圣地书院”的本多鲁和大部分修士因事外出,书院只留下了四位修士和一个守门人。这看门人是赵国澍的学友、秀才罗廷荫。

  这一天,青岩堡的男女老少,纷纷穿上节日盛装,按照民族的传统风俗,走出家门“游百病”。赵国澍的人一部分往南门外走,一部分则往姚家关方向行。汤正年的儿子汤吟虫、赵国澍的儿子赵以焕、赵以炯等十多个小孩,在行至“圣地书院”大门附近的时候,齐声念起了一首朗朗上口的顺口溜:“火烧天主堂,洋人坐班房。”

  罗廷荫和四名修士听到这段顺口溜,当即出来谩骂,并强行驱赶汤吟虫、赵以焕、赵以炯他们。在场的老百姓见状,纷纷上前打抱不平。双方发生激烈争吵。争执中,罗廷荫将一小孩朝后猛推,致使这个小孩摔倒在地,口鼻流血。小孩一路哭泣着,回家向大人告状。消息传到赵畏三那里,他立即令汤正年、赵包包等带领团丁,将“圣地书院”团团包围。四个修士随即被汤正年、赵包包下令逮捕,押解到青岩团务署所在的龙泉寺。

  赵国澍对这四人说:“天主教系异端邪说,淆惑人心,田大人有令,即将出示禁止信奉,凡不愿放弃洋教、脱离洋人的,一律处死。

  汝等回院与院长商议定夺,否则,汝等将遭极刑,无一幸免。”四个修士回院后,将情况向本多鲁报告,本多鲁胆战心惊,于次日率领全院修士逃到附近杨梅高寨教徒家躲藏。五天后,赵畏三见大修院没有派人来作答复,遂令汤正年再率一批团练去了“圣地书院”。

  “圣地书院”只有罗廷荫未逃,于是团练就逮捕了他。

  罗说:“几天前,我们已经去过你们那里,现在又来找我做哪样?”团练不由分说,七手八脚将其强行带走。刚出修院大门,遇到修士张文澜、陈昌品回来,汤正年又下令将这二人逮捕。本多鲁得知张文澜等三人被捕的消息,急忙率领其余修士离开杨梅高寨,逃到了贵阳北教堂。

  罗廷荫、张文澜、陈昌品被押解到“龙泉寺”后。赵畏三先向罗廷荫问话,罗退到后面说道:“为哪样先问我?我不过是本多鲁他们的佃户,你问他们好了,他们的答复,就是我的答复。”赵问张文澜、陈昌品二人:“你们思考的结果如何?愿不愿退出洋教?”二人都表示:“不愿退出洋教。”赵国澍反复训诫,仍无结果,便命令团丁将这三人关押在龙泉寺的一间黑屋里。接着,他又派团丁赶到姚家关,将“圣地书院”内的所有书籍、宗教用品、衣物等全部抄走。

  临走时,一个团丁敲击火镰,用油纸引燃了“圣地书院”的柴棚!顷刻间,姚家关燃起了一堆冲天大火……“圣地书院”化为瓦砾!

  做完这一切,赵畏三骑马飞奔贵阳,将此情况向田兴恕报告。

  田兴恕见“秘密公函”首先在青岩生效,当然是喜出望外。为了履行“办理得力,定当优叙”的诺言,田兴恕下令将赵国澍提升为“全黔团务总办”。不过,在青岩洋教问题彻底解决之前,赵仍兼署青岩团务道。

  在狱中,罗廷荫和张文澜收买了一个看守他们的团丁,这个团丁将他们用拉丁文书写的信件带到了贵阳北教堂胡缚理手中。北教堂的回信,同样也是交这个团丁带回。如此数次往还,这个团丁得到了胡缚理的重金酬谢。

  反之,如果自己没有出公差到贵阳的机会,这个团丁就托付原“圣地书院”的厨工罗大娘(玛尔大)代为转交。即由罗大娘将信带到贵阳,交给胡缚理主教。因此,罗廷荫、张文澜他们在狱中的情况,远在北教堂的比尔·胡缚理随时都了如指掌。

  咸丰十一年七月十七日,大清国皇帝奕在避暑山庄“龙驭上宾”,享年三十一岁。继位者是他六岁的儿子载淳。从此,早已残破至极的大清国更加动荡不安、支离破碎。

  四天后,年过花甲的贵州巡抚何冠英,也在自己的抚署病逝。

  钦差大臣、提督田兴恕奉命署理巡抚。七月二十五日,赵国澍来省城给何大人吊孝,他顺便把对几个天主教徒的审讯情况向身兼数职的田兴恕作了汇报。

  田兴恕听说罗廷荫、张文澜、陈昌品他们都死心踏地信奉洋教,遂冷笑一声,决定将其全部斩首。

  钱登选不同意:“干不得啊,田大人,这事你千万干不得!”

  田兴恕不解:“干不得?哎哟钱先生唉——未必天盖子会掉下来么!?”

  “天盖子倒不会掉,但青岩堡这件事,我希望你三思而行!”

  钱登选脸上的神色分外肃穆。

  田兴恕:“三思而行、三思而行!这些天,我苦思苦想,脑壳都要想炸嗒!”

  钱登选:“非要杀人吗?老弟,你何不多想想,难道换一种处置方法不行吗?”

  田兴恕:“不行!”

  钱登选:“三思啊,田大人,你可千万千万要三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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