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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2》 作者:若虚

第30章 谋取益州(4)

  诸葛亮望着关、张,刹那间,竟生出一阵喜悦,关、张虽性子暴烈,然断事并不糊涂,一事突发,也许当机之时骤生莽撞,而稍作思量后,便能得明断。其既为万人敌,当也有超拔谋识与之相配。

  他从案首取过羽扇,轻轻一摇:“二位将军不要着急,事情还没有到十万火急的地步!二位将军所忧,亮也无日不思,然主公定不会贻误大事,最长一二月内,他必将回返!”

  “他在新媳妇的卧榻上折腾呢,还舍得回来?”张飞大剌剌地张嘴就蹦,也不管这话糙不糙,让略知人事的修远听得红了脸。

  诸葛亮也自皱眉,但他知张飞是担心刘备安危,情急之下口没遮拦,他也不见责,却还欣赏张飞的率性,他郑重地说:“二位将军,主公并非不想回来,我想他也一定归心似箭,只是有不得已之事,脱不得身。”

  “是什么?”关张异口同声地问道。

  诸葛亮把赵云的信推了一推,轻轻磕击着:“子龙来信中称特辟土造新宅,多赠珍宝玩好,翼德适才说这是温柔乡,诚也。主公并非贪恋温柔之人,他是被东吴困住了,亮猜测东吴设关置卡,往来荆州的书信也被东吴掌控,子龙故而不敢详言!”

  张飞一拳头捶在书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倾出来:“碧眼小儿!他竟敢软禁大哥,我立即发兵征讨东吴!”

  他是说到做到的性格,话还没说玩,已跳将而起,用力咬着钢牙,便想立即杀奔东吴抢回刘备。

  诸葛亮慌忙止道:“将军休怒!”他站起来,白羽扇搭上张飞的肩膀,劝道,“不可急躁,当从长计议。”

  张飞急得跺足:“从长什么,我急得睡不着了,再从长计议,东吴若是对大哥动了歹心,我们兀自在这里空弄唇舌,大哥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便自刎以谢!”

  关羽忽地两只手一伸,将张飞用力摁下去:“张翼德,给我坐下听军师说!”

  张飞被关羽强摁住,手脚却不老实,螳螂似的一伸一缩。

  诸葛亮叹了口气:“将军宽心,东吴软禁主公,却不会动歹心,况有子龙在主公之侧。子龙机变多智,当能保得主公平安。”

  他加重了语气:“二位将军可备艨艟战船,分为两队,一队扼守公安,北窥江陵动向;一队从公安逡巡夏口一线,准备接主公回家,若本月之内主公仍不见返,即行便宜之事!”

  “好,我即刻去办!”张飞急不可耐,硬生生挣脱了关羽,跳蹦着冲了出去。

  他疾走之际也没关门,狂躁的风雪被他甩了进来,将炭炉里的火吹得奄奄一息。关羽瞧着他的背影直叹气:“这莽汉吃了炭火,烧得慌!”

  诸葛亮体谅地说:“关心则乱,翼德关心主公,故而急也。”他站起来,一面披外衣,一面说道,“云长,分拨水军一事,尚需谨慎,翼德心躁,怕会出差池,你我速去水军兵营。”

  “好!”关羽披了斗篷,和诸葛亮急急出了门,外面正是风狂雪乱,地面积起了两寸厚的雪,两人骑了马,也不敢疾走,马蹄虽裹了草,却是一步一小滑。

  公安城仿佛被硕大的灰白帘幕罩住了,天和地都裹起来,没有了边界。城市的轮廓似被水墨浸染,变得凄迷模糊,屋檐下皆垂着长如剑的冰凌,在凄厉的风雪中纹丝不动,路上的行人都埋着头赶路,偶有走急了的,常常一跤摔下去,不慎将骨头跌折了。

  “好大雪!”关羽呵了一口白气,“路不好走,抄近路吧。”

  诸葛亮搓着手:“但听云长所言。”

  两人拐了个弯,从两条幽深巷子穿出去,雪花在身前身后簌簌落下,像无处不在的感伤宣泄。

  关羽望了望低沉昏暗的天空,郁郁地说:“过两日是元旦,大哥或许来不及回来和大家过年。唉,这许多年来,每年元旦都和大哥一起过,今年缺了大哥,心里空落落的。”

  诸葛亮慰藉道:“主公一定会回来,此次纵有危难,也当化险为夷。”

  关羽低低一笑,甩了甩斗笠上厚重的雪粒:“军师,若是元旦无事,和我一起去翼德家吧,大家一处热闹。可别和张老三客气,他欠了我多少顿酒了,你还别说,老三媳妇做得一手好菜,这莽汉却是好福气!”

  诸葛亮知道张飞的妻子是曹操族弟夏侯渊的妹妹,一方是仇人之女,一方是仇人之将,这段姻缘成得极怪异,但他并不反对,乐意地说:“好,我求之不得!”

  关羽正要说话,却见前边路口不断有人退出来,还有马车掉头,因路太滑,车马转弯很难。车夫拉着缰绳,使出吃奶的劲,方才将原地打旋的马扯向后,却是人力竭,马也劳苦。

  有人一路骂一路滑地退出来,回头啐了一口:“凭什么堵着路!”

  关羽看得奇怪,他在马上向一个行人喊话:“父老,前边走不动么?”

  那人捂着口鼻,挡着噼啪乱飞的风雪,嗡嗡地说:“可别提了,有人把路堵了,这一日了,不放一人过去。”

  “是谁堵路?”关羽一听就来了火气。

  “还有谁,公子刘封呗,人家什么人,堂堂荆州牧公子,说堵路便堵路!”

  关羽惊愕,刘封是刘备的养子,豪勇能战,屡立战功,虽非亲生,却最得刘备喜爱。他仗着刘备的宠任,一向在荆州僚属前横行无忌,素日连诸葛亮也要让他三分。

  “公子为何堵路?”

  “听说是为和那帮达官贵人赏雪景,府中摆不下,偏要挪至当街。刚刚有儿子送重病的父亲寻医,死活不肯通融,人命关天视若儿戏!”说话的人越说越气,用力吐了一口唾沫。

  关羽气得一抓缰绳,骂道:“孺子!”他猛一拍马,也不顾道路积雪难行,携着一身怒火杀往前方。

  诸葛亮眼见要出大事,慌忙催马跟上,奈何坐骑比不得关羽的追风赤兔,马蹄在雪地里行得极滞涩,几度左右颠踬,险些把他跌下马背。

  关羽已冲得老远,前方果然围起了褐色步障,摇曳的火光映在幔帐上,仿佛开在水面的睡莲。离步障十步外,立着一排持刀的亲兵,青松般顶着风雪。

  领头的亲兵见有人骑马驰来,因风雪迷眼,也没看清来人,走上前将腰刀一伸,喝道:“站住!”

  关羽大怒:“鸟!”他俯下身,单手一招空手入白刃,竟将那亲兵的腰刀生生夺下,刀把子直撞过去,将那亲兵掷出去一丈远。

  众亲兵见头领被打,抽着刀逼近,关羽怒不可遏,将夺来的腰刀一抛,刀鞘倏地飞了出去,那刀像剥了皮的巨蟒,喷着凌厉的光刺向天空,赤兔马昂扬地嘶鸣一声,关羽吼道:“挡我者死!”

  这一声雷鸣的呼喝荡开了风雪,众亲兵终于认出了来人,莫大的畏惧和大雪一起落在他们的肩上,众人竟连拿刀的力气也没有了。天下皆知关羽为万人敌,于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对付几个三脚猫功夫的亲兵,犹如踩死一群蚂蚁,轻易间便能断人头颅。

  关羽轻蔑地扫视他们一眼,一甩缰绳,赤兔马如闪电掣云,直冲向步障,一阵扫雪飞荡而起,那垂地的幔帐被冲得飞向天空,竟生生垮了下来。

  步障内本是热火朝天,刘封邀了一众要好的荆州僚属,一面烤全羊,一面看倡优说唱,一面饮酒说闲话。其实这街背后便是刘封的府邸,他嫌府中窄小,玩乐起来不舒畅,便大开府门,把酒宴从府邸一直摆到当街,在街面上搭起了临时的挡风棚子,以供宾客坐卧,又嫌路人过往观瞻不便,索性封了路,大家伙少了拘束,玩乐得忘乎所以。

  一拨人正在看倡优演角戏,刘封突发奇想,在地上摆了一排炭炉,让倡优半裸身体,背着手跳火炉,一面跳一面唱曲儿。倡优们又想哭又不敢哭,忍着严寒酷冷,发着抖呜咽唱曲。

  众人却看得兴起,有的拍手,有的顿足,荤段子、脏段子不间断地飞出来,更博得阵阵大笑。

  本是乐得颠倒世事,却听见外边吵成一团,刘封还来不及问个究竟,那挡路的步障竟“呼”的一声飞起来,而后幔帐下飞出一骑,手上钢刀一劈,光芒扎得那骀荡的欢乐顿时萎靡,吓得宾客们跑的跑,躲的躲。

  刘封却是个蛮横脾气,他屡次征战沙场,什么凶险没有见过,当下里跳下坐席,一把捞起佩剑,怒声道:“什么人,敢闯我的宴席!”

  “我就敢闯了,你敢怎样!”关羽厉声道,策马竟奔到了刘封面前。

  见得闯入者竟然是关羽,刘封的气焰缩下去了一大半,那拔了一半的佩剑,却怎么也拔不动了。

  关羽一手按刀,挑衅地说:“怎么着,贤侄,想和你二叔切磋武艺?”

  刘封讪讪地把佩剑收了回去:“二叔,你怎么来了?”

  对这个叔父,他有种说不出的恐惧,自他被刘备收为义子,荆州属僚哪个不卑躬屈膝,奉承阿谀,唯有关、张二人对他爱理不理。尤其是关羽,从不把他当侄子,仿佛他就是一个外人,不过仗着刘备的收养之情,做了个没有血缘的假子,让他喊自己一声叔叔都是莫大的恩惠。

  关羽冷冷地哼了一声:“听说你嚣张得很,办家宴把路也堵了,我来瞧个热闹。”他瞥着缩在角落里的宾客,“给二叔说说,都请的是什么客人?”

  关羽的目光仿佛刀子,众人被他瞧一眼,便似被千刀万剐,皮肉一块块掉落下去。

  刘封又是羞又是气,他忍着脾气说:“我不过是自家耍乐,何敢嚣张,二叔这话说过了。”

  关羽嗤道:“我说过了?你听说过办家宴堵路的么?别人过路还得瞧大公子喜欢不喜欢,公子果真谦卑有礼,与人为善!”他越说越气,又瞧见那几个半裸的倡优,彼此冷得团团抱住,更是怒火中烧,“瞧瞧你都干了什么事,你父亲不在,你便放了野,整日斗鸡走狗,不务正业。平日窝在府中任意妄为也罢了,今日竟敢堵路扰民,你不去听听,人家指着你的脊梁骨骂,你父亲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刘封被他骂得抬不起头,他到底是荆州牧公子,从来是在风光旖旎间被人仰望的奇葩,而今被人当众辱骂,不仅颜面无存,也对关羽生出几分忌恨。

  “关将军息怒,”宾客中走出一人,却原来是糜芳,他讨好地笑道,“公子也不是有意扰民,不过是为图一乐,大冷的天,关将军进屋去小酌一杯如何,消消气。”

  关羽乜着眼睛看了他半晌,忽地冷笑一声:“我说是谁,原来是糜子方,你兄长糜子仲君子也,奈何兄弟天壤!多谢你美意,关某无心饮酒,关某而今管教侄儿罢了,此乃家事,望子方休得多言!”

  这一番呛辣的抢白太不留情,糜芳涨红着脸退了下去,心里极恼恨,却因对关羽忌惮,不敢贸然反驳,却气得藏在角落里踢雪。

  关羽再看那刘封,恨得想对他施军法,提着刀策马又逼近一步,惊得众人以为他要劈掉刘封的脑袋。

  “关将军,关将军……”诸葛亮终于赶上来了,他见刘封颓唐躲闪,满座宾客如惊弓之鸟,遍地一派狼藉,便知自己毕竟是来晚了,懊恼得在心底骂了自己一句。

  他赶到关羽身边,因见关羽攥着刀,温言劝道:“关将军,有话好好说,何必动起刀兵,若不慎伤了公子,岂不悔哉。”他小心翼翼地探过手去,将关羽手中的刀轻轻拉了过来,心底的巨石方才落下。

  他扶着马背跳下,和颜悦色地对刘封说:“公子,关将军也是为你好,设宴挡路,惊扰百姓,虽为众乐乐之意,奈何有碍他人方便,欢宴何存?公子莫若移宴回府,也自能赏景,既不扰民,又得欢娱,岂非两全其美?”

  刘封瞧着诸葛亮温和的脸,虽听出诸葛亮句句是劝和的好话,却总觉得诸葛亮在装好人。荆州僚属私下说诸葛亮是抓不着的泥鳅,挑不出毛病,又不得罪人,任凭谁都会有三五仇雠,即便不生仇,也会因克犯口角留下嫌隙,偏诸葛亮没有私敌,便是这种不树敌,反让人觉得可怕。一个人太完美,完美到仇恨无缝可钻,那才是无懈可击的强大。

  刘封认定了关羽和诸葛亮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故意搅了他的好兴致,可这两个人,一个是刘备情谊深厚的义弟,一个是刘备视若心腹的谋臣,哪一个也惹不起,他只能打碎牙齿自己咽下,忍住这股子窝囊气。

  他装出恭顺的模样:“先生教诲得是,封知错了。”他吩咐僮仆把宴席上的器皿、坐席、肴馔等抬回府中,收拾完毕,还不忘记请诸葛亮和关羽入府叙话。

  诸葛亮推让道:“公子自乐,亮尚有公务需处置,改日当登门造访!”

  刘封其实巴不得诸葛亮推辞,有这两个丧门星在,别说是纵情欢愉,便是无所事事地闲话,也着实煞风景。

  诸葛亮因见刘封撤了步障,这才重又上马,和关羽离开去水军营垒。

  关羽那口恶气还没消散,恨恨道:“军师,你太纵容他,不该就这样算了,依得我,非要好好治他!”

  诸葛亮淡淡的:“罢了,毕竟是主公之子,何必逼得太狠。”

  关羽不屑一顾:“我就没认过他这侄儿,不是为大哥好看,我正眼也不会瞧刘封。我认的侄儿只有阿斗,和他刘封有何相干!”

  “关将军,”诸葛亮的语气变得异常凝重,“听亮一句劝,得饶人处且饶人,为当下计,也为将来计。”

  关羽愣住,他扭头看住诸葛亮,骤起的霰雪扫过眼前,一霎间迷蒙了他的视线。

  龙归大海,刘备借机回荆州

  几日的大雪后,地面积起了厚厚的一层,华栋屋宇一派粉妆玉砌,屋檐下掉着一条条亮晶晶的冰凌。

  刘备往窗外瞧去一眼,变小了的雪粒摇曳着随风蹁跹,昏暗的天空开了眼,漏出暖烘烘的阳光,尽管还下雪,但因天上放晴,竟生出了暖意。

  院子里的仆役忙忙碌碌,有的执帚扫雪,有的在门楣和柱子上裹红布。年关将近,家家户户都活泛起来,即便一冬寒冷,仍挡不住人们过年的热情。

  也不知荆州怎样了,每年的元旦,无论在哪里,无论有多窘困,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大筵僚属。去年元旦,虽尚在争夺荆州的战事中,他还是临时设了一筵,那天,他、关张赵、诸葛亮……许多新老僚属聚集一堂,觥筹交错间,满是喜庆,那一张张脸上都洋溢着兴奋而憧憬的笑容。

  因为赤壁大胜,曹操败走,荆州旧土空悬,正是他们挥戈扩土的大好时机,好事临近比好事到手更让人兴奋,那是一种追逐快乐的充实幸福。

  多少年了,刘备已经忘记了幸福的感觉,那仿佛是属于别人的一顶华贵的帽子,他只能在遥远的角落里欣赏着、羡慕着,并奢望着。直到某天,他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也可以戴上那顶帽子,不仅佩戴,还能拥有,并传至后代,还有什么比能拥有梦寐以求的东西更幸福呢。

  他是真的很想回荆州,犹如婴儿痴恋母抱。他一刻也等不得了,恨不能扑倒在荆州湿漉漉的土地上,呼吸着荆州潮冷的空气,唱楚歌吟楚辞爱楚女痴楚人,一辈子捧着脚下的一抔土,方才是极致的大快乐。

  可他现在被困在一座软玉温香的牢笼里,他成了身披华衣的金丝雀,享用着人间最奢华的美食美服,日日饮下醇美的甘露,心里却在渐渐干涸。

  自从他来东吴迎亲,数月之间,东吴为了招待他这个佳婿,用豪宅美食、奇珍异宝将他供养起来。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每宴皆有江东重臣或吴地英才伴酒,说不得的声色犬马、奢靡狂纵,可刘备心里明镜儿似的清楚,明里是东吴盛情款待,其实是他被东吴软禁了。

  人人皆以为他过惯了戎马征战的颠沛生活,乍有这等富贵荣华、赏心乐事从天而降,还不得纵情声色,把那些个英雄大业统统抛开?及时享乐方才是人生至理。

  可柔软的女人、甘冽的美酒,以及金玉之屋、鱼贯之仆,于刘备只如放在手边的一捧鲜花,他可能一度沉迷,却最终会弃之而去。他的心在天下广袤山河间,他梦寐中也忘不了自己从小便立下的豪志,他要乘羽葆盖车,以巡天下。

  和羽葆盖车相比,女人、美酒、金屋、僮仆皆如粉尘,把软玉温香放在男人的雄心里称量,总显得太单薄,太容易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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