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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历六帝宠不衰(下)》 作者:追月逐花

第12章 :玄武往事

  李世民长叹了一声,眼中似乎有泪光闪烁,让人感到那眼泪一定无比的苦涩。他的声音也像从喉咙里挤出的血,“建成是我亲手杀的。我拉弓瞄准他的时候,眼前浮现出小时候我们一起学射箭的情景,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一箭射了过去。元吉死的时候我也是看着的。当时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但看到尉迟敬德朝他一刀砍下去的时候,我心头还是感到了不忍。可是不忍归不忍,我还是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他死,更别说出声喝止尉迟敬德了。”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剧烈地颤动了起来,就像他的心正被人用力地挤压着。

  萧皇后感到心头一阵剧痛,似乎有什么东西破裂开来,脑子里忽然迷乱起来。之前她认为自己不是为了李世民而心潮澎湃,现在却无法确定自己是为了谁。

  说完这最黑暗的部分,李世民的语气稍稍平稳了一些,虽然仍有些压抑,却有几分释然,“建成和元吉死后,李家就只剩下我一个皇子。幼弟元霸早已死在战场上了。父皇虽然对建成和元吉的死感到很悲痛,但也没有对他唯一的儿子做什么。他一声不吭地立我为太子,并在不久后让出了皇位。

  “玄武门之变后,我便对建成和元吉的家属进行清洗。我也知道这样太过残酷,但是没有办法。如果不除掉他们,就会为大唐的社稷留下无穷无尽的隐患。我的理智不允许我放过他们,帮助我夺嫡的功臣们也在看着我。我把所有可能的敌人都铲除之后,便开始造舆论,粉饰我皇位的来历。那些酸腐的书生的确很有本事,把我的行为描绘得无比堂皇。不知道此事的人都以为这就是真实的历史,但是知道的人还是知道。

  “父皇虽然对我非常客气,但我知道,他对我感到厌恶和恐惧。不管我怎么孝敬他,他都无法解开心结,在一年之后郁郁而终。玳姬虽然任由我把她纳入了宫中,但她昼夜无法心安,最后竟然疯掉了。也许她虽然怨恨元吉,但心里仍是有些念着他的。也许她亲眼看到了我的残酷之后,心就完全倒向元吉那边了。对她,我也努力过,真的,但就是无能为力。现在她死了,我也只能由她去了。”

  他只用了几句话提到玳姬,却把他对她的愧疚、想念和她给他的伤痛全说出来了。任何人听了他这话都会动容,萧皇后听了也许还该有些醋意,但她现在还来不及细品他这句话。她的心里正发生着剧烈的变化,剧烈得让她感到迷乱和窒息。

  说完了别人之后该说自己了。李世民自嘲地冷笑了一下,带着几分自嘲,甚至还带着几分另类的豁达,“当然,不仅别人知道,我自己也知道,其实最难骗的人就是我自己。我觉得我应该夺取王位,这不仅是为我,也是给天下谋福。但当我想起这段血淋淋的往事的时候,仍然会感到心痛。可我既然做了,就由它痛去吧。”说到最后的时候,他的语气仍然很哀伤,却已经完全释然了。

  是啊,不管做下了什么罪孽,都鼓起勇气面对吧。因为不管怎么做,过去的事情都回不来了。

  萧皇后轻轻地叹了一声,声音纤细而绵长,就像线香燃起时那缥缈的青烟。不仅是李世民释然了,她也释然了。她对李世民有了全新的理解,也是彻底的理解。她对他已经完全宽容了。当然,被她理解和宽容的不只是李世民,还有杨广。

  以前,她对杨广一味盲从,也盲目地爱他,在内心深处对他还是有着非常深的隔阂。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贪淫好色,还因为他对父亲和兄弟的毒辣手段,以及对母亲的狠心欺骗。杨广的这些劣迹对她的杀伤力很大,超过了他的贪淫好色。这些隔阂令她非常痛苦,现在她的感觉好多了。她仍然觉得杨广是错的,却是可以理解的了。她心中淤积的伤痛忽然间全被粉碎了,没有粉碎的也掉进了心里僻静的角落,不再占据着主要的位置了。

  萧皇后此时的感觉就像是做了无比悲哀的梦后幽幽醒来。醒来之后自然是畅快的,畅快之后就会发现很多东西。她忽然感到自己对李世民的感觉和刚才大不一样了,虽然她还没有傻到把杨广和李世民重合起来,但对他们的感觉还是有某些地方重合了,比如李世民给她的感觉竟如此的亲近,就像已经相伴了多年一样。

  萧皇后此时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还被李世民握在手里,慌忙抽了回来。李世民从遐想中醒过来,发现自己对她倾诉了这么多之后,竟觉得她已是自己非常重要的人,是不能放开的。

  李世民和萧皇后就这么面对面站着,谁都没有说话。气氛在无声中慢慢地升温,渐渐被染上了暧昧的颜色。萧皇后的手心已经沁出了一层香汗,像只惊恐的蝴蝶一样在李世民的掌中轻轻地颤抖着。双颊更是飘满红霞,就像被酒熏过一样。她的心里也是一团慌乱,并不是因为眼前的男人。让她如此慌乱的,正是她自己的心情。以前不管是被强逼还是自愿,她在面对男人的时候,心总是平淡的。即使稍有动心,理智也从未变得模糊。可是在李世民面前,她却分明感到自己的心已经迷乱了,似乎马上就要失去理智。

  李世民也感到萧皇后的手在微微颤抖,却更用力地握紧了。她的手沾上了汗,变得滑腻若脂,更能撩起他心中的情欲。他的手掌迅速地升温,几乎要把萧皇后手上的汗蒸干。

  他也知道自己有些荒唐,且不论她的辈分和身份,如果把她纳入宫中,光凭她的年纪,就足以让天下人说一辈子,但他就是想要她。他之前只是躁动的情欲,在倾诉了一切之后,对她又有了几分亲人般的亲近,他竟感觉她应该也必须是自己的妻子。他心中热血翻涌,躁动不安,但已打定了主意。他紧紧地捉住她的手腕,缓慢而又坚定地把她拉到身边。

  他知道自己不需要多费口舌,只要稍微暗示一下,她就会明白。他相信她不会拒绝他,就凭她此刻脸上那蜜桃般的红晕。

  萧皇后的确明白他的意思,却没有表现出羞怯,也没有因此而更加慌乱。她毕竟已经年近五十,不会像小姑娘一样,那么容易意乱情迷。虽然她的理智也有些模糊,但是还不至于泯灭。她脸上的红晕迅速地消退,宛如被大风吹散的红霞。她轻轻地咬了咬嘴唇,眼睛在微暗的光线里闪闪发光,就像含着冰冷的水滴,“陛下,奴婢已经老了。就像一匹年代久远的绸缎,外表虽然光鲜,但只是外面那一层而已。您若是要打开来看,就会发现里面已经腐败如灰烬。奴婢不敢以灰烬之身事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她知道越是伟大的王者,越是说一不二,拒绝这样的人和拔去老虎最珍爱的胡须没有两样。李世民显然是个伟大的王者,她当面拒绝他的时候却丝毫没感到害怕。可能因为她非常信任他,觉得他绝不会伤害她。说来也讽刺,她异常坚定地拒绝他的爱,对他却有着类似亲人般的信任,说是类似丈夫的信任也不为过。

  李世民见她以腐败绸缎自比,不禁怦然心惊,不由自主地放开了她的手。萧皇后抓住机会,迅速地告退,干净利落却也礼数周全。

  李世民呆呆地看着她离去,心头竟是怅然若失,虽没有感到伤痛,却分明有一份空洞的麻木感,就像心里被挖空了一块。虽然对她是如此的不舍,他也没有冲过去把她强行抓回的冲动。看来他已经完全被萧皇后降伏住了呢。

  萧皇后咬着牙迅速地朝殿外退去,也感到心空了,不仅是心空了,她甚至感到全身的精力都已消失无踪,千肢百骸里空荡荡的,了无一物。如果不咬紧牙关,她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体马上就要垮散如一团烂泥。她没想到拒绝李世民之后,自己的反应也会如此巨大。她甚至开始责问自己,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经腐败如絮,问自己之所以这么坚定地拒绝他,是因为自己坚决不愿意呢,还是只是因为道德的桎梏?

  心如此之乱,令萧皇后大为惊诧。若按一般人所说,她恐怕是陷入了真正的爱情之中。真正的爱情?哼,一丝满含着嘲讽的冷笑爬上萧皇后的嘴角,溢出无限的寒意。她都已经这把年纪,又经历过五个男人,都可以立即去死了,还谈什么真正的爱情?

  萧皇后脸上现出了无比沧桑的表情,眼底更有一份对自己的残忍。心若要乱,就让它乱去;情已乱,但理智还在。

  既然已经出现了这般局面,按理说,萧皇后应该紧守宅邸,不再出来招惹李世民了。可是她偏偏要频繁地冒着撞见李世民的危险,在杨妃的宫中晃,因为她担心杨妃。无论哪朝哪代都会出现夺嫡之争。夺嫡之争在宫闱争斗中是最血腥的,闹得大了,也可能让国家分崩离析,战火四起。

  李世民后宫中的夺嫡之争已经开始了。长孙皇后生了三个儿子,太子李承乾,四子李泰,九子李治。长孙皇后既为皇后之尊,又连生三子,表面上看,储君一定会是她家的,但仔细一看,其实另有变数。太子李承乾性格乖戾,因幼时染病,一条腿有些跛。他小小年纪,又是跛足,又乖戾,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太子之位不长久。至于四子李泰和九子李治,都还年幼,不成气候。其他的皇子应该都有机会,尤其是母亲受宠的——这些只是普通人的想法。萧皇后可不是普通人,她知道下一任皇帝必是长孙皇后之子,这是笃定了的。

  首先,一个皇子能够登上皇位,靠的不仅仅是才干,还要靠自身的血统及母系势力。若没有这两个条件,一个皇子就算再有才干,恐怕也沾不到皇位的边儿。历史上经常有把痴呆儿扶上皇位的例子,就因为他是皇后所生,且母系势力权倾朝野。李承乾虽然有缺点,但比痴呆儿好多了。他的母亲是皇后,而且权倾朝野,又深被李世民敬爱——嫔妃们见识短浅,也许会仗着自己被李世民宠爱,跃跃欲试地想要与长孙皇后一搏。殊不知在一夫多妻的情况下,丈夫对妻子最重要的感情不是宠爱,而是信赖与同盟。李世民的信赖和同盟显然全给了长孙皇后。这一点萧皇后可以清晰地感觉出来。她相信如果让李世民杀光自己的妻妾而独留一个,剩下的肯定是长孙皇后。这个道理只有做过皇后的人才懂,杨妃显然是不懂的。她一定以为自己最受宠,自己的儿子也最有资格和长孙皇后的儿子一搏。她生的是三子李恪,虽年纪幼小,但俊逸不凡,光这个就足以让她在储君的人选上与长孙皇后一争高下了。

  然而,萧皇后知道,杨妃的动机并不仅仅是这些,她要为自己的儿子争储,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李恪的外公也是皇帝。李恪的父亲是皇帝,外公也是皇帝,若他只能当一个普通的皇子,他的母亲肯定受不了——为人母者都希望给自己的儿子最好的。

  关于隋的灭亡,杨妃自己肯定也是不甘心的。但她身为女人,又已嫁与李世民,唯一可做的,就是把带着亡隋皇室血统的李恪推上大唐的皇位。理由很充分,却也很危险。她不知道,李恪因为拥有这种血统,即使只当一个皇子,都会被很多人所侧目,如果还要争储,无疑是自寻死路。可惜她不懂,只因为她受宠。

  萧皇后不能看着她把她自己和她的儿子都推向悲惨的深渊,但是又不能贸然劝她。萧皇后知道一个人若是打定了主意,磨破了嘴皮也是劝不来的。若是贸然相劝,说不定会让她心生逆反,惹出不必要的祸端来。因此她能做的,只有时常入宫盯着她,在她要做出过分之事时暗加弹压。这种方式按理说比明着劝说更令人生气,但却比明着劝说更有用。

  令萧皇后欣慰的是,杨妃也不是一味地恃宠而骄,她也知道提防长孙皇后。一天她把萧皇后引进内室,神秘兮兮地说:“现在关于玳姬之死已经有定论了……大家都认为她是自己失足落井的,当初疯癫,也只是因为她自己想不开。可是我总觉得,这件事不会这么简单,说不定……和长孙皇后有关!”

  萧皇后眉头一颤,哭笑不得。没想到她对长孙皇后的提防竟然只是“疑其有罪”,实在是太不成熟了,不由得不以为然地笑道:“不会吧,以长孙皇后之贤,怎会做出这么卑鄙的事情?”

  杨妃的脸刷地一下红了,萧皇后不信她的话,似乎令她颇为着急,“谁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贤德啊!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衣……女人为了争宠,什么都做得出来!尤其是皇后……她不仅要争宠,还要保住自己的后位……玳姬刚进宫的时候,那个受宠劲儿,任谁看了都受不了!”她无意中暴露了自己的内心。看来受不了的人当中有她,对玳姬动了杀意的人,说不定也有她。

  萧皇后沉默了。刚才她没有仔细品味杨妃的话,现在仔细一想,她说得也有道理。人不是单面的。长孙皇后贤良淑德,并不代表她不会对玳姬暗下毒手,而且暗中清除宫里的异端分子,历来也是一个贤后应该做的事情。

  玳姬也许不会对李世民不利,但她的身份就注定了她是异端,况且她还不善于掩饰,把心中的不满全写在脸上。无论是哪个皇后,恐怕都会有把她从宫里清除出去的冲动,只不过下手轻重有别罢了。不过要是萧皇后,恐怕只会把她送出宫去。若真是长孙皇后把玳姬弄死的,萧皇后还是会感到少许心寒——不管怎么说,长孙皇后比她心狠。

  “就算她不会做这种事,那长孙无忌呢?他可是一个虎狼般的人,焉知他会不会买通宫里的人,暗害玳姬?”杨妃继续说,脸上已经笼了一层黑烟般的恐惧。

  萧皇后想了想长孙无忌的权位,下意识地咬紧了嘴唇。是啊,既是皇后,又连生三子,还被皇帝敬重,更有强大的外戚作为后台,长孙皇后无论怎么看都具有压倒性的优势。杨妃若和她斗,的确是以卵击石。可惜看杨妃偷议其非的样子,不仅不知道这一点,甚至还有些跃跃欲试的味道。看来自己的确要天天泡在杨妃宫中看着她,提醒她,千万不能让她犯浑。

  以前萧皇后从没有仔细地看过李恪。也许以前杨妃对萧皇后还不是完全放心,只是让奶妈抱着李恪,短暂地和萧皇后见过就退下,从没有让萧皇后看个真切。现在终于在潜意识里把萧皇后当成了母亲,便亲自抱着李恪,交到萧皇后手里,要她抱着,仔细地端详,慢慢地逗弄。

  第一次见到李恪,萧皇后就喜欢上了他。他真是个粉雕玉琢般的娃娃,虽然只有五岁,眉目就已长得清晰,长眉星眼,鼻梁高耸,不仅俊俏,还显得非常聪慧。大概只有杨妃和李世民这样的父母,才能生出这样的娃娃。萧皇后轻轻地捻着李恪肉嘟嘟的小手,在心里由衷地感叹着。

  李恪看来也很喜欢她,银铃般地笑着,紧紧地抱着她的手腕,欢喜无限地抚摸着她手上的金镯玉环。

  “乖,恪儿,这是你的外婆……你看她好看不好看?比娘还好看呢。”杨妃也是无比欢喜地抚摸着李恪。萧皇后听了她的话,却不禁哑然失笑。是啊,自己已经是外婆辈的人了。可是却一点儿都没有外婆辈人的感觉。大概是因为她没生过孩子。女人要是没生过孩子,即使到了八十岁,都还会有着少女般的情怀。萧皇后如此想着,感到真是枉过了一辈子,心里无比的自恋自伤,忽然发现李恪还有几分像他的外公,顿时痴了。

  萧皇后总是在白天的时候到杨妃宫里,一到傍晚就离开。李世民勤于国事,白天很少到后妃宫中来,因此她不用担心会频繁撞上李世民。饶是如此,还是有撞上的时候,每到这时,萧皇后总是低下头来寒暄几句,然后及时地离开。她迫不及待地要从他面前逃走,却又怕杨妃看出来,心里非常烦乱和窘迫。还好杨妃对她的避嫌没有见怪。也许在杨妃的内心深处觉得萧皇后是个威胁,萧皇后这样避嫌,正合她的心意。

  李世民见到她时也感到万分烦乱和窘迫。那日她从他身边逃开之后,他对她虽算不上魂牵梦绕,却也是日思夜想。他也无数次暗骂自己,怎么如此荒唐可耻,但就是没办法。事实上,他没有真的觉得自己荒唐可耻过。见萧皇后躲着他,反而像个少年般赌起气来,觉得萧皇后欠了他什么。在杨妃的宫中撞见她,不由得更加生气,心想你既然要躲着我,干吗还要让我见到?这不是存心耍我吗?

  若让他再也不见萧皇后,他却是万分不乐意的。这一次次的撞见,让他的心越来越乱,晚上想着萧皇后白天就在这里,也不由得胡思乱想。他心里如此之乱,又怕杨妃看出来,他的日子也是非常难过。

  萧皇后可不知道自己的出现令李世民如此难过,白天还是照常到杨妃宫中。为了和长孙皇后搞好关系,杨妃也时常带着李恪到长孙皇后的宫中拜见。这是最容易惹事的时候,萧皇后自然随行。

  长孙皇后在杨妃面前倒也随和,带着她和萧皇后在花园中坐着,看着李恪和她的三个儿子在草丛中玩耍。帝王之子本不应该像平民的孩子一样在草丛中滚爬,但李世民不想让自己的儿子过于娇气,鼓励他们多亲近绿草黄泥。萧皇后这是第一次看到太子李承乾,一看便不禁心生爱怜。

  他不是个可爱的孩子。身体瘦瘦的,骨架却很大,穿着宽大的黄袍,越发显得瘦弱。也许因为瘦弱,他的头颅显得很大,头上戴着太子的金冠,看起来说不出的别扭。他虽是孩童,颧骨已经高耸,脸上带着一副与他的年纪不相符的忧愁和乖戾。因为腿脚不便,他只能坐在草地上,缓慢而又用力地揪着地下的青草,用嫉妒的目光看着同胞兄弟们在草地上肆意玩耍。萧皇后甚至从他的眼中读出了一丝怨毒。

  这样的孩子显然很讨人厌,萧皇后却不觉得他讨厌。弱者并不是个个都惹人怜爱的,相反他们很多都是惹人讨厌的。萧皇后一辈子都是弱者,所以她也懂得怜惜弱者。她知道李承乾的可厌是来自他的苦恼。他的苦恼一半是来自他的病痛,一半是来自他的太子之位。他虽然还小,但也接近十岁,应该懂得自己的位置的特别,恐怕也知道自己不如兄弟们优秀,太子之位并不稳固。他也许还不知道太子之位有多么重要的意义,但相信他已知道自己比其他兄弟都要尊贵。上了高位之后就不想下来,这是人的共性,孩童也一样。他必须要以病残之身和兄弟们斗争,维护自己的尊贵之位。这也注定了他会无比苦恼,出现和年龄不符的乖戾也非常正常。说白了,他是不该生在帝王之家,也不该成为长子。一出生就注定卑贱固然不幸,一出生就注定当太子,有时也是不幸的。

  李恪蹦蹦跳跳地走到李承乾面前。他虽然只有五岁,却已经长得挺壮实。李承乾是坐着的,倒显得比他高不了多少。

  他在李承乾面前蹲下,唧唧喳喳地和他说话。萧皇后知道孩童之间的无心嬉闹也可能让母亲之间心生嫌隙,所以聚精会神地听他们说话,若发现他们有什么不对,立即上去把李恪抱开。

  李恪和李承乾初时还显得非常友好,后来萧皇后却发现李恪的语气中渐渐带上了一丝侵略性。糟了,孩童是最无邪的,也是最直接的,大概杨妃也曾不自觉地在李恪面前露出要他夺嫡的意思。萧皇后正想找个借口过去把李恪抱开,没想到李恪和李承乾已经吵开了。李恪虽然幼小,但力气和脾气都很大,一把把李承乾推倒在地。

  杨妃吓了一跳,慌忙从软椅上站起来。萧皇后已经飞快地过去把李承乾扶了起来。李恪见萧皇后对李承乾这么好,小小的脸上露出惊诧和嫉妒的神情,恨恨地跑开了,正好被随后赶来的杨妃截住。杨妃把他抱在怀里,爱怜无限地哄,“恪儿,你怎么这么没规矩啊?娘平日怎么教你的,怎么可以对兄长动粗呢?”李恪一声不吭地任由她拍着后背,嘴却高高地撅起,童真的脸上写满了不乐意。杨妃低着头只顾哄他,眼底悄悄溢出了一丝得意:你的儿子如此孱弱,还能当太子吗?

  萧皇后偷看着长孙皇后,发现她仍是满脸随和,不像有动怒的样子,便放心地想要站起身来。没想到李承乾竟似非常喜欢她,紧紧地抓着她的裙带。萧皇后诧异地笑了,心想和这个小家伙搞好关系,对杨妃母子也有好处,索性也坐在草地上,陪李承乾玩。

  唐初的风气虽然开化,但对贵族的成年女子来说,坐草地还是有些令人为难的。萧皇后却一点儿都不顾忌。她在突厥过日子的时候经常坐在草地上,现在坐一下也无妨。

  长孙皇后见萧皇后逗自己的孩子,笑得更加开心,眼神却微微有些异样。这是她乖戾的大儿子第一次这么快便喜欢上一个人。虽然萧皇后的年纪足以当他的外婆,但长孙皇后知道萧皇后能让李承乾喜欢,靠的不是慈爱,而是她的漂亮。男人也真是的,不管是老是小,都知道对漂亮的女人献殷勤。长孙皇后在心底微微地笑骂,忽然看到萧皇后无意间朝她这边瞥了一眼,心头忽然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身体也瞬间僵硬了。

  多美的回眸啊,用“惊鸿一瞥”来形容毫不为过。若非长孙皇后知道萧皇后的年纪,根本无法相信她已经年近五十。特别是她刚才朝自己张望的眼神,仍是那么的纯净妩媚,还如少女一般。她的气质虽然没有玳姬那样具有侵略性,却更加让长孙皇后感到威胁。

  是的,长孙皇后已在不知不觉中把萧皇后和玳姬划成了一类人。虽然这看似无稽,但她相信自己的直觉。她的丈夫在女人的事情上毫无顾忌,她是知道的。萧皇后这般样子,简直是她见犹怜。她那个风流的丈夫,显然不会无动于衷。事实上,他已经有些怪异了,当初一反常态非要把萧皇后弄进宫中给杨妃奉养,之后虽然没有出什么事,他的态度却明显怪异了,还时时有魂不守舍之态。难道他真的被这个妖媚无双的女人勾了魂吗?

  萧皇后此时已用青草编好了一只蚂蚱,微笑着递到李承乾的手中。她小时生于民间,没有玩具,就自己用青草和树枝做。编个小蚂蚱,只是小菜一碟。李承乾玩过金鹿银马,却从没见过这种玩具,顿时兴奋得双眼发亮,忙不迭地把蚂蚱接了过去,放在手心里细细把玩,简直是爱不释手。

  “娘娘,”难得李承乾还知道用尊称来称呼萧皇后。他的声音也有着和童稚不相称的沉重,“听说您去过很多地方,是吗?”

  “哦,是的。”李承乾的话让萧皇后回忆起了自己的离乱生涯。她微微有些不快,但想到他只是个小孩子,便继续对他微笑着,“我是去过很多地方,既有高山大泽,也有江南水乡。”

  “您也去过突厥的草原,是吗?”

  萧皇后想起了自己在突厥王庭的荒唐生活,脸顿时涨红了,心也抖了起来。她看了看李承乾,又用眼角偷看了一下长孙皇后,怀疑李承乾说这话是不是长孙皇后教的。难道是长孙皇后让这个无知的孩子侮辱自己,好让自己心如刀割也不敢发作,打掉牙齿往肚里咽吗?

  长孙皇后仍是一脸随和,似乎根本没发觉李承乾已经闯祸。李承乾更是一副纯真无辜的样子。萧皇后的心颤抖了几下便平复了下来,心想这孩子也许根本没想侮辱她,只是对大草原好奇,才对她说了这种话,便勉强笑着对他说:“是的,我也去过突厥的草原。那里一望无际全是碧草,牛羊卧下来就可以被草遮住。碧蓝的天空经常没有一丝云朵,只有苍鹰在空中飞。”

  李承乾的目光飘向遥远的天际,想象草原上浩瀚雄浑的气象,不禁颇为神往,喃喃地说:“真好啊,我也想到那里去。”

  这句话很让人心酸。看来他已经感到了深深的束缚,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个地方。萧皇后一时间竟有了流泪的冲动,一面在心底嘲笑自己老了,一面下意识地低下头来。忽然看见李承乾的脸上带着诡秘的神情,对她轻轻地招着手,就像要偷偷告诉她什么事一样,便把头低了下来。

  李承乾咯咯地笑了两声,忽然用手捏住了萧皇后粉白的脸颊。萧皇后吓了一跳,接着感到腮上传来一阵微痛,没想到他竟捏得颇紧。李承乾小小的眼睛已经眯起,带着小狼一样的神情,目光中似乎有种针一样的东西直扎到萧皇后脸上。萧皇后骇然了。她竟然在李承乾的目光里,找到了和以前觊觎她的男人一样的神情。天哪!他才多大?

  萧皇后虽然惊诧,但还没有到和小孩子认真的程度。她只是想说句话岔开,再若无其事地把他的手从脸上拿下来便罢了。没想到李恪远远地看到了,一双细细的剑眉高高地竖起,飞快地跑过来,一把将李承乾推倒在地。将他推倒在地之后还不解恨,又扑上去抓打。

  萧皇后吓了一跳,慌忙伸手去拉李恪。没想到弧光一闪,李恪“啊”的一声跳开,手上鲜血直流。原来李承乾两度被推,心中大怒,拔出身边藏着的胡刀,划破了李恪的手。这胡刀做工粗劣,一看就是从集市上买来的东西,不知道是哪个宫女买来当作玩具的。没想到他竟会如此喜欢它,时时带在身上,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竟会用它来割伤自己的同胞兄弟。

  杨妃一见李恪受伤见血,顿时花容失色,尖叫着把李恪抱开。长孙皇后见自己的儿子动刀伤人,也是吓得脸上变色——虽然只是小孩之间的打闹,但一动了刀子,事态便大不相同。她亲自冲过来将李承乾从草地上揪起,厉声训斥,“你怎么可以对弟弟动刀子?母后平日怎么教你的,你这不是跟禽兽一样吗?”说完手一扬,便要责打。

  杨妃却没有兴趣看她打孩子,抱着李恪掉头便走。萧皇后没想到小小孩童竟会动起刀子来,一时间也蒙了,见杨妃激动万分地离开,害怕她出什么事,慌忙跟了过去。

  还好李恪只是手掌被划破了一层皮,用御医送来的药膏敷过,包扎好后就没有大碍了。萧皇后给了他几块糕点便把他哄好了。他坐在软榻上,全神贯注地咬着糕点,脸上也渐渐没了怒气——也许他根本就没怎么愤怒过。小孩子打闹,本来就当不得真的,但是他妈妈却不这么认为。

  杨妃正一声不吭地坐在李恪的对面,表情阴森地看着李恪啃糕点。她的牙齿紧紧地咬在下唇上,咬得嘴唇都有些发白,喉头更是不断地颤抖着。萧皇后爱怜而又紧张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低声说:“还好只破了一层皮。不过也许李承乾不是认真的,只是小孩子打闹罢了。”

  杨妃没有回答,脸上的表情却更加阴森。萧皇后轻轻地叹了口气,坐到李恪的身边,把他抱到自己的膝盖上,用手轻抚着他的头顶。李恪的眼帘垂了下来,更加轻声地咬着糕点,像只小猫一样安静。萧皇后没想到他小小年纪就知道保护她,感到非常感动,甚至有些震撼。她这辈子没有福气,没有什么人诚心诚意地保护她,那些环绕在她身边的男人全是为了她的美色,因此李恪就让她感到格外难得。看着他包着绸带的手,萧皇后感到了一阵针刺般的心痛,忍不住又想起了李承乾那充满压抑的脸。

  萧皇后还谈不上恨或者讨厌李承乾,更不会被李承乾吓住——小孩子罢了。只是觉得他这么小就学坏了,对他的前途实在是不利。一个皇子,即使出身高贵,文武全才,身体康健,人品一流,样样齐备,太子之位也是很难坐稳的,何况李承乾还患有足疾,性格乖戾,甚至道德败坏——这样形容一个小孩子也许过分了些,但是他既为太子,就要按成人的标准来要求他。即使拿小孩子的标准来要求他,他也是“很不像话”的。

  萧皇后可以预见到他肯定没法顺利登基,不是被杀,就是被废。他被废后能否活命,就看继任者是否仁慈了。他日后不但会给他自己惹来血腥的祸患,还会让整个皇室都掀起腥风血雨。他如此不成器,必定会让其他皇子和他们的母亲心生轻蔑,进而产生非分之想……

  萧皇后倒抽一口冷气,猛然从沉思中醒了过来,仓皇四顾,寻找杨妃。没有谁比杨妃更容易产生非分之想了。李恪这次受伤,更给她添了口实。虽然李承乾不会因为这么点儿小事就被废,但势力的格局是此消彼长的,她说不定会跑到李世民那里告状,以此打击李承乾和长孙皇后的势力。

  糟了!杨妃不在了,她肯定是去告状了!这个傻孩子,她不知道即使李承乾不当太子,也很难轮到她的李恪当太子。她若去告状,不但会暴露自己的意图,说不定还会让长孙皇后以为她已经宣战,会弄出大麻烦的。即使李世民宠她……糟了!她怎么把李世民的态度忘了?据她所知,只要是头脑清醒的君主,都不喜欢自己的妃子参与争储之争。杨妃在李世民那里肯定也没好果子吃!

  萧皇后赶到李世民那里的时候,杨妃正哭泣着叫李世民给她做主。

  她哽咽着,颤抖着,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给人很大的压迫感。李世民则是一脸的阴霾,冷冷地看着她。

  萧皇后见李世民面色不善,行了礼之后,就慌忙走向杨妃,抓住她的手腕,下意识地往外拖,“你这是干什么?他们是孩子,你也是孩子吗?只不过是小孩子打闹罢了,你还想怎样啊?”

  “母后,你这是什么意思?”杨妃用力地挣扎着,涨得通红的粉脸上不仅有委屈,还有怒意。

  “我还能有什么意思?你是当妈的人了,怎么能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呢?”萧皇后的口吻中带上了几分严厉。

  杨妃竟被震住了,也可能是从萧皇后的态度里明白了什么,她不再那么倔强地挣扎了,低下头黯然地往外走。萧皇后扶住她的肩,以一个保护者的姿势拥抱着她,转脸向李世民告辞。

  见萧皇后如此,李世民的脸上露出一丝奇怪的神情,忽然沉着嗓子说:“杨妃你就先回去吧。萧娘娘,你请留步,朕有话要问你。”

  萧皇后一惊,呆呆地停下了脚步。杨妃却没怎么在意——她大概以为女儿出了事情,找母亲问问情况是理所当然的——和萧皇后告了别之后,便安心地走了。杨妃曾怀疑李世民对萧皇后有过非分之想。女人,不,人有时就是这么幼稚,相信一个人之后,连一些必要的怀疑都忘了。

  见李世民单独把自己留下来问话,萧皇后感到说不出的别扭。但见李世民的表情不像是要说什么风流胡话,便也收起了忸怩之态。

  李世民目不转瞬地盯着萧皇后,见她朝自己看过来的时候,反而把目光瞥向别处,深深地叹了口气,一副很为难的样子,“听说今天承乾捏了你的脸,恪儿去打他,才被他割破了手?”

  “是的,都怪奴婢不小心,才让太子和三皇子发生了争斗,奴婢罪该万死!”萧皇后忽然认起罪来,实在有些不合时宜。她认罪也认得忒过了,但她觉得李世民应该不是想向她赔罪。

  “哼,这浑小子……”李世民懊恼地冷笑一声,脸上也涌起了少许难堪。儿子随老子,他可以猜到李承乾捏萧皇后的脸时在想什么。虽然他知道李承乾还不至于想对萧皇后干什么,李承乾毕竟还小,但他还是感到非常难堪,也许不仅仅是为了他儿子,还为了他自己。

  “虽然是小孩子打闹,但动了刀子,情况就不一样了。你倒是很识大体……”李世民一句接一句地说着,怎么看都像是在说客套话。他忽然冷笑了一声,深深地垂下眼帘,用修长的手指挠了挠他黑亮的眉毛,笑意同时也在他的唇边冷却。

  “如果朕没猜错,你是杨妃的军师吧?你一天到晚泡在宫里,应该是给她出谋划策,对吧?”他再度抬起眼帘的时候,目光中竟已满是锋芒。

  萧皇后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她还是第一次领略他的锋芒,看来他远比自己想的要英明,自己这点儿小动作在他面前几乎无所遁形。不过他有一点猜错了。她到宫里来,不是帮助李恪夺取太子之位的,而是想方设法地保全他们娘儿俩。不过李世民这样想也是情有可原,不是每个贵族老妇都有她这样的见识的。

  李世民带着被背叛的恼怒,目不转瞬地盯着她,怒意已经慢慢地显露了出来。实际上他没有什么可恼怒的,他也这样提醒过自己。宫闱就是一个充满欲望和野心的地方,她作为宫闱斗争的老手,女儿又在宫里受宠,她帮女儿更进一步也是正常的,可是他就是止不住地恼怒。看来他给萧皇后的定位,竟是红颜知己?!

  萧皇后无法承受李世民锋利的目光,目光怯怯地移向别处,脸也像被冬天里的强风吹了一样,露出飞霞般的红晕。李世民看在眼里,心里又涌起一阵莫名的激动。

  萧皇后虽然有些惊恐,但还没被吓得停止思考。辩解是一定要辩解的,但是要注意方式。以李世民的英明,如果对他耍赖,恐怕将是徒劳,干脆就向他坦陈杨妃有野心,请他担待和匡正她吧,反正他已经猜到了。想要跟圣明之君周旋,就是什么都说实话。

  “是的,小女愚钝,不清楚自己的斤两。奴婢随侍在侧,就是为了及时匡正她,让她不要一时糊涂,害人害己。”萧皇后收起脸上的惊怯,坦然微笑着说。只是她还没有自己所希望的那样从容,笑容还微微有些僵硬。

  “哼,”萧皇后的话很合李世民的心意,但是他还不能轻易相信萧皇后会这么“识大体”。他冷笑着站起来,一直走到萧皇后面前,盯着她的眼睛,就像要把目光直插到她心里似的,“你若这样想,真是我李家之幸。”

  萧皇后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如风吹百合般淡然一笑。她现在已经完全坦然了,“陛下言重了。陛下如此英明,任何人想要在陛下的眼前耍阴谋诡计,都会徒劳无功。奴婢别无他求,只希望陛下看在杨妃年轻不懂事的份儿上,饶恕她的罪过。小女驽钝,不知宫闱险恶,也请陛下代为教训。”

  李世民露出惊诧的神情,虽然还想质疑,但心中的怀疑早已被萧皇后的笑容融化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感激地看了看她,返回椅子上坐着,略一思考,脸上忽然露出了凄然的神情,“我的承乾,真的那么不成器吗?”他显然也知道李承乾的不才会让别人产生非分之想。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萧皇后默然了,低下头用力咬了咬嘴唇。理智告诉她还是不要对李世民直言其子之非,但第六感告诉她最好还是实话实说。她再度坦然地看向李世民,正色道:“若不善加教诲,太子日后必惹纷争。”虽然要实话实说,但还是隐晦些好。

  萧皇后的回答如此巧妙,李世民也不禁有些敬佩她,懊恼地笑着说:“好,说得好!杨广有你这么一个贤妻,怎会落到那步田地?”

  萧皇后像被蝎子蜇了一下,惊异地看向李世民,却发现自己已经激动得无法辨明李世民的意图。她怀疑李世民说这话别有他意,但是残存的直觉告诉她,他应该只是单纯的感慨。她回想了一下隋宫的旧事,凄然答道:“我能否成为‘贤妻’,全看丈夫是否纳谏。再说我少时驽钝,还不知道这些道理。”

  半生的离乱已经把萧皇后的语言艺术锻炼得登峰造极。她不仅回答了李世民的问题,还暗示杨广昏庸,和李世民不能同日而语,暗暗捧了李世民一把,顺带还为自己鸣了不平。

  “哦……”李世民感觉到萧皇后在为自己鸣不平,心里竟涌起了万般怜惜。他此时才发现自己提起杨广竟是别有意图。是提醒她把杨广和自己相比吗?

  李世民沮丧地靠向椅背,沉重地垂下眼帘,努力压制着自己心中的异常冲动,没想到越压越是汹涌澎湃。现在,他心里有种莫名的不满,不满萧皇后掺和他的家事。她并没有做错事,跟他说的也是金玉良言,按理说不应该被怨恨。他为自己有这种感觉而感到莫名其妙,忽然发现自己竟是觉得……既然管起他的家事,为什么不干脆变成他的家室呢?

  这个想法一出,他的心就像被投入了滚热的烈酒,刷地一下酥了。他抬眼看着萧皇后人淡如菊的样子,理智也不由自主地开始消退。

  萧皇后见李世民的目光忽然变得蒙而邪魅,还在暧昧而又恍惚地笑着,不由得有些惊慌,但她还不至于像小姑娘一样惊慌得逃出去。其实她在李世民面前,原本不会慌张。也许这代表她在潜意识里已经完全接纳李世民了吧,不过这是她现在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的。

  李世民抿着嘴站了起来,嘴角弯出了一个用力的弧度,虽然在笑,但很给人压迫感。他毫不顾忌地逼近她,近得低下头就可以去吻她的樱唇。

  萧皇后的眉心微微绽开,仰起头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黑得就像甜蜜的毒药,底部似乎有琥珀色的光影轻轻地打着旋儿,竟有些刺目。萧皇后的瞳孔缓缓地散开,感到他的气息正朝自己包围过来,极富侵略性。她虽然感到了威胁,但没有抵抗的冲动,仍是静静地站着,像在安然地等待。到底在等待什么,她不想想,却不害怕。

  李世民看着她微微散开的瞳孔,一时间竟摸不准她的意思。她的表情并不复杂,他也很善于揣摩女人的心思,可是他就是看不懂。大概是因为眼前的人比较特别吧,因为重视,所以他不敢轻易下结论。

  他试探着去握她的手,却依然盯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此时就像迷离的夜色,几乎要把他的灵魂融化在里面。没想到触手却是一片冰凉,原来他不小心触到了她腕上的玉镯。虽然这不是她皮肤的温度,他还是微微皱了皱眉头。

  萧皇后见他如此小心翼翼,心里竟涌起一阵冲动,几乎要把自己的手送到他的手中,再紧紧握住。正在这时,李世民的脸色突然黯淡下来,就像乌云迅速地遮住天空。萧皇后一惊,接着发现他的脸上竟出现了厌恶的神色,极度地厌恶。

  萧皇后呆住了,接着心里忽悠一下,一团混乱。李世民则是沉重地低下头去,眉头痛苦地揪起,低声说了一句:“我真恶心。”

  萧皇后没想到他竟是在自我厌恶,一时间手足无措。李世民带着浓浓的自嘲,若有所思地看向身侧的屏风。屏风是用红木雕成的,上面用金银镶嵌着风景和人物。在屏风中间的那一扇上,有一棵用金片镶成的小树,树下坐着一个银片镶嵌的孩儿。那孩儿胖胖的模样,笑得双腮隆起,眼睛弯得只剩下一条缝。不知是银子的光泽显得颓靡,还是他的心情有异,他竟觉得那孩儿的脸上带着诡秘的神气。可能他想起他的承乾了吧,因为他自己也做了尴尬的事情。

  到底是为人父母,想起承乾后,李世民就只能想他自己的事了。不用别人说,他也知道承乾是很难顺利登上皇位的。即使登上了皇位,日后也很难坐稳,哪怕自己尽力扶持,也是一样。况且,就算承乾能登基,也能坐稳天下,他也不想把江山交给一个品德欠缺的人来统治。然而,他又不能轻易废了承乾。从太子位上走下来的皇子,历来不是被凌辱致死,就是忧愤而亡。他只有寄希望于日后,希望李承乾长大后能将这些缺点一一改掉,但现在看来希望渺茫。他的心慢慢地向黑暗中沉下去,万般为难就像一块巨石头紧紧地压在他的心头。他惘然发现自己的父亲就在巨石的另一端背对着他,背影里也充满了责备。

  李世民的眼中溢出了温热的酸楚。当初自己仗着功劳卓著,对李建成步步紧逼的时候,父亲想必也和自己一样为难吧。不,父亲的为难应该远甚于自己。自己的儿子只是不成器,引人萌生夺储之心而已,还没有人妄图夺储,自己就为难成这个样子了。为难的也许不只是自己吧。幼小的承乾可能也知道他的位子惹人觊觎吧,说不定他也很紧张、痛苦,否则也不会如此阴沉……

  想到这里的时候,李世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用力撞了一下,眼里那酸楚的温热顿时溢出了眼眶:自己当初被建成屡屡算计的时候,只知道痛恨他卑鄙无耻,一点儿都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建成看着自己步步紧逼,一定也异常慌乱和痛苦吧……

  李世民忽然感到了空前的无力,心也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之中。看来他的儿女日后也会因争储而自相残杀,情况说不定会比自己兄弟之间的残杀还要惨烈。如果这种事真的发生,纵然他会痛彻心扉,也只有坦然接受,因为这是他的报应……

  萧皇后见李世民忽然流泪,不由得惊骇万分。她知道像他这样的人决不会轻易流泪,一定是想起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可是对他来说,会有什么样的事情是不得了的呢?他的神情还这么奇怪,既有悔恨,也有痛苦,还有坦然,就像……

  萧皇后明白了。他的神情和杨广死前似曾相识,都是一副“孽债当前,不得不还”的神情。不同的是,杨广死前才知痛悔,他则是在祸端还未萌芽时就未雨绸缪。他一定是觉得若他的儿女日后为争储而残杀,就是他年轻时弑兄夺嫡的报应。

  虽然他所想不差,但看着他痛苦的样子,萧皇后还是非常不忍,忍不住劝他道:“陛下,夺嫡之事每朝都有,非嫡子而登上皇位的皇帝也不止陛下一个,谈不上报应不报应。虽然太子殿下现在有些顽劣,陛下也不必太过担心,毕竟来日方长……而且只要陛下用心调教,也未必会出现血腥之事……”

  话出口之后,她才发现自己这样说很不合适。李世民又没有告诉她害怕报应,她劝他做什么?以为自己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吗?若是猜错,固然可笑,若猜对了,说不定也是大罪一件。要知道历来君王都忌讳被人知道心思,当年杨广和她还是夫妻呢,都不愿让她参透心思,何况李世民对她来说,充其量只是……

  萧皇后想到这里,忽然感到心中一痛,她现在真说不清他是她的谁。李世民见萧皇后参透了他的心思,果然露出了惊怒的神情。萧皇后心头一凉,黯然地低下了头。没想到李世民惊怒的神情转瞬即逝,只是无奈地苦笑着,“真是厉害啊。没想到朕有什么想法都逃不过你的眼睛。看来朕日后还是少见你为妙,免得被看穿了。”

  萧皇后化险为夷,本该赶快怀着庆幸的心情退下,没想见他说出拒她于千里之外的话之后,她竟感到莫名的不满和委屈。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眼中现出迷茫而又焦急的神情,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不知要说什么。

  李世民见她这副样子,嘲讽地冷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嘲讽自己还是嘲讽她,笑意更是无比的苦涩,“你快走吧。省得朕又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

  这句话虽然文绉绉的,但很直接。萧皇后感到心头一阵悸动,接着一股热血涌上脸颊。她头也没回地向外走去,走到门外之后,她便不再感到害羞,心头沉甸甸的,只感到沮丧。抬起脚准备走路,却发现她已经疲惫得抬脚都困难。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已是傍晚的天空。天空里只有几道孤零零的晚霞,就像半生不熟的苹果上,有一道没一道的艳红。

  很没有理由的,她感到很吃亏。因为她几乎能完全看透李世民的心思,说不上心心相印,也算是心有灵犀。可是这样的自己,却要和他离得远远的,实在是有些不公平。她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很荒唐,也急着想要扑灭它,但连扑灭它的冲动都没有。最可怕的心动,不在于心乱,而在于心定,幸亏她还没有到因感情而失去理智的时候。她只有默默地回杨妃那里去,再想办法把自己心中的躁动抚平。

  她回去时,杨妃正坐在软榻上面发怔。李恪已经把今天的不愉快忘了,用包扎着绸带的手握着一匹羊脂玉马,挥来挥去地玩得正开心。杨妃却是弓着腰缩着头,一副惊悸不安的小孩子神气。一见萧皇后回来了,慌忙扑上来问:“母后……什么都好了吗?”

  萧皇后默然了,在心里暗暗叹息:你以为这只是小孩子闯祸,人家找妈妈了解情况吗?但还是温和地安慰她,“是的,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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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历六帝宠不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