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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谷子的局7》 作者:寒川子

第24章 躲楚使,庄子离乡投友(3)

  函谷一战,陕邑、曲沃失守,秦人直接控制太阳渡,威胁茅津渡,而这两大渡口是沟通安邑与大梁的主动脉之一,这让深谙地势利害的庞涓如鲠在喉。庞涓暗调兵力,兵分两路不宣而战,一路攻打陕邑,一路攻打曲沃。由于事发陡然,陕地秦人猝不及防,陷于绝境后失守,曲沃却得函谷关守军及时驰援,勉强保住。

  司马错震怒,一面急奏咸阳,一面调动秦军集结函谷关,矢志夺回失地。庞涓亦紧急部署,同时急驰大梁,奏报朝廷,力主与秦复战,夺回曲沃与太阳渡,确保大魏血脉畅通。

  魏王不上朝,国事依例由太子申主持。

  前伤未愈,这又复战,任谁心里也是憋堵。无论庞涓如何解释,甚至让人把军事沙盘抬到宫里,指沙盘反复讲解陕、曲沃诸邑战略地位之如何重要,声称自己有绝对把握收复曲沃,将秦人封堵在函谷关内,太子申仍旧黑丧起脸,朱威别过脸去,白虎一言不发,惠施更是两眼闭合,似是睡去了。

  “诸位,诸位,”庞涓急了,“前线已经开战,秦人大规模集结,欲夺回陕邑,甚至还叫嚣抢我崤塞,断我大魏血脉,将士们正在浴血,在下迫切需要粮草辎重,需要后备兵员,求请诸位了!”言讫,连连拱手。

  “庞将军,”朱威长叹一声,缓缓应道,“在下不是不想与秦人开战,只是……将军晓得,这几年的存粮,该吃的吃了,没吃的让秦人一把火烧了。时下又遇荒春,各地皆有饥民,至于后备兵员,眼下正值春耕,人手本就……”

  朱威越说越慢,讲不下去了。

  “司徒大人?”庞涓看向白虎,向他递眼色。

  “庞将军,”白虎非但不帮话,反倒附和朱威,“在下赞同上卿大人,眼下与秦开战,时机不妥,望将军三思。”

  在此场合下,庞涓晓得势单力孤,气呼呼地别过脸去。

  “惠相国,”太子申看向惠施,“武安君要求与秦开战,朱上卿、白司徒认为时机不妥,敢问相国是何决断?”

  “回禀殿下,”惠施微微睁眼,拱手道,“军国大事,当由君上裁决,微臣不敢动议。”

  惠施将皮球踢到惠王那儿,庞涓自是无话可说,当即动身求见陛下,却被毗人拦在门外。庞涓候等两个时辰,见惠王仍不传见,晓得再等下去也是白搭,又担心秦国出兵报复,只好长叹数声,驱车出城,连夜驰奔渑池大营,部署应急防务去了。

  眼见庞涓这般好战,众臣皆是叹气。

  “就眼前困窘,”太子申看向惠施,“先生可有良策?”

  “伐秦、征战皆是外务,”惠施应道,“眼前纵亲未散,纵约仍在。既涉外务,殿下何不问问外相苏秦呢?”

  “对,对,”朱威连声附和,“当初伐秦时,苏相国就坚决反对,向我提过此事,只是孤掌难鸣,无法说服陛下与庞将军,方致这个结局。”

  “听说苏子前时来过,”太子申思忖一时,看向几人,“近日却是没他音讯了。你们有谁知道苏相国人在何处?”

  “当在赵国。”惠施闭目应道,“庞将军怀疑赵人与秦暗结,陛下也存疑虑,苏子解说不清,赶赴赵国查询真相去了。”

  “白司徒,”太子申转向白虎,“你这就走一趟邯郸,一是代父王问聘赵王,二是拜访苏相国,就眼前局势请他指点。如果苏相国能拨冗光临大梁,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回禀殿下,”白虎略一迟疑,“陛下那儿……”

  “父王那儿,自有本宫奏报。”

  白虎赶到赵国,问聘过后,径直造访苏秦府,将魏国危势详述一遍,拱手道:“苏大人,纵亲伐秦无果,近十万将士喋血,伤者不计其数,魏国好不容易恢复起来的元气再次伤损,武安君却无视国情,再请用兵。陛下抱病不朝,朝臣束手无策,殿下与惠相国皆请大人赶赴大梁,指点迷津。”

  “唉,”苏秦叹道,“白兄有所不知,武安君和陕地之争,不过是大海一涛,眼前危局也不在魏国。”

  “不在魏国,又在何处?”白虎吃一怔道。

  “在纵亲国之间的嫌隙和猜疑。”

  “确是如此。”白虎吸口长气,“尤其是武安君,他认定是赵人出卖魏国。”

  “出卖魏国的不是赵人,而是楚人和齐人。”

  “楚人和齐人?”白虎惊愕。

  “是的。”苏秦微微点头,“纵亲缔约之初,在下听闻魏王与楚、齐有意伐秦,即现忧虑,与赵侯谋议,赵侯所忧与在下趋同。在下晓得伐秦枢纽在魏王陛下,前往劝谏,不料陛下深信庞涓,借省亲之名将在下支开,终致此战。至于庞涓猜疑,不过是中了秦人离间之计。”

  “秦人离间之计?”

  “旬日之前,李义夫将军入宫禀事,在下已将实情查明。就李将军为人及战局进程判断,其言可信。秦人为破纵亲,远交燕国,挑起燕、齐争端,齐兵借此脱离战场。楚人借口不服水土,出人不出力。剩下三晋之军,皆听庞涓调遣。庞涓抢头功,令赵为后军,驻守陕、焦,不料前军受阻,崤塞遭袭,李义夫自告奋勇,回夺崤塞,秦人却隐身不出,故意陷害赵人。李将军误以为秦人劳兵袭远,已经撤回,又认为此番伐秦,非赵侯所愿,遂引军自回上党。赵侯已责其失误之罪,削其职爵,让其闭门思过了。”

  白虎沉思良久,抬头:“敢问大人,既然已结纵亲,齐、楚怎能这般言而无信?”

  “不瞒白兄,”苏秦叹道,“齐、楚入纵,动机本就不纯。话说白了,齐、楚两国都想借合纵弱魏!”

  “弱魏?”白虎两眼大睁。

  “一旦纵成,魏必伐秦。伐秦若胜,楚、齐坐享其成;若败,魏、秦两败俱伤,楚、齐亦坐享其利。”

  “利在何处?”

  “利在弱魏。就远说,魏虎踞中原,这是齐、楚都不想看到的。就近说,黄池、陉山之事,他们也都记着的。”

  “是啊,”白虎倒吸一口冷气,“可武安君他……”

  “不能怪他,”苏秦轻叹一声,微微闭眼,“武安君是个好战将军,他的目力所及,只有杀戮。”

  听完苏秦一席话,白虎豁然洞明,当即邀他同赴大梁,消除魏、赵隔阂。只要魏王想通,三晋和好,纵亲就可继续履约。

  苏秦大以为是,正欲启程与白虎一道赴梁,公子哙赶至,说是齐人似无诚意归还十城,子之将军几番使人交接,全吃闭门羹,并说燕王震怒,已加拨军卒三万,车三百乘,诏令子之武力催讨。

  见事出紧急,苏秦只得修书一封,托白虎捎予魏王,赶赴蓟城善后。

  庞涓突袭谷地,夺回陕邑。战报传至秦宫,秦王急召诸臣商议应策。群情激愤,纷纷要求与魏开战。

  “君上,”在崤山险遭不测的司马错早欲复仇,慷慨陈词,“曲沃、陕、焦诸邑,背依函谷,进可攻,退可守。攻北可经由渡口,直取安邑,攻东可直取北崤塞,直抵洛阳,攻南可直取南崤道,直入宜阳,实乃战略要冲之地,是以庞涓与我争夺!”

  “以爱卿之见,该当何如?”

  “与魏开战!”司马错猛挥右手,“前有六国,我尚不惧,今只有魏卒,臣誓夺回陕邑!非但夺回陕邑,臣还奏请攻夺崤塞,占领渑池,打通东出之路。同时,出兵收复临晋关。河西之地,不能容魏人插足!”

  众臣纷纷附和,与魏开战声沸沸扬扬,充满朝堂,唯有坐在臣辅首席的张仪一声不响。

  “张爱卿,”秦惠王看过来,“你如何看?”

  “回奏大王,”张仪微微拱手,“臣以为,眼下我不宜对魏开战。”

  “哦?”秦惠王倾身。

  “非但不宜开战,臣还建议将曲沃诸邑,包括太阳渡还给魏人,与魏睦邻。”

  公孙衍走后,秦王再没拜相,张仪名为左相,实际是秦国的唯一相国,内政、外交一手独揽。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张仪初任相国即遇挑衅,照理当雷厉风行,借挫败纵军锐势,一举打通崤塞才是,不想张仪竟在这朝堂之上公然孵软蛋,实在有损威仪,大煞风景。

  众臣面面相觑,有嘘声发出。这些人中有许多与公孙衍相善,张仪代公孙衍为相,他们原本不服,这又见他如此犯软,无不生气,尤其是武将。但张仪眼下是百官之首,众臣忌惮,几乎是不约而同地看向司马错,显然指望他能有反驳。

  “敢问左相,”司马错果然不负众望,惊愕之余,略略拱手,沉脸问道,“是害怕魏人呢,还是害怕庞涓?”

  张仪微微一笑,闭上眼去,没有理睬。

  “左相大人,”司马错脸上挂不住了,声音激昂,“六国纵亲,数十万人马压境,我且不惧,单单一个魏寇,敢问左相大人惧在何处?”

  “是呀,是呀,”众臣纷纷附和,声音不齐,但话是一样的,“请问左相大人惧在何处?”

  “诸位,”张仪朝众人拱手一圈,“在下只惧一个,因小失大,得豆丢瓜。”

  张仪的“得豆丢瓜”四字,让在场人再吃一惊,只有秦惠王表情释然,显然明白了他的所指。一声重重的咳嗽之后,惠王宣布散朝,但留下张仪、樗里疾、司马错和公子华四人。

  “张爱卿,”惠王冲张仪微微一笑,“讲讲你的瓜吧,国尉等不及了。”

  张仪朝司马错呵呵笑道:“此瓜本是国尉所种,要讲也该国尉来讲才是。”

  此时,司马错这才似是明白张仪所指,半是迟疑:“左相所指,不会是巴蜀吧?”

  “正是巴蜀!”张仪重重点头,“纵亲军溃退,纵亲列国无暇顾我,我将有至少三年时光,正是图谋巴、蜀良机。巴、蜀乃后备粮仓,蜀道虽远,但若遇到饥荒,有粮就比无粮强。再说,巴、蜀之民骁勇善战,堪为上乘兵源之地……”顿住话头,给出一个笑。

  最后一句显然是说给司马错的。

  “可……”司马错显然听进去了,吸口长气,“庞涓那厮如果得寸进尺,又该如何?”

  “国尉尽管放心,”张仪笑道,“不是吹的,天底下没有人比在下更清楚他了!”

  “爱卿不是虚言吧?”惠王忙问,“难道苏秦也看不明白他吗?”

  “当然能,”张仪应道,“不过,苏秦看明白的是他的正,微臣看明白的是他的邪。此人邪大于正,所以苏秦拿他束手无策。”

  “对,”公子华点头应道,“据在下所知,此番伐我,苏秦极力反对,却被庞涓设计支开,耍得团团转呢!”

  “那……孙膑呢?”樗里疾问道。

  “邪不压正。孙膑不屑与他斗邪,所以那厮害怕,才设计害他!”

  “咦?苏秦亦是一身正气。既然邪不胜正,为何庞涓害怕孙膑,却不怕苏秦呢?”

  “这个嘛,”张仪呵呵笑道,“叫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庞涓与苏秦不在一个层级上,苏秦之正,压不住其邪。庞涓与孙膑在同一个层级上,庞涓之邪压不住孙膑之正。”

  “爱卿呢?”惠王兴趣来了。

  “至于微臣,”张仪拱手应道,“与庞涓虽说不在一个层级,玩的却都是邪。他邪,微臣比他更邪。呵呵呵,以邪对邪,他玩不过微臣。听说那厮在黄池摆出什么王八屎溺阵,一举擒住齐将田忌,可有此事?”

  “有有有,”公子华乐了,“天下传为美谈呢!”

  “什么美谈?”张仪鼻子一哼,“那个计是在下手把手教他的!”

  言及此处,张仪顺口讲出当年鬼谷里的那桩恶作剧王八事件,听得众人乐翻肚皮,无不竖拇指大赞张仪,尤其是惠王,反复征询每个细节,细细品味。

  一番言笑过后,惠王转入正题,诏命张仪出使魏国,以曲沃诸邑与魏睦邻,秦人退回函谷关,恢复战前格局。

  张仪受命去后,惠王转对司马错、公子华、樗里疾,伸拇指赞道:“晓得什么叫大才了吗?大才就是,在关键辰光,永远晓得瓜与豆的差别。曲沃、崤塞、临晋关,这些都是豆,不过是寡人点心,随时想吃,伸手就可捏一粒,巴、蜀却是大香瓜呀,你们将此香瓜搁在枕边,只让寡人闻香味,叫寡人何能睡得下呢?”

  “微臣想得小了。”司马错揉搓两手,憨憨地笑了。

  “司马爱卿,”惠王看着他笑道,“魏国元气已伤,庞涓折腾不出名堂。有相国去哄哄他,啥事也就没了。你把精力腾出来,这就整顿三军,挑选五万精壮,准备山地战。”

  “微臣领旨!”司马错朗声应过,拱手退出。

  殿里只有公子华与樗里疾了。

  “小华,”惠王转向公子华,压低声音,“苏秦可有音讯?”

  “前时在邯郸,不久前驰往蓟城去了。”公子华应道。

  “蓟城?”惠王似吃一怔,盯住他问,“做什么去了?”

  公子华摇头。

  “会不会是奔燕、齐十城去呢?”樗里疾接道。

  “嗯,想必是了。”惠王微微点头,沉思良久,转对公子华,“眼下纵军虽有缓解,但苏秦仍是寡人心腹大患。吩咐黑雕,加派人手,监视此人一举一动。”

  “这……”公子华面现难色,“苏子身边不止一个飞刀邹了,近来好像另有高手,臣弟疑为墨家弟子,防范极严,任何人也接近不得。前时有两个黑雕近前窃听,刚过围墙就被发现,所幸逃得快,对方也似不想结怨,尚无大碍。”

  “大王,”樗里疾拱手道,“臣荐一人,或可接近苏子。”

  “哦?”惠王倾身,急问,“何人?”

  “秋果!”

  当年的小秋果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当被宫中内臣七弯八拐地带进偌大的宫殿里,当跪在大秦之王的偌大宫殿里,秋果的俏脸上漾出红晕,紧张、激动、兴奋、害怕……心中各种忐忑似乎全都表达在这两朵红晕里了。

  “你叫秋果?”秦王两眼紧盯跪在地上的秋果。

  “是。”秋果低下头去,声音剧烈打战。

  “抬起头来。”

  秋果的头非但没能抬起来,反倒埋得更低了。

  秦王笑了,看一眼樗里疾,起身走到秋果前面,轻轻托起她的下巴。

  秋果全身颤抖,两眼紧闭,打个趔趄。

  “睁开眼。”

  秋果的两只凤眼使力睁开两道细缝,两朵红晕宛若熟透的山果。

  “哈哈哈,”秦王呵呵笑出数声,“好一个青涩女子!”

  “回禀君上,”樗里疾奏道,“秋果姑娘已在乐坊习艺六年,知书达理,琴棋诸艺皆有精进,至于种桑养蚕,烹调女红,乃自幼习得,在乐坊女子中堪称上品。”

  “好,好,”秦王后退几步,回到席位上坐定,“秋果姑娘,寡人这要问你几句话,你当如实回禀。”

  秋果声音未出,头却点了几点。

  “听说你两次救下一个名叫苏秦的人,可有此事?”

  秋果怔了下,微微点头。

  “听说你阿大将你许嫁苏秦,可有此事?”

  秋果点头。

  “听说苏秦答应三年后即来娶你,可有此事?”

  秋果略一迟疑,郑重点头。

  “如果寡人送你前去与苏秦完婚,你可愿意?”

  秋果不点头了,而是重重叩地,声音微微打战:“民女……谢大王成全!”

  “拟旨,”秦王转对内臣,“册封秋果之父秦岑大夫爵,赐田十顷,府宅一座,粟米二百五十石,免三世赋役!”

  自商鞅变法之后,秦以军功定爵,实行二十级爵位制,分别是:公士、上造、簪袅、不更、大夫、官大夫、公大夫、公乘、五大夫、左庶长、右庶长、左更、中更、右更、少上造、大上造(大良造)、驷车庶长、大庶长、关内侯和彻侯。这二十级中,不更以下属于士,五大夫以下属于大夫,大庶长以下属于卿,最后两级则是侯了,仅次于公。秦公称王,爵制未改。秦岑受封的大夫为第五级爵,虽在大夫中是末级,却高出于士,这在平民中实在是难得一见的赏赐了。

  秋果却不懂这些,仍旧呆呆地跪在那儿,连个谢恩也不晓得。

  “秋果,快谢大王恩赐。”樗里疾小声指点。

  “民女谢大王恩赐!”秋果叩首。

  “不过,”秦王转过话锋,“寡人也有一事托付于你。”

  “民女候旨!”

  “寡人此托,由樗里大人讲给你听。寡人要你记住的只有一句话:你,秦秋果,生是秦国的人,死是秦国的鬼!”

  秦王最后一句,一字一顿,声音威严、阴冷,尤其是最后一个“鬼”字,听得秋果毛发悚然,不寒而栗,由不得打个寒噤。

  “记住了吗?”秦王加重一问。

  “记……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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