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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夫人》 作者:曹雁雁

第7章 她的父亲母亲(6)

  鲁姬一点也不觉得热,反而像是饮过冰镇的水一样畅快。而狄英却困在火中,发眉都被焚去。头顶上着了火的碎屑像是淅沥的瀑布砸在地上,将木质的踏板点着,如此,狄英可以落脚的地方,又少了一块。火烧得太旺,狄英已经找不到门窗等出口,好在她的神智已经清醒醒了许多,脚下也有了些力气。奇怪的是,原本听到的救火声全然不见了。她与鲁姬雕栏相望,这么大的火府中不可能没有人知道,更不可能一个救火的人也没有,只任凭着火越烧越旺,除非,鲁姬是故意见死不救的。

  原来,女人的妒忌可以让另一个女人死无葬身之地,狄英怎么能让你们得逞!狄英咬牙,将锦被裹得更紧,亲了亲翟儿的额头,喃喃道:“翟儿,咱们不能输给她们,咱们一定要活着逃出火海。”

  说罢,狄英再辨认了一下自己站的方向,咬着牙拼命往着窗户的方向撞去。她没有选择门口,一来太远,二是看到整个木门都已在火海中,没地方下手去开门,她也担心门口被人从外闩住打不开。至少,她开过窗,那里没有人为的阻碍。窗户的木架子烧毁了,就算她没有力气跳出去,也可以撞击开。

  狄英用背部发疯般撞着窗户,一次,两次,三次,背部已经点着了,烈火吞噬了背部的肌肤。可是再痛她也要忍着,为了孩子,为了她的尊严,她绝不能这样不明不白死在这里,佝偻着身躯任由人们笑话。她的孩子那么可爱,那么聪明,不能就这么失去生命!

  还不会走路的妫翟,用墨黑的眼睛瞧着母亲,看着母亲痛苦挣扎的脸,居然止住了啼哭。狄英看着孩子没有畏惧,很是欣慰,只是唇瓣咬破后淌出的血一滴滴打在了孩子的额头,她没有时间去擦拭。

  屋顶焚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木头也烧出了吱吱声,像很享受的样子,但狄英不能不着急,再冲不出去,那摇摇欲坠的房顶就会成为母子俩的墓穴。狄英使出了最大力气,再一次撞向墙壁,这一次,她听到了木头断裂的声音。有希望了!狄英忍不住兴奋,使出了最后的力气,狠狠往墙上一撞。哗啦,木窗那堵墙倒了,木窗断开了,而房顶也塌下来。

  狄英还来不及兴奋,就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凄厉的呼号。因为她环抱着孩子,后背全倒在了火海中,之前裹着的锦被已经成了乌黑一片。皮肉焚烧的刺痛刺激得狄英满地打滚,终于没能保护住孩子,一点火星溅到了妫翟的额头上,婴儿跟着母亲一样发出惨烈的哭号。狄英已经成了火球,在孩子的呼救声里涌起强烈的求生意志,滚过火海,滚到了有水迹的地面,滚了十好几个来回终于熄灭了身上的火,然后昏倒在院子里。

  鲁姬看着院子里躺在地上的狄英,吓得忘了说话,只跌坐在地上喘气。狄英的头发成了焦炭,眉毛全没有了,手掌后背,都烧得焦黑,在烟灰中露出猩红的血肉,五官已经无法辨认,狰狞而恐怖。除了胸前抱着婴儿的那块地方是好的外,狄英周身再没有好肌肤。

  刺鼻的气味将狄英激醒了,她看了看眼前的人,艰难地爬起来,睁着红丝密布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病弱的鲁姬,就这样一步步挪到敌人的面前。

  “火,是不是你放的?”狄英冷冷地问道,眼里是无尽的杀气。

  “不,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鲁姬没有勇气看着狄英,吓得抖抖索索。

  “不是你会是谁?卑鄙无耻,叫人用迷香,不然我早就冲出来了。”狄英啐了鲁姬一口。

  “贱婢大胆!”扶着鲁姬的侍婢壮胆责骂。

  “滚开!”狄英一脚踹开侍女,揪着鲁姬的头发,那伤口的血水就滴落在鲁姬的玉钗上,“我没死,你很失意吧!哈哈哈,想不到你们不来扑火,我还是能逃出来!”

  鲁姬感到后怕,哭着争辩道:“我承认我贪一时侥幸,想借失火之由烧死你们。可谁叫你们母子夺走子林欢心,使我日夜守着那冰窖样的寝室,那一年到头暖不了的日子你过过吗!不管你信不信,我不曾纵火。”

  狄英扔开手,无限同情地看着栽倒在地上抖成一团的女人,叹道:“我不过是想等翟儿大些了便离开,你竟这般等不及要取我性命。我从不屑与谁争男人,我只知心在情便在。世人都道女人为男子欺侮,却不知要女人性命的却都是女人。”

  狄英不理会鲁姬,冷眼看着闻声而来个个像是稻草人一样立在院中的仆从,她一个人拖着沉重的脚步向陈曹夫人寝殿椒兰殿走去。

  陈曹夫人睡得正安,听说狄英求见,不愿起身,但是没有人敢拦住怪物一般的狄英。狄英站在椒兰殿外,仰天长啸,那呼啸声像是厉鬼的哭喊一般响彻宛丘宫殿的上空,惊醒了许多梦中的人。数百里之外的子林也在火堆前,他为这么短时间就能顺利找到太子免的后裔而高兴,他们点燃篝火,畅饮美酒。他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狄英血泪交加的呼号与抗争,他一点也不知晓。

  曹姬的冷漠鞭笞着狄英的心,烈火只是焚烧了她的肉身,人情的凄凉却焚化了她原本鲜活的心灵。

  7.远离

  狄英一遍遍地发出啸声,声音凄厉幽怨。这凄厉的嗓音隔着千万重宫墙传到城外的司寇府中,冉酉从梦中惊醒。这恐怖的啸声似曾相识,貌似有生之年只有当年在陉山脚下听到狄英的母亲发出过。当时狄英母亲身负重伤,以啸声召唤部落的援助。可是狄英母亲死去多年,狄英又远在莬地,这啸声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冉酉走出房外,仰头见着庭院的树上蹲着一只猫头鹰。猫头鹰的眼睛在月下骨碌直转,碧青的眼珠子像夜明珠一样发着狰狞的光,一点也不眨眼地盯着地上,“呜咕咕”的叫声听得人哆嗦不已。

  嗨,好不晦气!冉酉命下人赶走猫头鹰,放心地钻入床帏合上眼睛。

  这样的啸声让椒兰殿的每个人都无法睡着,陈曹夫人只能起身,命宫婢掌灯,照耀得整个宫殿夜如白昼。

  陈曹夫人怒气冲冲地端坐正殿,命人宣见狄英,然后顺着台阶往殿外瞧去,一个黑影遥遥出现在视野里,拖拽着长长的倒影缓缓而来。还没有看清人的模样,一股焦糊的味道就顺着风送入鼻中,陈曹夫人掩鼻,斥责道:“何来异味!”

  但奴婢们都低垂着头,不敢作回应。

  “夫人不要见怪,是婢子身上的异味。”狄英嗓音嘶哑,怪异的声音颤颤传入了陈曹夫人耳中。

  “狄英,夜深至此,有何急事定要来见哀家,扰得内宫不宁!”陈曹夫人见那个黑影越来越近,胸前像是抱着什么,华丽的锦缎与刺绣在灯火下熠熠生辉,但除了这点鲜艳之外,整个人都是黑漆漆的,连脸都看不清。陈曹夫人不禁皱眉:“你真是越发不像个样子,怎能穿得如此不伦不类来见哀家?”

  “夫人,非是狄英不敬,实在是鲁姬姐姐想赐婢子一件好衣裳。”狄英边说边走,所走过的地方,都抖落下烧焦的布屑与灰烬。

  当狄英走到陈曹夫人的跟前时,陈曹夫人只差吓破了胆,竟失控地连连大喊:“鬼,有鬼!”从宝座上跌落下来,不慎滚落台阶,吓得容颜失色。

  “夫人不必惊慌,狄英还没死呢,只是烧了个半生不熟而已!”狄英跪下,把孩子送到陈曹夫人面前,“夜半惊扰,不为何事,只请夫人保全您的孙女!”

  陈曹夫人见那双烧得模糊的双手从怀里抱出孩子来递到自己面前,包裹得紧实的孩子哭得跟她母亲一样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额头一个粉红的燎泡肿如桃仁,脸蛋儿火红滚烫。

  “这是怎么回事?孩子竟哭成这样,来人,快抱下去伺候,别倒了声气。”陈曹夫人无论多不喜欢媳妇,但对于孙女很重视,毕竟这是子林的第一个孩子,她还不知道会不会是子林最后一个孩子。她看着眼前的狄英面目全非,烧得鼓鼓胀胀的燎泡有的亮得像鱼鳔,有的又破裂流出黏糊的脓水。她不再那么害怕,转过身子去看狄英背后,这一看心一紧,还是忍不住捂住嘴,只差惊讶叫喊起来:“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狄英后背的皮肤烧得像是炭,找不到一块完好的地方,鲜红的肉在裂开的外皮下冒着热乎气,就这样滴沥着血水。想到几个时辰前,狄英还桀骜不驯地站在屋顶上雄姿英发,那黑如瀑布的长发,白如凝脂的肌肤,灵动的眼睛与饱满的双唇,无不彰显着青春傲人的美貌。从前的狄英不管走到哪里,都值得人驻足呆看,甭说是男人喜欢,就是女人也喜欢看这样漂亮的美人,儿子迷恋上她,陈曹夫人一点不觉得奇怪。

  可是,那个美人硬是被活生生烧成了癞子怪物。陈曹夫人不用体验,只消多看一眼就觉得生疼。听完狄英的控诉,陈曹夫人再也按捺不住。

  “简直是毒妇!从你们院里回殿,我细细思量觉着鲁姬病得蹊跷。你饱受恩宠,后继有嗣,根本不需示威,何况子林在时你没挑唆他休了鲁姬,何必要等他走后再来滋事。如今看你这样,才知果真是鲁姬设下了奸计啊!唉,都怪我当日只以为你们姐妹吵闹,所以没放在心上,今日祸及你们母子!快,快叫医官来治伤!”陈曹夫人想摸摸狄英的脸安慰这个可怜人,却不知从何下手。

  “夫人,事已至此,狄英唯有一个请求。”狄英的脸湿漉漉一片已经分不清是泪水还是脓水。

  “你说!”陈曹夫人命仆人抉起狄英。

  “狄英求您不要把今日之事告诉子林。如今他远在艽野,若知道这样的事,难免心有牵念,若置军务不顾,岂不是要累及众多无辜将士。”

  “好好,我应你就是,难为你自身困顿,还记挂子林安危。”陈曹夫人抹了一把眼泪,叹道,“可惜啊,可惜,要不是你从前不知礼法,怎会叫人抓住把柄。怪只怪你天真无邪,不知道女人间的倾轧。也罢,如今说什么也于事无补,你赶紧去歇着吧,在我这里,我看谁敢动你们母子一根汗毛。”

  狄英得到陈曹夫人的承诺,这才答应去治伤,靠一点信念苦苦支撑的躯体终于昏厥过去。

  安顿好狄英母子,陈曹夫人立即传召宫廷禁卫军,要去子林府中看个究竟。作为整个内宫的掌权者,她决不允许任何忤逆阴狠的事情在她眼皮底下出现。她要亲自去到儿子府中,狠狠掌掴那个阴毒的女人。

  “来人,围起来!”陈曹夫人一声令下,禁卫军已经把子林府邸包围得严严实实。陈曹夫人推开大门,叫道:“贱人何在!”

  鲁姬见陈曹夫人带兵怒气冲冲地进来,反倒不像之前见到狄英那般惧怕了。该来的总是要来,躲也躲不过去。鲁姬懒于整理仪容,只一副衣乱鬓散的模样对着婆婆福了福身。

  陈曹夫人二话不说,径直上前扬手给了鲁姬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鲁姬的嘴角当场就流出了血。鲁姬捂着红肿的脸,讪讪道:“婆母何故大怒?”

  陈曹夫人不理会,只命近身伺候的老资格宫婢去下人房提奴才问话。

  几个管事的奴才跪在太后的面前吓得魂飞魄散,连话也说不完整。老宫婢虎着脸骂道:“不知死活的贱婢,桓公夫人在此,还不从实招来,如若欺瞒定叫你们死得凄惨!”

  宫婢瞅瞅鲁姬,又瞅瞅陈曹夫人,不知道怎么开口说话,两边都是大人物,得罪谁都是死无葬身之地,倒教这些当牛做马的人犯难。

  鲁姬叹了口气,给下人们指条明路出来:“到了这般田地,你们也不要盲目护着我了,实话实说吧。”

  管事的奴才这给鲁姬叩头请罪:“世妇恕罪,奴婢只能直言不讳了。”接着便把当日鲁姬阻止他们救火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

  陈曹夫人冷笑,反问鲁姬:“鲁姬,你良心何在,难道那火不是你放的吗?”

  鲁姬的陪嫁丫鬟飞云听此言,立即跪下辩解:“禀夫人,世妇阻拦救火不假,但绝没有纵火。当日世妇身子虚弱到何等程度,吃下去的东西都吐出来,连肚子的清汤都吐得没有了,何来力气纵火?奴婢整夜陪着主子,妾妇的房舍着火都是奴婢把世妇唤醒的。”

  陈曹夫人怒目圆睁,一脚将丫鬟踹倒在地:“放肆,老身问话,岂容你插嘴!你们主子作恶多年,杀鸡焉用牛刀?”

  鲁姬抉起自己的丫鬟,对陈曹夫人赌咒道:“婆母若不信,只需叫人把我的寝室点燃,粉身碎骨,鲁姬绝不踏出火海半步。”

  陈曹夫人深吸一口气,用冰冷的嗓音回绝道:“你想死了一干二净,没那么顺当。就算纵火者不是你,你难道就不是刽子手吗?我可以不惜你这条贱命,但不会不保全我的儿子。从此后,翟儿你休想再碰。来人,把这个疯妇拉下去,严加看管,她若自尽,你们提头颅来见我!”

  鲁姬看着陈曹夫人离去的背影,忽然疯狂大笑:“哈哈,疯妇,我是个疯妇!你们笑我是疯妇,难道这王城里的女人就不是疯妇了么!”

  疯狂的笑声惊扰了宁静的夜晚,蔡姬的宫内灯火阑珊。

  蔡姬问心腹,子林的府中如何?心腹将一切实情告知,蔡姬得意不已,随即拿出一包钱帀,劝心腹拿钱离开。心腹贪婪地把钱藏在胸口,一杯酒刚入喉管,立刻倒地身亡。蔡姬取出钱,命人把尸体拖走抛下王城后山深渊,那里野狼出没,实在是毁尸灭迹的天然场所。

  杵臼把依偎的卫姬推开,跟着蔡姬的随从悄悄来到了蔡姬的寝室内。蔡姬得意的笑容不言自明。杵臼与蔡姬温存了半夜,心里想了一个更为阴毒的主意,一举拿下冉酉和子林。

  几日后,狄英的伤口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溃烂得更严重。狄英照着铜镜,无法面对自己残缺丑陋的容颜。这个打击太过沉重,她没有信心面对自己,面对子林。她的骄傲随着容颜的毁灭流逝得一干二净。她甚至能想象到,即便这身重伤能好,身上该有多少嶙峋斑驳扭曲狰狞的疤痕,比松树皮要苍老,比铜锈要污浊,比腐烂的尸身要恐怖。就算是子林愿意抚摸这些伤痕,她也恐怕感受不了当日的那种温存了。

  她浑身缠着布条,裹着草药,发出难闻的味道。虽然那些奴仆们表面都恭恭敬敬,可是嫌弃厌恶的怜悯态度,她是看得见的。她甚至能闻着肉体溃烂的酸腐气味。狄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人生充满绝望。她低下头,看着铜镜里那烧掉头发之后露出的头皮,医官说恐怕再也生不了发。曾经,她只是个简单的女人,简单安宁的生活足以让她满足,没有觉得美貌有多重要。可是偌大的宛丘城容不下她!这里容得下花草树木,蝇营狗苟,却容不下一个普通的女人。因为在她们眼里,她是狄族的女人,身上流着不干净的血,永远也无法跟她们高贵的出身相比。

  她对这里的繁华并没有多少渴望,她想走,想离开,可是她万万没有想过带着这样深重的伤害离开。这一次火灾没有夺去她的性命,却比死去还要残忍百倍。

  狄英拉开衣襟,露出洁白光滑的乳房,这一点点存留的遗迹,是多么讽刺!子林曾把这对丰满的乳房称为可爱的兔子,而今兔子在焦黑的身上一点也不可爱了。她还奢望什么美貌,手掌能撑开保证日常生活都做不到了!狄英觉得自己成了一堆腐朽的渣滓,怎么拼凑都拼凑不出完整的人生。

  她流干了一辈子能流的所有的眼泪,直到泪腺干涸,不知道悲伤为何物。

  听打探消息的奴才说子林已经找到已故太子的后人,归期将至。狄英的伤痕不见一点好的迹象。她找来篆刀,研好墨,用伤痕累累的手一笔一划艰难地留下书信。她要离开子林,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狄英最后看了一眼女儿,翟儿额头的伤痕已经消肿,落下了浅浅的疤痕,总算性命无忧。陈曹夫人不忍心答应狄英的请求,道:“你伤得如此重,要走也不要这样急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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