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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野的女皇》 作者:杨友今

第112章

  武三思的地位不但没有动摇,反而逐渐更有权势。大祸迫在眉睫,他请求辞职出家,削发当和尚。李显不准。敬晖得知后,面带揶揄的微笑,讥诮杨元谈道:“嗨,嗨,要是我早一点知道此事,一定劝皇上允许,剃光你这个胡人的头,岂不妙哉!”杨元琰满脸的络腮胡子,连鬓带腮,毛碴碴的犹如茅草一样长,好似胡人一样。敬晖以此戏弄他。杨元琰迟疑了一下,率直地说:“大功巳经建成,盛名巳经得到,不知激流勇退,就会遇到危险。我是诚心实意要出家,不仅仅是作个样子。”

  “喔唷,你当真想逃避现实?”敬晖的眼珠子都瞪得鼓出来了。

  “谁对谁错,不久便会见分晓的。”

  后来敬晖等人都败在武三思的手下,被定罪杀害,只有杨元琰得以免祸。

  武三思专横却不骄纵,适当收敛锋芒,以退为进。他通过韦后和上官婕妤说服李显,下诏将诸武王爵都降低一级。梁王武三思改封“德静王”,定王武攸暨改封“乐寿王”,河内王武懿宗等十二人,都改封公爵。俗话说,一粒胡椒转口气。

  武则天觉得这一作法相当聪明,至少可以缓和一下臣民的不满情绪。尤其高兴的是,把她推下皇帝宝座的那一伙叛逆,内部出现了分歧,产生了裂隙,这无疑是崩溃的前奏。利用耳目本是她的拿手奵戏,她身在禁宫之内,而心却跟随着朝廷的一举一动跳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连些微的动静都没有放过。易州刺史赵履温,是桓彦范的妻兄。桓彦范等发动政变,诛杀二张之后,声称赵履温也参预了密谋。李显召他入京,升任司农少卿。赵履温送两个婢女给桓彦范,作为谢礼,等桓彦范免除宰相,赵履温就把两个婢女要回去了。人间冷暖,世态炎凉。

  武则天探幽烛微,深透膜里,及时抓住了这一细节。一叶而知秋,从一滴水看太阳,她敏悟出了桓彦范等人的日子不好过,走上了穷途末路。果然不出武则天所料,从政治权威中心被架空起来的张柬之等人,终日无所事事,百无聊赖。思想感情没有依托,身躯也好像无处着落,莫名的苦脑在心中萌生,理不清,挣不断。张柬之身材结实,又善于保养,超越年龄的老当益壮,但自从挂个空头郡王爵位、削去宰相实职以后,空虚寂寞的感觉油然而生。他的眉毛拧在一起,勾着头,脊梁也弯下去了,老态毕露,年初那矍烁锐利的眼神,变成了黯淡的铁灰色。异样的烦躁、消沉、疲劳,燥热不宁,他把手里的书本往案头上一丢,拿起扇子啪啦啪啦乱摇一气,走出书房,仰望着苍天长嘘短叹。天空飘浮着丝丝缕缕的卷曲云,而他却觉得俨然有一层层的乌云压了下来。三十六计一走为上计。张柬之上表请求回襄州湖北襄樊市养病,李显并不挽留,任命他担当襄州刺史,不主管具体事务,只领取刺史俸禄。

  “崔玄祎出任了梁州剌史,张柬之又接着走了,还有敬晖、桓彦范、袁恕己,也得让他们离开京城,最好是分散调开,那样才便于逐步实施打击,最后置他们于死地。”

  武则天相信武三思有这个能耐,“不过,行动得果决坚毅,不要拖泥带水,不必顾及他们的面子,也不要管朝野的反应。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你成功了,历史就会由你来写。大胆地干呗,我敢担保不会遇到什么大的风险。”

  她像具有不可言喻的魔力似的控制着朝廷的运转,一切都仿佛是以她的意志为转移。

  “打倒我的人,我要不择手段地打倒他,借别人的手进行报复,让他比我倒得更惨,死无葬身之地。”

  这样想着,她脸上的肌肉骤然缩紧了,兴奋得流出了欢悦的泪花,布满皱纹的双颊荡漾着梦样的光辉,心头那些苦涩的东西全都消失了,泛起了一股甜丝丝的味道。夏季多暴雨,黄河南北十七个州大水成灾,洛水泛滥冲走了两千多户人家。秋季又出现了干旱。乳白色的轻雾弥漫在空气里,笼罩着洛阳周围的山川和流水。白天的时间变短了,阳光也比较柔和了。灰暗的轮廓模糊的云片,神气活现地浮在磁青色的天幕上,大模大样地爬了过去。肃杀的枯风不断地刮着,树木的叶子也黄了,树上的浆果染上了斑烂的色调。河床里的水退下去了,那片夏季急流奔涌的地方,现在变成了浅滩,牛马走过对岸,水连它们的脊背都淹没不过了。溟溟蒙蒙的雾霭里,远远传来羊群的铃铛声,幽幽咽咽的,好像是从它们的心灵深处吐出来的。云雀发出的颤音,银子似的清脆,穿透云层飞向大地。一只孤单的黄鸟,落在宫墙边的枣树上,晶亮的圆眼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它似乎也觉得冬天快要来了。秋末,气候反常,黄河流域转换成了小阳春天气。洛阳的景色和西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烂漫,争奇斗妍,撒播着芬芳馥郁的花果气息。树林特别使人心旷神怡,古铜绿色的叶子在桠枝上晃晃荡荡,却没有纷纷凋落。孟津屹立在黄土岗上,好似盘旋在黄河上的缕缕轻烟。东流至兰考的巨大的冲积扇,宛如熔化了的铅似的闪着暗暧的波光。黄河走飞船,河床高出地面一两丈,白帆仿佛是浩浩长空下浮荡的云朵。河滩一片金绿色,秋天的花朵露出它们柠檬色的花瓣,雏菊也不用白生生的眼睛戳破草丛,只呈现出紫褐色的花托。刮了两天风沙,上阳宫变得肃穆清冷了。它在春天曾经是那么的俏丽、张狂,充满了鸟的歌声和昆虫的营营声,花的颜色又丰富又鲜艳,在煦风中炫耀着,恰似铺满了璀灿珠宝的花床。眼下却愈来愈冷漠和凄凉,林木的叶子慢慢稀疏,色调灰暗浓重,地面覆盖着白霜,像细盐一样,脚踩下去沙沙作响。

  武则天望着宫墙内外的一切景象,触景生情,激动得全身都发抖了。她的胸脯一起一伏,呼吸急促,心头千波万浪,陷入了踯躅迷茫:生与死、爱与恨、情与仇、过去与未来,如同双生的姊妹似的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到底该如何对待。八十二年漫长的生命历程,恩恩怨怨,狂野与失魂落魄,缠绵的甜蜜与悔恨,喜怒哀乐,时间全都看见过,而且挨次地看见它们消逝。她激灵了一下,心中蓦地迸出一句话来:“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时间比金子还宝贵,而它又是一切的埋葬者。一个人年老力衰时,生命酷似一个微妙、顽固和纠缠不休的情人,它又可爱又可恨,秋波盈盈,勾人心魂。她有生以来还从没出现过如此离谱的感觉,生命的一半浑然风吹流水似的一浪一浪推过去,另一半却像猛旋的涡流一样盘旋着,许多的往事总是挥之不去。玉兰眨了眨眼睛,不安地扇动着鼻翼:“陛下,你哪儿不舒服,脸色像漂白的鱼似的?”

  “我倦了,”武则天有气无力地说,“你扶我进去。”

  “在外面呆太久了。”

  “躺在寝殿里闷得慌,还不如出来走走。”

  武则天病倒了。她开头冷得盖了几床被子,继而发热,胸口像有一堆干柴在燃烧,嘴里冒火气。玉兰和红杏凑近她的耳旁唤道:“陛下,陛下!”她不答应,闭着眼睛说胡话。迷迷糊糊,神神鬼鬼,闯进了白马寺,只见薛怀义趺坐在莲台上,敲着木鱼在那里念《大云经》:“女既承王,威伏天下。阎浮提中所有国土,悉来承奉,无违者拒。”

  他一眼瞟见了武则天,跳下莲台,伸出双手要抱住她。

  武则天往后一退,转身拔腿就往外跑。薛怀义边追边吼道:“你不该甩掉我,快带我回皇宫。”

  “我迁到了上阳宫,失去了皇权,终日与西苑为伴,消磨时业”“西苑好,它是隋炀帝修的,极尽奢华,赛如仙境。花如海,香满苑,梅绕屋,柳含烟,珍禽成群,莺声呖呖,青鹿交游,金猿献果。哈哈,好去处。”

  武则天想摆脱薛怀义,他却紧追不放。穿山渡水,腾云驾雾,不觉追到了嵩山,从云头坠落下来,竟是升仙太子庙。张昌宗骑在白鹤背上,吹着玉笛,从缑山顶上飘然而下。他用玉笛一指,猛喝道:“呔,大胆秃驴,再不退下,休怪我不客气!”“你这个假道士,在此占山为王,本僧今日非收拾你不可。”

  薛怀义手持木鱼,张昌宗横着玉笛,一个骂“假道士”,一个骂“臭和尚”,拉开了拼斗的架势。张昌宗舞笛直取薛怀义的面门,薛怀义举起木鱼来迎。玉笛愈来愈长,木鱼不断扩大。玉笛打下来似泰山压顶,力量千钧。木鱼摆处如惊涛骇浪,势欲淹没敌手。来来往往,吆吆喝喝,聚作一团杀气,只杀得云遮雾盖,日月无光。张易之紧紧护着武则天,且看薛怀义与张昌宗斗法。张昌宗捏诀念咒,吹口气:“疾!”将玉笛丢起空中,转瞬化作一条黄龙,张鳞舞尾,搅得天翻地覆。薛怀义咧嘴大笑:“邪道岂能侵佛!”口中念念有词,敲响木鱼往上一抛,顿时电闪雷鸣,五雷火射向黄龙。张易之掏出一把春药撒将出去,风雨大作,雨帘隔断了雷火。双方使尽招数,大显神通,杀得天摧地塌,岳撼山崩。斗来斗去,斗到了梁山乾陵。李治身着黄纹绫袍,头戴通天冠,腰横十三环玉带,脚踏乌皮六合靴,从陵道走了出来,扬起下巴问道:“和尚道士斗法,怎么闹到朕的陵园来了?”

  “皇上救我!”武则天扑上前喊道,“他们不怀好意,要劫持臣妾。”

  “你不是称了十五年朕么?狂野的女皇,终于收了心了,改了口,又要做皇后。”

  “臣妾永远是属于皇上的,我代你当了十五年皇帝,皇权交给了显儿,自然要回到你的身边来呀。”

  武则天拉着李治,就要往陵寝里面走。李治甩开她的手:“你的阳寿未尽,等两个月,朕亲自去上阳宫接你。”

  说罢,他一掌把武则天推得滚下陵道。

  武则天惊了醒来,大汗淋漓,病好了多半。太平公主得知武则天病了,特意进宫探望,她亲自伺候母皇服了汤药,漱了口。

  武则天拥被靠坐在御榻上,调匀呼吸,对太平公主说:“我梦见先帝了。”

  “父皇好吗?”太平公主倾身向前,“形象变没有变?”“还是那模样。”

  武则天微喟着,“我要回到他身边去,死后合葬乾陵。撤销皇帝称号,改称则天大圣皇后。”

  “父皇的碑名叫作《述圣记》,你呢?”“立一块无字碑,一生功过,由后人去评说。”

  沉默了一会儿。母女俩都皱起高高的前额,像是在回味刚才的对话。

  “还有,”武则天郑重地吩咐说,“故王皇后和萧淑妃的家族,以及褚遂良、韩瑗、柳奭的亲属,全部赦免。

  寒夜幽沉而宁谧的十一月二十六日,呜呜的朔风在宫院里旋转,雪片飘打着仙居殿的窗纸,飒飒作响。风雪和疲病把武则天带到睡眠里去了,恍若一驾马车,费尽艰辛爬上山坡,抵达顶峰便如释重负般地旋转下滑,弯来绕去,回到了大地母亲的怀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一切东西都离开了她,她什么也不需要了,就像一滴水似的静静地流进了历史的长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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