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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谷子的局7》 作者:寒川子

第28章 秦魏交好,庄子魏都辩张仪(4)

  樗里疾再无二话,将惠施的“观物十事”书在一块木板上,指板道:“惠子府中,常年悬挂此板,凡登门士子,解出一条者,自请出门;解出三条者,赏茶点;解出五条者,好酒好菜款待;解出八条者,可为贵客;十条全解者,引为知己;一条解不出者,扫地出门。”

  张仪瞄向那板,聚精会神。

  “还有一点相国须知,”樗里疾凑近,压低声音,“迄今为止,入相府解题者,多被扫地出门,能喝茶点者少之又少,至于好酒好菜……”顿住不说了。

  “晓得了。”张仪摆手,指指门口。

  见樗里疾识趣退出,张仪闩起房门,面对木板,祭出鬼谷中修来的静定功夫,苦苦冥思,一夜未解。鸡鸣时分,张仪灵光一现,将鬼谷先生开示的捭阖大道导至玄冥,恍然有所悟,逐一引证,终至大悟。待天色大亮,张仪已然成竹在胸,伏枕睡去。及至中午,张仪醒来,将凌晨所悟细细琢磨一遍,换上一身士子袍,兴致勃发地踏上征途。

  听闻张仪登门,惠施不敢怠慢,迎至客堂,分宾主坐下。

  惠施原以为张仪此来是谈国事的,显然不乐意接待,一落席即入主题,一副点到即止的赶客架势:“听闻特使乃百忙之身,今朝光临寒舍,敢问可有惠施效力之处?”

  “先生客气了,”张仪不称相国,直呼先生,同时正正衣襟,坐坐踏实,摆出赶也不走的论战架势,“听闻先生通达名实,在下不才,此来特向先生求教学问,望先生不吝赐教。”

  惠施略吃一惊,目光锁在他的士子服上。自张仪进门,他一直没忖明白此人初次登门,何以自贬身价,没想到他这是上门挑战来了。

  尽管对手是名噪天下的鬼谷子高徒,仅凭三寸之舌就灭掉越国,但这论辩名实,惠施却无怯意,闭目有顷,微微一笑:“既为辩论而来,在下规矩,你可晓得?”

  “晓得。”

  惠施“啪啪啪”连击三掌,候在旁侧的书童应声而入,走到堂前,“唰唰唰”几声,拉起一根垂竿。垂竿连着两根丝线,系起一块宽约丈许、长约三尺的漆板。

  书童将面板拉到一定高度,在墙上固定。

  板上由左及右赫然写的,正是惠施名震八方的观物十事:

  一、至大无外,至小无内

  二、无厚千里

  三、天与地卑,山与泽平

  四、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五、万物毕同毕异

  六、南方无穷而有穷

  七、今日适越而昔来

  八、连环可解

  九、天下之中,燕之北,越之南

  十、天地一体

  惠施扫一眼那板,看向张仪,伸手礼让道:“张子,请。”

  “先生,”张仪凝视那板,有顷,拱手道,“在下斗胆试解,谬误之处,请先生教正。”

  “张子不必客气。”

  “观物十事,锁钥在八,连环可解也。”张仪一字一顿。

  张仪出口即点要穴,倒让惠施暗吃一惊,但旋即恢复镇定,淡淡一笑,转对书童:“上茶!”

  之前是解对三事才上茶,此人只说一句,主人即让上茶,显然出于童子意外,不由得看向惠施,见他眯眼看过来,不敢怠慢,急急端上茶点,低头退去。

  “张子,请!”惠施端起茶盏,拱手礼让。

  二人各自饮毕。

  “连环何解,还请张子详示。”惠施放下茶盏,二目凝视。

  “十事连环,由一而生十,解一而释十。”

  “一在何处?”

  “一在第十事,天地一体。”

  惠施吸口长气,良久,倾身问道:“请问张子,天地如何一体?”

  “至大无外,至小无内,天地是以一体;无厚不积,其大千里,天地是以一体;天地同卑,山泽同平,天地是以一体;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天地是以一体;南方无穷而有穷,天地是以一体;今日适越而昔来,天地是以一体;天下之中,燕之北,越之南,天地是以一体……”

  “不愧是鬼谷先生高足。”惠施竖拇指赞过,转对书童,“通知膳房,准备好酒好菜。”缓缓起身,伸手让道,“老朽有请张子后花园中赏春,还望张子赏脸。”

  “谢先生抬爱。”

  二人移至后花园里,闭口不谈国事,亦不谈天下治理,只论名、实、义、理,直谈得天色昏黑,张仪酒足饭饱,尽兴而归。

  “啧啧啧!”早在守候的樗里疾连声赞叹,“在下原以为相国此去,倘若混个茶点,已是了不得的,没想到大人竟然连好酒好菜也混上了!”

  “不仅混上,还与惠相国成了至交呢!”

  “真的么,”樗里疾赶忙拿过木板,“不瞒大人,你走之后,在下就在琢磨,这也琢磨大半天了,越琢磨越晕头。”

  “莫说是大半天,即使三年,想你也琢磨不出来。”

  “呵呵呵,是哩,”樗里疾憨笑几声,指着板道,“你这快给解解,何为‘至大无外,至少无内’?”

  “这个是总纲,所以排在第一。无外的至大,是不能再大,也就是无边之大;无内的至小,是不能再小,也就是无边之小。无边之大与无边之小即最大的大和最小的小,这是两个不可定的数,但在这两个不可定的数字之间,其他所有数字都是可定的。既是可定的,就是相对的,后面所有答案,全部缘于这个相对。”

  “这这这……”樗里疾挠挠头皮,“你不讲我还明白,你越讲我越糊涂了!”

  “就是下面的这一条吧,无厚千里,无厚就是最薄,薄到不能再薄,但再薄之物,也能形成一个面,这个面伸开去,可达千里。”

  “这个不讲了,在下这脑瓜子笨哩。”樗里疾摇摇头,仍是不解,转向后面,“天与地卑、山与泽平呢?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天总该比地高才是。”

  “天在哪里?”

  “这……天在头顶呀。”

  “就是说,地上是天,是不?”

  “是。”

  “你到山里观天,是山顶的地高,还是山谷的天高呢?”

  “这个……是哩,山谷的天,当然要比山顶的地低。”

  “这就是了。高与低是相对的。如此类推,没有绝对的日中,也没有绝对的日睨,生与死也是一样,生即死,死即生。”

  “这这这……生就是生,死就是死,怎能一样呢?”

  “譬如说你吧,你出生这日,是最小的数,零岁,你死那日,是最大的数,譬如说八十岁。在零岁与八十岁之间,你活一岁,就少一岁,换言之,就死去一岁。你今年三十五岁,离死还有四十五岁,因而你可以说,我已活过三十五岁,还能再活四十五岁,同时,你也可以说,我已死去三十五岁,还能再死四十五岁。”

  “真还是这个理呢。”樗里疾摸摸头皮,恍然有悟,“那……南方有穷而无穷,这个何解?”

  “四方无限,是不?”

  “是哩。”

  “四方既无限,何处是南方?譬如以此地为准,南方之地称作南方,可到南方之后,你还会遇到南方,因而南方是无穷的。但南方也是有穷的,因为南方永远是相对的,无论怎样的南方,相对于它的北面,它就是有穷的。”

  “是是是,”樗里疾拍拍脑门,交口赞道,“真是大道理嗬!今日适越而昔来,这个何解?今日才适越,怎能昨天就到了呢?”

  “这话是你理解错了。日即为时,今日即为今时,因为今与昔是对应的。什么是今呢?今就是现在。什么是昔呢?昔就是现在之前。现在永远是瞬时的,可以短到不能再短,你刚说现在,现在就成过去了。你说现在适越,话音尚未落地,它就成过去了,成为昔了。”

  “乖乖,”樗里疾又是一拍脑门,“他这不是钻牛角尖吗?连环可解呢?这个最让在下想不通了。”

  “你若换个说法,‘环方连方解’,或就悟开了。”

  “环方连方解?”樗里疾陷入长思,有顷,猛地睁眼,兴奋道,“就是说,这环在初连时,就是它的解时!”

  “哈哈哈哈,”张仪伸出拇指,笑应道,“若是你光顾惠门,就凭此语,该当不会被他扫地出门了。”

  “说起惠门,”樗里疾亦笑一下,切入正事,“大人此去,可否见到庄先生了?”

  “还没有。庄先生这在王宫里正哄魏王开心呢。”

  “魏王若是开心了,不定会重用此人?当初惠施……”

  “你就甭操这个心了。”张仪呵呵笑过几声,扬手打断他,“庄先生不是笼中鸟,圈不过三日,必会飞走。在下给惠相国留下话把子了,两日之后再去拜访。”

  真让张仪说着了。庄周被惠王圈到第三日,就对二百余亩大小的御花园玩腻味了,连说话的姿态也渐渐怠倦起来。魏惠王却是不同,自从听过庖丁解牛的事,对庄周的养生之道大感兴趣,扯住他问个没完没了。

  是的,魏惠王有理由这么做,因为他的身子骨大不如前。尤其在函谷战后,惠王的霸业之梦渐成泡影,一向雄健的身体一如其雄心,无时无处不显露出败象。但惠王不想死。生命于他而言,也不是死与不死的事,是他眼下真的还不能死。太子申仍旧立不起来,其他公子论贤不及太子申,论能不及公子卬,没有一个让他放心,惠王实在不敢设想一个没有自己的魏国,至少是现在。

  然而,养生是个大且玄的话题。庄周左论右譬,从入门到玄妙,惠王越听越觉得高深。庄周急了,决定不再讲道理,直接带他实修,从斋心修起。

  “好好好,”惠王连声应诺,“请问先生,斋心从何做起?”

  “斋心就如这般,”庄周坐定,两手抱在丹田上,闭目息气,“口舌不可说话,身体不可动作。”

  “这个容易。”惠王亦如庄周坐定,手抱丹田。

  “气须沉,息须缓,意不可游,驻守丹田,神不可走,驻守心田。”

  “这个也不难,”惠王急不可待了,“先生,斋多久为好?”

  “斋心自是越久越好,只是,就你而言,若能斋上两个时辰,在下就肃然起敬了。”

  “两个时辰?”惠王大是不屑,长吸一口气,转对毗人,“毗人,什么时辰了?”

  “刚入申时。”

  “好。”惠王朗声吩咐,“寡人与庄先生这就比赛斋心,以一昼一夜为限,你作裁夺,至明日申时,先起身者为输。”

  “陛下?”毗人急道。

  惠王却不睬他,转对庄周,抱拳道:“先生,请吧。”

  见惠王逞强比试,庄周朝他笑笑,站起身,帮他摆正姿势,而后大襟一摆,在离他不远处潇洒坐定。

  接后几个时辰里,庄周渐入佳境,端坐如钟,纹丝不动,状若枯木,惠王却如同受刑。

  惠王原也有些修炼功夫的,只是近来心绪不宁,这又遇到庄周,免不得相形见绌。前面两个时辰,惠王尚能坚持,到第三个时辰上,惠王眉须皆动,指节屈伸,龇牙咧嘴,小动作越来越多。熬到后半夜,惠王挠耳抓腮,呼吸不匀,显出各种不自在来。

  守在一边的毗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琢磨良久,认定是夜寒袭人,吩咐宫女取来两块毯子,一块搭在惠王肩上,另一块搭在庄周肩上。几乎是出于本能,庄周肩膀一抖,毯子落地。惠王见状,只好也抖肩膀,连抖几下,毯子非但没落,反而搭得更踏实了。惠王由不得看向毗人,原本请他取掉毯子,不想毗人干脆拾起庄周的毯子,轻轻搭在惠王的两条老腿上。

  惠王轻叹一声,闭眼作罢。

  一日一夜只为斋心,惠王之心却一时一刻儿也未落定,只如猿马般肆意奔腾。心累身亦累,惠王再也吃不消了。勉强撑到第二日午时,爱逞强的惠王终于放弃抗拒,身子一沉,头一歪,倚在树干上呼呼睡去。

  庄周却如算计过一般,恰好在申时出定。见惠王呼噜打得山响,涎水顺嘴角流出,庄周苦笑一下,起身绕花园悠悠漫步。

  惠王醒时,天色已近黄昏。

  毗人伺候洗过,用过便餐,惠王自觉不好意思,朝庄周拱拱手道:“魏罃算是明白了,这看似容易之事,其实真正难呢。我观先生立马入静,而魏罃之心却如猿马奔腾,总是想东想西。敢问先生是何缘故?”

  “你心绪不宁,心窍不开,是以心不能静。”

  “先生可有宁心、开窍之道?”

  “无他,顺天应人即可。”

  “如何方能顺天应人?”

  “抱元守一。”

  “这……”惠王紧皱眉头,“如何方能抱元守一?”

  “凝神于心,用志不分。”

  “凝神用志,先生可有妙方?”

  “大王听说过楚人承蜩之事吗?”

  “楚人承蜩?”惠王摇头道,“魏罃未曾听闻。”

  “昔年仲尼至楚,见一佝偻人在林中用蛛丝承蜩,出手必有所得,从无失手。仲尼看得呆了,近前问道,‘老先生好功夫。敢问先生,你这般功夫是如何修来的?’佝偻人应道,‘没什么,此功是用累丸之法练出来的。头半年,当我在承竿顶部摞叠二丸而丸不坠时,收获就已不少了。摞三丸而不坠时,少有失手。当我达到摞五丸而不坠时,自然也就得心应手了。你看我,在承蜩时,身如枯木,持竿之臂如枯木之枝。天地虽大,万物虽多,但我断然不为所动,一意只在蜩翼,从不左右顾盼,这般承蜩,想失手也是难的。’”

  惠王长吸一口气,良久,微微点头:“谢先生指点,魏罃晓得如何凝神用志了。”

  “晓得是一码事,做到却是另一码事。”

  “对,”惠王大是赞同,“佝偻人摞丸之事,可望而不可求,先生可有易行之方?”

  “佝偻人若不可求,可求梓庆。”

  “梓庆?”惠王目光诧异,“梓庆为谁?”

  “梓庆是鲁人,善于削木为鐻(jù),所制之鐻精美绝伦,见者惊为鬼神天工。鲁公奇之,召其问道,‘你是怎么做出这种鐻的呢?’梓庆应道,‘无他,斋心而已。要做鐻时,我就不去空耗心神,而是斋心以待。斋至第三日,我不再去想富贵爵禄,斋至第五日,我不再去想褒贬毁誉,斋至第七日,我连自己的形体也全然忘记,自然也把公室、朝廷等抛诸脑后,心中只存鐻。此时,我就持锐器进山,观林木之天性,以其天性成就我鐻。’”

  “好好好,”惠王大有感悟,拱手应道,“魏罃就从为鐻做起。从今日起,以先生为师,苦练斋心,可否?”

  “好是好,”庄周看一眼周围的雕琢景色、远处戏耍的宫娥美女,最后将目光落在一直候守一侧的毗人身上,“只有一点不妥。”

  “先生请讲。”

  “梓庆是在野外林中削木为鐻的。大王若是守在此园,内有公子王孙、嫔妃宫女,外有文武百官、王亲国戚,莫说是七日,纵使七月、七年,怕也难成一鐻!”

  “依先生之见,魏罃当去何处为鐻?”

  “离开此宫,到广袤的天地里去。”

  “那……”惠王微微皱眉,“请问先生,魏罃寝于何处?”

  “天地我庐,何处不是寝处?”

  “好!”惠王沉思良久,牙关一咬,“咚”一拳砸在腿上,“魏罃这就随先生出宫。”

  “陛下——”惠王的话音尚未落地,毗人“扑通”一声跪下,号啕大哭。

  “你你你……你这哭个什么呢?”惠王已站起来,不耐烦地看向毗人,有顷,摆手道,“是了是了,寡人晓得你是舍不下。好吧,你这也跟在后面。待寡人为鐻时,也好有个照应,有个观瞻。”言讫,拔腿即走。

  “万万不可呀,陛下!”毗人扑前几步,一把抱住他的大腿。

  “哈哈哈哈!”庄周望着这对君臣,听着二人煞是有趣的对话,长笑数声,大步远去。

  “先生,等等我——”惠王急了,扬手大喊,拔腿就追。

  不料,此时的毗人就如发疯一般,连小命也豁出去了,不顾一切地将惠王的两条粗腿死死抱住。

  第三日头上,张仪再访惠施府,意外得知,相国和庄周一大早就外出赏游去了。张仪问明去处,驱车寻去,果在大梁城外郊野分界处的一个土坡下觅到一辆驷马轺车。车中空无一人,马已卸套,四马悠然自得地在草地上寻食,驭手蹲在地上,正眯缝两眼欣赏它们。

  张仪无须多问,单看车篷即知是相府的,遂跳下车,自报家门。那驭手似是晓得他来,拱手还过礼,朝坡上略略一指,说主公在那里恭候呢。张仪大喜,拱手谢过,吩咐驭手也在此处牧马,撩起两腿健步登坡。

  坡上并无一人。

  张仪登上坡顶,极目望去,但见逢泽之水无边无际,清波荡漾,岸边百花竞艳,鸟语蝶飞,唯独不见人影。

  张仪急走几步,换角度重新搜寻,终于看到坡下的水岸边有几棵柳树,树下似有人形,急急寻路近前,果是二人,各依树干,背山面水,无语而坐。

  张仪直走过去,垂首拱手:“晚生张仪拜见二位先生。”

  二人似是没听见,仍旧神情专注地凝视面前的浩渺水波。

  张仪吸口长气,眼珠子一转,瞥见二人中间有棵树,刚好与惠子、庄子的两棵呈品字形,晓得是为他备下的,遂走过去,不客气地倚树坐定,但不是面水背山,而是背水面山,正对二人。

  这种坐法显然不为赏景,亦不为冥想,一看就是论战架势。

  惠施的眼睛眯开一道缝,斜他一下,微微拱手:“老朽恭候多时了。”指向庄周,“这位就是庄周,你不是说做梦都想拜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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