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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烈:大秦帝国前传》 作者:金满

第49章

  鼓楼的报鼓声传进被暮色笼罩的咸阳宫,寝宫外殿内宦官手举挑杆,依次点亮了吊灯和灯树。嬴稷端坐于书案之前,正翻阅手中的一卷《商君书》。

  “大王,张禄已召至殿前……”景德小心地提醒。

  “嗯……”嬴稷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目光没有离开竹简。

  见大王似乎没有见此人的兴致,景德就没再说话,心想,求见大王的士子太多了,而且大都是迂腐的高谈阔论之辈,大王哪里一一见得过来,就让他在殿外候着吧。

  殿外透进的天色已是墨黑,景德又一次往嬴稷的漆盏中添入热水。嬴稷看书入神,似乎没有察觉,拿起漆盏凑到嘴边,猛然喷出一口滚烫的热茶。

  “奴婢该死!”景德惊惶间用袖子去擦拭洒在书案上的茶水,“没烫着大王吧?”

  “没事。”嬴稷舔舔嘴唇,示意景德退下。

  “大胆!敢闯寝宫!”殿外传来禁卫叱喝和铜剑出鞘之声。

  “张禄只闻秦国有太后、穰侯!未闻有一大王!”一人高声喊道。此人就是在殿外候见的假名“张禄”的范雎。

  “拿下!”郎中令的怒喝声传入。

  嬴稷用力掷下竹简,神情怒不可遏,“押他进来!”

  禁卫将范雎押至阶前,范雎犹在挣扎不休。

  嬴稷冷冷问道:“你就是张禄?”

  范雎昂首答道:“正是!”

  “你可知道我是谁?”

  “当今秦王!”

  “知道你还敢发此悖逆之言!”嬴稷一掌拍上书案,漆盏跳起翻倒。

  范雎似乎并不害怕,镇定回道:“张禄若无此犯上之言,大王焉肯见我?”

  “你以死求见寡人只为进言,若所进之言寡人听不入耳,你可知是何结果?”

  “张禄确信大王听完张禄所言,非但不会诛杀,还将重用于我!”

  张禄的狂傲让嬴稷心生几分好奇,便示意禁卫放开范雎,“寡人倒要听听,你有何巧辩能逃脱一死。”

  禁卫松手,范雎整整宽袍大袖,从容向嬴稷揖道:“张禄所言只能说给大王一人听。”

  “都退下。”禁卫和景德欲言,被嬴稷威严的目光一扫,低着头退了出去。

  范雎轻咳一声,侃侃说道:“秦东有崤函、洛水、河水之险,更兼南有武关,占尽天时地利,虽是武力强盛,却迟迟不能成就霸业。大王可知是为何?”

  “为何?”

  “缺乏人和。”

  “我秦国百官勤勉,百姓安居乐业,如何不和了?”

  “大王只看见了表面。当今秦国以穰侯为首,华阳、泾阳、高陵三君为辅的‘四贵’等谋臣不忠,加之兼并方略的错误,这就是秦国一直未能有所大成的原因。”

  “危言耸听!”嬴稷喝问道,“若说魏冉贪恋权势钱财,寡人倒还能听进几分;你说魏冉不忠,有何依据?”

  “敢问大王,秦国是否还在攻齐?”

  “攻齐关魏冉不忠何事?”

  “此次秦国越韩、魏而攻下齐之刚、寿,谁人获利?”

  “当然是秦国获利。”

  “非也!刚、寿远离秦国本土,而与穰侯封地陶邑接壤。秦军劳师动众攻下的土地没有扩大秦国版图,只扩大了穰侯封地。大王以为是何人获利?”

  “陶邑难道不是我秦国之土?”

  “大王又错了。穰侯此举并非为扩大其封地这么简单,其目的是为使陶邑成万乘之国,而后率以朝周天子,再图五霸之事!”

  “你可知你此言是在告当今秦相谋反大罪?”嬴稷面色凝重起来。如若范雎所言属实,若不及早抑制住魏冉,对秦国将是一场大乱。

  “大王只需拿下客卿灶拷问便知。”

  “景德!”嬴稷高喊一声,景德躬身进来。

  “客卿灶是否已回到咸阳?”

  “回大王,客卿灶为催取军需,前日已回到咸阳。”

  “你速去廷尉府,传寡人王命,不要惊动旁人,拿下客卿灶,连夜严刑审问!一旦招供,马上回报寡人!”

  “诺。”景德异样地看一眼范雎,疾步退出寝宫。

  “先生请坐。”嬴稷起身一揖,面色已是恭敬起来。

  范雎与嬴稷隔案对坐,又接着说道:“昔日齐用田文‘远攻近交’之略,长途伐楚,虽是大胜,却肥于韩、魏;而今秦国不顾路远地隔,出兵伐齐,少出师则不足以伤齐,多出师则害于秦,平白消耗了实力。就算是辟地千里,也不免为他人做嫁衣,秦国却尺寸无所得,无济于兼并诸侯。”

  “采用何方略方可兼并诸侯?请先生教我。”

  “赵武灵王在世之时独灭中山,功成名立而利附,赵国战胜而益强。大王应用‘远交近攻’之方略,逐步蚕食天下各国。如此攻占的土地,得寸则王之寸,得尺则王之尺,又何会肥于他人。”

  “远交近攻……”嬴稷沉吟片刻,眼睛逐渐亮起,“先生的‘远交近攻’之大略,可如何分步实施?”嬴稷不觉间身体前倾。

  范雎笑问:“大王可还要诛杀张禄?”

  嬴稷避席,向范雎恭敬一揖:“方才寡人无礼至极,有眼不识高人奇士,还请先生见谅。”

  范雎亦离席,郑重向嬴稷行以君臣大礼,“大王圣明果敢、礼贤下士,得此英主,夫复何求!张禄愿以苟残之身,报以秦国万世伟业!”

  “先生请起!”嬴稷扶起范雎叹道,“上天何等眷顾我秦国,自百里奚、商鞅之后,又为秦国送上此等大才。先生请坐,寡人要与先生秉烛夜谈!”

  嬴稷拉着范雎坐回席上,范雎接着之前嬴稷所问回道:“大王可先与邻国韩、魏结好,挟此以使赵、楚屈服,进而慑服远方的齐国。待齐国依附于秦,大王便可放手兼并与秦接壤的魏、韩土地。如此分步实施‘远交近攻’之略。”

  “先生此计妙矣!”嬴稷倏地站了起来,紧盯着范雎问道,“以先生高见,魏、韩两国,寡人应先取哪国?”

  “韩!”

  “为何?”

  “秦、韩接壤之地,相错如绣。秦之有韩,譬如木之有蠹,人之有心腹之病!”

  “善!”嬴稷不禁拊掌赞叹——率先攻韩与他所想不谋而合。

  范雎又说道:“大王兼并邻国土地之时,毋独攻其地,可同时攻其人也!”

  “何谓攻其人?”

  “即以离间之计从内部分化、瓦解敌国……”

  二人的剪影映在窗棂之上,滴漏飞快流转,寝宫的烛火一夜未熄。

  此次嬴稷与范雎的彻夜长谈,将秦国之前“连横”之战略具体化,为秦国之后的兼并天下制定了以军事和伐交相配合的综合战略。至此,嬴稷麾下武有项离、文有范雎,秦国一统天下的步伐已不可阻挡。

  长庚星在曙色渐露之际亮起。一夜未眠的景德匆匆穿过咸阳宫的甬道,洒水扫地的宦官一路向景德躬身行礼,景德没有心情答理他们,一份染血的供状在手中紧紧攥着。

  景德进到寝殿,看见大王与那个叫张禄的士子依然在聚精会神地交谈,似乎没有察觉到他已走至身边。

  “大王……”

  “哦,到早膳时辰了?”嬴稷笑道,“还真有些饿了,先生与寡人用完膳食再接着讲!”

  景德附到嬴稷耳边,轻声低语了几句。

  嬴稷的面色霎时变冷,想了一会儿对范雎说道:“寡人有紧急国事要断,先生不必回驿馆了,就在宫中住下,寡人也好随时向先生求教。”

  范雎微微颔首,含笑不语。

  嬴稷自寝宫出来,疾步向勤政殿走去,一边翻阅着手中的供状。身侧是一路小跑跟随的景德。

  “确定不是屈打成招?”

  “打是打得惨了点儿。”景德对昨夜的酷刑心有余悸,“但他拿出了与穰侯往来相商的信函,证据确凿呀……”景德无奈地摇摇头,跟着嬴稷走进了勤政殿。

  “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欲壑难填!枉费寡人这些年对他的一片苦心!”嬴稷一下把书案上的一堆竹简扫落在地,景德慌忙满地捡拾。

  嬴稷指着景德喝道:“你速去传他入宫觐见!”

  “大王……”景德怀抱一堆竹简面有难色。

  “快去!”嬴稷一声暴喝,景德手一抖,怀中竹简又落回地上。

  嬴稷:“等等……”

  小跑至门口的景德又站住。

  “不用去了……此事不许对任何人说起。”

  “就是给奴婢吃了豹胆,奴婢也不敢呀。”

  嬴稷仰面思虑片刻,说道:“备车,去甘泉宫!”

  密室内光线昏暗,宣太后面对着墙上一幅《老子骑牛图》一动不动地跪坐,铜兽炉中的香升腾起袅袅青烟。自诱杀义渠王和扑杀两位小公子后,宣太后似乎一夜之间就苍老了,曾经的满头黑发和美艳面容突然就离她而去。

  “母后……”嬴稷看着宣太后的背影嗫嚅道,“儿臣该如何办?”

  宣太后像尊泥雕般没有回应,嬴稷不敢再问,只是石头般恭立着。

  不知过了多久,宣太后缓缓一声长叹,“大王……”

  “儿臣在。”

  “我有一事要求大王。”

  “母后请说,儿臣能做到的一定照办。”

  “留魏冉一条性命,他也老了……就让他老死在封地吧……”

  “可是……”

  宣太后打断了嬴稷,“不论他如今做了什么,他曾对大王有拥立之恩,对秦国有扩土之功。大王应让天下人看到,当今秦王是有情有义之人……”

  嬴稷沉默了片刻,说道:“儿臣谨记母后所言。但而今魏冉势力在朝中盘根错节,又有华阳君、泾阳君、高陵君等重臣襄助,儿臣突然夺其官爵,恐会生乱。”

  又是片刻的沉默,宣太后没有回头,“大王先回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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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烈:大秦帝国前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