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归于红尘

　　武媚娘仍旧是恭顺地笑着，目光滑向眼角时却溢出了一丝厌恶和鄙夷，就像横在空中的一条血痕。萧皇后从武媚娘的目光里读出了毒蛇般的恶毒，不禁有些战栗，但片刻后又觉得这目光之狠毒远胜于蛇虫之属，也比蛇虫之属更深沉，竟像一条……一条潜龙？

　　性格决定命运。一个人一辈子能有多大的成就，从他的性格就可以看出来。而善于识人的人，只要通过一个人的眼神就能看出他的性格。萧皇后一生见过很多帝王，对帝王的神情非常熟悉——人并不只是在英姿勃发的时候才会有帝王之气。人的与众不同是浸透在他每一个小动作里的，细微，模糊，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萧皇后虽有识人之能，但忽然在武媚娘这个小小的女孩身上看到帝王之气，还是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她不禁感到惊悸和惶惑，也因此把武媚娘深深地记在了心里。

　　萧皇后开始刻意地向宫女们打听武媚娘的事情，惊讶地发现关于这个小娇娘的逸事还不少，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她善于争宠。不，武媚娘并不需要争，她的性格非常独特，李世民非常喜欢，她只要保持自然的态度，就会得到李世民的宠爱。

　　武媚娘得宠的奥秘，就是她和李世民在一起的时候一点儿都不怯场。其他的女人在李世民面前要么是战战兢兢，要么是端庄过分，一个个宛如死灰槁木，显然没有一点儿情趣。而武媚娘似乎只把李世民当成丈夫，或者说只当作一个男人，她不仅主动投怀送抱，还催着他亲她搂她。虽然有些活泼得过分，但有她的年龄作屏障，只能让李世民觉得她更加娇憨动人。当然，若不是她的神情看起来那么天真，一定也会让李世民感到侵略性——男人都希望女人主动，但女人主动过分了，又会不由自主地感到厌恶。

　　武媚娘即使在邀宠的时候，表情仍像个心里无尘的孩子，因此不管她多么主动，也只像是小孩子在撒娇。既像妻子又像女儿的女人，对任何男人来说，都是不可抗拒的诱惑。因此她横扫和她同期进宫的女人们，获得李世民相当分量的宠爱，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当然，感到威胁的不仅仅是和她同期进宫的女人们，连徐惠妃都因她的受宠而感到了不快。一来女人都会吃醋，二来她这浮浪的做派非常不合徐惠妃的脾胃——才女历来都讲究清雅端庄，即使和丈夫亲热的时候都要吟诗作对。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因此李世民虽然对她很是赏识敬重，但在她宫里宿歇的次数也不多。三来武媚娘的行为让人感到她是在如饿虎扑食般争夺权势——君王的宠爱和权势历来是同步到来的，任何宫里的女人都会反感。

　　徐惠妃自己安分守己，对争权夺利的行为只能更加反感，因此向萧皇后夸赞武媚娘长得有福气之时，忍不住出言相刺。她那句话其实是在含蓄地告诫武媚娘，被君王宠爱有时候不是好事，让她还是收敛些。她本来是出于好意，可惜除了白白树了一个敌人之外，没有任何效果。因为几句警句就羞愧后退，恐怕只有徐惠妃她自己会这样做吧。

　　令萧皇后惊讶的是，武媚娘对她也很感兴趣，经常到她的住所来拜访，今天又来了——她穿着件薄如蝉翼的水红衣服，胸前露出一片雪白，抬着脚尖轻快地走着，宛然一枝会走路的鲜花。

　　才人的俸禄是很微薄的，听说武媚娘的娘家也不富，可是武媚娘在让萧皇后身边的宫女通报的时候，竟塞给她一个金豆子。这一幕被萧皇后及时地收在了眼底，像一块巨石直冲到她的心里，激起一大片波澜。

　　小小年纪，就这么知道收买人心，收买的范围还如此之广？！

　　武媚娘见到萧皇后后，恭恭敬敬地递上礼物，笑得如春花般灿烂。她给萧皇后的礼物是她亲手用珠子编成的一个小白兔，眼睛处是一个小小的红宝石。这个兔子做工复杂，式样精巧，一看就知道费了不少工夫。看来她不但视钱财如粪土，还知道对不一样的人要送不一样的礼。

　　萧皇后抚摸着这个用心血凝成的兔子，心里不禁感到一阵异样的空虚。不知武媚娘在编这个兔子的时候，心里怀着的是真情还是假意。

　　萧皇后请武媚娘坐下，自己亲手给她拿了块点心，当作回礼。武媚娘用双手捧着那块点心，细细地咬着，脸上的表情非常享受，让人看了她的脸就能感觉到甜。萧皇后不知道她是真情还是假意，心里越发空虚。萧皇后虽然知道对她不能掉以轻心，但仍是忍不住地想把她当作一个纯真的孩子。

　　“萧娘娘，您跟我说一下您以前的事儿好不好啊。我年纪小，什么都不知道，也让我长长见识嘛。”武媚娘啃完了点心便向萧皇后撒娇，水汪汪的眼睛一直盯着萧皇后，可爱得简直要滴出蜜来。

　　萧皇后可不是这么容易就被俘获的。她知道武媚娘想听什么，却故意只讲近几年的往事，连成为昭容之前的那段波折都只字不提。武媚娘显然不愿听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一直装作认真在听，等到萧皇后说完了，她才假装随意地说：“没想到之前宫里发生过这么多令人深思的事情，媚娘真是长见识了……您再跟我说说其他宫廷里的事情好吗？让我多长点儿见识。”

　　萧皇后眉头一颤，嘴边浮起一丝冰凉的冷笑，故意问道：“什么宫廷？普天下不只有大唐的宫廷吗？”

　　这句话带上了政治的绞索，要是一般人恐怕就吓得住口了。没想到武媚娘料定萧皇后不会伤害她，捂上嘴哧哧地笑了起来，“现在没有，以前有啊。”真是无比敏锐的直觉和无比精准的判断。

　　萧皇后苦涩地一笑，她现在越来越觉得武媚娘像一条潜龙了，“有什么好说的啊，都已经像陈旧的书页一样，发黄烂掉了。”

　　“怎么会烂呢？那是传奇！”武媚娘忽然激动起来，“我一直对娘娘的经历很神往，觉得做女人就应该像娘娘这样！”

　　萧皇后听了她的话之后也有些晕。她这一生中，能得到别人的认同就不错了，更别说得到这么高的评价。虽然不知道武媚娘这话是真是假，她还是忍不住激动了，语气也有些异样，“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武媚娘的眼睛越发亮了，眼中充满了羡慕、崇拜和憧憬，“一个女人想在一个帝王身边立足都是件非常困难的事，娘娘却在六个帝王的身边都占据了重要的位置。除了当今皇上之外，其他的五个帝王都是被您淘汰的，而不是他们淘汰您。我一直都在想，您是怎么做到这些的，但就是想象不出……”

　　一听她这么说，萧皇后的笑容立即笼上了一层微霜。眼前这个小姑娘果然是个危险人物，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向上爬的欲望和对帝王的蔑视。她竟把帝王们在历史舞台上的黯然落幕用“被淘汰”来形容，而且认为他们是被女人淘汰了。这分明把女人放在了男权，乃至江山社稷之上。虽然唐初风气开化，妇女的地位较高，但这样的话从一个小女孩的嘴里说出来，还是让人感到震惊。

　　萧皇后不由得皱紧了眉头，武媚娘的话让她觉得烫得慌。萧皇后不由自主地对武媚娘有了一丝忌惮，但也止不住地为她感到担心。对她这么一个弱小的女孩来说，有着这样的想法无疑是很危险的事。

　　萧皇后郑重地握住她的手，恳切地说：“那些其实一点儿也不值得羡慕。若让我自己来选，我宁愿当一个普通人家的媳妇，平平安安地过完一生。”这句话很隐晦，但含意再明显不过——伴君如伴虎。做帝王的女人如登天界，虽然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和令人眼热的权力，但说不定哪天就会从天上掉到地下，然后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

　　萧皇后担心武媚娘会像对徐惠妃一样对她露出敌意，没想到武媚娘的脸色十分平和，还受教般点了点头，眼中甚至露出了感激的神色。她是不会因萧皇后的话就停止追逐权力的，但萧皇后的话她会认真考虑，以免自己以后落入不堪的境地。

　　萧皇后见她这副模样，一时间竟恍惚得想要眩晕。太厉害了，这孩子太厉害了，她竟然可以在极短的时间里分辨真正的敌友，并对敌人和朋友完全区别对待。

　　萧皇后越来越觉得武媚娘像一条潜龙了，也越发感到不安，不仅仅是为她那“容易招祸”的资质。后宫是女人唯一可以推动世界的场所，也许武媚娘真的可能在后宫里闯出名堂，然后让天下为她自己变色——虽然现在想来太无稽了些，但焉知不会成为事实？

　　武媚娘虽然有着不凡的资质，但毕竟还很年轻。萧皇后的话她虽然认真考虑了，但没有及时地用它来规范自己的行为。又或者，是她没有被男人背叛过，不知道男人也是善变的，所以她会在以后的某天有了不当的言行，极大地影响了李世民对她的态度。

　　李世民爱马，人过中年之后还亲自驯马。陪同皇上到马场上看马、选马、驯马，是大臣和嫔妃们经常做的事情。近日李世民听闻马场新来了一匹良马，名曰“狮子骢”，果真跟狮子一样壮美，脾气也和狮子一样暴烈，便想去见识见识。跟随的嫔妃品位大多较低，武才人也在其中。

　　狮子骢果然名不虚传，不许任何人骑上它的背。无数驯马高手都对它束手无策，李世民亲自驯马也未能把它驯服，还被它摔了一次。李世民又生气又无奈，问在场群臣谁有良策把这匹烈马驯服。

　　群臣束手无策，妃嫔们也只知道站在旁边看。武才人一直一声不响地在旁边看着，晶亮的眸子狡黠地转着，见满场的男人都束手无策，只觉得好笑。她的胸中早已有了驯马的良策了。她本来也想过要守拙，但见男人们呆笨的样子实在滑稽，便忍不住开口道：“要驯服这马，倒也不难。”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惊骇。李世民见自己宠爱的小才人说出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来，只觉得有趣，便半开玩笑地问她：“那照你看，该如何驯服这匹烈马呢？”

　　武才人轻蔑地看了一眼狮子骢，轻启朱唇奏道：“我要驯服这匹马，只需要三样东西，铁鞭、铁锤和匕首。”

　　李世民本来还在轻松地笑着，一听她说出了这种话，笑容竟有些僵硬，“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大概他已经从武媚娘的话里预先嗅出了血腥味。

　　武媚娘的笑容还是那么的可爱，说出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这匹马脾气如此暴烈，用普通的鞭子抽它，它肯定不会服，因此臣妾要用铁鞭抽它；它若还是不服，我就用铁锤捶它的脑袋；它如果再不服，就证明它已经不能被驯服了。不能驯服的马留着就没用了，我就用匕首把它给杀了，免得它继续浪费食料。”说到最后的时候，她的贝齿微微地挫着，语气中充满了杀意。

　　说完这些话，她眼珠一转，竟又转回了平日那甜美的样子，期待地眨着眼睛，等着李世民夸奖她。没想到李世民听了她这句话后半晌不语，眉心竟笼上了几分黑气。

　　武媚娘说的这句话，驯马未必有用，但在处理那些有才干、却又难以驾驭的狠人上面却很有用。没想到武媚娘小小年纪，就如此懂得杀伐决断。李世民是通过武装反叛夺得太子之位的，因此格外懂得识人，也格外忌讳有非凡才干的人。武才人如此年轻就有如此见识，实在让他怦然心惊，心生忌惮。虽然他觉得武才人只是个卑贱的女人，根本不需要对她多加防备，但对她的喜爱之情也不知不觉地淡了。

　　那天之后，武才人就莫名其妙地失了宠。这是徐惠妃来探望萧皇后的时候，告诉她的。就在不久前，萧皇后的身体迅速地衰弱下来，天天只在住所里待着。

　　萧皇后听了这件事后静默不语，心想这小丫头果然惹出了事情，不由得对她的未来感到担心。

　　徐惠妃对武才人失宠这件事倒颇为开心。她一副预言得中的先知般的样子，带着嘲讽的语气说：“现在那小丫头该知道道理了吧，让她吃点儿亏也好，看她以后还敢不敢无视尊者的教诲了！”

　　然而在帝王之家，怎可以轻易吃亏？一次吃亏可能就预示着以后将万劫不复。即便如此，武才人来看萧皇后的时候仍然是笑嘻嘻的。

　　本来宫女的脸色都是随着一个人的得势或失势而转变的，但这一次宫女还是客客气气地引着武媚娘进来。不要以为她当初送的金豆子无用，这不，现在发挥作用了。

　　萧皇后让她坐在自己的面前，微笑着端详她的眉眼，想从里面找出隐藏的失落和哀伤，结果她失望了。眼前的武媚娘依旧是自信满满，朝气蓬勃，心情似乎没有因为失宠而受到影响。

　　武媚娘沉得住气，萧皇后却有些沉不住气。虽然看不出破绽，她还是怕武媚娘有伤心事不说，忍不住“自作多情”地宽慰她，“听说……这阵子皇上冷落你了？你不要担心……皇上也许只是一时政务繁忙……”

　　武媚娘微笑着摇了摇头，看起来很轻松，“娘娘你不用担心，我知道失宠只是暂时的……”她忽然靠近萧皇后，鬼鬼地笑了，“我知道皇上不会忘记我的，我敢肯定，他过不久就会想我。”她的语气非常笃定，似乎已经把李世民握在了手心里。萧皇后被她的这份自信震撼了，想想自己，一辈子都没有像她这么运筹帷幄。萧皇后虽然知道这可能是没有谱的事情，但忍不住相信她——被她那自信满满的笑容感染了。

　　其实，作为同一个男人的妻妾，武媚娘对萧皇后说这种话是非常不妥的，但武媚娘一点儿也不忌讳，萧皇后也没有感到异样。说来也奇怪，她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深交，竟也有了一种超乎寻常的友谊。

　　不久之后，李世民果然又继续宠幸起武媚娘来。那之前却经历了好一番波折。李世民最喜爱的，是他第十九个女儿高阳公主。她是长孙皇后所生，长大后被李世民嫁给他敬重的老相房玄龄的儿子房遗爱。

　　高阳公主长得如鲜花嫩柳，就是为人刁蛮，跟其他被宠坏了的女孩子一样。她在房玄龄家一直称王称霸，对公公婆婆毫不尊重，把丈夫更是当奴仆一样使唤。如果她只是刁蛮还说得过去，最让人无法容忍的，就是她竟然偷汉，偷的竟然还是佛门中人，让李世民想姑息都不能姑息——那时风气开化，女子婚后偷情的不少，但即使不找门当户对的，也至少找一个俗世中的人。高阳公主却偏偏找了个佛门子弟，而且还是个名僧。此番荒唐堪称绝代，如果不加以惩处，李唐皇室还不被人议论死？

　　和高阳公主偷情的僧人，法名叫做辩机。其人俊朗不凡，才华横溢，通辩才，善击剑，堪称全才。此人本是官宦子弟，其父获罪，为了不让他遭到牵连，就把他送入寺庙出家。他在寺庙中刻苦学习，拜了个师父大大有名，就是西游取经的玄奘三藏。三藏西游之后，带回无数印度经书，他帮三藏翻译，用词精准，日后流传于后世的汉字经文大多是出自他的手笔。如果他不与高阳公主私通，前途堪称无量。可惜就是造化弄人，一代名僧，竟然殒命于公主的石榴裙下。

　　辩机和高阳公主的奸情是怎么被发现的呢？说起来简直像有未知之力在冥冥之中引导。李世民因宠爱高阳公主，便把自己的一个玉枕赐予她做玩物。高阳公主顺手就把它转送给自己的和尚郎君。辩机此时正在山中闭门修行，所住的茅庵甚破，不幸被盗贼光顾，高阳公主所送的玉枕自然落入了盗贼手里。盗贼进入长安城销赃，不小心被巡城的兵士逮住。接赃的官员认出这玉枕是宫中之物，慌忙把它呈到李世民手里。李世民大惊之下命人彻查，竟查出高阳公主和和尚偷情。

　　堂堂皇室出了这等丑事，李世民气得七窍生烟，立即命人将辩机逮捕，腰斩于市。高阳公主哭求无效，拂袖而去，日后行为更加乖张。据说她之后便和自己的大伯子房遗留私通，未见证据，不知是真是假。此事如果属实，说不定是因为李世民狠心杀了高阳公主心爱之人，高阳公主便故意糟践自己，秽乱婆家，以此来报复李世民——真是小女孩的做法。

　　辩机之事闹出的时候，萧皇后正巧偶感小恙，卧病在床。听说此事后，她知道李世民一定会气得发晕，想去劝慰他，却苦于病痛，无法出门，便命宫女送了份书信前去慰问。还好很快便传来了李世民已经冷静下来的消息。萧皇后感到很高兴，也感到很诧异。不久之后徐惠妃黑着脸来了，说是来探望她，其实是找她诉苦的。原来李世民之所以能这么快就冷静下来，是因为一个倒霉的女人做了他的撒气筒。这个倒霉的女人就是徐惠妃。

　　原来李世民斩了辩机之后还是大怒不止，把那个既作为贼赃又作为艳证的玉枕也摔了个粉碎。后宫嫔妃听说此事之后，均茫然不知所措。武媚娘便趁机教唆徐惠妃去把李世民从“愤怒中解救出来”。

　　武媚娘为人甚是乖觉，被李世民冷落之后便天天去讨好徐惠妃，徐惠妃对她的态度已有所改观。徐惠妃本来也很担心李世民被怒气伤到，听武媚娘一说，立即有些跃跃欲试。才女均自负，她也以为自己有本事让任何误入歧途的人回转，殊不知她那点儿才华，在处理家务事上根本没用。

　　徐惠妃去劝李世民的时候，说的话果然不合李世民的脾胃。她说的自然是些冠冕堂皇的话，说李世民大义灭亲，为人民做出了榜样，其行为必将被写进史书，万世敬仰之类。意思就是说皇上你做得非常对，不需要彷徨。殊不知李世民外表大义凛然，内里却非常实在。虽然他也知道辩机非杀不可，但也怕真的伤透了女儿的心，正暗自不安和后悔呢。一听徐惠妃如此说话，他自然觉得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忍不住将她训斥一顿，理由是她管好后宫的事情便好，此等风化案件不需她过问。

　　这个理由实在很牵强，但对于帝王来说，只要是他提出的理由，哪有什么牵强呢？可怜徐惠妃一片好心，却落了这么个下场，可说无辜，也可说不无辜。不过仔细看来应该是不无辜吧，因为她太骄傲了，以为自己有才华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却不知有很多东西，和书本上写的是完全不一样的。

　　徐惠妃倾诉完了之后仍不解气，恨声恨气地扯着额前的细发长吁短叹。她的头发按宫里的式样高高梳起，额前光光的。她现在竟下意识地把额前那几根勉强被归入发髻的头发又扯了出来，乍一看去，就像额头上长了几根杂草一样难看，对她那“端庄才女”的形象无疑是非常严重的破坏。行为如此反常，可见她真的是被气坏了。

　　徐惠妃扯了一阵头发之后，忽然表情怪异地谈起了另一件事。说她因被李世民痛斥，落荒而逃之后，武媚娘竟然“自不量力”地也去见李世民。不知怎么的，她几句话一说，就让李世民消了气，当晚又被李世民宠幸，竟然重新得了宠了。说到这里的时候，徐惠妃表情狐疑，恨声恨气，看来是怀疑自己被武媚娘算计了。徐惠妃又仔细回想了一下，觉得自己遭斥，怎么看都是自己咎由自取，武媚娘若能插得上手，那她就是神人了，因此对自己这个无稽的念头并没有在意。

　　萧皇后光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萧皇后认为她这个想法其实并不无稽。武媚娘恐怕已经把徐惠妃看透了，知道她这个时候去说的话，一定会让李世民不快。

　　历来人的怒气都是有定数的，只有发泄出来之后才能消，而且人在刚刚发泄完怒气之后，心里是最虚弱的，最容易被笼络或者蛊惑。武媚娘故意让徐惠妃去当李世民的撒气筒，等李世民发泄完了再乘虚而入，实在是高明至极。最高明的计策，就是简单得让人看不出的计策。武媚娘小小年纪，就能如此精准地识人，真是可畏可怖。

　　重新得势后的武媚娘笑嘻嘻地来看萧皇后，这回塞给宫女的，是一个光灿灿的金锞子。她并没有跟萧皇后提起她是如何重新得宠的，只是笑呵呵地扯东扯西。

　　萧皇后冷眼看着兴高采烈的她，忍不住把话题引到辩机事件上来。没想到话题一开，就成了两人一起哀叹高阳公主命运多舛，担心她以后该如何过下去等等。高阳公主的确很可怜，被父亲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自己找到了真正的爱情，却不被世俗所容，结果爱人惨死，自己也变成了行尸走肉。议论到最后，萧皇后长叹道：“这等悲剧，在民间也是常有的，没想到高阳贵为公主之尊，命运也和民间的贫苦女孩儿没有分别。”

　　“这没什么奇怪的啊，她们本来就是一样的。”武媚娘不以为然地说，目光中闪烁着火星般的不平，“这天下是李家的男人的，又不是她的，只可怜她是女人。”

　　这句话就像一根烧红的针，又尖又烫，把萧皇后刺得差点儿从床上跳起来。虽然有些无稽，但她还是认定自己从武媚娘的话里看到了反骨。武媚娘的话里不仅仅有对王权的蔑视，甚至还有倒转乾坤的雄心。萧皇后忍不住直接问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可能突兀了一点儿，但你不要瞒我。如果不是皇上被高阳公主那事儿激怒，如果不是徐惠妃在你之前去当了出气筒，你是没法重新得宠的吧。你坦白告诉我，关于徐惠妃……你有没有动手脚。”

　　武媚娘一怔，眼里的波光凝固了片刻，之后便爽快地答道：“是的，我的确顺水推舟了。其实那时她已经跃跃欲试了，她之所以落了那个下场，是因为她太自负了！”

　　萧皇后没想到武媚娘对她如此坦诚。老实说，之前发现武媚娘小小年纪就如此阴险的时候，她的心里是很异样的，但现在武媚娘对她这么坦诚，倒让她对武媚娘恨不起来，也厌不起来了。

　　武媚娘微眯着她那狭长的美眸，已经读出了萧皇后脸上那晦涩的矛盾的表情。她咬住嘴唇，忽然用力地吐出了几个字，“我不觉得我该一辈子被人踩在脚下。”她的声音就像冰块一样又冷又重。

　　萧皇后一惊，慌忙看向她的眼睛。只见她神色愤然，眼睛里闪着冰寒妖冶的光芒，就像阳光下长满棱角的冰山。

　　“我的父亲少年时随皇上起兵，在战场东征西讨了大半辈子，不管怎么说，他对大唐都是有功之臣。有些尖酸刻薄之人却因我的父亲早年曾经买官而嘲笑他。我父亲做官之前是个木柴商，那些人便笑我只是个‘木柴商的女儿’。”

　　说到这里，武媚娘的神情有些凄婉。她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自己的袖口，那里有一只金镯光灿灿的，“如果父亲不是死得早，他们大概也不敢那么贫嘴贫舌……我父亲死时我还小……可怜我这么小就见识了这世间有多么丑陋。我父亲一死，亲戚们就来争产，我大娘生的几个哥哥也容不下我和我娘。我和我娘被家里赶了出来，在长安城投亲靠友，赁了个房子暂住。当时那份气真是很难受啊……后来宫里来了旨意，叫我进宫来伺候皇上。我娘担心得大哭，怕我进宫后受苦。我却笑着跟她说，我若待在民间，说不定只能嫁一个平常的汉子，碌碌无为地过一生。我若是能进宫侍候皇上，说不定前途无量……我不会一辈子被人踩在脚底下的，我保证！”说到这里，她的目光亮了起来，就像一朵蓝色的火焰在冰冷的水底熊熊地燃烧。

　　萧皇后的心被触动了，忍不住伸手过来，握住了武媚娘那还没有退去婴儿肥的小手。武媚娘的手是冰凉的，甚至还在微微地颤抖。萧皇后虽然知道她这想法未必对，但实在不忍心再泼她的冷水了，看来她已经完全被武媚娘说服了。

　　“没有人的命一辈子该卑贱，也没有人的命一辈子该富贵。”萧皇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如果说我伤到了你，我向你道歉……其实我没有恶意，我只是为你担心。皇宫虽然是个能让人飞黄腾达的地方，但也是个能让人万劫不复的地方。”

　　武媚娘的脸色稍微平和了一些，伸过另一只手来罩住萧皇后的手。她的手心已经温了，“娘娘您不用担心。我虽然不敢说我一定会飞黄腾达，但我保证我一定不会万劫不复！”她的语气很笃定，称得上是斩钉截铁。

　　萧皇后心头一热，接着惘然地笑了。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笑。

　　不知是萧皇后一语成谶，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不久之后便出了一件大事，硬是把武媚娘推到了万劫不复的边缘。

　　有一天，太史令李淳风向李世民禀报，说他夜观天象，发现太白经天，是女主将兴的预兆。从星相上看，此女主将颠覆李氏王朝，并诛尽李世民的子孙。不久之后，宫外又传出谣言，说天下将易主，女主武王将君临天下。

　　两件事一掺和，李世民坐不住了。从高祖皇帝李渊算起，大唐也仅传了两代而已。没想到他这一代，便出现了对社稷不利的星相。虽然他自认江山稳固，有若金汤，但也不能对“天象示警”不闻不问。

　　说来也滑稽，一听到“女主武王”这个说法，李世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他那个心狠手辣的小才人武媚娘。他不由自主地冷落了她，却也没想害她的性命，因为他实在无法相信这个卑贱的小女人有颠覆李家天下的能力。她现在就像雏鸟一样捏在他的手里，他要她生就生，要她死就死，这样的女人能颠覆他李家天下？再过一百年都不可能。况且他还是个圣明君主，还讲点儿道理，知道因无故妄猜而杀害一个小女人，会被天下人笑话的。因此他并没有注意武媚娘多久，而是把目光放到了朝廷里。

　　不久之后，一个非常可疑的人进入了他的视野。这个人叫李君羡，是守卫玄武门的将军。玄武门是京都的要冲，扼守皇帝居住的大内，位置非常重要。当年李世民就是在这里设伏杀了李建成和李元吉，再用武力逼迫父亲李渊，然后登上皇位的。因此他即位后格外重视玄武门的守卫，这里的守将都非常骁勇。

　　李君羡官拜左武卫将军，受封武连郡公，又是汝州武安人，再加上他是玄武门的守将，身份中一共有四个“武”字。李世民回想起自己当年在玄武门弑兄夺位的往事，总是下意识地觉得如果有人要反叛，当然是和玄武门有关的人。再说，传言要夺他李家天下的，是女主武王，李君羡的身份里一连有四个“武”字，实在不能令人放心。可是谣言里说的是“女”主武王，李君羡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大男人，因此对于杀不杀李君羡，李世民还有些犹豫。他毕竟还是个明君，在猜疑还没有坐实之前，他不想枉杀大将。

　　说来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不久之后，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让李世民坚信李君羡就是谣传中的女主武王。

　　李世民爱惜武将，和他们在一起时不拘小节。这日，他在宫里设宴款待诸位武将，酒酣耳热之际，命这些武将报上自己的小名。众将嘻哈起身，说自己的小名叫“小秃子”的有之，说自己的小名叫“小和尚”的有之，堂内顿时嬉笑一片，很快就轮到了李君羡。他胡子拉碴，一身肌肉，站起来之后，竟说自己小名叫“五娘子”。众将想想他的小名，再看看他的长相，顿时都笑得喘不过气来。

　　在一片笑声之中，只有李世民笑不出来。他想，原来“女”主武王竟是暗合此事，若不是今日凑巧得知李君羡的小名，这个颠覆朝纲的大祸胎就要被自己不知不觉地放过去了。一想到这一点，他不禁如坐针毡，在心底大呼惭愧，也大呼侥幸。不久之后，他便捏了李君羡的一个错误，干净利落地把他给杀了。

　　李君羡虽然被杀了，但太白经天的天象还没有消失。李淳风见自己间接害死了一员大将，心中暗悔，原不想再多言，但李世民对此事非常重视，根本由不得他缄口。无奈之下，他只好一点一点地跟李世民透漏“天机”，隐晦地说女主武王就是女子，现在刚刚长成。

　　因李君羡死得太过突兀，朝野上下尽皆存疑，后宫之人也在议论。因此饶是萧皇后卧病在床，还是听到了一星半点的传言。萧皇后是个明白人，听到此事之后，和谣言一对，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萧皇后感到非常惊讶，没想到李世民也会因虚妄之事枉杀大臣，这不像是圣明之主所做的事情。隋文帝晚年时也做过这种事情，听说亡隋氏天下者姓李，便准备诛尽天下姓李的，幸亏被臣下劝住，只把朝中姓李的官员尽皆逐出朝廷。李渊也因此虎入深山，最终起兵夺了天下。这个谶语看似很准，萧皇后却是不信的。在她看来，若不是隋文帝晚年昏庸，李渊就不会对朝廷失望，更不会潜回乡间发展势力，最终也不会取代隋氏统治天下，因此，造就李渊这个掘墓者的不是天意，而是隋文帝自己。李世民现在因虚妄之事枉杀大将，心智可能已经误入了歧途。历来只有君王自己先昏庸，社稷才会被人觊觎。若君王圣明，即使上天派来十个八个“真命天子”也没有用。她对李世民的心理状况感到很不安，因此即使病魔缠身，也要强打精神去劝他一下。

　　萧皇后扶着宫女，颤颤巍巍地走出了寝室。接触到天光的时候，她竟像被强风吹了似的，感到一阵眩晕。她茫然地低下头去，看到自己垂到胸前的发梢，心里感到一阵沉重。她的头发仍然是黑色的，却已经失去了光泽，就像被抽干了精力似的。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生命快到尽头了。仿佛从冥冥之中传来了召唤之声，她忽然感到脑中一片空白，一瞬间什么都忘了，几乎是一步一挨地走到了李世民的寝宫。

　　李世民一见萧皇后，就露出了惊诧的神情，接着是浓浓的心痛。萧皇后一见他的神情，就知道自己一定憔悴得很厉害。她用力地抿了抿嘴唇，心里感到很难受。虽然她未像其他美女一样把美貌看作是生命，毕竟也美了一辈子，现在容貌忽然减退，心里当然会觉得难过。

　　李世民很快便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表情很温柔，“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是不是身体好点儿了？”

　　萧皇后也温婉地回以一笑，笑容却非常僵硬。她已经忘了自己的来意。也许是气力衰竭糊涂了，有些不当说的话，她也想在这个时候说出来。因为她觉得自己该交代后事了，不能等到临终的时候。她小时候亲眼见过老人咽气，知道那时候人基本上没了意识，即使勉强说出一句话来，恐怕也非本意，她可不想在临终前说出似是而非的话。

　　“皇上……臣妾这身体是好不了了。”萧皇后本来想笑着说，没想到刚一张口，眼中就滚出两串珍珠般的清泪，“臣妾本是残花朽木，蒙皇上不弃，又在这里意气风发地过了十几年……皇上的恩德，臣妾粉身难报……臣妾还有一事，请皇上成全……臣妾惭愧，此事实在难以启齿……请皇上先恕罪……”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激动，一贯口齿清楚的她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了。

　　见萧皇后这等样子，李世民也感到很难过，眼里渗出了一层泪膜，像个水晶壳子一样晶亮亮地蒙在他黑亮的眸子上。由于年龄的增长，他的眸子也不像年轻时亮了，但仍精光逼人。年轻时是黑钻，现在就成了黑水晶了。

　　“你不要这么见外，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出来。”伤心已经侵蚀到了他的喉咙，让他的声音也变得湿重一片。

　　萧皇后用力吸了口气，用力地闭上眼睛，脖子上也暴出了青筋。

　　“皇上……”她的声音就像是从心底硬挤出来的，非常沉重，也在剧烈地颤抖，“请在我死后，除去我昭容的封号，把我和杨广合葬……”本来她还想说几句话，对自己的要求加以粉饰，没想到刚说到这里的时候，喉咙就像被钉住了一样，无法再吐出一个字。

　　李世民一呆，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目光却在迅速地黯淡。萧皇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呼吸也停止了——她并不是特意屏住呼吸，而是她真的已经无法呼吸了。

　　“好吧，你和他是结发夫妻，原也应该葬在一起。”李世民的语气听起来很平稳，中间却好像有一条很长很长的，一直纵深到心里的裂缝。

　　萧皇后被这条裂缝划痛了，一瞬间竟有改口的冲动。她用力地把这种冲动咽了下去，低下头向李世民谢恩，然后决绝地退了下去。她知道这样做会很伤李世民的心，也知道这样做很愚蠢，甚至疯狂，但是她就是要这样做。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没有理由，有时候就是最大的理由。

　　走出门后，萧皇后又忍不住朝身后看了一眼。门里的殿堂很深，他似乎坐在殿堂的尽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萧皇后的心里又泛起了一阵心痛，这心痛绵绵的、隐隐的，像棉絮一样塞在她的心头。她很抱歉伤了他的心，幸亏他是个伟大的男人。萧皇后发现自己竟然以他的伟大来为自己开脱，不禁觉得自己真是无耻。

　　也许是心愿得偿之后心智也转为平稳，她在责骂自己的时候，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来意，顿时僵在那里，再也迈不动脚步。她今天是来劝他不要凭虚妄之说而滥杀无辜的，她也应该劝劝他，可是她现在已经没脸去见他了！

　　正在踌躇的时候，萧皇后忽然又看到了武媚娘。她正一路小跑地跟在一个老宦官的后面，拼命地往他手里塞东西。不知是不是晨风清冷的缘故，武媚娘粉嫩的小脸上已经带了一层青色。她躬着腰，耸着肩膀，伸着脖子，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和老宦官套着近乎，手里拿着的似乎是一块翡翠。

　　宫女们一见此景，立即露出了鄙夷的神色，有的人甚至骂了出来。萧皇后却茫然地呆住了。武媚娘的样子的确很谄媚，但是不知为什么，配上老宦官那副半推半就的样子，反而显出武媚娘的身上有股百折不挠的气质，就像一株枝叶幼嫩，却根长茎坚的小花，虽然会随着狂风而不停地摆动，却永远不会被摧毁。

　　萧皇后惘然地回过头去，看着李世民的寝宫。看来他已经怀疑武媚娘就是谣言中说的“女主武王”了吧。连她都可以看出武媚娘身上的帝王之气，他怎么会看不出？他一定会有所行动吧，难道他真要像个迷信的傻瓜一样，把这个现在还完全无害的小姑娘杀掉吗？

　　按理说，她应该去阻止，去规劝，可是她忽然感到眼前的武媚娘和屋里的李世民之间忽然形成了一个奇异的气场。这个气场如薄冰下的大河，强大而诡异，让她远远地却步，只想在旁静观——是的，她想静静地看着李世民和武媚娘会做何选择。她可以隐约感觉到，这会导致近乎于宿命的、影响很大的结果。

　　不知是交代了遗言之后心里舒坦了，还是死前身体里所有的能量都涌了出来，回来之后萧皇后觉得身体竟舒服了许多，不像很快便要死的样子。她原以为李世民允了她的无理要求之后，对她的态度会冷淡下来，没想到他对她还是一样地好，甚至更好了。即使他不能常来看她，也会早晚遣亲近宦官前来问安。他遣来的亲近宦官，就是武媚娘削尖脑袋贿赂的那人。

　　萧皇后受到如此礼遇，心里非常感动，也可以没有遗憾地离开这个世界了。但她看到前来问安的宦官就想会到武媚娘，心里不由得仍有些不安。武媚娘难说是可怜的，也难说是良善的，但更难说是邪恶的和可恨的。她对萧皇后来说，是个非常特别的存在，让萧皇后不由自主地挂念。萧皇后只希望在她死前不要看到李世民对武媚娘动手，她的心已经非常疲惫和虚弱了，看不得那种事情。

　　然而老天并没有给她这个恩典，李世民不久之后就准备对武媚娘动手，而且还将引出一场泛滥的血光之灾。李淳风虽然不想再因多言而伤人性命，但李世民却不会放过他。李世民每天都要逼问他推算的结果，一定要他把这个女主武王找出来。李淳风每天都因天意不能尽透来搪塞，无奈敌不过李世民的软磨硬泡，李淳风隐晦地告诉李世民，这个女主武王就在他的宫中，只在一应年轻女官之中。李世民便把他弄进宫里，再把下等女官全部召到他的面前，让他辨认。李淳风顿时陷入了两难之中——何止是两难，简直是如海一般的恐惧和焦虑。他不想伤人性命，但也不能为别人伤了自己的性命。

　　因为李世民召集了所有的女官，因此动静较大，让病中的萧皇后也知道了。她本能地觉得这和“女主武王”的谣言有关，而从李世民召集的人数来看，简直像要滥杀一大片。她不顾自己病体沉重，慌忙赶去规劝。

　　女官们被召进殿的时候，都不知皇上要做什么，武媚娘也一样。她和其他女官一起鱼贯入殿的时候，头是低着的，胸却挺着，她竭力地向李世民展示她青春的饱满，向他抛起了媚眼——就是这一眼，她看到了李世民身旁战战兢兢的李淳风，立即明白李世民要做什么，她波光闪闪的美眸里顿时结上了一层寒冰。

　　“一应女官都已聚齐，李爱卿请即刻辨认，将谣言中那人找出来！”李世民的话说得很客气，语气中却满是威逼，根本不容李淳风有半点儿犹豫。

　　“皇上，上天之意不可尽透……再说，天意难违，臣无法……”李淳风已经面如死灰，却还在苦苦推搪。

　　“快点！”李世民垂下眼帘，鄙夷而又凶狠地吐出了这两个字。他那精光闪亮的眸子被垂下的眼帘遮住了一半，里面隐约透出了逼人的凶光。

　　李淳风觉得这两个字就像两把刀一样直戳到了他的心里，身体都忍不住一颤。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说殿里人数太多，气息混杂，他无法辨认，请李世民将女官们分为几列，他先看看哪一列里有天子之气露出。

　　女官们很快便被分成了四列。李淳风朝她们仔细看了看，艰难地抬起手臂，朝其中一列指了一指，“谣言所传那人，应该就在这一列中。”

　　李世民“哦”了一声，脸色忽然变得非常难看。看着他的脸色，李淳风忽然感到非常恐惧，不敢再拖延时间，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臣……就继续辨认？”

　　“还辨认什么？”李世民冷笑一声，脸上陡然杀气四溢，“全都给我推出去斩了！”

　　这列如花似玉的年轻姑娘万万没想到杀身之祸会凭空飞来，先是不约而同地愣了一下，接着便撕心裂肺地号哭开来。哭了几声之后站立不住，纷纷向地下瘫去。

　　在一片混乱之中，唯有武媚娘直挺挺地站着。人在往地下瘫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乱抓乱攀，武媚娘的左右各有一个女官攀住了她的肩膀，哭号着像秤砣一样往下坠，武媚娘却仍旧像木桩一样直挺挺地站着。她没有哭，也没有叫，眼里甚至连泪膜也没有。她只是直直地盯着李世民看，眼里充满了失望、悲愤和嘲讽。就在这一瞬间，她发现这个举世敬仰的圣明之君是如此的卑鄙、残忍和胆怯，为她以后蔑视李家王朝，乃至蔑视整个男性社会真正埋下了种子。

　　“这万万不可呀，陛下！”李淳风急了，“即使为了江山社稷，滥杀无辜也是不祥的啊！”

　　李世民铁青着脸不理他。现在可没空讲什么仁义道德，他只是希望能万无一失地铲除祸患，错杀几个人命又算什么？

　　“陛下，万万不可啊，陛下！”李淳风嗓子已经急哑了，声音也变了调，简直是在号啕了。他的声音和殿里嘈杂的哭声混在一起，已经听不出来了。

　　“陛下！万万不可！”一个虚弱的女声从大殿正门那里传了过来。也真有些不可思议，李世民竟从一片嘈杂声里辨认出了这个有气无力的声音，慌忙回过头来。

　　站在门首的正是萧皇后，她的容颜已经非常憔悴，就像戴着一个灰黑的面具。李世民见萧皇后抱病来此，心里自然感到非常痛惜，但想到她要过问的是关系到李家万世基业的大事，也不由自主地冷了脸，目光也不由自主地变得犀利了。他没有朝萧皇后走去，只是远远地站着，冷声问道：“爱妃到这里来有什么事吗？”

　　也许是感觉到了李世民的异常，本来拼命号哭的女官们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李世民和萧皇后两人——人之将死的时候，感觉也是很敏锐的。

　　萧皇后微微垂首，避开李世民那犀利的目光，无力但清朗地说出这么一席话，“亡隋文帝晚年时，也曾因流言而欲诛杀朝中所有姓李之人，后被臣下劝住，只将李姓之人逐出了朝廷。正因为如此，李姓家族奋发自强，取代隋氏做了天下之主。有些事情，看起来是因，其实是果；看起来是果，其实是因。”

　　萧皇后的话说得很隐晦，因为她必须顾及李世民的面子。如果直斥“天命”为虚，等于否认李世民是真命天子，这种过分之事她是万万不会做的。她相信李世民能听懂她的话，因为她说的话虽然很隐晦，但也很明了。

　　一听这话，李世民便如遭雷击般呆住了。他们李家为夺取天下而做的种种的努力、经历的种种磨难正加速在他眼前闪过。是的，他们李家夺取天下靠的绝不是“命定的运气”。除了他们自己的奋斗和牺牲外，最重要的是隋炀帝昏庸无道。而他现在因虚无的天象就滥杀无辜，难道不是昏庸无道吗？

　　李淳风趁机也来劝道：“陛下，容臣直禀，天意实不可违，即使陛下此时杀了此人，上天也会让她顷刻重生。若陛下不杀此人，那她篡夺天下之时已垂垂老矣，人老而心慈，若要诛杀陛下子孙，也不会诛杀太多。若陛下此时杀了此人，她重生之后，仍将篡夺天下，那时她恐怕正值壮年，壮年之人心思最是狠酷毒辣，陛下子孙恐怕难有生还……”

　　李世民面色凝重地收回了自己滥杀无辜的旨意，却不是因为李淳风的话。老实说，李世民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

　　女官们绝处逢生，高兴得相互搂抱在一起涕泪交流。武媚娘却仍旧直挺挺地站着，她的头是低着的，看不清表情。有些事情，看起来是果，其实是因。因为这件事，她的心里已经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决定日后若真能夺取天下，一定要狠狠地诛杀李氏子孙！

　　也许是最后的使命已经完成，萧皇后在做了人生最后一件大好事之后，在一个宁静的午后溘然长逝。她是在睡梦中离去的，安静而从容，就像真的是做了一场甜蜜的深梦，不再醒来一样。

　　萧皇后这一生就像一缕温暖碧绿的春水，缓缓地流过血腥满地的乱世，轻轻地拂过满身棱角、如巨岩般挺立的枭雄豪杰们，在他们满布血腥的铠甲上也留下了春色和清香，最后悄然汇入无边无际的大海，再无踪迹。

　　如水般的女人走了，如火的女人还在。几十年之后，武媚娘果真用她这把火烧毁了李氏的基业，令江山变色，乾坤倒转，并几乎诛尽李氏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