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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的召唤》 作者:孙本召

第13章 牛妻

  一头牛,在苦难的日子里,是需要人照顾的。父亲就把一头牛当作了自己的“妻子”,无怨无悔地疼着,爱着!

  生产责任制开始的时候,我家分到了10亩地。我们姐弟四人高兴得手舞足蹈,可是父亲却蹲在墙角,沉默得像一座冰山,眉头深锁着秋霜。

  那时父亲是村子里的民办教师。我们姐弟四个也正值求学的档期。田里的活计从春到冬没有歇息过,母亲吃饭后总是把碗一放就奔向地头,她是格子块田里的一个围棋子。其实,每一户都是那么忙,大人们终年泡在田里。我们家的农活似乎总比别人家的长。我在学校读拼音写汉字的时候,母亲把自己捆绑在田埂上,栽插在垄行间。我们都知道母亲累,放学后,父亲总是把我们远远地抛在后面。我们是父亲拔起来的一株株荒草,被丢弃在路上。我放开小腿奔跑,把自己变成一只麻雀,也越不过父亲的额头。父亲的脚步绕过家的门槛,他的目的地是麦地里的母亲。有母亲和父亲的联手,我们生活得竟也无忧无虑。我们姐弟四个似乎比其他孩子更懂事,家里的小活都争着干。

  第一季庄稼收获的时候,父母就累倒了。麦子幸福地站在地里等着回家,但我们家劳力太少了。日头里,唯有母亲一个孤独的影子在麦浪里起伏,浩大的黄色海浪一拨又一拨,母亲被推来搡去。虽然父亲上完课就回家,但结果是别人家的麦子睡着,我们的麦子站着,别人家的麦子上了场,我们家的麦子还一铺铺躺在地里。等到所有的麦子都小山似的码在场上,等候脱粒的时候,我们却缺少一头可以骄傲的牛,一头可以拉着石磙满场跑的水牛。没有牛怎么打场呢?看着别人家的牛在场上耀武扬威地走着,我们都耷拉着头,没精打采,像焉了的瓜秧。没有什么困难可以难住父亲,他是一根高大的顶天柱。有了他,哪怕生活苦水浸泡?晌午的太阳下着火,满场的麦秸仿佛要燃烧起来。父亲和母亲抱着扁担,推着石磙行进着。一步,两步,一圈,又一圈…….汗水顺着他们的脸颊滴落,头上的草帽只是一个装饰,脸上的一点点阴凉也被汗水淹没了。那样的中午一连就是一个多月。太阳被父亲和母亲推成了星星,推成了月亮。一个月亮害羞的晚上,我陪父亲去看场,父亲喃喃地说:等麦子卖了,我们就买头牛。我可以骑牛了,高兴得没法说。睡梦中,我骑在一头大牛背上,好舒服,就像骑在父亲的宽阔的脊梁上。

  麦粒终于进了家门,但父亲和母亲走了样。父亲的胡子钢针般扎我的脸。母亲也换了一张黝黑的面具。他们手上的老茧如同一个个突兀的山岭。麦子没有在家里逗留多久,两天后,父亲就卖掉了麦子,牵回一头灰黑色水牛。我至今清晰记得“秀秀”来我家的情景。她的秀雅名字是母亲起的。她长得一点儿都不凶,身材稍微苗条了点,弯弯的牛角仿佛两轮皓月。我抚摸她的头,她一动不动,呼哧着,滑溜溜的鼻翼上布满珍珠似的汗滴。我拽来一把青草,放在她宽绰的嘴巴边,她伸出长长的舌头挽住草茎,一掠,那些草便乖乖地进入她的嘴中,口腔左右挪噎,厚实的嘴唇一张一合。我特别喜欢看秀秀咀嚼草料的样子,有时候,我端着碗和秀秀一起吃饭,吃着吃着,我就会忘记往嘴里扒米饭,可是嘴还在不停地吧唧着。这样的画面成了我少年时代最难忘的一处景致。

  秀秀到了我家后,我们都被父亲冷落了。父亲有了“红颜”,连母亲有时候也会吃起醋来。夏日的晚上,蚊子是最不受欢迎的。父亲早早地在牛棚里熏上一阵烟,秀秀安然入睡。天一亮,父亲就牵着秀秀出去方便,秀秀养成了习惯,她的房间一直都干干净净。这是父亲的功劳。父亲每天都放牛,或早或晚。他胳膊上总挎着一个箩筐。出去的时候空空的,回来的时候,青草就装满了。不放牛的时候,父亲只要有空闲,还会下地。不知道父亲从地里扛回了多少箩筐青草。秀秀总有吃不完的草,从夏天一直吃到冬天,吃到小柿树挂满了红灯笼,吃到水稻羞涩地弯下腰,金黄了脸,吃到白雪覆盖了秀秀的闺房。而我们,却什么零食都没有,我们不是父亲的儿女了。

  秀秀拉着石磙在场上转着圈圈,父亲放着长长的缰绳,哼着小曲,清脆的鞭响炸着我的小耳朵,却永远落不到秀秀的屁股上,只是在半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我们和母亲就那样笑呵呵地坐着,看秀秀圆鼓鼓的屁股,看秀秀长长的尾巴,看秀秀闪闪发亮的毛发,看天上的白云来了又去了,看傍晚的霞光裁剪着秀秀的弯角。我有时候会被父亲喊上去和他一起打场。我是长子,父亲把缰绳塞给我,他在逼迫我长大。我装模作样地吆喝着:嘚,驾!嘚嘚,驾!秀秀好像根本没有看见我,她依旧慢慢悠悠地走着,其实,我哪里知道打场的学问。全靠秀秀,我无需收放缰绳,秀秀就能画好一个个圆。磙子是听话的,秀秀是最棒的。真的感谢秀秀,有了秀秀的加盟,家里的农活变得轻松了,那原本要一个多月才能完成的收获,只要十多天就收尾了。在那些日子里,秀秀会日夜消瘦,父亲在这个阶段,会格外地心疼秀秀。他会在每一次的打场间隙,拉着秀秀下沟里洗浴一番,吃上一时草。我跟着父亲,秀秀下了水,缰绳就跑到了我的手里。秀秀在水里快活地翻着身,张开大嘴咕咚咕咚地喝着水,好有滋味。这让我想起了父亲喝水时的样子。骄阳下,父亲举起茶瓶,大口大口地吞着老井里的水,他的喉结持续鼓动着。父亲就是一头公牛。父亲一定把秀秀当作他的女人了。父亲为了给秀秀添膘,买了纯豆饼来给秀秀拌草料。豆饼被削成一块块长条形,像一块块油乎乎的大肥肉,秀秀爱吃极了,她的屁股就像一只听话的气球,父亲一直吹着气,不让它瘪下去。我站在秀秀的槽边,小嘴不由自主地动着。秀秀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写满我的馋样。家里没有菜的时候,父亲也会削几块豆饼,和着大白菜一起炒,豆饼的醇香和着白菜的清香,餐桌上,我的小碗里看不见米饭,被豆饼白菜覆盖了。做一头牛是那么幸福,豆饼原来这么香,这是秀秀没有来之前我所不知道的。

  秋季收获的稻草被父亲晒得干干的,堆成一个或圆或方的草垛。那是秀秀的冬粮。父亲是爱着秀秀的,他并不给秀秀整根整根的稻草。他和母亲总是把稻草用铡刀裁剪成十公分左右的长短,喂料的时候,用手提篮在水沟里浸润一下,湿漉漉地,恰似一场春雨。这个过程并不让稻草完全沐浴,而是刚好招惹了少许潮气,像抹了一层酥油,再撒上一层麦麸,用手上下掐一下,秀秀非常喜欢吃父亲独创的这种家常饭。

  雪花飘落的时候,秀秀有喜了。父亲轻轻地拍着秀秀的头说:好样的!我们一家都围着秀秀,看她微微隆起的肚皮,猜想着秀秀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秀秀也盯着我们,摇着她长长的尾巴,尾巴上拴着一根黄丝带,那是父亲给秀秀做的平安符。父亲知道怎么关心“妻子”。春风吹红桃花的时候,秀秀的肚子两边饱胀得像塞了两个圆鼓。原先的门显得窄小了,她进出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的,她知道自己是两个人了。秀秀是个合格的母亲,她懂得怎么样爱自己的孩子。父亲早已看出了秀秀的心思。他拿起菜刀,在厚厚的土坯墙上一刀刀砍下去,不久,门的两侧墙壁就凹陷了两个半圆,整个门远远的像个葫芦丝,我想这个乐器只有父亲能演奏出最感人的乐曲来。那两个简约的“C”字母互相深情地凝望着,秀秀进出的时候,它们正好环绕着秀秀骄傲的突出,那是父亲的两条胳膊,他把秀秀一次次拥抱在怀,那种感觉一定很温暖。

  盼望着,盼望着,终于瓜熟蒂落了。秀秀分娩的日子到了,可是,秀秀临产的时候,却遇上了麻烦。她难产了。她的女儿没能存活。她筋疲力尽地躺在血泊里,用舌头添着她一动不动的孩子。“小秀秀”身上的血迹被秀秀舔得干干净净,那是一个和秀秀一样美丽温柔的女孩呀。父亲哭了,母亲哭了,我们都哭了,就连天上的星星也哭了。我们失去了一个亲人。秀秀孤独地站在春暖乍寒的风中,轻轻地呼唤着,那忧伤的“哞哞”声,穿越着漆黑的夜幕,在我们的每个人的心头回荡。那个夜晚,一度让父亲伤心了好久。开春的农活,父亲没有叫秀秀做,是父亲出钱找别人家的牛代劳的。

  时光荏苒,秀秀一直陪伴着我成长,我读完小学,上了中学。秀秀也从壮年走向了晚年。我从她的脊背跳下来,学着父亲的样子和秀秀一起犁地打场拉辕,从地里扛回一筐筐青草。秀秀确乎到了生命的残年。她的喘气声越发频繁,她的步履缓慢,父亲让她休息的时间长起来,父亲干起活来虽是个急性子,但他并不去催促秀秀。我们家的农活又开始落在别人家后面。这个时候的父亲完全听秀秀的话,一切由着秀秀,他是秀秀老年的伴呀。夕阳下,父亲牵着秀秀,一同散步在河边,草地。父亲陪着秀秀,我们陪着母亲。

  分别的日子还是来了。秀秀被人买走了。她不需要再劳作了,她去享福去了。父亲把秀秀的全身用水清洗干净,其实,不用洗,秀秀也浑身透着清爽。父亲习惯了,他用木梳梳理着秀秀的额头,把头贴在秀秀的脸颊上,吩咐我给秀秀又拌了一槽青草,那些记忆着岁月辛劳的草梗,揉进了我们对秀秀绵绵思念的麦麸和豆饼,满载着我们的孝敬,我们的割舍,我们的牵念,融化在秀秀的眼睛里。秀秀仿佛知道了她将和我们永别,她埋着头,吃光了槽里的所有草料。我牵着秀秀的缰绳,手有点儿颤抖。她就要走向生命的尽头了。她劳累一生,还要去献出自己的身体吗?我不禁对秀秀仰视起来。秀秀的眼睛里没有一丝胆怯,她从容地跟着买牛人走了。她越走越远,没有回头,只是把长长的一声哞叫留给了我们。那一刻,我却没有看见父亲,隐约听见秀秀的闺房里传来一阵低低的啜泣声。

  二十多年过去了。秀秀的影子都会频来入梦。把一头牛当作亲人来照顾,当作妻子来挚爱,这是我从父亲的身上学来的一种品质,一种情感,一种思想。生活就是这样,你关心了某些人和物,你的情感世界就丰腴了,心灵的河流就永远不会干枯。其实,善待任何一种事物,何尝不是对自己的一种款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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