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小说 > 《红顶商人胡雪岩》在线阅读 > 正文 红顶商人(7-2)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红顶商人胡雪岩》 作者:高阳

红顶商人(7-2)

    就在这时候,雪岩已经赶到;同来的还有萧家骥。胡雪岩跟怡情老二熟识,与阿金却是初见,不过此时亦无暇细问,同时因为有生客在,要格外镇静,免得“家丑”外扬,所以只点点头,平静地问:“你们两位怎么也来了?”“我们是碰上的。”七姑奶奶答说,“有话到里面去说。”
    进入客厅,她方为胡雪岩引见阿金。话要说到紧要地方了,却不宜让素香与阿祥听到;所以她要求跟胡雪岩单独谈话。
    “阿巧姐去的地方,我知道,在法华镇,一座尼姑庵里,事不宜迟,现在就要去寻她。我看,”七姑奶奶踌躇着说,“只好我跟阿金姐两个人去;你不宜跟她见面。”胡雪岩大惑不解,“到底怎么回事?”他问:“何以你又知道她的行踪?那位阿金姐,又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没有办法细说。小爷叔,你只安排我们到法华好了。”
    “法华一带都是安庆来的淮军。还不知道好走不好走呢!”“不要紧!”萧家骥说,“我去一趟好了。”
    “好极!你去最好。”七姑奶奶很高兴地说;因为萧家骥跟淮军首领很熟,此去必定有许多方便。
    “七姐,我想我还是应该去。”胡雪岩说,“不见面不要紧,至少让她知道我不是不关心她。你看呢?”
    “我是怕你们见了面吵起来,弄得局面很不好收场。既然小爷叔这么说,去了也不要紧。”
    到得法华镇,已经黄昏。萧家骥去找淮军大将程家启部下的一个营官,姓朱;人很爽朗热心,问明来意,请他们吃了一顿饭,然后命手下一个把总将地保老胡找了来,说知究竟。
    “好的,好的!我来领路。”老胡说道:“请三位跟我来。”于是迎着月色,往东面去;走不多远,折进一条巷子,巷底有处人家,一带粉墙,墙内花木繁盛,新月微光,影影绰绰;薰风过处,传来一阵浓郁的“夜来香”的香味,每个人都觉得精神一振,而一颗心却无缘无故地飘荡不定,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胀满的感觉。
    这份感觉以萧家骥为尤甚,不由得便问:“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地保答道:“就是白衣庵。晚上来,要走边门。”
    边门是一道厚实的木板门,举手可及的上方,有个不为人所注意的扁圆形铁环;地保一伸手拉了两下,只听“克啷、克啷”的响声。不久,听得脚步声、然后门开一线,有人问道:“哪位?”
    “小音,是我!”
    “噢!”门内小音问道:“老胡,这辰光来做啥?”“你有没有看见客人?”地保指着后面的人说,“你跟了尘师父去说,是我带来的人。”
    门“呀”地一声开了。灯光照处,小音是个俗家打扮的垂发女郎;等客人都进了门,将门关上;然后一言不发地往前走,穿过一条花径,越过两条走廊,到了一处禅房,看样子是待客之处;她停了下去,看着地保老胡。
    老胡略有些踌躇,“总爷!”他哈腰问:“是不是我陪着你老在这里坐一坐?”
    这何消说得?那把总自然照办。于是老胡跟小音悄悄说了几句;然后示意胡雪岩跟着小音走。
    穿过禅房,便是一个大院子:绕向西边的回廊,但见人影、花影一齐映在雪白的粉墙上;还有一头猫的影子,弓起背,正在东面屋脊上“叫春”。萧家骥用手肘轻轻将胡雪岩撞了一下,同时口中在念:“‘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胡雪岩也看出这白衣庵大有蹊跷。但萧家骥的行径,近乎佻亻达;不是礼佛之道,便咳嗽一声,示意他检点。
    于是默默地随着小音进入另一座院落,一庭树木,三楹精舍,檀香花香,交杂飘送;萧家骥不由得失声赞道:“好雅致的地方!”
    “请里面坐。”小音揭开门帘肃客,“我去请了尘师父来。”说完,她又管自己走了。
    两个人进屋一看,屋中上首供着一座白瓷观音;东面是一排本色的桧木几椅;西面一张极大的木榻,上铺蜀锦棉垫。瓶花吐艳、炉香袅袅,配着一张古琴,布置得精雅非凡;但这一切,都不及悬在木榻上方的一张横披,更使得萧家骥注目。
    “胡先生!”萧家骥显得有些兴奋,“你看!”横披上是三首诗;胡雪岩总算念得断句:闲叩禅关访素娥,醮坛药院覆松萝,一庭桂子迎人落,满壁图书献佛多;作赋我应惭宋玉,拈花卿合伴维摩。尘心到此都消尽,细味前缘总是魔!
    旧传奔月数嫦娥,今叩云房锁丝萝,才调玄机应不让,风怀孙绰扇区我;谁参半分优婆塞?待悟三乘阿笈摩。何日伊蒲同设馔,清凉世界遣诗魔。
    群花榜上笑良多,梓里云房此日过。君自怜才留好然,我曾击节听高歌;清阴远托伽山竹,冶艳低牵茅屋萝。点缀秋光篱下菊,尽将游思付禅魔。
    胡雪岩在文墨这方面,还不及萧家骥,不知道宋玉、孙绰是何许人?也不知道玄机是指的唐朝女道士鱼玄机。佛经上的那些出典是莫名其妙。但诗句中的语气不似对戒律森严的女僧,却是看得出来的。因而愕然相问:“这是啥名堂?”“你看着好了。”萧家骥轻声答道:“这位了尘师父,不是嘉兴人就是昆山;不然就是震泽、盛泽。”
    昆山的尼姑有何异处,胡雪岩不知道;但嘉兴的尼庵是亲自领教过的。震泽和盛泽的风俗,他在吴江同里的时候,也听人说过,这两处地方,盛产丝绸,地方富庶,风俗奢靡。盛泽讲究在尼姑庵宴客,一桌素筵,比燕菜席还要贵;据说是用肥鸡与上好的火腿熬汁调味,所以鲜美绝伦。震泽尼姑庵的烹调,亦是有名的,荤素并行,不逊于无锡的船菜。当然,佳肴以外,还有可餐的秀色。
    这样回忆着,再又从初见老胡,说夜访白庆庵“没有啥不便”想起,一直到眼前的情景,觉得无一处不是证实了萧家骥的看法,因而好奇大起,渴望着看一看了尘是什么样子?萧家骥反显得比他沉着,“胡先生,”他说,“只怕弄错了!阿巧姐不会在这里。”
    “何以见得?”
    “这里,哪是祝发修行的地方?”
    胡雪岩正待答话,一眼瞥见玻璃窗外,一盏白纱灯笼冉冉而来,便住口不言,同时起身等候;门帘启处,先见小音,次见了尘一若非预知,不会相信所见的是个出家人。
    她当然也不是纯俗家打扮,不曾“三绺梳头,两截穿衣”发长齐肩,穿的是一件圆领长袍;说它是僧袍固然可以,但僧袍不会用那种闪闪生光的玄色软缎来做,更不会窄腰小袖,裁剪得那么称体。
    看到脸上,更不象出家人,虽未敷粉,却曾施朱;她的皮肤本来就白,亦无须敷粉。特别是那双眼睛,初看是剪水双瞳,再看才知别蕴春情。
    是这样的人物,便不宜过于持重拘谨,胡雪岩笑嘻嘻地双掌合十,打个问讯:“可是了尘师太?”
    “我是了尘。施主尊姓?”
    “我姑胡。这位姓萧。”
    于是了尘——行礼,请“施主”落座;她自己盘腿坐在水榻上相陪,动问来意。
    “原是来见当家老师太的;听地保老胡说,宝庵其实是由了尘师太当家。有点小事打听,请我这位萧老弟说吧!”萧家骥点点头,不谈来意却先问道:“听了尘师太的口音是震泽?”
    了尘脸上一红:“是的。”
    “这三首诗,”萧家骥向她上方一指,“好得很!”“也是三位施主,一时雅兴;疯言疯语的,无奈他何!”说着,了尘微微笑了,“萧施主在震泽住过?”
    “是的。住过一年多;那时还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意思是现在都懂了?”
    这样率直反问,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萧家骥自非弱者,不会艰于应付,从容自若地答道:“也还不十分懂,改日再来领教。今天有件事,要请了尘师太务必帮个忙。”“言重!请吩咐,只怕帮不了什么忙。”
    “只要肯帮忙,只是一句话的事”。萧家骥问道:“白衣庵今天可有一位堂客;是来求当家老师太收容的。这位堂客是闹家务一时想不开,或许她跟当家师太说过,为她瞒一瞒行迹。倘或如此,她就害了白衣庵了!”
    了尘颜色一变,是受惊的神气;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终于点点头说:“有的。可就是这位胡施主的宝眷?”
    果然在这里,一旦证实了全力所追求的消息,反倒不知所措。萧家骤与胡雪岩对望着、沉默着;交换的眼色中,提出了同样的疑问:阿巧姐投身在这白衣庵中,到底是为了什么?
    若说为了修行,诚如萧家骥所说:“这里,哪是祝发修行的地方?”倘使不是为了修行,那末非杨即墨,阿巧姐便是另一个了尘。这一层不先弄明白,不能有所决定;这一层要弄明白,却又不知如何着手。
    终于是胡雪岩作了一个决定:“了尘师太,我请这位萧老弟先跟敝眷见一面。不知道行不行?”
    “有什么不行?这样最好。不过,我得先问一问她。”由于了尘赞成萧家骥跟阿巧姐见面,因而可以猜想得到,所谓“问一问她”,其实是劝一劝她。反正只要了尘肯帮忙,一定能够见得着面,胡雪岩和萧家骥就都无话说,愿意静等。等了尘一走,萧家骥问道:“胡先生,见了阿巧姐,我怎么说?”
    “我只奇怪,”胡雪岩答非所问:“这里是怎样一处地方,莫非那个什么阿金一点都不晓得?”
    “现在没有功夫去追究这个疑问。胡先生,你只说我见了阿巧姐该怎么样?”
    “什么都不必说,只问问她,到底作何打算?问清楚了,回去跟你师娘商量。”
    跟阿巧姐见面的地方,是当家老师太养静的那座院子;陈设比不上了尘的屋子,但亦比其他的尼姑庵来得精致,见得白衣庵相当富庶,如果不是有大笔不动产,可以按期坐收租息,便是有丰富的香金收入。
    阿巧姐容颜憔悴,见了萧家骥眼圈都红了;招呼过后,她开门见山地问:“阿巧姐,你怎么想了想,跑到这地方来了?”“我老早想来了。做人无味,修修来世。”
    这是说,她的本意是要出家;萧家骤便问:“这里你以前来过没有?”
    “没有。”
    怕隔墙有耳,萧家骥话不能明说;想了一下,记起胡雪岩的疑问,随即问道:“阿金呢?她来过没有?”这意思是问,阿金如果来过,当然知道这里的情形,莫非不曾跟你说过?”阿巧姐摇摇头:“也没有。”
    “那就难怪了!”
    话只能说这一句;而阿巧姐似乎是了解的,幽幽地叹了口无声的气,仿佛也是有好些话无法畅所欲言似的。
    “现在怎么样呢?”萧家骥问道:“你总有个打算。”“我——,”阿巧姐说,“我先住在这里。慢慢打算。”
    “也好。”萧家骥说,“明天,我师娘会来看你。”
    “不要!”阿巧姐断然决然地说:“请她不要来。”
    这很奇怪!能见一个象自己这样渊源不深的男客,倒不愿见和向交好的七姑奶奶,而且语气决绝,其中必有缘故。
    他的思路很快,想得既宽且深;所以在这些地方,格外谨慎,想了一下说:“阿巧且,我晓得你跟我师娘、感情一向很好;你这话,我回去是不是照实说?”
    “为什么不能照实说?”
    “那末,我师娘问我:为啥她不要我去?我怎么答复她?”问到这话,阿巧姐脸上出现了一种怨恨的表情;“我俗家的亲戚朋友都断了!”她说,“所以不要她来看我;来了我也不见。”
    语气越发决绝,加上她那种脸色,竟似跟七姑奶奶有不解之仇。萧家骥大为惊骇;可是说话却更谨慎了。“阿巧姐,”他旁敲侧击地探索真相:“我不也俗家人吗?”
    这一问算是捉住她话中一个无法辩解的漏洞。她脸上阴晴不定地好半天,终于有了答复:“萧少爷,说实话,我是怕你师娘。她手段厉害;我弄不过她。再说句实话,做人无味,教人灰心,也就是为了这一点;自以为是心换心的好朋友,哪知道两面三刀,帮着别人来算计我。真正心都凉透了!萧少爷,这话你一定奇怪,一定不相信;行过,你也要想想,我三十多岁的人,各种各样的世面也见识过,总还不致于连人好人坏都看不出,无缘无故冤枉你师娘。你师娘啊,真正是——。”她摇摇头,不肯再说下去。
    这番话,在萧家骥简直是震动了!他实在不明白,也不能接受她对七姑奶奶这样严酷的批评,楞了好一会才说:“阿巧姐到底为了啥?我实在想不通!请你说给我听听看。如果是师娘不对,我们做晚辈的,当然不敢说什么;不过肚子里的是非是有的。”
    “如果,萧少爷,你肯当着菩萨起誓,什么话只摆在肚子里;我就说给你听。”
    “你是说,你的话不能告诉我师父,师娘?”
    “对了。”
    “好!我起誓:如果阿巧姐对我说的话,我告诉了我师父师娘,叫我天打雷劈。”
    阿巧姐点头表示满意;然后说道:“你师娘真叫‘又做师娘又做鬼’——。”
    用这句苟刻的批评开头,阿巧且将七姑奶奶几次劝她的话“夹叙夹议”地从头细诉,照她的看法,完全是七姑奶奶有意要拆散她跟胡雪岩的姻缘,七姑奶奶劝她委屈,入门见礼正正式式做胡家的偏房,看似好意,其实是虚情,因为明知也决不愿这么做,就尽不妨这么说,好逼得不能不下堂求去。
    对胡雪岩,七姑奶奶在她面前一再说他“滑头”,“没常性,见一个爱一个”;听来是骂胡雪岩而其实是帮他。“萧少爷你想,你这位师娘开口‘小爷叔’,闭口“小爷叔”,敬得他来象菩萨。就算他真的‘滑头’、‘没常性’,又怎好去说他?”阿巧姐说到这里很激动了,’我先倒也当她生来爽直,真的是为我抱不平,所以有啥说啥。后来越想越不对,前前后后,想了又想,才晓得她的意思,无非说胡某人怎么样不是人,犯不着再跟他而已!”
    听她对七姑奶奶的指责,实在不无道理。但越觉得她有道理,越觉得心里难过;因为萧家骥对他的这位师娘,有如幼弟之于长姐,既敬且爱。多少年来存在心目中的一个伉爽、正直、热心、慷慨的完美印象,此时似乎发现了裂良,怎不教人痛心?
    因此,他竟没有一句话说。这一方面是感到对阿巧姐安慰,或为七姑奶奶辩护都不甚合适;另一方面也实在是沮丧得什么话都懒得说了。
    一见萧家骥的脸色,胡雪岩吓一大跳;他倒象害了一场病似的。何以跟阿巧姐见了一次,有这样的似乎受了极大刺激的神情?令人惊疑莫释,而又苦于不便深问;只问得一句:“见过面了?”
    “见过了。我们谢谢了尘师太,告辞吧!”
    了尘又变得很沉着了,她也不提阿巧姐,只殷勤地请胡雪岩与萧家骥再来“随喜”。居姑庵中何以请男施主来随喜?这话听来便令人有异样之感;只是无暇去分辨她的言外之意。不过,胡雪岩对人情应酬上的过节,一向不会忽略,想到有件事该做,随即说了出来:“请问,缘簿在哪里?”“不必客气了!”
    胡雪岩已经发现,黄色封面的缘簿,就挂在墙壁上,便随手摘下,文给萧家骥说:“请你写一写,写一百两银子。”“太多了!”了尘接口说道:’如果说是为了宝眷住在我们这里,要写这么多,那也用不着!出家人受十方供养,也供养十方;不必胡施主费心。”
    “那是两回事。”萧家骥越出他的范围,代为回答:“各人尽各人的心意。”
    接着,萧家骥便用现成的笔砚,写了缘簿;胡雪岩取一张一百两的银两,夹在缘簿中一起放在桌上,随即告辞出庵。
    回营谢过朱管带,仍旧由原来护送的人送回上海。一路奔驰,无暇交谈,到了闹区,萧家骥才勒住马说道:“胡先生,到你府上去细谈。”
    于是遣走了那名马弁,一起到胡雪岩与阿巧姐双栖之处。粉奁犹香,明镜如昨;但却别有一股凄凉的意味;胡雪岩换了一个地方,在他书房中闭门深浅。
    听萧家骥转述了阿巧姐的愤慨之词,胡雪岩才知道他为何有那样的痛苦的神态。当然,在胡雪岩也很难过;自他认识七姑奶奶以来,从未听见有人对她有这样严苛的批评,如今为了自己,使她在阿巧姐口中落了个阴险小人的名声,想想实在对不起七姑奶奶。
    “胡先生,”萧家骥将一路上不断在想的一句话,问了出来:“我师娘是不是真的象阿巧姐所说的那样,是有意耍手段?”
    “是的。”胡雪岩点点头,“这是她过于热心之故。阿巧姐的话,大致都对;只有一点她弄错了。你师娘这样做,实实在在是为她打算。”
    接着胡雪岩便为七姑奶奶解释,她是真正替阿巧姐的终身打算,既然不愿做偏房,不如分手,择人而事。他虽不知道七姑奶奶有意为阿巧姐与张郎中撮合,但他相信,以七姑奶奶的热心待人,一定会替阿巧姐觅个妥当的归宿。
    这番解释,萧家骥完全能够接受;甚至可以说,他所希望的,就是这样一番能为七姑奶奶洗刷恶名的解释。因此神态顿时不同;轻快欣慰,仿佛卸下了肩上的重担似的。“原说呢,我师娘怎么会做这种事?她如果听说阿巧姐是这样深的误会,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
    “对了!”胡雪岩矍然惊觉:“阿巧姐的话,绝对不能跟她说。”
    “不说又怎么交代?”
    于是两个人商量如何搪塞七姑奶奶?说没有找到,她会再托阿金去找;说是已经祝发,决不肯再回家,她一定亦不会死心,自己找到白衣庵去碰钉子。想来想去没有妥当的办法。丢下这层不谈,萧家骥问道:“胡先生,那末你对阿巧姐,究竟作何打算呢?”
    这话也使得胡雪岩很难回答;心里转了好半天的念头,付之一叹:“我只有挨骂了!”
    “这是说,决定割舍?”
    “不割舍又如何?”
    “那就这样,索性置之不理。”萧家骥说:“心肠要硬就硬到底!”
    “是我自己良心上的事。”胡雪岩说,“置之不理,似乎也不是办法。”
    “怎么才是办法?”萧家骥说,“要阿巧姐心甘情愿地分手,是办不到的事。”
    “不求她心甘情愿,只望她咽得下那口气。”胡雪岩作了决定:“我想这样子办——。”
    他的办法是一方面用缓兵之计,隐住七姑奶奶,只说阿巧姐由白衣庵的当家师太介绍,已远赴他乡,目前正派人追下去劝驾了;一方面要拜托怡情老二转托阿金:第一、帮着瞒谎,不能在七姑奶奶面前道破真相;第二、请她跟阿巧姐去见一面,转达一句话,不管阿巧姐要干什么,祝发也好,从良也好,乃至于步了尘的后尘也好,胡雪岩都不会干预,而且预备送她一大笔钱。
    说完了他的打算,胡雪岩自己亦有如释重负之感;因为牵缠多日,终于有了快刀斩乱麻的处置。而在萧家骥,虽并不以为这是一个好办法;只是除此以外,别无善策,而况毕竟事不干己,要想使劲出力也用不上,只有点点头表示赞成。“事不宜迟,你师娘还在等回音;该干什么干什么,今天晚上还要辛苦你。”
    “胡先生的事就等于我师父的事,”萧家骥想了一下说,“我们先去看怡情老二。”
    到了怡情老二那里,灯红酒绿,夜正未央。不过她是“本家”,另有自己的“小房子”;好在相去不远,“相帮”领着,片刻就到。入门之时,正听得客厅里的自鸣钟打十二下;怡情老二虽不曾睡,却已上楼回卧室了。
    听得小大姐一报,她请客人上楼。端午将近的天气,相当闷热;她穿一件家常绸夹袄对客,袖管很大也很短,露出两弯雪白的膀子,一只手膀上戴一支金镯,一只手腕上戴一支翠镯,丰容盛髻、一副福相;这使得萧家骥又生感触,相形之下,越觉得阿巧姐憔悴可怜。
    由于胡、萧十分是初次光临,怡情老二少不得有一番周旋,倒茶摆果碟子,还要“开灯”请客人“躺一息”。主要殷勤,客人当然也要故作闲豫,先说些不相干的话,然后谈入正题。
    萧家骥刚说得一句“阿巧姐果然在白衣庵”,小大姐端着托盘进房;于是小酌宵夜,一面继谈此行经过。萧家骥话完;胡雪岩接着开口,拜托怡情老二从中斡旋。
    一直静听不语的怡情老二,不即置答;事情太离奇了,她竟一时摸不清头绪。眨着眼想了好一会才摇摇头说:“胡老爷,我看事情不是这么做法。这件事少不得七姑奶奶!”
    接着,她谈到张郎中;认为七姑奶奶的做法是正办。至于阿巧姐有所误会,无论如何是解释得清楚的。为今之计,只有设法将阿巧姐劝了回来;化解误会,消除怨恨,归嫁张宅,这一切只要大家同心协心花功夫下去,一定可以有圆满的结局。
    “阿金不必让她插手了;决绝的话,更不可以说。现在阿巧姐的心思想偏了,要耐心拿它慢慢扭过来。七姑奶奶脾气虽毛糙,倒是最肯体恤人、最肯顾大局;阿巧姐的误会,她肯原谅的,也肯委屈的。不过话可以跟她说明白;犯不着让她一白衣庵去碰钉了。我看,胡老爷——。”
    她有意不再说下去,是希望胡雪岩有所意会,自动作一个表示。而胡雪岩的心思很乱,不耐细想,率直问道:“二阿姐,你要说啥?”
    “我说,胡老爷,你委屈一点,明天再亲自到白衣庵去一趟,陪个笑脸,说两句好话,拿阿巧姐先劝了回来再说。”
    这个要求,胡雪岩答应不下。三番两次,牵缠不清,以致于搁下好多正事不能办;他心里实在也厌倦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快刀斩乱麻的措施,却又不能实行;反转要跟阿巧姐去陪笑脸,说好话,不但有些于心不甘,也怕她以为自己回心转意,觉得少不得她,越发牵缠得紧,岂不是更招麻烦?
    看他面难色,怡情老二颇为着急说:“胡老爷,”她说:“别样见识,我万万不及你们做官的老爷们;只有这件事上,我有把握。为啥呢?女人的心思,只有女人晓得;再说,阿巧姐跟我相处也不止一年,她的性情,我当然摸得透。胡老爷,我说的是好话,你不听会懊悔!”
    胡雪岩本对怡情老二有些成见,觉得她未免有所袒护,再听她这番话,成见自然加深,所以一时并无表示,只作个沉吟的样了,当作不以为然的答复。
    萧家骥旁观者清,一方面觉得怡情老二的话虽说得率直了些,而做法是高明的;另一方面又知道胡雪岩的心境,这时不便固劝,越劝越坏。好在巧姐的下落明了,在白衣庵多住些日子亦不要紧。为了避免造成僵局,只有照“事缓则圆”这句话去做。
    “胡先生也有胡先生的难处;不过你的宗旨是对的!”他加重了语气,同时对怡情老二使个眼色,“慢慢来,迟早要拿事情办通的。”
    “也好。请萧少爷劝劝胡老爷!”
    “我知道,我知道。”萧家骥连声答应,“明天我给你回话。今天不早了,走吧!”
    辞别出门,胡雪岩步履蹒跚,真有心力交瘁之感。萧家骥当然亦不便多说,只问一句:“胡先生,你今在歇在哪里?我送你去。”
    “我到钱庄里去睡。”胡雪岩说道:“你今天还要不要去见你师娘。”
    “今天就不必去了。这么晚!”
    “好的。”。胡雪岩沉吟了一会,皱眉摇头,显得不胜其烦似的,“等一两天再说吧!我真的脑筋都笨了,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拉拉扯扯,弄不清爽的麻烦!”
    “那末,”萧家骥低声下气地,倒像自己惹上了麻烦,向人求教那样:“明天见了我师娘,我应当怎么说?”这一次胡雪岩答得非常爽脆:“只要不伤你师娘的心,怎么说都可以。”
    回到钱庄,只为心里懊恼,胡雪岩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市声渐起,方始朦胧睡去。
    正好梦方酣之时,突然被人推醒;睁开涩重的睡眼,只见萧家骥笑嘻嘻地站在床前,“胡先生,”他说,“宝眷都到了!”
    胡雪岩睡意全消,一骨碌地翻身而起,一面掀被,一面问道:“在哪里?”
    “先到我师娘那里,一番皇历,恰好是宜于进屋的好日子,决定此刻就回新居。师娘着我来通知胡先生。”
    于是胡家母子夫妇父女相聚,恍如隔世,全家大小,呜咽不止;还有七姑奶奶在一旁陪着掉泪。好不容易一个个止住了哭声,细叙别后光景,谈到悲痛之处,少不得又淌眼泪;就这样谈了哭、哭了谈;一直到第三天上,胡老太太与胡雪岩的情绪,才算稳定下来。
    这三天之中,最忙的自然是七姑奶奶;胡家初到上海,一切陌生,处处要她指点照料。但是只要稍微静了下来,她就会想到阿巧姐;中年弃妇,栖身尼寺,设身处地为她想一想,不知生趣何在?
    因此,她不时会自惊:不要阿巧姐寻了短见了?这种不安,与日俱增;不能不找刘不才去商量了。
    “不要紧!”刘不才答说,“我跟萧家骥去一趟,看情形再说。”
    于是找到萧家骥,轻车熟路,到了白庆庵;一叩禅关,来应门的仍旧是小音。
    “喔,萧施主,”小音还认得他,“阿巧姐到了宁波去了!”这个消息太突兀了,“她到宁波去做什么?”萧家骥问。“我师父会告诉你。小音答说,“我师父说过,萧施主一定还会来,果然不错。请进,请进。”
    于是两人被延入萧家骥上次到过的那座精舍中;坐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了尘飘然出现,刘不才眼睛一亮,不由得含笑起立。
    “了尘师太,”萧家骥为刘不才介绍,“这位姓刘,是胡家的长亲。”
    “喔,请坐!”了尘开门见山地说,“两位想必是来劝阿巧姐回去的。”
    “是的。听小师太说,她到宁波去了?可有这话?”“前天走的。去觅归宿去了。”
    萧家骥大为惊喜,“了尘师太,”他问,“关于阿巧姐的身世,想来完全知道?”
    “不错!就因为知道了她的身世,我才劝她到宁波去的。”“原来是了尘师太的法力无边,劝得她回了头!”刘不才合十在胸,闭着眼喃喃说道:“大功德,大功德!”
    模样有点滑稽,了尘不由得抿嘴一笑;对刘不才仿佛很感兴味似的。
    “的确是一场大功德!”萧家骥问道:“了尘师太开示她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们听听?”
    “无非拿‘因缘’二字来打动她。我劝她,跟胡施主的缘分尽了,不必强求。当初种那个因,如今结这个果,是一定的。至于张郎中那面,种了新因,依旧会结果;此生不结,来世再结。尘世轮回,就是这样一番不断的因果;倒不如今世了掉这番因缘,来世没有宿业,就不会受苦,才是大彻大悟的大智慧人。”了尘接着又说:“在我养静的地方,对榻而谈,整整劝了她三天,毕竟把她劝醒了!”
    “了不起!了不起!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刘不才说。“不是大智慧人遇着大智慧人,不会有这场圆满的功德。”“刘施主倒真是辩才无碍。”了尘微笑着说,眼睛一瞟,低头无缘无故地微微笑着。
    “了尘师太太夸奖我了。不过,佛经我亦稍稍涉猎过,几时得求了尘师太好好开示。”
    “刘施主果真向善心虔,随时请过来。”
    “一定要来,一定要来!”刘不才张目四顾,不胜欣赏地,“这样的洞天福地,得与师太对榻参禅;这份清福真不知几时修到?”
    了尘仍是报以矜持的微笑;萧家骥怕刘不才还要噜苏,赶紧抢着开口:“请问了尘师父,阿巧姐去了还回不回来?”“不回来了!”
    “那末她的行李呢?也都带到了宁波?”
    “不!她一个人先去。张郎中随后会派人来取。”“张郎中派的人来了,能不能请了尘师太带句话给他,务必到阜康钱庄来一趟。”
    “不必了!”了尘答说:“一了百了,请萧施主回去,也转告胡施主,缘分已尽,不必再自寻烦恼了。”
    “善哉!善哉!”刘不才高声念道:“‘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因缘莫羡人!’”
    见此光景,萧骥心里不免来气;刘不才简直是在开搅。一赌气之下,别的话也不问了,起身说道:“多谢了尘师父,我们告辞了。”
    刘不才犹有恋恋不舍之意,萧家骥不由分说,拉了他就走。
    一回到家,细说经过,古应春夫妇喜出望外;不过七姑奶奶犹有怏怏不乐之意,“欠还应该问详细点!”好略有怨言。这一下正好触动萧家骥的怨气,“师娘,”他指着刘不才说,“刘三爷跟了尘眉来眼去吊膀子,哪里有我开口的份?”接着将刘不才的语言动作,描画了一遍。
    古应春夫妇大笑;七姑奶奶更是连眼泪都笑了出来。刘不才等他们笑停了说:“现在该我说话了吧?”
    “说,说!”七姑奶奶笑着答应,“刘三叔,你说。”“家骥沉不住气,这有啥好急的?明天我要跟了尘去‘参禅’,有多少话不好问她?”
    “对啊!刘三叔,请你问问她,越详细越好。”古应春当时不曾开口;过后对刘不才说:“你的话不错,‘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因缘莫羡人’。小爷叔跟阿巧姐这段孽缘,能够有这样一个结果,真正好极!不必再多事了。刘三叔,我还劝你一句,不要去参什么禅!”
    “我原是说说好玩的。”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高阳作品集
汉宫名媛王昭君清官册、假官真做李娃乾隆韵事大浪淘沙李鸿章灯火楼台 胡雪岩传三粉墨春秋汪精卫清朝的皇帝风尘三侠明末四公子柏台故事丁香花恩怨江湖八大胡同艳闻秘事荆轲清末四公子买命玉垒浮云风尘三侠(高阳)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