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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短篇小说集(国外篇)》 作者:合集

[墨]艾莱娜·加罗:劳里塔夫人

**T*xt小*说**天*堂

朱景冬译

  娜恰听见有人敲厨房门,但是一动没动。敲门声再次响起来时,她悄悄开了门,望了望黑乎乎的门外。敲门的原来是劳拉夫人。她穿着白衣服,衣服上污迹斑斑,沾满泥土和血迹。

  “夫人!……”娜恰叹口气说。

  两个人进了厨房。

  “娜恰,给我煮杯咖啡,我身上发冷……”

  “夫人,先生……先生说要杀死你。我们以为你已经死了。”

  “我死了?”

  劳拉悲伤地望了望厨房的白瓷砖,把双腿抬到椅子上,抱着双膝陷入了沉思。娜恰开始煮咖啡。她斜眼瞟了瞟女主人,却一句话也想不起来对她说。女主人把头放在膝头上,好像有什么心事。

  “你知道吗,娜恰?是特拉斯卡拉(墨西哥的城市,位于墨西哥州)。人的过错。”

  娜恰没有回答,只是望着那迟迟不开的水,窗外的夜色笼罩着花园里的玫瑰和无花果树。在枝叶后面稍远的地方,邻居的窗口闪耀着灯光。厨房被一堵无形的痛苦墙,被一种时间的间歇同外界隔绝了。

  “你不同意我的看法,娜恰?”

  “同意,夫人……”

  “我跟他们一样:是不驯服的……”劳拉忧伤地说。娜恰抱着双臂等待着水开。

  “娜奇塔,你也是不驯服的吗?”

  她用期待的目光望着她,娜恰要是跟她一样具有反叛的性格,就会理解她。这个夜晚,劳拉需要有人理解。

  娜恰思索了一会儿,又看了看开始咕噜咕噜冒泡的水,然后把开水倒进咖啡杯。热乎乎的香味使她感到在女主人身边是愉快的。

  “是的,劳里塔夫人,我是不驯服的。”

  说完,她高兴地把咖啡倒在一只小白杯里,放了两块小方糖,把杯子放在太太面前的桌上。夫人若有所思地吮了两小口。

  “你知道吗,娜奇塔?现在我明白了:在去瓜那华托的著名旅行中我们为什么会出那么多事情。在千峰山,我们的汽车没油了。玛加丽塔受了惊,因为天色已黑。一位卡车司机给了一点油,我们才赶到莫莱利亚。在库伊塞奥,汽车过白桥时突然停住了。玛加丽塔跟我发生争吵;你知道,看见架空的路和印第安人的眼睛,她都害怕。当一辆满载旅客的汽车开来时,她到村里去找一名机械师,我停在了白桥中央。那座桥横架在干涸的湖上,湖底是白色的石板。灯光很白,桥、石板和汽车开始在灯光里晃动。后来灯光分成好几股,最后变成千万个光点,开始旋转,末了像照片一样固定不动了。时间完全翻了个个儿,就像你拿到一张明信片,看了正面又翻过来看反面一样。我就是这样在库伊塞奥湖上变成了另外一个姑娘。当阳光变白时,光线就会产生那样的灾难,你就在光线的正中心。思想也会变成千万个光点,你会被弄得晕头转向,就在那一刻儿,我察看我的白衣服时,忽然听见了他的脚步声。我没有惊慌,抬起头看见他走来。这时,我想到了我背叛的严重性,我害怕了,想逃走。但是,时间在我周围被封锁了,变成惟一的、短暂的。我坐在汽车里一动也不能动。

  “‘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的行为会变成像它一样坚硬的石头。’我小时候有人指着一尊神像对我说。现在我已经忘记那是什么神的塑像了。过去的事情全忘了,对吗,娜奇塔?不过,忘记只是一段时间的事儿。那个时候,我觉得言语也是石头做的,只是那种石头是流动的、透明的。说完一句话,石头就硬化了,好把字永远刻在时间上。你的长辈们的话不是这样的吗?”

  娜恰想了一会儿,然后信服地点了点头。

  “是这样的,劳拉夫人。”

  “当时我发现,最可怕的事情是一切难以置信的东西都是真实的。他顺着桥的边缘走来,皮肤被太阳烤焦,赤裸的双肩承受着失败的重负。他的脚步声像干树叶作响。一双眼睛闪着光芒,远远地把他那黑色的目光向我射来,我看见他的黑发在白亮的光辉中飘动。我还没来得及躲他,他已经来到我的眼前。他停下来,抓住车门看我。他的左手有一块刀伤,头发上满是土,肩头的伤口流出一股红得发黑的血。他没有对我说什么,但是我知道他是在逃跑,他被打败了。我想对他说,我可以去死。可是他对我说,我死了他也不能活。他的伤势很重。他是来找我的。

  “‘都怪特拉斯卡拉人。’我对他说。

  “他回头望了望天空。然后,又把目光集中在我身上。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他用深沉的声音问我。

  “我不能告诉他我已经结婚,已经和我的丈夫结婚。有些情况是不能讲的,这你知道,娜奇塔。

  “‘其他的人呢?’我问他。

  “‘活着的人跟我一样狼狈。’他回答。我看到他讲每一个字都舌头疼,我便住口了。我为自己的不忠感到羞愧。

  “‘你知道,我胆小,所以我才屈从……’

  “‘我明白。’他回答我说,随即低下了头。

  “他从小就认识我,娜恰。他父亲和我父亲是表兄弟,我们是表兄妹。他一直爱我,至少他这么说过。我们都相信这一点。在桥上,我感到羞愧。鲜血仍然在他的胸前流淌。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一声不响地开始给他擦血。我也是一直爱他的,娜奇塔,因为他跟我相反:他又勇敢又忠实。他抓住我的一只手,望着它。

  “‘你的手苍白得很,像是他的手。’他对我说。

  “‘我很久没晒太阳了。’

  “他低下头,放下了我的手。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听任鲜血在他的胸前流。他一点儿也没有责备我:他知道我可能干出什么事来。但是鲜血还在他的胸部涓涓流淌,他的心中依然保存着我的言语和我这个人。当时我知道,娜奇塔,时间和爱情已经融为一体。

  “‘那么我的家呢?’我问他。

  “‘我们去看看吧。’

  “他用他那热乎乎的手抓住我,就像抓他的盾牌那样。我意识到,他没有带盾牌。‘他逃跑时把它丢了。’我心想。我让他拉着走。他的脚步在库伊塞奥的光辉中响着,跟在另一种光辉中一样:既低沉又平静。我们顺着在河边燃烧的城市走。我闭上了眼睛。我对你讲过,娜恰,我是胆小的。烟雾和尘土又一次使我的眼睛流出了泪水。我坐在了一块石头上。

  “‘我不走了!’我用手捂着脸说。

  “‘马上就到了。’他回答说。

  “他跪在我旁边,用手指抚弄我的白衣服。

  “‘你要是不愿意看你家的样子,就不看好了。’他平静地对我说。他的黑发为我遮着荫。他没有生气,只是有些忧伤。以前,我一直不敢吻他,但是现在我学会了对男人的不恭,我搂住他的脖子,吻了他的嘴。

  “‘我一直把你珍藏在我胸中最宝贵的卧室里。’他对我说。

  “他低下头,看了看满是硬石头的地面。他捡起一块石头划了两条线,把它们延长,最后变成了一条线。

  “‘这就是你和我。’他对我说,仍然低着头。

  “娜奇塔,听到他的话,我没有作声。

  “‘过不了多久,时间就将结束,我们就成了一个人了……所以我来找你……’

  “我忘了告诉你,娜奇塔,当时间一结束,我们俩就将一块儿化为灰烬,进入真正的时间,变成一个人。他对我说那句话的时候,我望了望他的眼睛。以前,只有当他抓着我时我才敢看他的眼睛,但是,正如我对你讲过的,我现在学会了不尊重男人的眼睛。这也是事实:我不愿意看见我身边发生的事情。所以,我才逃开。我想起了狗叫声,我又听见狗叫了:声音尖细刺耳,在半头晌听了特别不快。我还听见了投掷石头的声音,那些石头在我的头上嗡嗡地飞过。他跪在我面前,双臂交叉放在我的头上,像屋顶一样保护我。

  “‘这是人类的末日。’我说。

  “‘不错。’他回答,声音比我的高。我在他的眼里和身上看到了我。是一只鹿把我带到一个山坡上的吗?他的声音在我的胸部留下了血的标记:我的白衣服仿佛给画了一只红白相间的虎。

  “‘晚上我来找你,等着我吧!’他对我说。

  “他站起身,从高处望着我。

  “‘我们很快就会变成一个人了。’他照例恭敬地补充说。他走后,我又听见了狗叫声,立刻冒着雨点般的石头向停在库伊塞奥湖桥上的汽车跑去,直到消失在那里。

  “‘怎么?……你受伤了?……’玛加丽塔摸着我白衣服上的血,冲我叫道。我的嘴上也有血,头发上有土。

  “库伊塞奥的机械师坐在另一辆汽车里,用他那双死人般的眼睛望着我。

  “‘这些野蛮的印第安人!……连一位夫人也不放过!’他从汽车里跳下来说,据说他是来搭救我的……天黑的时候,我们到了墨西哥城。变化多大啊,娜恰!简直叫人不能相信。中午十二点游击队还在城里,现在连他们的足迹都没了,碎砖乱瓦也不见了。我们怀着痛苦的心情悄悄经过索卡洛广场。另一个广场什么也没有了。玛加丽塔斜眼看了看我。到家后,是你给我们开的门,你记得吗?”

  娜恰点了点头。

  事实上,劳里塔夫人和她婆婆去瓜那华托旅行只是短短的两个月以前的事儿。她们回来的那个晚上,贴身使女何塞菲娜和娜奇塔发现劳里塔的衣服上有血迹,但是没有说什么,因为玛加丽塔打了个手势,不许她们问。娜恰好像很担心。后来,何塞菲娜告诉她说,在吃饭时,先生曾经满脸怒容地瞪着夫人问:

  “你为什么不换衣服?你喜欢回首往事吗?”

  玛加丽塔早就把库伊塞奥湖桥上发生的事告诉了他,这时对他打了个手势,仿佛对他说:“别说了,你该可怜她!”劳里塔夫人没有回答,只是抚弄自己的嘴唇,冷冷地微微一笑。于是,先生又谈起了共和国总统。

  “你知道,那种话他是不应该说的。”何塞菲娜轻蔑地评论说。

  她们俩心里想,劳里塔夫人老听他谈论总统先生和官员的访问,早感到厌倦了。

  “生活就是这样,娜奇塔,直到那个夜晚,我一直没有发觉和巴勃罗在一起会感到不快!……”劳拉说,她忽然觉得何塞菲娜和娜奇塔是对的。

  娜恰抱起双臂,点头表示同意。

  “自打我进来以后,家具、玻璃大花瓶和镜子都跟我作对,弄得我比出什么事情还痛苦。‘还要多少年、多少日才能把我表哥等来?’我对自己说。我为自己的背叛行为感到悔恨。我们吃晚饭的时候,我注意到,巴勃罗不是一句一句地说话,而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一面望着他那张大嘴和毫无生气的眼睛,一面数他说的字。突然,他沉默了。你很清楚,他是全忘了。只是无可奈何地垂着双手。‘这个新丈夫没有记性,只知道每天发生的事情。’

  “‘你那个世界是混乱不堪的。’他对我说,又看我身上的血迹。可怜的玛加丽塔不知所措。由于我们在喝咖啡,她便站起来跳了个扭摆舞。

  “‘让你们高兴高兴!’她对我们说,同时微笑着,因为她看到争吵即将爆发。

  “我们没有吭声。房子里充满了杂乱的声音,我看了看巴勃罗。‘他很像……’我没敢说那人的名字,因为唯恐他们察觉我的想法。说实话,他是很像他的,娜恰。他们两个都喜欢水和凉爽的住宅,都喜欢下午观望天空,都有黑头发和白牙齿。但是,巴勃罗说话断断续续,无缘无故地发火,随时随刻都会问你:你在想什么呀?我的表哥兼丈夫却不这样说、不这样做。”

  “不错!一点儿不错!先生的确是个讨厌鬼!”娜恰忿忿地说。

  劳拉叹了口气,轻松地望了一眼娜恰。幸好她是个可靠的人。

  “夜里巴勃罗吻我的时候,我心里在反复想着:‘他可能几点来找我呢?’想起他肩头上流的鲜血,我几乎要哭了。他把双肩放在我头上保护我的情形我也难以忘记。但我同时也担心巴勃罗会发觉我表哥几个小时前吻过我。不过,他什么也没觉察到。倘不是何塞菲娜早晨吓唬我,巴勃罗是屁事不知的!”

  娜奇塔表示同意。全怪那个对新奇事感兴趣的何塞菲娜。娜奇塔曾经警告她说:“别瞎说!看在上帝的份上,别瞎说了!如果先生和太太听不见我们的喊声,那是有原因的!”可是,有什么用呢!何塞菲娜端着早餐的托盘一走进先生和太太的房间就把不该说的话说了出来:

  “夫人,夜里有一个男人在你的窗口窥探。我和娜恰叫了你们好几遍。”

  “我们什么也没听见……”巴勃罗惊异地说。

  “是他!……”愚蠢的夫人叫道。

  “他是谁?”巴勃罗问,目光盯着夫人,仿佛要杀她似的。

  劳拉恐惧万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当巴勃罗愈来愈愤怒地追问她时,劳拉只好回答:

  “印第安人……那个印第安人,他从库伊塞奥一直跟踪我到了墨西哥城。”

  何塞菲娜就这样知道了印第安人的事,并且照样告诉了娜奇塔。

  “必须去报告警察!”巴勃罗叫道。

  何塞菲娜把那个陌生人窥探过的窗口指给他看。巴勃罗仔细地察看了一番:发现窗台上有血迹,血迹还未干。

  “他受伤了。”巴勃罗忧虑地说。然后在房间里踱了几步,停在妻子面前。

  “是个印第安人,先生。”何塞菲娜用劳拉的话证明说。

  巴勃罗看见了丢在椅子上的白衣服,猛地抓了起来。

  “你说,这些血迹是怎么回事?”

  夫人望着衣襟上的血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巴勃罗在衣柜上砸了一拳,接着向夫人走去,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这一切,何塞菲娜看见了,也听见了。

  “他的表情很可怕,他的动作跟他说话一样不连贯。他承认失败,忘记了失败,不能怪我。”劳拉说,一面用手指尖把杯底上的黑色咖啡渣刮出来。娜恰看到,忙为她添了一杯咖啡。

  “快喝咖啡吧,夫人。”她说,她确信女主人说的话是对的。归根结底,先生有什么可抱怨的呢?他早就该明白:劳里塔夫人跟他不合适。

  “我在一条公路上爱上了巴勃罗。其实那只是一分钟的事情:他使我想起了一个熟人,但是我记不起来了。后来,有时我又想起那一分钟。在那一分钟里,他好像变成了跟他相像的那个人。但是,那不是真实的。他马上又变成了一个可笑的、没有记性的、只会重复墨西哥城所有男人的表情的人。这怎能不叫我感到受骗了呢?他发火的时候,不准我出门。你很清楚!他在电影院和餐厅里跟我吵过多少次了啊!你是知道的,娜奇塔!相反的,我的表哥兼丈夫却从来没有,真的从来没有跟女人发过火!”

  娜恰知道,女主人现在对她讲的这一切都是事实,所以当那天早晨何塞菲娜惊慌地跑进来叫喊“快去把玛加丽塔太太叫醒!先生在打夫人呐”时,娜恰就跑去找老太太了。

  他母亲到来后,巴勃罗才住手。听到关于印第安人的事情,玛加丽塔夫人非常吃惊,因为她没有看见那个人,只看见了血迹,就像我们大家看到的那样。

  “可能你中暑了,劳拉,准是你鼻子里流的血。你忘了吗,孩子?我们乘的是敞篷车。”她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

  劳拉夫人趴在了床上,一心考虑自己的心事。她男人和婆婆在那里争论着。

  “娜奇塔,你知道那天早晨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昨天夜里巴勃罗吻我时,他可能看见了吧?’我真想哭一场。我记起来,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真心相爱而又没有孩子时,他们注定要变成另一个人。这是我的另一个父亲对我讲的。当时我去给他送水,他正望着我和我的表哥兼丈夫睡觉的房间的门。他对我讲过的一切,如今正变成事实。我趴在枕头上听见了巴勃罗同玛加丽塔的谈话,那都是些胡说八道。‘我要去找他,’我心里想,‘可是,他在哪儿呢?’后来,当你回我的房间问我做什么饭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到塔库瓦咖啡馆去找他!’我根本不认识那个咖啡馆,娜奇塔。我只是听别人提到过。”

  娜恰想起了女主人当时的模样,好像现在就站在她面前,穿着一身带血迹的白衣服,就是现在穿的这一身。

  “看在上帝份上,劳拉,你别穿这身衣服!”她婆婆对她说。但是,她不听。为了遮住血迹,她套上了一件白色的羊毛衫,扣子一直系到脖子根。然后,她上了街,连再见也没有说。后来就发生了那桩不幸的事情。不过那还不是最不幸的。要是玛加丽塔太太这会儿醒来的话,最不幸的事将会在厨房里发生。

  塔库瓦咖啡馆里空无一人。那个地方十分冷清。一位服务员向我走来。

  “你想吃点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吃。不过,我总得要点什么。

  “来杯椰子羹。”

  我和我表哥从小就喜欢吃椰子。咖啡馆里有一只钟在指明时间。“全城到处都有钟在指明时间。它们大概损坏得很慢。也许我只剩下一张透明的皮时他才能来。到那时,他画的那两条线将合成一条,我将生活在他胸中最宝贵的卧室里。”我一边吃着椰子羹一边这样想。

  “几点了?”我问服务员。

  “十二点。”

  我心里嘀咕着:“巴勃罗一点回来。我要是叫一辆出租车从环城路回家,我还能等一会儿。”但是我不能呆在那儿,就离开咖啡馆上了街。太阳发射着银色的光芒,热辣辣地烤着我的脑袋。我的思想变成了一种亮闪闪的粉末,分不清过去、现在和将来。我的表哥站在路边:他来到我面前。他的眼睛流露着忧伤。他久久地望着我。

  “你在做什么?”他用深沉的声调问我。

  “在等你。”

  他像金钱豹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我面前。我看到了他的黑头发和肩部的红伤口。

  “你自个在这儿不害怕吗?”

  石头和叫喊声又在我们周围嗡嗡地响起来,我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别看!”他对我说。他跪下一条腿,用手扑灭了开始在我衣服上燃起的火。

  “把我带走吧!”我使出全身的力气对他喊道,因为我意识到,我就呆在我父亲的住宅前,房子已经着火,我死去的父亲和小弟弟们就躺在我背后。当他把红肿的腿跪在地上扑灭我衣服上的火时,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一切。我不由得倒在他身上,他把我抱在了怀里,并用热乎乎的手捂住了我的眼睛。

  “这是人类的末日!”我对他说,眼睛仍然被他捂着。

  “别看!”

  他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我听见他的心脏跳得像山上的雷鸣一样响亮。再过多久才能结束、我才能永远听他的心跳呢?我的泪水浇湿了他那在城市的大火中燃烧的手。喊叫声和石头声逼近了,但是我在他的怀里安然无恙。

  “跟我一块睡吧……”他用很低的声音对我说。

  “昨天夜里你看见我了吗?……”我问他。

  “看见了……”他的声音十分痛苦。

  我们睡在熹微的晨光里,大火的热气里。当我们睡醒时,他站起来抓起了他的盾牌。

  “你在这儿躲到天亮,我会回来找你的。”

  他赤着双脚迅速地跑去……后来我又逃跑了,因为我自个儿呆在那儿害怕。

  “小姐,你病了吗?”

  一个同巴勃罗一样的声音从街心对我说。

  “混蛋,别来惹我!”

  我叫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顺环城路送我回家。我就这样来到了家……

  娜恰记得她的到来:是自己给她开的门。是她把消息告诉了自己。后来,何塞菲娜疾速地从楼梯上跑下来。

  “夫人,先生和玛加丽塔太太到警察局去了!”

  劳拉吃惊地望着她,没有说话。

  “夫人,你去哪儿了?”

  “我到塔库瓦咖啡馆去了。”

  “可是,你两天不在家了!”

  何塞菲娜拿来了《最新消息报》。她上过几年学,所以能大声地读标题:“阿尔达玛太太依然不知下落”,“人们认为那个印第安模样的倒霉鬼是个色情狂”,“警方正在米乔亚坎州和瓜纳华托州调查”。劳里塔夫人把报纸从何塞菲娜手里抓过去,愤怒地撕碎,然后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娜恰和何塞菲娜跟着她走去:最好不要让她独自呆着。她们看着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睡着了。她们俩有同样的想法,后来在厨房里说了出来:“我觉着劳里塔夫人准是爱上了什么人。”先生回来的时候,她俩还在她的房间里。

  “劳拉!”先生叫道,急急地跑到床边,把夫人搂在了怀里。

  “我的灵魂的灵魂!”先生啜泣起来。

  劳拉夫人好像激动了几秒钟。

  “先生!”何塞菲娜叫道,“夫人的衣服被火烧焦了!”

  娜恰用不满的目光瞥了她一眼。先生察看一下夫人的衣服和腿。

  “不错……鞋底也烧焦了!我的宝贝,这是怎么回事?你去哪儿了?”

  “去塔库瓦咖啡馆了。”夫人非常平静地回答。

  玛加丽塔夫人揉搓着双手向儿媳走来。

  “我们已经知道昨天你去过那里,喝了一杯椰子羹。后来呢?”

  “我叫了辆车,从郊区回家来了。”

  娜恰低下了眼睛。何塞菲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玛加丽塔太太咬着嘴唇。巴勃罗则抓着妻子的肩头使劲儿摇晃着。

  “别装疯卖傻了!这两天你去什么地方了?……你的衣服为什么烧焦了?”

  “烧焦了?他给扑灭了呀……”劳拉脱口而出。

  “他?……那个可恶的印第安人?……”巴勃罗又愤怒地摇起她来。

  “我在塔库瓦咖啡馆门口碰见了他……”劳里塔夫人啜泣起来,她害怕极了。

  “我从没有想到你会这么下贱!”巴勃罗说,把她推倒在床上。

  “快告诉我们,他是谁呀?”玛加丽塔太太用温和的声调问。

  “娜奇塔,我真的不能告诉他们那个人是我丈夫吗?”劳拉问,请她帮助她拿主意。

  娜恰很赞成女主人的谨慎态度。她记得,那天上午她为女主人的处境感到难过,曾发表看法说:“库伊塞奥那个印第安人可能是个巫师。”

  但是,有许多天,劳里塔太太被关在家里不准出门。丈夫下了命令:家里的门窗要严加把守。女仆们隔一会儿就到女主人的房里瞧一瞧。娜恰一向拒绝对这件事发表意见,拒绝谈论她遇到的奇怪现象。可是,谁能堵住何塞菲娜的嘴呢?

  “先生,天亮的时候,那个印第安人又到窗前来了。”她用托盘送早饭时迫不及待地报告说。

  巴勃罗跑到窗口一看,又发现了新鲜血迹。劳拉夫人哭了起来。

  “我的小可怜儿!……小可怜儿!……”她一面啜泣一面说。

  就在这天下午,巴勃罗请来了医生。从此后,每天黄昏医生都来。

  “他问到我的童年、我的父母。可是,我不知道我的童年怎样,也不想知道我的父母是谁。所以,我跟他谈起了墨西哥被征服的情形。你明白我的话,对吗?”劳拉两眼注视着黄色的平锅说。

  “对,夫人……”娜奇塔回答,然后神情紧张地看了看玻璃窗外面的花园。夜色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她记得男主人忧心忡忡地坐在桌边,几乎一口饭也没吃。

  “妈妈,劳拉要医生给她讲贝纳尔·迪亚斯德尔·卡斯蒂略的历史。她说,这是她惟一感兴趣的事情。”

  玛加丽塔放下了叉子。

  “我的可怜儿子!你妻子疯了!”

  “她只讲特诺奇蒂特兰灭亡的故事。”巴勃罗垂头丧气地补充说。

  于是,医生、玛加丽塔太太和巴勃罗认为,由于禁闭过久,劳拉的精神受到挫伤,应该让她同外界接触,正视她的责任感。从这天起,巴勃罗每天都派车把妻子送到查普尔特佩克森林里去散心。夫人由婆婆陪伴;司机奉命严密地监视着她们。但是,清新的空气并不能使她精神好转。娜恰和何塞菲娜看见她回家来一次比一次疲倦。她一走进房间就埋头读贝纳尔·迪亚斯的历史,一读脸上就顿时有了精神。

  一天早晨,玛加丽塔太太只身回来,心情十分沮丧。

  “那个疯子跑了!”她一进门就大叫。

  “你听我讲,娜恰,在查普尔特佩克森林里,我坐在往常坐的那张小凳上对自己说:‘他不会饶恕我的。一个男人可以宽恕一次、二次、三次、四次背叛行为,但是不会宽恕永远背叛的行为。’想到这儿,我感到很痛苦。由于天气热,玛加丽塔买了一根香子兰冰糕,上车吃去了。我发现她讨厌我,我也一样讨厌她。我不高兴被人监视,就想去看看别的东西。我看见绛车轴草挂在尖叶落羽杉上。不知为什么,早晨变得跟那些树一样凄楚。‘我和它们看到了同样的灾祸。’我心里想。在冷清的路上,时间在孤独地散步。我和时间一样,也是孤独地呆在冷清的路上。我表哥从窗口看到了我的永远背叛他的行为,把我抛在了那条由不存在的事物构成的路上。我想起了玉米叶的香味和他那静静的脚步声。当二月的风儿把树叶吹向石头时,他就这样走着,步调跟干树叶一样。‘以前,我不需要回头看他是不是在那儿望着我的后背、然后走到我的眼前来。’当我听见太阳在运动、干树叶开始换地方时,我正这样痛苦地思索着。他的呼吸声靠近了我的后背,接着看见他那双赤脚在我的前面。他的膝部有一块刮破的伤。我抬起眼睛,发现自己就在他眼底下。我们一声不响地呆了很久。出于恭敬,我等着他开口。

  “‘你在这儿干什么?’他对我说。

  “我看见他一动不动,好像比以前还痛苦。

  “‘在等你。’我回答。

  “‘最后一天就要到了……’他说。

  “我觉得他声音是从时间的深处发出来的。他的肩上还在冒血。我感到非常惭愧,随即低下眼睛,打开衣兜,取出手绢给他擦胸部的血。然后把手绢放回衣兜。他还是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我们到塔库瓦门口去吧……这个地方很不安全……”

  “他抓着我的手,我们从人群里穿过;人们有的叫喊,有的呻吟。很多死人漂在水沟里。妇女坐在草地上望着死人在水里浮动。到处散发着刺鼻的臭味。孤儿哭着跑来跑去。我毫无兴致地望着这一切。我丈夫让我坐在一棵被摧毁的树下,将一条腿跪在地上,警惕地望着周围发生的事情,然后看了看我。

  “‘我知道你不忠贞,但也知道你喜欢我。好东西和坏东西一块存在。’

  “孩子们的哭叫声几乎把他的声音淹没了。孩子们的哭声从远处传来,但那声音非常强大,把白天的光辉都扰乱了。看来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哭叫。

  “‘是孩子们在哭。’他对我说。

  “‘这是人类的末日。’我说,我没有别的想法。

  “他用双手掩着我的耳朵,然后再一次把我藏在他的怀里。

  “‘我知道你不忠贞,但是我还是爱你。’

  “‘我生来就不幸运。’我对他说。

  “我拥抱着他。我的表哥兼丈夫闭上了眼,不让泪水流出来。我们躺在被折断的胡椒树枝上。游击队的喊声、石头的投掷声和孩子们的哭声从远处传入我们耳中。

  “‘时间就要结束了……’我丈夫叹了一声。

  “从一道裂缝里跑出来一些妇女,她们不愿意和那一天同归于尽。男人的队列一排接一排地倒下去,好像他们手拉着手,被一梭子子弹击中似的。死的时候,有几个人的叫声非常高,死后声音还久久地在空中回荡。

  “不用多久我们就能永远变成一个人了。这时我丈夫站起来,把树枝堆在一起,给我做了个小巢穴。

  “‘你在这儿等我。’

  “他看了看我,怀着避免失败的希望去战斗了。我身子缩成一团呆在那里。我不愿意看逃难的人,免得产生逃走的念头。我也不愿意看那些漂在水里的死者。我开始数挂在被砍下的树枝上的果实:它们都干了,用手一摸,红色的果壳就脱掉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是不祥的兆头,所以宁肯去观望黑下来的天空。开始是棕褐色的,后来渐渐变成了河沟里淹死的死人的颜色。我静静地坐在那儿回想其他下午天空的颜色。但是黄昏变得愈来愈青紫,愈来愈膨胀,仿佛立刻就会爆炸。我明白,时间已经结束了。要是我表哥不回来,我该怎么办呢?我不管他怎么样,我害怕得不行,就拼命地跑开了。‘他回来找我的话……’我没有时间再想下去,因为墨西哥城的夜色已经降临,‘玛加丽塔可能已经吃完了她的香子兰雪糕,巴勃罗也一定在大发雷霆了。’……一辆出租车顺着环城路把我送回了家。你知道吗,娜奇塔?环城路旁是漂满尸体的河沟……所以我回来时心情才那么悲伤……娜奇塔,现在你可不要告诉巴勃罗说我和我丈夫过了一下午。”

  娜奇塔把双手放在印着西洋丁香花的裙子上。

  “巴勃罗先生十天前就去阿卡普尔科了。他调查了几个星期,瘦得像猴一样。”娜奇塔快活地解释说。

  “楼上是玛加丽塔太太。”娜恰把目光转向厨房的屋顶说。

  劳拉抱着双膝,看了看窗外笼罩着夜色的玫瑰和邻居们那开始熄灭灯光的窗口。

  娜奇塔把盐放在手背上,津津有味地吃着。

  “丛林狼真多!现在狼群很不平静。”她用充满咸味的声音说。

  劳拉谛听了一会儿狼叫。

  “那些该死的野兽!今天下午你要是去那里,准能看见它们。”她说。

  “但愿它们不要妨碍那位先生到这儿来。”娜恰担心地说。

  “他从来也不怕狼,现在为什么会怕呢?”劳拉自负地说。

  娜恰向女主人身边凑了凑,为的是不让其间的距离打破她们突然建立的亲密友谊。

  “现在体弱多病的人比特拉斯卡拉人还多。”她低声对女主人说。又捏了一把盐,用舌尖一点点地沾着吃。劳拉神情焦急,不耐烦地听着充满夜晚的狼叫声。是娜恰看见他走来,并为他打开了窗子。

  “夫人!……他来找你了……”

  劳拉就这样永远跟他走了。他们走后,娜恰擦去窗台的血迹,瞧了瞧周围,看房内的一切是不是有条不紊。她把咖啡杯洗净,把染上口红的烟蒂扔掉,把咖啡壶放好,熄灭了灯。女主人逗留的任何痕迹也没有了。

  “我觉得劳里塔夫人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也不是一个跟巴勃罗先生般配的人。”早晨给玛加丽特太太送饭的时候,娜恰说。

  “我不想在阿尔达玛家干了。我要去找别的事做。”娜恰把心事透露给了何塞菲娜。何塞菲娜不慎把这事说了出去,结果女主人连工钱也不给就把娜恰赶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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