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江采萍，零落尘泥香如故(2)

　　而且，杨贵妃拥有梅妃最缺乏的优势，那就是她不是孤军奋斗，外有堂兄杨国忠狼狈为奸，内有姐妹韩、虢两位夫人，共同媚惑。再看梅妃，孤孤单单，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正是那墙角之梅，临寒独绽的凄惶写照。

　　可见，无论从外表还是神韵，此时此刻，梅花都要输却牡丹许多。

　　梅妃深刻清楚自己的处境，因此杨贵妃一入宫，她就油然而生出敌意，誓不与杨家姐妹共存共生。

　　杨贵妃呢，更不是个善茬，未入宫已知玄宗特宠梅妃，便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宠爱夺过来，在龙床上击败梅妃，让她一蹶不振，孤老终生。

　　因此，杨贵妃初入宫的月把日子，后宫内剑拔弩张的氛围十分凝重，数万佳丽都嗅到了拼个你死我活的斗争意味。她们做好了准备，好久没这么开心了，倒要看看到底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刚开始的时候，碍于玄宗的面子，梅妃与杨玉环各自收敛，不敢撕破脸皮。后来不行了，彼此谁也瞧不上谁。杨贵妃具有后发优势，不把梅妃看在眼中，常常嗤之以鼻，极尽讥讽嘲笑之能事；梅妃呢，虽处于下风，但天生孤傲，清高自许，更是把杨贵妃视若土芥，连嗤之以鼻的功夫都不舍得。

　　玄宗知道她们闹情绪，心想着闹一段也就罢了，因此心中不以为意，虽然新宠杨贵妃，但对梅妃的宠爱丝毫没减。而且把杨贵妃与梅妃比作娥皇、女英，把自己比作舜，希望借此平息她们之间的醋海风波。

　　可无济于事。梅妃与杨贵妃心中怀恨，不如路人。

　　杨贵妃为人猜忌而广智慧，又有老哥出谋划策；梅妃性格柔韧缓慢，又不曾有帮手助理。因此两相明争暗斗，胜负可立判。

　　不久，在杨贵妃的媚态谗言之下，玄宗忘却往昔与梅妃的恩爱之情，忘却梅妃曾是一个多么不可挑剔的人物，狠心将梅妃贬到上阳东宫。

　　其实，那也是玄宗一时冲动之举，事后反思，他也后悔了。

　　有一天，玄宗夜宿翠华西阁，秋风凄凉，想起梅妃来，不禁老泪纵横，自言自语道：“朕的梅妃啊，你在上阳宫中还好么？都怪朕一时糊涂，听信了贵妃谗言，将你贬走。此刻相思刻骨，又倩谁传递呢！”

　　最后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于是招来小黄门，让他吹灭蜡烛，手持当初与梅妃游戏时的一个小信物--戏马，前往上阳东宫。

　　这个时候，真是一分一秒皆如三秋，更漏点点，让人急不可耐。等了好久，终于看到小黄门引领一乘花轿进来，来至阁前，轻启轿帘，梅妃面带着点点愁容，丝丝怨意，缓步出来。梅妃见到玄宗，早已是泣不成声，一下扑倒玄宗怀里。

　　玄宗也呜咽不止，颤抖着双手，紧紧抱住梅妃，不住地说：“爱妃，你受委屈了，你受委屈了！”梅妃说了一声“陛下”，便泪如雨下，再也说不出话来。

　　过些时候，玄宗与梅妃俱都平静下来。此时此刻，千言万语毫无用处，抱怨解恨也失去意义，惟有抓紧时间，倾诉别后的思念，往昔的欢爱，才对得起这珍贵如金的时光。两人抚今追昔，悲不自胜。

　　可惜，好景不长。早有杨贵妃的耳目，将玄宗趁夜召幸梅妃的消息告知杨贵妃。杨贵妃得知后，醋意大发，连妆也顾不得补一补，忙带上侍从怒冲冲朝翠华西阁而来。

　　侍御发觉，吃惊匪浅，慌忙入内禀告玄宗。玄宗偌大帝王，九五之尊，面对如此醋妇，也是无计可施，慌张无措。情急之下，让梅妃先躲到帷幕的夹层当中。梅妃刚藏好，杨贵妃就闯了进来，来个招呼也不打，劈头盖脸就问：“梅精安在？”

　　玄宗支支吾吾地说：“梅妃在上阳东宫，怎么会到翠华西阁来？”杨贵妃冷笑了一声：“果真是这样么？好，那就请陛下宣召，让梅妃与臣妾一起到华清池沐浴。”玄宗听了，故作嗔怒：“岂有此理。梅妃已是被打入冷宫的人，怎么能跟你一起去骊山洗澡呢！”

　　杨贵妃坚持召见梅妃，玄宗心中有鬼，顾左右而言他。最后，杨贵妃怒气难遏，指着地上狼藉的果核与梅妃的小鞋子，怒说：“陛下今夜与何人饮宴，这双小鞋子又是谁的？这眼看着就要黎明了，陛下虽然沉醉，怎能不视早朝？不如陛下先去临朝，臣妾在这里侍候陛下归来！”

　　玄宗岂肯上套，忙耍无赖，往床上一躺，用被子将自己蒙住，连连说：“今天有疾，不能临朝！”杨贵妃一看，更加愤怒，可是玄宗毕竟是皇帝，闹也闹了，也要适可而止。因此，醋意虽然难消，也不敢再做纠缠，拂袖而去了。

　　杨贵妃离去，玄宗再觅梅妃所在，早被多事的黄门送归上阳宫中。玄宗盛怒不已，当即命人斩杀这个不知进退的黄门。而后，又命人将小鞋子连同无数珍宝送到梅妃宫里，以慰其情。

　　梅妃接受赏赐，寻问使者：“陛下是不是太讨厌我了？”使者倒是说了句老实话：“陛下并不是讨厌娘娘，而是害怕贵妃娘娘动怒发火。”梅妃冷笑道：“害怕因我而惹那个肥婆动怒，故而疏远我，这跟讨厌我有什么两样？”从此老大不悦。

　　自此之后，玄宗果然害怕杨贵妃动怒，刻意疏远梅妃，自图安宁。梅妃倒慌了，派人送给大宦官高力士千金，让他帮忙物色一个善写辞赋的大家，也想学汉武帝陈阿娇花费千金请司马相如作《长门赋》，希望能藉此使玄宗回心转意。

　　此时，高力士被玄宗指派，专门服侍杨贵妃，况且畏惧杨家煊赫之势，绝不肯帮忙，推托说：“没人会写这样的辞赋！”

　　梅妃大为伤心。后来一经沉思，便想通了，别人不愿写，自己来写。于是，追忆往昔，痛陈现况，伤情婉转，哀怨绵绵，写了一篇《楼东赋》，如下：

　　“玉鉴尘生，凤奁香殄。懒蝉鬓之巧梳，闲缕衣之轻练。苦寂寞于蕙宫，但疑思乎兰殿。信摽落之梅花，隔长门而不见。况乃花心扬恨，柳眼弄愁，暖风习习，春鸟啾啾；楼上黄昏兮，听风吹而回首；碧云日暮兮，对素月而凝眸。温泉不到，忆拾翠之旧游；长门深闭，嗟青鸾之信修。

　　忆昔太液清波，水光荡浮，笙歌赏燕，陪从宸旒。奏舞鸾之妙曲，乘画鹢之仙舟。君情缱绻，深叙绸缪。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无休。奈何嫉色庸庸，妒气冲冲，夺我之爱幸，斥我乎幽宫。思旧欢之莫得，想梦著乎朦胧。度花朝与月夕，羞懒对乎春风。欲相如之奏赋，奈世才之不工。属愁吟之未尽，已响动乎疏钟，空长叹而掩袂，踌躇步于楼东。”

　　信摽落之梅花，隔长门而不见。一语道破梅妃的凄凉处境。其辞哀哀，其情愁绝。思想往事，不免温情流露。伤感今朝，又只能涕泪横飞。梅妃此时心中的愁苦，可想而知。

　　这篇如泣如诉的《楼东赋》不翼而走，传到杨贵妃耳中。杨贵妃既妒且恨，大骂不止：“什么下贱货色！上阳东宫已是便宜你了。还自不甘心，学人家作《长门赋》，你有那样的能耐么？我看你有今没明，折腾不了几时了！”

　　杨贵妃怀着怨怒，找到玄宗，进谗言道：“下贱可恨的梅妃，无故作些没格调的辞赋，其中暗语频频，宣讲怨情，指斥皇帝不公，辱骂臣妾无德，如此心怀叵测之徒，恳请吾皇宣诏赐死！”

　　玄宗默然。

　　如此，杨贵妃常常进谗，企图加害梅妃。可玄宗虽说疏远了梅妃，但心中犹存爱意，无论如何也不肯听信杨贵妃的谗言。冷落已经是很严厉的惩罚了，怎么可能置其于死地，这份狠心，玄宗无论如何也下不来。

　　但以梅妃的性格，冷落也不堪忍受。她日夜愁思自己的处境，总是以泪洗面。有一次，驿使进京，快马如飞，马背上驮着新鲜的贡品。梅妃偶然忆起，玄宗因为自己喜爱梅花，特意传召江南使者飞马传梅，那是多么的宠幸！

　　梅妃陷入深深的回忆中，出神地询问左右：“这是江南来的梅使么？”左右以实相告：“妃子错了，这是岭南来的荔枝使者，专为贵妃娘娘呈送新鲜荔枝的。”梅妃怅然若失，鼻翼忽闪，泪水扑簌簌落下。

　　记得京剧《梅妃》中有一段独白，唱道：“别院中起笙歌因风送听，递一阵笑语声到耳分明。我只索坐幽亭梅花伴影，看林烟和初月又作黄昏。惨凄凄闻堕叶空廊自警，他那厢还只管弄笛吹笙。初不信水东流君王他薄幸，到今朝才只道别处里恩新。”

　　新得宠的在欢笑畅饮，笙歌袅袅；失宠的旧人却独坐梅影，凄惨自警。两相对比，好不教人伤感落泪。

　　从此，梅妃心如死灰，对那个负心的皇帝，彻底断绝了希望。

　　时光似水，匆匆之间青丝白发，更何况深宫寂寂，有谁能不憔悴呢？

　　梅妃忍受着孤独，自守着那份清高傲骨，品尝生活的点滴辛酸。说起玄宗薄幸，一点也不冤枉他，但说他无情无义，确实有些过分。

　　天宝年间，玄宗在花萼楼接见外国使节，有大食使者进献两斛珍珠，皆是奇珍异宝。玄宗非常高兴，当即命黄门送一斛珍珠到上阳东宫，送给梅妃，以寄相思之情。

　　梅妃此时已心灰意懒，坚辞不受，并写诗以绝恩情，让御使带回去交给玄宗。诗曰：

　　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湿红绡。

　　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玄宗看后，默然无语，怅然不乐。心想，梅妃啊，你要是不这么清高孤傲，或许情况大有改观。可是，我们代梅妃反问一句，如果不是这份清高孤傲，梅妃还成其梅妃么？正是这份情高孤傲，才撑起梅妃完整独立之人格，高洁耐寒之情操。

　　玄宗虽然心中不乐，可十分欣赏梅妃这首诗作，让人专门谱曲，度以新声，号曰《一斛珠》，这也是《一斛珠》曲牌之始。

　　关于梅妃的结局，有其幸也有其不幸。言其幸，她没有死在杨贵妃的阴谋中；言其不幸，她惨死于安史之乱的战火。

　　由此而论，无论时间还是程度，宠爱都超过梅妃的杨贵妃，一点也没显示出应有的运气。杨贵妃同样死于战乱，而且杀死她的凶手正是宠爱她无以复加的玄宗皇帝。这也是杨贵妃不如梅妃之处。

　　梅妃死后，葬于温泉池东梅树下，虽遭横死，却也死得其所。她生死皆与梅花梅树相伴，自得其精神操守，可谓人生大幸。

　　玄宗回到长安以后，多次派人寻找梅妃下落而不得，日夜痛苦思念，精选画师描画梅妃写真之像，挂于寝宫墙壁之上。玄宗垂泪相对，寡然无语。悲情难抑，题写其额道：

　　忆昔娇妃在紫宸，铅华不御得天真。

　　霜绡虽似当时态，争奈娇波不顾人。

　　自此，常可以看到一个孤独的老头，独坐在梅妃画像之下，神情凄惨，泪如雨落。

　　先哲曾言道，没有哭过长夜的，不足语人生。现在，玄宗痛失权柄，又失其所爱，痛哭何止一个长夜，大概可以语人生了。

　　人生啊，变幻莫测，宠辱难料，死生未卜，谁知道自己的归宿在哪呢？为之一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