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在春天的阳光下

　　四月里，鲁生邀我去看三道岩的瀑布。

　　吃过午饭，鲁生就把车发动了。鲁生的妻子小洪把头探出门来，我知道她的心思，但鲁生没发话，小洪也不敢贸然上车来。我说，小洪也一起去吧。鲁生板着脸说：她去干什么？我知道这一阵他们夫妇为了一件什么事正闹着别扭，小洪早就没事了，鲁生却还倔犟着。我没理鲁生，朝小洪一招手，小洪像只麻雀，一下子就飞到车上来了。

　　车沿着一条黄土路向三道岩开去，山崖上，树林里，乃至公路旁，到处是姹紫一片的映山红，看了不由人不评然心动。我不断地要求鲁生把车停下，一张又一张地拍着照片，然后继续上车，继续沿着山路往前开着。天气很好，车是那种不紧不慢的速度，人也极其随意。小洪不停地说着乡间趣事，鲁生一直紧绷着的脸终于也松弛下来。车再次停下来，小洪去采兰草花，我则被路边的一丛紫藤吸引了。想起一句禅语：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尽是法身。怪不得当年道一禅师会指着春意盎然的山野向急切询问禅意的弟子们开示说：你看，我可什么也没有向你们隐瞒啊。

　　这时，听到不远处传来笑声，是那种嘁嘁的，隐忍着，不想让别人分享的笑，男女声二重唱性质的。很疑心地扭头过去，是一对摘茶的男女，挨在一棵茶树上，有点浓得化不开的意思。我也笑，春天真好啊，万物生长，大地回春，这世界到处都是藏不住的风情万种。然而想不到竟是一对老人。老头抬起头朝我们喊着：“拍照要付钱啊，那紫藤花是我养的呢，这漫山遍野的花都是我养的。”花白的头发，诙谐的笑容，一个多么可爱的老头。我走过去，一边同他们聊着，一边看他们摘茶叶。老头不断同我们说着笑话，是那种见过世面的笑谈。他的老伴两只手在那棵嫩绿的茶树

　　上忙碌着，像是觅食的麻雀，又像是愉快游走的鱼，偶尔被老头的一句什么话逗乐了，又是嘁嘁一笑，是对丈夫诙谐的赞许，那笑声是隐忍不住的，手却半点没被耽误。午后的阳光一片灿烂，照在这一垄垄青翠的茶树上，也照在这一对走到人生暮年的老夫妻身上。田垄上的茶树一棵挨一棵，但两个人却只在一棵茶树上，差不多是头抵着头，手碰着手。这是两个真正的乡村老农，但神情却像是一对恋人。我站在那里，竟至于舍不得离开。想我这几十年里，真是看得太多热恋中的城市男女，在我的笔下，也描摹过太多的有情男女，回过头来，只觉得无论是我的笔下还是生活中的男女都太多矫情，太多做作和太多相互的觅取。即使是一对坚守终身的男女，到头来相处一室也只是遵从着一种习惯，一种不得不相互厮守的无奈。于是我在心里问道：把一个“情”字说烂了的城里人，看看这春天阳光下的一对乡村老人吧，你有他们幸福吗？

　　很久没下雨了，三道岩并没有瀑布。倒是小洪，不仅采了大把的兰草花，一并采了满兜的毛蒿菜。回去的路上，鲁生问我扫兴不扫兴，我说，天下的风景看得多了，那对老夫妻倒是我多年来难得一见的人间风景，也让我领略到生活中真正的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