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牛歌

　　乡里人都说，牛在临死前一般都会发出无声的哭泣。牛会真实地流下一行行眼泪。

　　我没有见过牛的死，但我却见过一头小牛的生，虽然那是一个遥远的记忆。是在一个村子的稻床上，那头刚刚降生的小牛浑身湿漉漉地从母牛的肚子里爬出来，它似乎努力地要站立起来，然而它扑倒了，于是它再次爬起来，再次扑倒。它在稻床上转着圈子，最后总算颤颤巍巍地在原地站立起来。人们说，这叫“小牛拜四方”，每一头降生的牛都是这样，这是牛对给予它生命的这个世界的一种礼赞，也是牛对将要生活的这一方世界的某种拜托。

　　那是我第一个乡村的夜晚，对于一个十几岁的知青来说，那个夜晚无疑是沉重的。第二天清晨，一夜未曾合眼的我忽然被一阵歌声惊醒，确切

　　地说，那是一个童音的随意吟唱，尖锐而高亢。推开窗户，只见那孩子骑在一条牛的背上，那条昨天刚刚降生的小牛就这样一步不离地紧跟在他们的身后。清晨的阳光碧绿地照在田埂上，在他们的背后，是那块刚刚插下秧的水汪汪的稻田。在那一刻，在孩子的歌声里，我忽然觉得，对于这已经到来的生活，我实在没必要这样悲悲切切。

　　以后的很多年R，我一直忘不了那孩子的歌声，忘不了那牛母子将一缕缕青草愉快地撩进嘴里去的细密的“嚓嚓”之声。尽管以后的生活向我证明，日子并不都是那歌声弥漫的清晨，就像那头牛犊长成了壮牛，在人们的使唤下，不得不面对一头“蛮牛”必须的人生一样，但那童声的歌声以及那一对母子在田埂上啃食青草的情形就像是一个灿烂的符号，一直烙在我的记忆深处。

　　很多年后，我无意中把一个乡村生活的场景描述给我的孩子听，没想到我的孩子却对我羡慕得要命。她甚至说，你们那时候真幸福啊，居然还有牛骑。对她的感叹，我始料不及，我知道我无法把那段生活的意义向这一代孩子完整地展示，就像我无法真正了解现在的孩子一样。

　　我所居住的地方是一座临江的城市，隔着一条江水，江那边有一片树林，树林的那头连接着一片广袤的乡村。有时候，我会带着我的孩子到那片树林里去玩。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秋天的林子向我们展示着一幅安溢而色彩斑斓的画面。阳光透过树枝，在林子里洒下细密的光线，在那样细密的光线里，活动着一群悠闲的牛。孩子让我把她抱到一头牛的背上，牛起先好像不太愿意，但它最终还是妥协了。牛天生就是温顺的动物。那天整个下午，我就是这样和我的孩子在那片树林里度过的，虽然没有牛歌，但却一直充满着我孩子的笑声。后来我们玩累了，我躺在柔软的草地上，我的孩子也躺下了，孩子的头就枕在我的肚子上，江里不时驶过来一艘轮船，轮船过后，无数的细浪拍打着江岸，类似于人的呼吸。在我们的背后，是牛啃着青草的细密的嚓嚓之声，是牛的粗重而平稳的喘息。

　　这是一个美好的下午，孩子的快乐是可以想象的，如果不是发生了后来的事情。

　　感觉背后的牛群发生了骚动。有几个人走进了林子，他们是牛的主人。那些牛一开始并不情愿离开这林子，它们抵抗着，甚至有一条牛开始撒腿奔跑，但最终还是被它们的主人驯服了，乖顺地随着他们的主人走出了林子。我们知道，时候已经不早，我们也该回去了。

　　在渡口，我们再次与这群牛和它们的主人不期而遇。这时候，触目惊心的一幕出现了，那些牛怎么也不肯迈上渡船的跳板。于是，牛的主人们开始吆喝，开始发怒，并开始用手中的树枝没命地抽打着牛。牛反抗着，整个的身子往后倾斜着，四只蹄子死死地扣在泥地上。开船的时间显然已过，那天的乘客不是很多，所以渡船上的大副耐心地等待着这些牛和它们的主人，船上的人们也就这样隔着跳板静静地看着那一幅活生生的人牛对峙图。牛出人意料的抵抗刺伤了主人们的自尊心，主人们觉得木棍抽打的力量也许过于弱小，于是，他们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一根铁条，于是，发

　　怒的主人就用这根铁条没命地抽打着这些犟牛，又用地上的石块在牛背上使劲地拍打着。牛背上开始像蚯蚓一般渗出一条条的血，后来，牛终归犟不过它们的主人，最归还是上了这条人牛共乘的渡船。

　　渡船启动了，那几条牛浑身开始颤抖，这时，我分明看到那些牛的眼里流下来的泪水，在傍晚的光线里，在江水的映照下，牛的泪水像一颗颗闪亮的珍珠。牛真的哭了。

　　我一开始并不明白这些温顺的牛为什么要对抗它们的主人，为什么死死地不肯踏上这只开往江北的渡船。随着轮船的掉头，当我猛然看到城市上空那些浓密的烟云，看到那些高大的建筑物在烟云中挺拔的时候，我在一刹那间像牛一样明白了：在那座城市里没有一块可以耕作的水田，更没有一片可以让这些牛们悠闲嬉闹的林子，等待它们的，只有被宰杀的命运。在这一刹那间我似乎也意识到，谁说牛是没有思想的动物？

　　我的孩子在一刹那间似乎也明内抑或是被牛的哭泣感动了。我看见孩子的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表情：恐惧、震惊、愤怒，还有同情。我听见我的孩子在说：“爸爸，我们从此再也不吃牛肉了。”

　　渡船很快就停靠在江北码头，以为牛还会挣扎一番，然而那些牛似乎又恢复了它们温顺的本性，随着主人的吆喝，一头头牛依次走上趸船，走上了江岸。只是它们的脸上仍然挂着一条条泪痕。在这一刻，我不知道这些走向死亡的牛们是否还记得那个孩子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吟唱的牛歌，更不知道它们是否又想起了它们出生时遥拜四方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