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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皇父子》 作者:霍达

第51章 保姆(4)

  沈教授跟到门边,被李若君拦住了:“你就别添乱了,在家给我好好地看着孩子!”

  一辆墨绿色的中吉普“砰”的一声拉上车门,飞速开走了。楼前留下一群议论纷纷的邻居。

  镜头拉回楼上的窗内,沈教授抱着毛毛,焦急不安地目送着车子远去。他痛楚地转过脸来,避开那指指点点的人群。

  室内一片令人焦灼的寂静,只有沈教授单调的脚步声,从这个房间拖到那个房间,又从那个房间拖到这个房间。他下意识地拍着怀里的毛毛,木然地重复着一句话:“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他愣愣地站在厨房门前。厨房里没有人,只有擦拭得干干净净,摆得整整齐齐的炊具。但他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那是“丁冬”的流水声、“嗒嗒”的切菜声和“吱吱”的煎炒声。

  他呆呆地站在卫生间门口。卫生间里没有人,只有那块齿牙磨钝了的搓衣板放在大盆里,斜靠在洁白的瓷砖上。但他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沙沙”、“沙沙”,那是手和泡沫反复搓动的声音。

  他默默地在卧室里走动着,好像第一次发现床单是那样干净,被褥叠得是那样整齐,衣柜、家具什物是那样一尘不染、井然有序。

  他仿佛听到了那熟悉的对话:

  “凌芳,你过来!”

  “哎,来了!”

  “伯伯的灰上衣呢?是忘在阳台上,丢了吧?”

  “噢,大衣柜左边第三个抽屉里!”

  沈教授环顾四周,没有声音,也没有别人,只有他和怀里还不会说话的小毛毛。

  毛毛伏在他的肩上睡着了。他轻轻地俯下身来,把毛毛放在小床上,盖上洗得干干净净的毛巾被。

  沈教授又踱回到门厅里,焦急地望着窗外。

  大街上,各种车辆、行人匆匆而过,没有那辆墨绿色的中吉普。

  他的手烦乱地扶在餐桌上,抚摸着那块洁白的桌布。

  特写:桌腿旁边的地上,丢着那只蓝底白花的布兜。一阵酸楚冲击着沈教授的泪泉。他极力克制着自己,俯身拾起布兜。

  特写:他的手在颤抖。塑料袋包装的精白面包从布兜里滚落到地上,随后,掉出一叠厚厚的、装订成册的稿纸。

  “什么稿子?她从哪里取来的?”沈教授本能地把稿纸捡起来。

  稿纸的封面特写:论《长恨歌》。署名凌芳。

  画外,沈教授惊讶的声音:“论——《长恨歌》!凌——芳!”

  特写:沈教授惊讶的脸。

  “怎么可能呢?是她?”沈教授甚至怀疑自己的视觉神经,下意识地掏出手绢擦了擦眼镜的镜片。

  镜头再次推成稿纸的特写,封面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凌芳。

  短暂的叠印:写着这两个字的地方,映现出他熟悉的那张腼腆而沉静的笑脸。

  沈教授茫然地:“真的是她!完全不可思议!一个二十岁的小姑娘,一个保姆。《论〈长恨歌〉》,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沈教授急不可待地翻开那厚厚的稿纸,第一页上,是简短的“引言”。

  画面:“引言”的特写。

  画外,凌芳的声音:

  “如何评价白居易的千古名篇《长恨歌》?萧吟先生在《白居易与〈长恨歌〉》一书中写道:‘诗人所创造的唐明皇和杨贵妃的形象,他们那种对爱情坚贞不渝的精神,是和当时人民对爱情的看法相符合的。歌颂爱情的专一和坚贞,是这篇作品的主要思想。’……”

  画面:沈教授屏息静气、凝神专注的面部特写。

  画外,凌芳的声音在继续:

  “这样的分析,恐怕并不符合诗人的创作意图……”

  画面:沈教授猛然被触动,眉心皱起深深的纹路。

  特写:稿纸。

  画外,凌芳的声音在继续:

  “……白居易本人在给元稹的信中曾明确说过:‘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以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然千百年后,安知复无如足下者出而知爱我诗哉!’”

  “那么,诗人的创作初衷、诗的主题、思想价值和艺术价值到底是什么呢?本文仅发表拙见,愿与前辈萧吟先生商榷。”

  特写:沈教授拿着稿纸的手在微微颤动。

  特写:他震惊的脸,清瘦的、刻着深深的纹路的面颊在颤动。

  “愿与前辈萧吟先生商榷……”他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双手捧着这份沉甸甸的稿纸。似乎有千钧分量。

  沈教授推开那扇经常紧闭不开的书房的门。

  他正襟危坐在每日笔耕的写字台前,把自己未完的手稿挪开,郑重地摊开那份《论〈长恨歌〉》,全神贯注地读下去。

  长长的、交替叠印的镜头:

  一页又一页的稿纸。有红格的,有绿格的;有三百字的,有五百字的。稿纸的规格不一,墨水的深浅不等。显然是断断续续写成的,但字迹清晰、整齐。最后一页上写着当天的日子:“凌晨四时完稿。”

  大门外。一只手按在电铃按钮上。那悦耳的铃声又响起来。

  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内传来。

  门迅速拉开。沈教授手里还拿着那份稿纸,急切地叫着:“是凌芳回来了吗?凌芳!凌芳!”

  门外站着的却是李华。

  沈教授激动地:“是你?你快来,快来!”

  书房里。

  李华高兴地看看沈教授手中的稿纸:“稿子写完了?这么快?”

  沈教授把稿纸放在李华面前的茶几上。

  李华拿起稿纸,看看封面,不解地:“这……凌——芳,凌芳是谁?”

  沈教授百感交集地:“我怎么跟你说呢?这不仅是一篇气概非凡的论文,而且指名向我挑战,大有将我那本书的根基动摇之势!”

  李华惊讶地翻动着手中的稿纸:“这……”

  沈教授:“如果这出自我的学生之手,我一定会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雏凤清于老凤声’!可是,对于凌芳……”

  李华:“这个凌芳是干什么的?”

  沈教授:“一个小姑娘,一个——待业青年!两个多月来,她用无数细碎的劳动为我赢得了时间来写新作,而她还写出了自己的论文,批评我的旧作!”

  “啊?”李华像在听一个离奇的故事,“这是她交给您的?”

  沈教授:“不是。是我从她的提兜里发现的,还没有经过她的允许就拜读了。她恐怕还根本不知道我就是论战的对方‘萧吟’。她今天早晨刚刚写完,带出来也许是打算投寄给哪家刊物,公开和我论战!”

  李华:“啊!”

  沈教授目光闪闪地看着李华:“现在,我想不经过她的允许擅自处理这份稿件,把它推荐给你们的《古典文学》,并且我请求你们,登在创刊号上!”

  李华困惑地:“您这不是……自己否定自己?”

  沈教授无法抑制心情的亢奋:“不可理解吗?那么,你去看看动物园里懒洋洋的雄狮吧!没有对手的英雄是寂寞的,宁可输与强者也不甘在寂寞中死去!去看看运动场上进入最佳竞技状态的选手吧!那些把生命交给事业的人才最懂得拼搏的乐趣!看来,我面临的将是一场激战。我等了它好久了!不过,我实在没有想到,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虎虎有生气的对手,会是她一一凌芳!”

  李华深深地被感染,急切地问:“凌芳,她在哪儿?”

  沈教授焦灼地:“她……”

  画外,门铃声“丁冬”。

  沈教授:“快去开门,她回来了!”

  门厅里。

  神色疲倦的李若君对沈教授和李华说:“她是脑贫血,过于劳累、睡眠太少造成的脑贫血。别着急,已经缓过来了。”

  沈教授:“现在……”

  李若君:“她需要卧床休息。我托人把她送回家去了。”

  沈教授看了看李华:“我们去看看她!”

  李若君:“什么?用得着你去?毛毛,毛毛呢?”

  沈教授来不及向李若君解释,随手取下衣架上的上衣,就往外走,简短地说:“用得着,我一定要去!毛毛睡了,你看着吧!”

  李若君追出门来,手里捏着一张纸:“地址!她的地址!”

  六

  大街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镜头俯瞰着远离通衢大道的一片住宅区。鳞次栉比的旧式民房参差错落,被纵横交错的窄巷小路切割成不规则的棋盘。这是大规模的住宅拆迁工程还未触及的地区,高大的楼群只是远在天际的一片剪影。这里,没有市中心区的繁华和喧闹,却有着久居北京的人很熟悉的那种宁静中糅合着嘈杂、纷乱中自成秩序的生活气息。

  镜头向前推近,停在一个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的院落。

  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从推开的门中闪出身来:“找我姐姐?你们是……”

  沈教授用手绢擦着额上的汗,一时找不出适当的措词:“我们是……是……”

  李华:“我是出版社的编辑。听说她病了,来看看她,谈一谈稿件的事。”

  小姑娘有些意外,但礼貌地:“噢?请进来吧!”

  屋里凌芳静静地躺在床上,闭着有些塌陷的双眼,微微翘着的小鼻子发出匀称的呼吸。床头小柜上摆着药瓶和水杯。

  沈教授轻轻地:“不要惊动她。完成作品之后的睡眠是香甜的,让她好好地睡吧,她太累了。”

  小姑娘心疼而有些埋怨地:“她太逞强了,每天给两家人当保姆。连妈妈劝她都不听。”

  当她说到“保姆”两个字的时候,李华默默地看了看沈教授。

  沈教授动情了,右手抚着自己的面颊,手指痉挛似的抖动着。

  他抬眼看着小姑娘:“你们的家境一定很困难。要不然……”

  小姑娘:“只有我妈一个人工作。姐姐不肯让妈妈再养活她。她说,她都二十岁了,应该自食其力。她挣的钱,差不多都买了书了。”

  镜头慢慢地摇开。从凌芳的床,摇过小小房间的四壁。

  一个又一个简陋的自制书架,整整齐齐地摆满了书籍。成套的书、单本的书、厚厚的《辞源》、多卷本的《辞海》,还有一排关于白居易的书,其中好几本的书脊上都印着“萧吟著”。

  沈教授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着书架:“清贫的强者,生活得这么充实!”

  镜头猛然推成他的面部特写:那张在书海遨游中饱经风霜的脸,那双在笔墨耕耘中历尽甘苦的眼睛。

  音乐:琵琶弹奏的音乐,像珠落玉盘、雨打芭蕉……

  叠印:

  凌芳匆匆奔走的脚步:

  沉甸甸的菜篮、网袋,还有那只蓝底白花的布兜;

  搓衣板上,翻腾的泡沫,用力搓动的手;

  煤气炉上的炒勺,抄动铲子的手;

  匆匆的脚步;

  十元一张的钞票;

  新华书店的柜台上,成捆、成摞的书……

  沈教授高大而清瘦的背影,面壁呆立在小小的斗室里,像是自语,又像是对李华说:“我们何曾想到,文学青年的成长竟是这样的艰辛!何曾想到,他们需要社会,需要我们提供一些什么帮助!真正需要他人做嫁衣的不是我们这些老头子,而是一一他们!”

  李华垂下眼睑,陷入深深的思索。

  沈教授转过脸来,问凌芳的妹妹:“她,哪里还有时间学习和写作呢?”

  小姑娘:“每天中午收听电台的文学广播讲座,晚上看书、写稿,有时候……直到天亮。”

  “噢!”沈教授朝窗前走过去,双手扶在那张小小的两屉桌上。台灯旁边,整齐地堆放着好多本书和一叠空白的稿纸。

  叠化:

  台灯亮了,万籁俱寂的夜晚,幽暗的斗室中只有窗前闪着这一点昏黄的灯光。

  灯光下,凌芳的背影。她伏在小桌上,埋头在两座书山之间,迅笔疾书,激扬文字。

  画外。沈教授的声音:

  “只有在夜深人静,别人沉睡于梦中的时候,她才摆脱了一切缠绕,才是一个自由的人,让文思毫无羁绊地在夜空中奔驰,让自己的心血流在纸上,一夜,又一夜……”

  寂静的夜,没有一点声响。镜头向窗外缓缓推去,推向那高深莫测、无穷无际、星斗闪闪的夜空……

  群星灿烂的夜空,叠出演员字幕……

  ——剧终

  (根据作者同名小说改编。发表于1984年第3期《电视·电影·文学》,获《萌芽》创作奖。同年由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北京电视艺术中心联合录制为单本电视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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