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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顶商人胡雪岩》 作者:高阳

萧瑟洋场(1-2)

    梅藤更开设广济医院时,胡雪岩捐过一大笔钱,所以他跟梅藤更亦算是老朋友,当即说道:“既然是住在梅藤更那里,我派人去通知一声,请他转告赫德,说我们明天一早去看他,请他问一问赫德什么时候方便。”
    “不必叫人去。好在晚上去看医生,不算冒昧,我自己去一趟,比较稳当。”
    “也好!辛苦,辛苦。”胡雪岩问道:“你吃了饭没有?”“忙得肚子饿都忘记了。实在也不饿。”
    “我也不饿,我等你一来一起吃。”
    “好!”
    “瑞香,你送古才爷下去。”胡雪岩忽又问道:“这礼是啥辰光送来的?”
    “未末申初。”瑞香答说:“梅院长派人送来的。”
    “那个时候!”胡雪岩蹙着眉说:“照道理要送席。”“席是没有送。”瑞香接口,“送了个一品锅、四样点心,还有一篓水蜜蟠桃。太太叫我包了一个八封的赏封,打发来人,请他告诉梅院长,我们老爷在灵隐,所以不晓得这位洋大人的身分,不过总归是我们老爷的好朋友。梅院长是象自己人一样的,请他费心代为款侍,明天我们老爷回来了,再当面同他道谢。”
    瑞香咭咭呱呱一口气说下来,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胡雪岩觉得螺蛳太太处置得颇为得体,很满意地说:“亏得我不叫她到灵隐去,不然,没有人料理得来。”
    “也亏得强将手下无弱兵。”
    瑞香听出来是在夸赞她,古应春嫣然一笑,随即把头别了开去。古应春也笑,笑得眼角露出两条鱼尾纹。等瑞香送了古应春回来,向胡雪岩说道:“面想来不要了。我已经关照小厨房,弄几样精致爽口的菜;请老爷的示,在哪里开饭?”
    “就在这里好了。”胡雪岩又说:“我倒不晓得你这么凶!女人厉害,可以;凶,不可以,自己吃亏。”
    “太太当家,总要有个人来替她做恶人。莫非倒是太太自己来做恶人,我们在旁边替人家说好话?”
    胡雪岩觉得她的话竟无可驳;想了一下说:“就做恶人也犯不着撒蠢;什么小X不小XX,难听不难听?”
    瑞香涨红了脸,欲待分辩,却又实在没有理由,以致于僵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
    胡雪岩便又掉了一句文:“‘人必自悔而后人侮之。’”他说:“如果人家回你一句:我‘小’你‘大’!你一个大青娘,脸上挂得住、挂不住?”
    杭州人叫妙龄女郎为“大青娘”,是最多悉善感的时候;瑞香又羞又悔,眼圈红红的,要哭出来了。
    “咦,咦,咦!”胡雪岩大为诧异,“你叫人家不准哭,自己倒要哭了,为啥?莫非我的话说得重了。”
    一听这话,瑞香顿时收泪,抽出腋下的一方白纺绸绣一枝瑞香花的手绢,擤一擤鼻子答说:“哪个哭了。”“不哭最好,你把牙牌拿来,再到前面看看,坐席坐到啥光景了?”
    瑞香答应着,取出一盒牙牌,倒在红木方桌上,然后下了阁子。胡雪岩一个人拿牙牌“通五关”打发辰光连着几副不通,便换了起数问前程。
    于是照牙牌神数的歌诀:“全副牙牌一字开,中间看有几多开,连排三次分明记,上下中平内取裁。”头一次得了十六开,第二次更多,竟有廿一开,第三次却只得一副对子,一副分相,共计六开。
    胡雪岩是弄熟了的,一算是“上上、上上、中下”。诗句也还约略记得,但“解”与“断”,却须找书来看。找到“兰闺清玩”的“牙牌神数”,翻开来一看,那着诗是“一帆风顺及时扬,稳度鲸川万里航,若到帆随湘转处,下坡骏马早收缰。”
    一面念,一面心想:“有点意思。”再往下看,“解曰:谋为勿忧煎,成全在眼前,施为无不利,到处要周旋。”看到最后一句,不由得蓦然一拍桌子,大声自语:“今天这个数起得神了!”
    语声刚终,有人接口:“你在作啥?”抬眼看时,前面螺蛳太太手扶小丫头的肩,正踏进门来,后面跟着瑞香。“客散了?”
    “还没有,不过每桌都有人陪。”螺蛳太太说:“我是听说七姐夫来了又出去了,不知道是不是有啥要紧的事,所以我特别来看看—”
    “他到梅藤更那里去了,说一句话就回来的。”胡雪岩接着又往下看“解”了以后的“断”。
    “断曰:黄节晚香,清节可贵,逝水回波,急流勇退。”最后这四个字,胡雪岩是懂得;而且这也正是内则老母、外则良友在一再劝他的。此刻不自觉地便仔细想了下去。
    螺蛳太太也常看他起数,但都不似此刻这么认真,而且是上了心事的模样,当然深感关切。
    “瑞香,去调一杯玫瑰薄荷露来,我解解酒。”说着,在胡雪岩对面坐了下来问道:“你起的数,倒讲给我听听。”“今天起的这个数,我愈想愈有道理。”胡雪岩说:“先说我一帆风顺,不过到时候要收篷。啥时候呢?‘帆随湘转处’,灵就灵在这个‘湘’字上,是指左大人;到左大人不当两江总督了,我就要‘下坡骏马早收缰’了。”
    “还有呢?”
    “还有这两句,也说得极准:‘施为无不利,到处要周旋。’拿银子铺路,自然无往不利路路通了。”
    “还有呢?”
    “那就是‘急流勇退。’”
    螺蛳太太点点头,喝了一大口玫瑰薄荷露说:“我看只有‘急流勇退’四个字说得最好。又是‘下坡’又是‘骏马’,你想收缰都收不住。”
    胡雪岩正要回答,只听外面人在报:“古老爷回来了。”“瑞香,”螺蛳太太一面站起来,一面说:“带人来开饭。”
    “讲妥当了?”胡雪岩也站了起来,迎上去问。“讲好了。明天上午八点钟去看赫德。然后他料理公事完毕中午到灵隐去拜寿。”
    “吃饭呢?”螺蛳太太急忙问说。
    “这就要好好商量了。”
    “对,对,好好商量。”胡雪岩扬一扬手,“我们这面来谈。”古应春跟到书桌旁边坐定了说:“我不但见了梅藤更,还见了赫德,他说他这一次一则来拜寿;二则还有事要跟小爷叔约谈。”
    “什么事?汇丰的款子,应付的本息还早啊!”“是茧子的事。”
    “这个,”胡雪岩问:“怡和的大板怎么不来呢?”“已经来了,也住在梅藤更那里。”
    “这样说,是有备而来的。我们倒要好好儿想个应付的办法。”“当然。”古应春又说:“小爷叔,你哪天有空?”“要说空,哪一天都不空。”胡雪岩答说:“他老远从北京到这里,当然主随客便,我们只有看他的意思。”“既然小爷叔这么说,明天中午等他到灵隐拜了生日,请他到府上来吃饭,顺便带他逛逛园子。”
    “我也是这么想。”胡雪岩问:“吃西餐,还是中国菜。”“还是西餐吧。”古应春说:“我这回带来的六个厨子,其中有一个是法皇的御厨,做出来的东西,不会坍台的。”“来,来!”螺蛳太太喊道:“来坐吧!”
    “来了!”胡雪岩走过来说道:“明天中午总税务司赫德要来吃饭,吃西餐;厨子应春带来,席摆在哪里方便,要预备点啥,顶好趁早交代下去。”“有多少人?”“主客一共四位。”古应春答说。“应春,”胡雪岩问:“你是说,怡和的大班也请?”一听这语气,古应春便即反问:“小爷叔的意思呢?”“我看‘阳春面加重,免免’了!”
    “我看预备还是要预备在那里,”螺蛳太太插进来说:“说不定赫德倒带了他来呢?”
    洋人没有挟带不速之客的习惯。螺蛳太太对这方面的应酬规矩不算内行;不过多预备总不错,或许临时想起还有什么人该请,即不致于捉襟见肘。因此,胡雪岩点点头说:“对,多预备几份好了。”
    说着,相将落座,喝的是红葡萄酒;古应春看着斟在水晶杯中、紫光泛彩的酒说:“这酒要冰了,味道才出得来。”“那就拿冰来冰。”
    原来胡家也跟大内一样,自己有冰窖。数九寒天,将热水倒在物制的方形木盒中,等表里晶莹,冻结实了,置于掘得极深、下铺草荐的地窖,到来年六月,方始开窖取用。此时胡雪岩交代,当然提前开窖。
    这一来不免大费手脚,耽误工夫,古应春颇为不安,但已知胡雪岩的脾气愈来愈任性,劝阴无用,只好听其自然。
    趁这工夫,胡雪岩与古应春将次日与赫德会谈可能涉及的各方面,细细研究了一番。其时螺蛳太太已回到前面,等席散送客;镜槛阁中,凿冰冻酒,检点肴馔,都是瑞香主持,只见她来往俏影,翩翩如蝶,不时吸引着古应春的视线移转。
    胡雪岩看在眼里,愈发觉得刚才胸中所动的一念,应该从速实现。等入了座,他先看一看桌上的菜,问道;“还有啥?”“还有锦乡长寿面、八仙上寿汤。”瑞香答说:“古老爷跟老爷还想吃点啥?我去交代。”
    “够了,够了。”古应春说:“两个人吃八样菜,已经多了;再多,反而看饱了吃不下。”
    “什么叫八仙上寿汤?”
    “就是八珍汤。”瑞香笑道:“今天是老太太的好日子,所以我拿它改个名字。”
    “好,晓得了。”胡雪岩答说:“我想吃点甜的,你到小厨房去看看,等弄好了带回来。”
    这是胡雪岩故意遣开瑞香,因为他要跟古应春说的话,是一时不便让瑞香知道睥。
    “老太太说,这回生日样样都好,美中不足的,就是七姐没有来。”
    “要美中不足才好。”古应春答说:“曾文正分别号叫‘求阙斋’,特为去求美中不足,那才是持盈保仄之道。醇亲王从儿子做了皇帝以后,置了一样古董,叫做‘欹器’,盛水不能满,一满就翻倒了。”
    胡雪岩并未听出他话中的深意,管自己问道:“七姐现在身子怎么样?”
    “无非带病延年。西医说:中风调养比吃药重要;调养第一要心兀,她就是心静不下来,我怎么劝也没用。”
    “为啥呢?”胡雪岩问:“为啥心静不下来?”“小爷叔,你晓得她的,凡事好强。自从她病倒以后,家里当然不比从前那样子有条理了,她看不惯,自己要指挥,话又说不清楚,丫头老妈子弄来总不如她的意。你想,一个病人一天到晚操心,还要生气,糟糕不糟糕?”说到这里,古应春叹口气,将酒杯放了下来。
    提起不愉快的事,害得他败了酒兴,胡雪岩不免歉然,但正因为如此,更要往深处去谈。
    “还有呢?”
    “还有,就是她总不放心我;常说她对不起,因为她病在床上,没法子照料我的饮食起居。我说,你千万不要这样想,这是没法子的事;再说,有丫头老妈子,我自己会指挥。她说:没有体己的人,到底不一样。又说:‘中年丧妻大不幸,弄个半死不活的老婆在那里,你反而要为我操心,是加倍的大不幸。’常时谈得她也哭,我也哭。”说着,古应春又泫然欲涕了。
    “应春,你说得我也想哭了。你们真正是所谓伉俪情深,来世也一定是恩爱夫妻。不过,既然七姐是这样子的情形,我的想法倒又改过了。”
    “小爷叔,你有啥想法?”
    “我在想,要替你弄个人。这个人当然要你中意,要七姐也中意。人,我已经有了,虽说有把握,你们都会中意,不过,女人家的事情,有时候是很难说的,尤其是讨小纳妾,更加要慎重,所以我想过些日子,叫罗四姐到上海去一趟,当面跟七姐商量,照现在看,我想这件事,可以定局了。”一番话说得古应春心乱如麻,不知是喜是惧?定定神,理出一个头绪,先要知道,胡雪岩心目中,“已经有了”的那个人是谁?
    等他一问出来,胡雪岩答道:“还有哪个,自然是瑞香。”
    古应春又惊又喜,眼前浮起瑞香的影子,耳边响起瑞香的声音,顿时生出无限的遐想。
    “应春,”胡雪岩问说:“你看怎么样,七姐会不会中意她?”“我想,应该会。”
    “你呢?”
    古应春笑笑不答,只顾自己从冰桶中取酒瓶来斟酒。
    “我说得不错吧!这个人你们夫妻俩都会中意。”“话也不能这么说。”古应春将七姑奶奶得病以来说过的话,细细搜索了一遍,有些悲伤地说:“小爷叔,有件事,我不能不提出来。阿七从来没有提过要替我弄一个人的话。”
    这使得胡雪岩一楞,心中寻思,七姑奶奶既然因为无法亲自照料丈夫的饮食起居而深感抱歉;同时也觉得没有一个得力的帮手替她治家,那末以她一向看得广、想得深的性情,一定会转过替古应春提过,这中间就大可玩味了。
    “应春,”他问:“你自己有没有讨小的打算?”
    古应春仔仔细细地回忆着,而且在重新体认自己曾经有过的感想以后,很慎重地答说:“如果说没有,我是说假话。不过,这种念头只要一起,我马我会丢掉,自己告诉自己:不要自讨苦吃。”
    “这种心境,你同七姐谈过没有?”
    “没有。”
    “从来没有谈过?”
    “从没有。”
    “有没有露过这样的口风呢?”
    见他这样“打破沙锅问到底”,古应春倒不敢信口回答了,复又想了一下,方始开口:“没有。”
    “好!我懂了。”胡雪岩说:“讨小讨得不好,是自讨若吃;讨得好,另当别论。我料七姐的心事,不是不想替你弄个人,是这个人不容易去觅。又要能干,又要体贴,又要肯听她的话;还要相貌看得过去,所以心里虽有这样的念头,没有觅着中意的人之前,先不开口。七姐做事向来是这样的,我晓得。”
    古应春觉得他的话也不无道理,倒不防探探妻子的口气。旋即转念,此事决不能轻发!倘若妻子根本不愿,一说这话,岂非伤了感情?
    “能干、体贴、听话、相貌过得去,这四个条件,顶要紧的是听话。七姐人情、世故熟透,世界上总是听话的老实无用;能干调皮捣蛋,她一个端正人,躺在床上,如果叫人到东,偏要到西,拿她有啥法子?那一来,不是把她活活气死?七姐顾虑来,顾虑去,就是顾虑这个。应春,你说对不对!”“是的。”古应春不能不承认:“小爷叔把职七的为人,看得很透。”
    “闲话少说,我们来谈瑞香。四个条件,她占了三个;体贴或许差一点,不过那也是将来你们感情上的事,感情深了,自然会体贴。”
    “哪里就谈得到将来了?”古应春笑着喝了口酒说:“这件事要慢慢商量。”
    “你说谈不到将来,我说喜事就在眼前。”胡雪岩略略放低了声音:“贤慧,瑞香当然还谈不到;不过,我同罗四姐两个人一起替你写包票,一定听七姐的话。你信不信。”
    古应春何能不信,亦何能不喜,但总顾虑着妻子如果真的有妨意,这件事就弄巧成拙了。
    看他脸上忽喜忽忧的神情,胡雪岩当然也能约略猜到他的心事。但夫妻之间的这种情形,到底只有同床共枕的人才能判断。所以他不再固劝,让它冷一冷,看古应春多想一想以后的态度,再作道理。
    于是把话题扯了开去,海阔天空地聊了一阵,瑞香亲自提来一个细篾金漆圆笼,打开来看,青花瓷盘中,盛着现做的枣泥核花奶酥;是醇亲王厨子传授的。
    接着,小厨房另外送来寿面跟“八仙上寿汤”;寿面一大盘,炒得十分出色,但胡雪岩与古应春都是应应景,浅尝即止。
    “多吃点嘛!”瑞香劝道:“这么好的寿面,不吃真可惜。”“说得不错。”古应春答说:“我再来一点。”
    于是好替他们各自盛了一小碗,古应春努力加餐,算是吃完了。胡雪尝了一口说道:“我再来一点。”“糟蹋了实在可惜。”瑞香向外喊道,“小梅,你们把这盘寿面拿去,分了吃掉:沾沾老太太的福气。”说着,亲自将一盘炒面捧了出去。
    胡雪岩看在眼里,暗自点头。等饭罢茶时,螺蛳太太亦已客散稍闲,来到镜槛阁休息;当然还有许多杂条要料理,走马换将,都交给瑞香了。
    “我刚刚跟应春谈了一件大事,现在要同你商量了。”
    商量的便是嫁瑞香之事;不等胡雪岩话毕,螺蛳太太便即说道:“我早就有这个意思了。七姐夫,史要七姐一句话,我马上来办。”
    “就是这句话为难。”古应春答说:“我自己当然不便提;就是旁人去提,也不大妥当。”
    “何以见得?”
    “人家去说,她表面上说不出不愿意的话来,心里有了疙瘩,对她的病,大不相宜。”
    “我看七姐不会的。”胡雪岩对螺蛳太太说:“下个月我到上海,你同我一起去,当面跟七姐谈这件事。”“那一来,她怎么样不愿意,也得很高兴。”古应春大为摇头:“不妥,不妥!她决不肯说真心话的。”“我倒有个办法,我要由七姐自己开口。”
    此言一出,古应春、胡雪岩一齐倾身注目,倒要听听她是何好办法,能使得七姑奶奶自愿为丈夫纳妾。“办法很容易。”螺蛳太太说:“我把瑞香带了去。只说我不放心她的病,特为叫瑞香去服侍她,帮她理家的。只要瑞香服侍得好,事事听她的话,她自然会想到,要留住瑞香只有一条路,让她也姓古。”
    “此计大妙!”岩胡雪拍着手说:“准定这么办。”
    古应春也觉得这是个很妥当的办法,但螺蛳太太却提出了警告:“七姐夫,不过我劝你不要心急,你最好先疏远瑞香一点。”
    “人逢喜事精神爽”古应春这一夜只睡了两个辰,一觉醒来,天还没有亮透,看自鸣钟上一直线,恰好六点钟响。他住的是胡家花园中的一处客房,名叫锁春院,茶木甚盛,揭开重帘,推出窗去,花香鸟语,令人精神一振,心里寻思,这天洋人拜寿,是他的“重头戏”,宁可赶早去巡查,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须先改正,庶几不负至交所托。
    于是漱洗早餐,随即带了跟班,坐着胡家替他预备的轿子,先巡视了设在城里的六处寿堂,一一检点妥当,然后出钱塘门到灵隐,不过九点刚过。
    这灵隐的寿堂,原规定了是英国人来拜寿的地方,只是洋人闹不清这些细节,有的逛了天竺、灵隐,顺便就来拜寿,人数不多,倒是看的人多,指指点点,嘻嘻哈哈,乱得很热闹。
    不久,胡雪岩到了,拉着古应春到一边说道:“我看原来请到我那里吃西餐的办法得不通了。”
    “怎么呢?”
    “赫德到杭州来的消息,不知道怎么传出去了。德晓峰派人通知我,说要来作陪,他是好意,我怎么好挡驾?”胡雪岩又说:“这一来,邀赫德到家,似乎不太方便。”古应春想了一下说:“不要紧,中午在这里开席,晚上请他到府上好了。”
    “只好这样。”
    刚说完,已隐隐传来呜锣喝道之声,料想是德馨到了。胡雪岩迎出去一看,方知来的是赫德,原来此人极其醉心中国官场的气派,特为借了巡抚的绿呢大轿,全副“导子”,前呼后拥,趁机会大过了一番官瘾。
    他穿的自然是二品补服。红顶花翎的大帽子后面还装了根乌油油的大辫子;胡雪岩是见过的,不足为奇,其他游客闲人,何曾见过洋人有这样的打扮?顿时都围了上来,好在胡家的下人多,两面推排,留出一条路来,由胡雪岩陪着,直趋寿堂。
    于是“清音堂名”,咪哩吗啦地吹打了起来;赫德甩一甩马蹄袖,有模有样地在红毡条上跪了下去,磕完头起身,与陪礼的胡雪岩相互一揖,方始交谈。
    “恭喜,恭喜。”赫德说得极好的一口京片子,“老太太在哪里,应该当面拜寿。”
    胡雪岩略有些踌躇,有这第一个戴红顶子的洋大人去见老母,实在是件很有起的事;但一进去他,女着就得回避,不免会有屏风后面,窃窃私议,失礼闹笑话就不妙了,因而答说:“不敢当,我说到就是了。”
    赫德点点头,回身看见古应春说:“昨天拜托转达雪翁的话,想必已经说过。”
    “是的。”古应春门见山地答说:“雪翁的意思,今天晚上想请阁下到他府上便饭,饭后细谈。”
    “那就叨扰了。”赫德向胡雪岩说:“谢谢。”
    于是让到一边待茶。正在谈着,德馨到了;他是有意结纳赫德,陪着很敷衍了一阵。中午一起坐了面席,方始回城。这天原是比较清闲的一天,因为来拜寿洋人,毕竟有限。到得下午三点钟,古应春便已进城;略息一息亲自去接赫德,顺便邀梅藤更作陪,这是胡雪岩决定的。
    到时天还未黑,但萃锦堂上的煤油打汽灯,已点得一片烨烨白光。那萃锦堂是五开间的西式洋楼,楼前一个大天进,东面有座喷水池;西面用朱漆杉木,围成一个圆形栅栏,里面养着雌雄一对孔雀,一见赫德进来,冉冉开屏,不由得把他吸引住了。
    “这只孔雀戴的是‘三眼花翎’。”赫德指着雀屏笑道:“李中堂都没有它阔。”
    于是入座以后,便谈李鸿章了。赫德带来最新的消息,直隶总署是调两广总督张树声署理,湖广总督果然是由湖南巡抚涂宗瀛升任。
    “那末,两广呢?”
    “现在还不知道。”赫德答说:“听说曾九帅很有意思谋这个缺。”
    “湖南,”胡雪岩又问:“湖南巡抚不晓得放的哪个?”“这倒没有听说。”
    就这时候,瑞香翩然出现,进门先福一福,拢总请了一个安,然后向胡雪岩说道:“太太要我来说,小小姐有点发烧,怕是出痧子,想请梅先生去看一看。”
    “喔,”胡雪岩皱着眉说:“梅先生是来作客的,皮包听筒也不晓得带了没有?”
    “带了,带了。”梅藤更是一口杭州话,“听筒是我的吃饭家伙,随身法宝,哪里会不带。”说着,从口袋中掏出一副听筒,向瑞香扬一扬说:“我们走。”
    “小小姐”是螺蛳太太的小女儿,今年七岁,胡雪岩爱如掌珠;听说病了,不免有神思不属的模样,幸而有古应春陪着赫德闲谈,未曾慢客。
    “怎么样?”一见梅藤更回来,胡雪岩迎上去问:“不要紧吧?”
    “不要紧,不要紧。”
    当梅藤便在开药方,交代胡家的管家到广济医院去取药时,赫德已开始与古应春谈到正事,刚开了一个头,因人入席而将话题打断了。
    进餐当然是照西洋规矩。桃花心木的长餐桌,通称“大餐桌”,胡雪岩与古应春分坐两端主位,胡雪岩的右手方是赫德,左手方是梅藤更。菜当然很讲究,而酒更讲究;古应春春有意为主人炫耀,命待者一瓶一瓶地将香槟酒与红葡萄酒取了来,为客人介绍哪一瓶为法国哪一位君王所御用;哪一瓶已有多少年陈,当然还有英国人所喜爱的威士忌,亦都是英国也很珍贵的名牌。
    这顿饭吃了有一个钟头,先是海阔天空地随意闲谈,以后便分成两对,梅藤更跟胡雪岩谈他的医院,说诊务愈来愈盛,医院想要扩充,苦于地基不足,胡雪岩答应替他想想办法;又说门前的路太狭,而且高低不平,轿马纷纷,加以摊贩众多,交通不便,向胡雪岩诉了许多苦,胡雪岩许了替他修路,但梅藤更请他向杭州府及钱塘县请一张告示驱逐摊贩,胡雪岩却婉言谢绝了。
    另一对是赫德与古应春,断续入席以前的话题,而是用英语交谈,谈的是广东丝业的巨头陈启沅。
    这陈启沅是广州南海县人,一直在南洋一带经商,同治末年回到家乡开了一家缫丝厂,招牌叫继昌隆,用了六、七百女工,规模很大,丝的品质亦很好,行销欧美,很受欢迎。“他的丝好,是因为用机器,比用手工好。”赫德说:“机器代替人工,是世界潮流。我在中国二十年,对中国的感情,跟对英国一样,甚至更为关切,因为中国更需要帮助;所以,我这一回来,想跟胡先生谈怡和丝厂开工一事,实在也为中国富强着眼。”
    “是的。我们都知道你对中国的爱护,不过,英国讲民主,中国亦讲顺应民情,就象细昌隆的情形,不能不引以为鉴。”
    原来陈启沅前两年改用机器,曾经引起很大的风潮;陈启沅不能不设法改良,制造一种一型的缫丝机,推广到农村,将机器之利,与人共享。赫德在宣扬机器的好处;古应春承认这一点,但隐然指出,想用机器替代人手,独占厚利是行不通的。
    及至席散,梅藤更告辞先行,赫德留下来;与胡雪岩正式商谈时,赫德的话又同了。
    “雪翁!”他用中国官场的称呼,“你能不能跟怡和合伙?”
    胡雪岩颇为诧异,怡和洋行是英国资本,亦等于是英国官方的事业,何以会邀中国人来合伙?事情没有弄清楚以前,他不愿表示态度,只是含蓄地微笑着。
    “我是说怡和洋行所人的丝厂。”赫德接下来说:“他们愿意跟你订一张合同,丝都由你供应;市价以外,另送佣金。”还是为了原料!原来怡和丝厂,早在光绪元年便已开设,自以为财大势雄,派人到乡下收购茧子,价钱虽出得不坏,但挑剔得也很厉害,派人到乡下收购茧子,价线虽出得不坏,但执,甚至大起纠纷,恼了自浙江嘉与苏州一带,丝产旺地的几闲置的机器,又因保养不善,损坏,生的生锈,只好闭歇。
    但就这两三年,日本的机器缫丝业,大为发达,怡和丝厂在去年重整鼓,新修厂房,买了意利造新机器,准备复业。此外,有个澄州人叫黄佐卿,开一家公和永丝厂,向法国买的机器,亦已运到;另有公平洋行,亦打算在这方面投资。这三家丝厂一开工,需要大量原料,丝价必定上涨,胡雪岩早就看准了。
    可是,他是站在反对丝厂这方面的,因为有陈启沅的例子在,机器马达一向,不知道有多少养蚕做丝人心惊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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