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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短篇小说年度佳作(2011)》 作者:贺绍俊

第21章 1975年的春节(1)

  毕飞宇

  我们乡下人把腊月底的暴风叫做黑风,它很硬、很猛、很冷,棍子一样顶在我们的胸口。怎么说我们的运气好的呢,就在腊月二十二的中午,黑风由强渐弱,到了傍晚,居然平息了,半空中飞舞的稻草、棉絮、鸡毛、枯树叶也全部回落到了地上。我们村一下子就安静了。

  这安静是假象。我们村还是喧闹——县宣传大队的大帆船已经靠泊在了我们村的石码头啦。还没有进腊月,大帆船要来的消息就在我们村传开了,人们一直不相信——四年前它来过一次,刚刚过去了四年,大帆船怎么可能再一次光临我们村呢?就在两天前,消息得到了最后的证实,大帆船会来,一定会来。没想到黑风却抢先一步,它在宣传队之前敲起了锣鼓。大帆船它还来得了吗?

  人们的担忧是有道理的。这就要说到我们村的地理位置了。我们村坐落在中堡湖的正北,它的南面就是烟波浩渺的中堡湖。这刻儿大帆船在哪里呢?柳家庄,该死的柳家庄偏偏就在中堡湖的正南。黑风是北风,这一点树枝可以作证,波浪也可以作证,大帆船纵然有天大的本领,它的风帆也不可能逆风破浪。

  我们没有想到的是,人定胜天。公社派来了机板船。大帆船摇身一变,成了一条拖挂,就在腊月二十二的一大早,它被机板船活生生地拖到了我们村。大帆船到底来了,全村的人都挤到了湖边。——大帆船还是那样,一点都没有变。我们村的人对大帆船的记忆是深刻的,就在四年前,在一场美轮美奂的演出之后,它扯起了风帆,只给我们村留下了一个背。巨大的风帆被北风撑得鼓鼓的,最终成了浩渺烟波里的一块补丁,准确地说,不是补丁,是膏药。四年来,这块膏药一直贴在我们村的心坎上,既不能消炎,也没有化淤。

  我们同样没有想到的是,在人定胜天之后,天还遂了人愿。演出之前,黑风停息了。有没有黑风看演出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演员们必须背对着风,要不然,演员们说什么、唱什么,你连一个字都别想听清楚。看演员张嘴巴有什么好看的呢,谁的脸上还没有一个热气腾腾的大黑洞呢?演员背对风,观众就只能迎着风,这一来看演出就遭罪了,黑风有巴掌,有指甲,抽在人的脸上虎虎生威。这哪里还是看演出,简直就是找抽。乡下人怕的不是冷,是风,一斤风等于七斤冷哪。

  因为腊月二十二日的演出,我们村的年三十实际上提前了。黑风平息之后,村子里万籁俱寂,这正是一个好背景。锣鼓被敲响了,说起鼓,就不能不说牛皮。牛皮真是一个十分奇妙的东西,当它长在牛身上的时候,你就是把牛屎敲出来它也发不出那样愤激的声音,可是,牛皮一旦变成鼓,它的动静雄壮了,可以排山,可以倒海,它的余音就是浩浩荡荡,仿佛涵盖了千军万马,真是“鼓”舞人心哪。在鼓声的催促和感召下,我们村的人特别想战斗,做烈士也就是想死的心都有。除了没有敌人,我们什么都准备好了。——女声小合唱上来了,男声小合唱上来了,接下来,是男女对唱、数快板、对口词、三句半。意思其实只有一个,我们不缺敌人,我们缺的是发现。所以,我们不能麻痹。我们还是要战斗。要战斗就会有牺牲,一句话,我们都不能怕死。过春节其实是有忌讳的,最大的忌讳就是死。可我们不忌讳。虽说离真正的春节还有七八天,然而,我们已经度过了一个纯洁的、革命的和敢死的春节。我们是认真的。

  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黑风往往只是一个前奏,也是预兆。在风平浪静之后,接下来一定会降温,迎接我们的必将是肃杀而又透彻的酷寒。腊月二十三,这个本该祭灶和掸尘的日子,我们村的人发现,所有的水在一夜之间全都握起了拳头,它们结成了冰。最为壮观的要数中堡湖的湖面了,它一下子就失去了烟波浩渺和波光粼粼的妩媚,成了一块辽阔而平整的冰。经过一夜的积淀,空气清冽了,一粒纤尘都没有。天空清朗,艳阳当照。在碧蓝的晴空下面,巨大的冰块蓝幽幽的,而太阳又使它发出了坚硬刺目的光芒。一切都是死的,连太阳的反光都充满了蛮荒和史前的气息。

  宣传大队的大帆船没有走。它走不了啦。它被冰卡住了,连一艘大帆船本该拥有的摇晃都没有,仿佛矗立在冰面上的木质建筑。这样的结局我们村的人没有想到,也没敢想。雨留不住人,风也留不住人,冰一留就留下了。

  我们村的人振奋了,其实也被吓着了。——这样的局面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解冻之前我们村在春节期间天天都可以看大戏。事实上我们高兴得还是太早了,除了二十二夜的那场演出,宣传大队再也没有登过一次台。演员们的心已经散了,他们眺望着坚硬的湖面,瞳孔里全是冰的反光。因为回不了家,他们忧心忡忡,他们的面庞沮丧而又绝望。大帆船里没有动静,偶尔会传出吊嗓子的声音,也就是一两下,由于突兀,短促,听上去就不像是吊嗓子了,像吼叫,也像号丧。

  午饭过后大帆船里突然走出来一个人,是一个女人。她像变戏法似的,自己把自己变出来了。大帆船昨天一早就抵达了我们村,谁也没有见过这个女人,甚至连昨天晚上的演出她都没有露过面。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女人来到船头,立住脚,眯起眼睛,朝冰面上望了望,随后就走上了跳板。伴随着跳板的弹性,她的身体开始颠簸。因为步履缓慢,她的步调和跳板的弹性衔接上了,——这哪里还是上岸,这简直就是下凡。一般说来,下凡的人通身都会洋溢着两种混合的气息,一是高贵,二是倒霉。她看上去很高贵,她看起来也倒霉。但是,无论是高贵还是倒霉,只要一露面,这个女人必定给人以高调出场的意味。旁若无人。她的手上提了一张椅子,她在岸边徐步走来。她往前每走一步身边的孩子就往后退一步。

  女人就把椅子搁在了地上,笃笃定定地坐了上去。她已经晒起了太阳。为了让自己更享受一点,她跷起了二郎腿,附带着把军大衣的下摆盖在了膝盖上。然后,开始点烟。当她夹着香烟的时候,她的食指和中指绷得笔直,而她的手腕是那样的绵软,一翘,和胳膊就构成了九十度的关系,烟头正好对准了自己的肩膀。她这香烟抽的,飞扬了。她不看任何人,只对着冰面打量。因为眼角是眯着的,眼角就有了一些细碎的皱纹,三十出头了吧。但她的神情却和宣传大队的其他人不同,她的脸上没有沮丧,也没有绝望,无所谓的样子。她只是消受她的香烟,还有阳光。

  吸了四五口,或许是过了烟瘾了,女人突然动了凡心,关注起身边的孩子来了。她把清澈的目光从远处的冰面上收了回来,开始端详孩子们的脸。她的脖子和脑袋都没有动,只是缓慢地挪动她的眼珠子。动一下,停一下,一格一格的。女人的眼睛突然在她左侧小女孩的脸上停住了,这一停就是好长的时间。小女孩叫阿花,六岁,我们村民办教师吴大眼的女儿。阿花被女人盯着,有些胆怯。女人把烟头在椅子上摁了两下,装进军大衣的口袋,伸出胳膊,一把抓住了阿花的手腕,一直拽到两条腿的中间。女人用她的两条大腿夹住阿花,把她的两只中指伸得直直的,顶在了阿花的太阳穴上,一左一右地看。最终,打定主意了。她从军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了几只圆圆的小盒子,还有笔,开始在阿花的脸上画,每一个手指都非常快。我们村的人不知道湖边发生了什么,但是,我们村的人有一个特点,不愿意落下任何事情。这一来围观的人多了。里三层、外三层,人们亲眼目睹了一个奇迹——民办教师吴大眼六岁的女儿被大帆船上的陌生女人变了戏法,变漂亮了,成了另外一个女孩子。她眨眼的时候居然有声音,吧嗒吧嗒的。阿花怎么会这么漂亮的呢?她瞒过了所有的人,她的爸爸和妈妈都给她瞒过去了。

  但是,女人就是不满意。她在修正,这里添一点,那里减一点。还时不时把阿花拽到自己的嘴边,用她的舌尖舔去那些不满意的部分。在阿花的脸上,女人拿自己的舌头当做了抹布。这个出格的举动让阿花很别扭,阿花极度地不自在。在围观的人堆里,阿花开始挣扎,眼眶里都有了泪光。因为挣不脱,阿花对着女人的脸庞突然吐了一口。唾沫挂在了女人的眉梢上,阿花就这么逃脱了。女人望着阿花的背影,一点也没有生气,既不惊慌,也不失措,抿着嘴,只是微笑。一边笑一边把脖子上红色的围巾取下来,很安详地在那里擦。她的模样使我们村的人相信,她早就习惯别人对着她的脸庞吐唾沫了,如果你愿意,你完全可以把她好看的脸庞当做一个微笑的痰盂。

  实际上这个女人的微笑并没有持续太久,她的身上冒起了青烟。青烟越来越浓,最终蹿出了火苗。青烟其实已经冒了一阵子了,没有人往心里去罢了。真到了起火的时候,人们这才想起来,是她的烟头让她自己失火了。女人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个发现让她开心,她不再是微笑,都笑得咧开嘴巴。这一笑坏了,我们村的人看到了她的牙,她的每一颗牙齿上都布满了焦黄的烟垢。她不再是下凡的仙女。她开始灭火,她的巴掌镇定地、缓慢地拍向军大衣的口袋,仿佛掸去身上的灰尘。我们村的人知道了,即使她的整个身躯都被熊熊大火裹住了,她的手脚也不会忙乱,着了就着了呗,死得不挺暖和的。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说,冷的日子久了,冰块将会抵达令人震惊的厚度。也就是几天的工夫,中堡湖里的冰块结实了,像浮力饱满的石头。

  中堡湖热闹起来。湖面不再是湖面,它成了狂欢的广场。我们村的大人和孩子差不多全都集中到了冰面上,甚至连一些上了岁数的人都凑起了热闹。在冰面上行走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它给人一种错觉,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水上漂。聪明一点的人甚至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冰冻是好事,它能将世界串联起来,因为冰,世界将四通八达。的确,冰应当得到推广和普及,人类最理想的世界就是到处结满了冰。

  大白天永远是平庸的。到了夜里头,中堡湖的湖面上迎来了壮丽非凡的气象。无论1975年的年底是多么地贫穷,家境富裕的人家毕竟还有。家境富裕有一个重要标志,那就是家里有手电筒。冰封的日子里所有的手电筒都一起出动了,不只是我们村,沿岸王家庄、张家庄、柳家庄、高家庄、徐家庄、李家庄的手电筒一起汇集在了冰面的四周,手电筒的光是白色的,冰是白色的,而夜晚却一片漆黑,这是一部活生生的黑白电影,光柱把黑夜捅烂了,到处都是白色的窟窿。我们的世界绚烂了,凄凉了;也繁华,也萧索,非常像战乱。

  大勇和大智是一对孪生兄弟,他们家没有手电,他们没有资格走进黑白电影。差不多就在最后一个手电筒撤退之后,兄弟俩提着他们的马灯,悄悄出现在了中堡湖的冰面上。他们是来钓鱼的。北方的冰期长,所以,北方人很早就掌握了冰窟窿里钓鱼的技术,这样原始的技术南方人反而不知道。但大智是知道的。大智读书。书上说,冰底下缺氧,哪里有窟窿哪里就有氧气,哪里有氧气哪里就有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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