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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皇父子》 作者:霍达

第7章 秦皇父子(6)

  淳于越愤然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臣以为,当务之急,乃是分封诸位公子为王,协助陛下治理天下!”

  座中,赵高不动声色地静听,目光注视着扶苏和胡亥。

  胡亥听得兴奋,正要起身叫好,被扶苏以威严的目光制止了。

  群臣低声议论纷纷,大殿騷动……

  御座上,秦始皇帝面色不悦,但仍忍耐地:“朕记得,八年前,天下初定,丞相王绾就曾有过分封之议。如今淳于博士旧话重提……众卿可各抒己见!”

  座中,李斯起身奏道:“臣左丞相李斯启奏下!”

  秦始皇帝:“讲!”

  李斯:“臣以为,世间万事万物,无不因地制宜,因时而变。商君曰:‘三代不同礼而王,五帝不同法而霸。’殷、周两朝又何足效法?”

  淳于越愤而起身:“陛下!李丞相不知三代之事,出言甚谬!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未所闻也!”

  李斯冷笑道:“殷鉴不远,你竟然未所闻吗?裂土分封恰恰是殷、周两朝的弊端,诸侯纷争,战乱不止,连天子也无法禁止,难道我们还要重蹈覆辙?陛下创千秋大业,建万世奇功,岂是你这种腐儒所知!”

  淳于越被激怒了:“李斯!我大秦设博士七十人,何用?其职掌有三:一曰通古今,二曰辨然否,三曰典教职。凡国家有事,无论大小,陛下都要请我们商议,你不过是个刀笔小吏出身,懂些什么?竟敢口出狂言,诬我们为‘腐儒’?”

  李斯寸步不让,反唇相讥:“我便称你们为腐儒,又能怎样?明主之吏,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当初陛下十年征战、扫平六国之时,你淳于越在哪里?如今却来坐享其成、高谈阔论!你们这帮腐儒,文不能治国,武不能御敌,只会口口声声地‘师古’、‘法古’,可是在泰山封掸时,却连封禅的仪式都弄不清楚,争论不休,莫衷一是,哼,要你们何用?”

  群儒被激怒了,纷纷起身离座,围住李斯,群起而攻之:

  “李丞相也是读书人,竟然如此诽谤儒学!”

  “真是有辱斯文!”

  “请问:你将先师孔夫子置于何地?”

  一片吵闹声中,赵高、卢敖不动声色,坐山观虎斗。

  淳于越俯身站在公孙述而身边,急切地敦促他:“公孙夫子!李斯如此狂妄,你要教训教训他嘛!”

  公孙述而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嘴唇抖动着,正要说话一一御座上,秦始皇帝已经怒不可遏,将手中酒觞愤然掷于案前,“咣啷”一声脆响!

  吵闹声戛然而止,群臣诧然回首——

  秦始皇帝手按御剑,怒目圆睁,巍然挺立。

  宫中,秦始皇帝书房。

  书案旁,秦始皇帝高大的背影。扶苏侍立在身边,正在俯首听他的教导。

  秦始皇帝缓慢而有力地:“当年诸侯并起,孔夫子门徒七十、弟子三千,各立私学,广召门徒,游说诸侯,议论天下。此风流传至今,遗患无穷!朕之决策,这帮腐儒都要妄加评论,人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取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长此以往,他们势必结成党羽,朕令不行,禁不止,有法不依,圣威无存,国无宁日!扶苏,你已经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要懂得为朕分忧啊!”

  扶苏:“陛下!臣以为……”

  画外,侍卫的声音:“博士公孙述而求见陛下!”

  扶苏住了口,回过头来:“先生?”

  秦始皇帝:“宣他进来!”

  公孙述而以手拄杖,颤巍巍地走进门来,伏地叩拜:“臣公孙述而恭请圣安!”

  扶苏上前扶起他:“先生!”

  公孙述而望着秦始皇帝:“臣没有打扰国事吧?”

  秦始皇帝和蔼地:“不,我们父子两代都是你的学生,公孙夫子不必如此拘于礼节,请坐!”

  公孙述而入座。

  秦始皇帝:“公孙夫子前来,有什么事吗?”

  公孙述而:“昨天晚上的宴会,争论不休,不欢而散,臣深感不安!”

  秦始皇帝:“嗯,朕也甚为不快,倒是很想听听夫子的高见……”

  公孙述而欣慰地:“谢陛下看得起老臣!记得四十年前,臣请先主庄襄王立陛下为太子,先主欣然采纳,后来,陛下登基,终于成就统一大业。臣回首平生,以此为最大安慰!”

  秦始皇帝微笑道:“夫子教导有方,朕也不会忘记你的一份功劳!”

  公孙述而虔诚地:“臣一生述而不作,如今已是耄耋之年,功乎?过乎?皆不在虑中!”

  秦始皇帝:“嗯。请问公孙夫子:昨天宴会上李丞相和淳于博士的争论,究竟孰是孰非?”

  公孙述而凝神片刻,说:“淳于越虽有爱国之心,但泥古不化,他主张裂土分封,显然不妥……”

  秦始皇帝赞许地点点头。

  公孙述而:“而李丞相一概否定传统与儒学,也失之偏颇!”

  秦始皇帝收敛了笑容,但仍克制地:“那么,依夫子之见……”

  公孙述而:“臣以为,天下汹汹久矣,黔首困苦已极,治国之道,应该与民休息、轻刑薄赋、省事节用……”

  扶苏深有同感,却欲言又止,迟疑地望着秦始皇帝。

  秦始皇帝剑眉微蹙,已听得不耐烦。

  公孙述而并未察觉,继续说:“而当务之急……”说到这里,却又停住,犹豫地看了看扶苏。

  扶苏俯首道:“陛下!若有不便,臣请回避……”

  秦始皇帝一挥手:“不必,夫子尽管直言!”

  公孙述而点点头,慈祥地望着扶苏,说:“如今,公子扶苏已经长大成人,刚毅而武勇,信人而奋事,举国称颂!而陛下年近半百,虽有二十多位公子,却至今未立太子。为使陛下开创的大业传之二世三世以至千万世,臣恳请立扶苏为太子!”

  扶苏一愣,神色不安。

  秦始皇帝却垂下眼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原来如此!公孙夫子真可谓一片忠心、一片苦心!”

  公孙述而谦恭地:“陛下过奖,臣是为了永保大秦的基业,为了陛下后继有人!”

  秦始皇帝缓慢而有力地:“你想得很远,很周到,朕和扶苏都应该感你之恩啊!”

  公孙述而激动地:“陛下!”

  秦始皇帝不动声色地:“然而,朕要告诉你:我是决计不立太子的了!”

  公孙述而震惊地:“啊?!为什么?”

  秦始皇帝平静地笑了笑:“这也不妨告诉你:是为了断绝臣子对权势的贪欲!因为做太子是做皇帝的第一步,有了这个位置,就会使我的子孙互相争夺、自相残杀,这与裂土封侯同样后果!”

  公孙述而:“这……全然不同啊!”

  秦始皇帝:“有何不同?如今有些人,极力攀附我的子弟,网罗党羽,居心叵测!淳于越为首作俑算得了什么?还有人比他更为老谋深算!”

  公孙述而自以为会意,深深地点点头,压低声音说:“陛下所指的,是不是……”

  秦始皇帝突然翻脸,斩钉截铁地:“是你,公孙述而!”

  扶苏和公孙述而大惊!

  公孙述而:“是我?!”

  秦始皇帝厉声:“当然是你!你一贯倚老卖老,以三朝元老、开国元勋自居,似乎没有了你,便没有了大秦,笑话!你曾为大秦取过一城一地、斩过一兵一卒吗?”

  公孙述而张大了嘴巴:“……”

  秦始皇帝:“你极力标榜扶苏如何聪慧,如何仁义,似乎这一切都是你教出来的!你哪里是在吹捧我的儿子?是在吹捧你自己,借助于扶苏的力量来实现你的野心!”

  公孙述而抖动着雪白的胡须:“老臣已是快死的人了,还会有野心吗?”

  秦始皇帝冷笑道:“哼,你哪里舍得死?你是希望朕快些死,好由别人取而代之!朕还不到五十岁,你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公孙述而目瞪口呆!

  秦始皇帝不给对方以喘息之机,昂然说:“这一天你永远也等不到!朕只要有了长生不死之药,就永远也不会死,千秋万代执掌乾坤!”

  他突然转过脸:“扶苏,你为何不说话?”

  扶苏胸腔起伏,眼含热泪。公孙述而的贸然进言和秦始皇帝的突然翻脸都使他感到意外,却又不敢多嘴:“陛下……”

  秦始皇帝威严地:“说!”

  扶苏避开秦始皇帝和公孙述而的目光,痛苦地嗫嚅片刻,只好说:“陛下,公孙夫子之议……臣也以为不妥。”

  公孙述而:“啊!殿下也认为我说错了?”他吃惊地看着扶苏,心中涌起一股悲哀与愤怒,但没有发作,只是喃喃地:“臣老了,不中用了!”

  秦始皇帝轻蔑地:“是不中用了!你的博士之职,自今日起,罢免了!”

  公孙述而愣愣地望着他。

  秦始皇帝:“除你之外,还有淳于越等人!凡是昨天在宴会上大放厥词的腐儒,都免去博士之职!”

  公孙述而:“啊?!陛下身边的七十位博士,还有几人啊?”

  秦始皇帝:“这就无须你费心了!难道少了你们几个,我大秦就无人了吗?”

  此刻,李斯从内室走出,不屑地看了公孙述而一眼,把一册竹简恭敬地递给秦始皇帝:“陛下,臣已将《焚书令》拟就,请陛下御览!”

  扶苏和公孙述而同时大吃一惊:“《焚书令》?”

  秦始皇帝展开竹简。

  竹简特写,密密麻麻写满了秦篆,首行三个大字:焚书令。

  秦始皇帝读道:“史官非《秦纪》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

  秦始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可。但要加上一句: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

  李斯看看他,顺从地:“是。”

  公孙述而激愤地:“陛下!书有何罪?”

  秦始皇帝厉声道:“罪在以古非今!朕就是要把你们这些腐儒引以为据的子史经书统统付之一炬,永远断除祸根!”

  扶苏:“陛下!天下藏书是文化珍宝,不可因人而废书啊!”

  秦始皇帝:“竖子不要多嘴!朕之决策,任何人不得非议!”

  扶苏痛苦地低下头去。

  公孙述而呆滞良久,然后,庄重地整整衣冠,跪了下去:“陛下,老臣已尽了人臣之职,向陛下辞行!”

  秦始皇帝冷冷地转过身去。

  扶苏再也难以抑制自己的感情,俯身扶住公孙述而:“先生!”

  咸阳郊外,渭水之滨。

  阵阵秋风扬起灰蒙蒙的尘土,一辆简朴的马车缓缓地行驶。

  白衣白冠的公孙述而坐在车上,神色黯然地回顾着帝都,对车夫说:“慢一些,再慢一些,恐怕我今世再也不会来咸阳了!”

  画外,隐隐传来马蹄声、马嘶声。

  扶苏的声音:“公孙先生!”

  公孙述而回过头去。

  远处,扶苏骑着战马,飞速而来,高声喊着:“先生,等一等!”

  公孙述而侧耳细听,脸上泛出惊喜之色。他激动地下车,扶着手杖向扶苏迎去。

  扶苏翻身下马,快步向公孙述而奔来。

  两人的身影越来越近,终于激动地搀扶在一起。扶苏:“先生!”

  公孙述而充满希望地:“长公子!是陛下收回成命,召我回去吗?”

  扶苏愧疚地:“啊,不……我来送先生一程……”

  公孙述而失望地转回了头:“殿下,不必送了,臣识得归途!”

  扶苏痛苦地:“先生……”

  公孙述而凄凉地:“长公子!不要再这样称呼了,你已经不是我的学生,我也不再是你的先生。我的话已经说尽,让我走吧!当年,纣王曾经剖开王子比干的胸膛,看看他那颗心是否真有七窍,我真希望你们也看看我这颗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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