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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短篇小说年度佳作(2011)》 作者:贺绍俊

第26章 老万家的油瓶子(1)

  张学东

  腊月一直不下雪,天色老是灰尘满布的样子。有时又似一堆刚刚拔下来的纷乱的鸦雀毛,一大片一大片压在屋顶上,跟人赌气似的,故意挡着日头的光,叫羊角村的老少个个都提不起精神头。唯独老万那张尖削的阴沉脸,倒突然转起了晴爽,逢人笑眯打眼的,一副光彩照人的样儿。

  此时,离年关尚有半月呢,老万就颠颠地忙乱起来:推磨,碾米,扫尘,洗洗刷刷,拾掇院落,整理杂物,简直不像是他一贯的为人。说起来,这个老万其实不算老,四十将挂零,老人在世时,给他张罗着娶过媳妇。女人过门没几年,染一场大病,说是痨,咳得惊心动魄,后来夜里到底一口痰没咳出来,就撇下他到那边风凉去了,从此院里再听不到女人摧枯拉朽的亢亢声。老万就一个人过活,饥一顿,饱一顿,屋里院外邋里邋遢全没了生气,十多年日月熬得混沌不堪,不知不觉竟把自己熬成老气横秋的模样。大人娃娃见了都叫他一声老万,这“老”字或多或少沾了些戏谑和鄙夷的味道。

  好事情总有些先兆。上午,猛然听得一阵鞭挂炸响,先是惊动了全村的看家狗,接着人们也纷纷跑到街路上,抻长脖子观望,便见老万骑着擦洗一新的旧车子,已兴兴头头地驶到他家门口了。再一细瞅,车子上还有俩人,前梁上有个扎了红头绳的女娃儿,七岁多光景;后倚架上端坐着梳着油光发髻、面色素净的女人,一看就知比老万小得多,人长得俊亮,配他绰绰有余了。

  这时,老万停稳了车子,女人便款款落了地,脚上是一双用彩线绣了牡丹花样的黑平绒布鞋,手里拎着鼓鼓大大的一只红布包袱,那颜色夺人眼目,简直就是一团火。她仰起脸上上下下打量着老万家的院子,那架势多少有点儿视察的味道。老万一手扶车把,轻轻向前一欠身,另一只手就把横梁上的女娃儿抱了下来。想必一路上把那女娃的双脚空麻了,此刻一着地,她便一颠一跛龇牙咧嘴不得行动了。那梳油光头的女人忙过来,帮着他将娃儿搀了一把。这工夫,院里早迎出来三五个人,都是老万的远房亲戚,有的是头晚就赶来住下帮忙的。一个老妇人笑逐颜开地接过女人手里的红布包袱,轻轻拉着她的手,一面笑说着一面往里走;另一个中年男人也把女娃从地上抱了起来,羔啊蛋哄着她,怕她认生害羞。老万乘机把车子在院墙底下锁好,转过身一边朝围观的人群嘿嘿憨笑着,一边将双手伸进新崭崭的卡制服的两只兜里,用力掏了一掏,便天女散花般朝大伙一扬手,再一扬手,左右开攻,又是花生核桃,又是水果糖的,妇女娃娃们立时尖叫起来,原来是老万梅开二度,全村男女老少当然得跟着甜蜜那么一回了。

  这个年过得最有滋味的,当数老万家了。

  夜里,老万有了暖脚焐炕的女人;白天进门出户,那个女娃总爸啊爸啊地喊着老万,声音脆且嫩,听着很亲很亲,好像她原本就是老万亲生的闺女,不过是去远房亲戚家借宿了三年五载,这人长大些了又给送了回来,一点儿也不像是被改嫁的娘拖过来的小油瓶子。

  大年三十,村里人都兴烧纸祭祖宗。傍晚,老万也端着柳条簸箕,簸箕里面有一碟荤菜,烧肉酸菜炖粉条,有一张刚炸出锅的葫芦瓤和白面的甜油饼子,另外还有一瓶刚从镇子上打回来的高粱烧。老万有些年没正经烧过纸了,今年上坟确实像模像样的。他兴致勃勃在前面走,新女人带来的那个小油瓶子紧跟在他身后,她手里也提着一卷儿刚打过元宝印的黄烧纸,一路颠颠小跑着,显得好不快活。

  不一会儿,爷俩就到了干渠坝下的那片坟地。老万先找来一根干树棍,把坟头的枯叶柴草统统赶开,然后才恭恭谨谨地跪下,小油瓶子也跟着他跪倒在旁边。坟头有风,吹得那女娃儿额前的头发芦叶般奓起来。老万摸出火柴,点了一卷冥纸,火苗就扑猎猎抖晃起来。老万手有些颤,嘴里开始默默念叨,爷爷奶奶使钱来,爹啊妈啊使钱来。小油瓶子也嫩声细气地跟着念,出门前她妈特意交代过,叫她跟新爸爸一起来叨念万家的先人。

  老万喊爷爷奶奶,她就喊太爷爷太奶奶,老万喊爹妈,她就喊爷爷奶奶,最后轮到老万喊凤霞使钱来,她就不知道该喊啥了,因为她还不知道那个神秘的凤霞到底是谁。她静下心来听老万念叨着:凤霞啊,今儿又是三十了,我知道你一个人在那边孤清得很,我这心里也不好受啊!俗话说得好,孤火不肯着,独木难存活,我也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才敢往前走这一步,你可千万别多心呀!今儿我领着娃娃来给你磕头,你若在天有灵,就保佑我这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我年年都领娃娃来给你烧纸祭拜。

  小油瓶子忽闪着一双黑眸,似懂非懂地听着,随后她也祷告了,不过是在心里。她喊那个凤霞作大妈,她觉得叫大妈亲切,就跟一家人一样,她让凤霞大妈一定多收些钱拿去使,想买啥好吃的就买啥。就这样念叨完毕,老万才开始一下一下泼散簸箕里端来的食物和烧酒,最后跟娃儿一起端端正正朝西面磕了三个响头。爷俩起身,离开坟地几步,他才回头给娃儿轻轻掸了掸裤子上的尘土,将磕头时插进她头发里的小柴梗拣出来,见她鼻子冻得像红辣椒,忙拉起小油瓶子的手,沿着原路走回村里。

  梳油光头的女人出门来迎接,腰上扎着一条花布围裙,那腰显得不臃也不细,不像村里多数妇女,石碾子样没了好形状,她手里正捏着扫炕的短笤帚,远远站在那等着他们。老万走到家门口,先把空簸箕递给女人,他自己蹲在路边点了一把柴草,火烧得正旺时,他就从那火堆上来回地跨了几跨,他又叫小油瓶子也过来跨。女娃皱着小眉头,胆怯地望着火苗,半天也不敢跳。老万笑着上前,一下子就将那小身子揽来架起,女娃吱地叫了一声,复又咯咯地笑了起来,大概是他的大手触到了她胳肢窝里。任凭她笑个不停,他就那样带着她又来回在火堆上跨了几下,他嘴里念叨说,咱们好好燎个燥干,不怕那小鬼跟进屋。这时,女人便拿着笤帚走上前,仔仔细细从头到脚,把这爷俩周身扫了遍。之后,一家三口转身进了院子。

  暮色四合,风声渐歇了。老万家的灯也亮了,几扇小窗户便镀上一团团橘红色的柔光,新贴上去的喜字在玻璃上红得招摇,小院里氤氲着暖融融的饭食香气,有了女人和娃娃,这个家才像个家了。这时,女人已把刚刚煮好的饺子端上了桌子,她还特意斟了两盅子烧酒,两口子轻轻举杯碰了一下,声音很清脆很悦耳。这时,小油瓶子已从盘子里夹起一个白白胖胖的老鼠饺子,张口就去咬,不想它还很烫呢,她又咧着嘴吱啊吱啊叫唤了,惹得老万在一旁也嘿嘿起来。老万早都忘了自己有多久没这样笑过一次。家里多个娃儿,那气氛就是不一样。老万越看娃儿,心里就越欢喜。

  头一个新年和着老万新婚的喜庆气,就这样美滋滋地在屋里弥散开来。

  不等年过完,村里的娘们就摸清了这个当过几天寡妇的女人的底细。她在原先的男人那边生过一儿一女,她男人撒手撇下他们娘仨走了,夜里常有不三不四的汉子敲打她的门和窗,有时还学布谷鸟和野猫子瞎叫唤,搅得一家人心发慌,睡不踏实。娘家劝她趁着年轻再往前走一步,婆家也是怕夜长梦多坏了自家门风,就想让她早早改嫁了事,不过也提出个条件,那就是她二胎所生的那个儿子一定得留给他们。她起先也是不肯答应的,可禁不住三说两劝,想到毕竟自己还很年轻,往后路还长着呢,生儿育女有机会,也就狠下了心肠。如今老万娶了她,又乐意她拖着个小油瓶子过门,她呢逢人就说,老万心眼实,不嫌弃她有拖累,该知足了。

  与此同时,大伙也知道老万家的这个小油瓶子名叫采玲,如今既然到了老万家,当然得随老万的姓,万采玲,叫起来脆生生的,很响亮,也好听。外人看起来多少有点儿不可思议,小采玲跟老万简直就是见面熟,整天小尾巴似的跟在老万身后。只要老万去镇街上买个啥东西,车子的前梁上总少不了她,一缕刘海儿随风芦叶样飘拂着。她似乎有点儿没心没肺,一点儿不觉得这个人是后爸,是陌生的汉子,跟自己不亲的,没有一丝的血脉关系。恰恰相反,小采玲总是爸啊爸啊叫得真切。惹得大伙又都暗暗垂涎老万,人家不费吹灰的力气,女人有了,闺女也有了。看来,老天爷真的长眼呢,没让老万白白煎熬那许多年的鳏夫光阴。

  刚出正月十五,老万就着手起圈里的土粪。土粪就是农家肥,运送到麦地里均匀地摊撒开,耕种前再用犁铧翻一遍,对庄稼生长最有益,倒比那些进口的尿素二氨强得多。在圈里整整积累了一个冬天的土粪,厚得眼看顶到半墙头高了,现在还被冻得瓷瓷实实的,得用洋镐下力气刨挖,等刨松动了一层,再拿锹一下一下往圈墙外面扔。一上午下来,墙根底下就堆成了小山。

  晌午过后,老万把架子车推出来,小采玲也跟出院来帮他打下手。她用双手抱着一根车辕,老万一锹一锹往车厢里装土粪,车身便越来越重了,土粪的重量通过车辕往小采玲的胳膊上走,压得她腿脚不时打晃。可她始终紧咬着牙关,脸蛋涨得通红通红的。老万不时抬头瞧一眼她,关切地问,玲儿你还能撑得住不,要不咱少装点儿。她不说话,直冲他点头,好像生怕一出声,力气会从身上跑出去,那样车子就会向上张起来翻掉。老万看到眼里,就不忍心了,忙把手里的空锹往车厢的土堆里一插,跑过去接她手里的车辕。她似乎还不肯松手,眨着眼睛说再上点吧,她还能坚持得住。老万说一口吃不出的大胖子,咱多跑两趟没事的,说着便抓起两根车辕,顺手将拉车的麻绳套在肩膀头上。

  这时,小采玲才大口大口喘着气说,爸,我真的还能行呢。老万说你还小呢,又是个女娃儿家,万一累着了将来可不长个子。小采玲对搓了几下双手,说,爸我都快八岁了,不算小了。老万说别说八岁,十岁也是娃娃,你给我做闺女,我可不敢把你使坏了,要不你妈不答应。小采玲说我累不坏的,在那边的时候我天天都抱着弟弟,胳膊上可有劲了,不信你看。说着,就举起两只细胳膊,捏紧了拳头让他看。老万回头时,见她像是突然被沙尘迷了眼,泪水哗哗地淌下来。

  老万就猜到,她准是想起自己弟弟了,他心里也不好受,想想把亲亲的一双小姐弟硬生生分开,搁谁都一样啊。老万不知说什么好,他天生笨嘴笨舌的,就埋头拉起车子上了村路,迎头遇到一个陡坡,还没等他下大气力,便觉得有股力量在后面推着,他扭头一看,是小采玲跟在后面帮他的忙。老万心头一热,赶紧出力拉车爬上了坡,下坡时他又回过头嘱咐采玲先回家去,她却说非要跟他一起下地里去。老万说去麦地还有一大截路呢,你还是回家暖和着去吧。小采玲说不冷,也不怕路远,我身上还热乎乎的。老万便没了话说,这闺女天生知道疼人的。别人都说他犯傻气,好端端地偏给家里添个外人的种,多双吃饭的筷子,将来还不是泼出去的水,到底图个什么呢。老万也曾犹豫过几回,现在看来,采玲真是个好娃儿。有采玲给自己当闺女,那是他老万前世修下的福分。

  就这样老万在前面拉车,小采玲紧随在车后一路用力推搡,爷俩把一车土粪送到地里,等他卸了车,小采玲又要抢着拉空车子,老万好歹不依,说你还没有车架高呢,拉不动。小采玲嘟噜着嘴看了他一眼,说,我不想在家吃白饭,我也能干活。老万心头一酸,欲言又止,低头走到她跟前,二话不说,就把小采玲抱起来放到车厢里。又一本正经地嘱咐道,玲儿听话,一定坐稳了,咱们开车回家喽!说着就推起车子,一路有说有笑地往回走。整整一个下午,爷俩来来回回跑了四趟,圈里的土粪都起完了,小采玲也没嚷一声累乏,始终颠啊颠地给他打帮手,乐此不疲。

  吃晚饭前,采玲妈打好了洗脸水,老万叫采玲先洗,又怕她弄湿了衣服,老万就伸手帮她去撸袄袖子,袖口小紧巴巴的,不容易撸上去。老万稍一用力,小采玲便下意识地一躲,小嘴吱了一声,虽然很轻,还是叫老万听到了。

  老万一愣,急忙拉过她的胳膊查看,才知道娃儿的两条小胳膊上,全被车辕条压得紫红紫红的,白天她竟一声不吭,都自己忍着了。老万差点掉下眼泪,沉默半晌,又伸手去摸了摸小采玲的脑门,心里别提是啥滋味了。而她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胳膊疼,反倒冲老万咯咯地笑着,又紧紧抓住他的手,大手小手一起放进盆里洗。

  农家的日子没啥好说的,无非都是这样一锹一锹地往出刨挖着,一趟一趟肩扛车拉往返于田地和家园的小路上,风里雨里,磕磕绊绊,春种秋收,寒暑熬煎,直到灌罢了冬水,才能赋闲在屋,一家子人有了那份足实的欢声笑语。庄稼讲的是年成,小采玲也是一年一个新模样,个头又抽出一大截,一副眉清目秀的样子,女娃儿的肤色比老万的新女人还要白净。

  老万就想送小采玲去上学。夜里,采玲妈凑到老万的枕头上说,照理我们采玲是家里的累赘,你能收留她让她有口饭吃,我就感激不尽了,还上啥学?老万说别人家的娃儿都念书识字学文化,咱们采玲总不能待在家当睁眼瞎。采玲妈说话虽那么说,可她究竟是个丫头,将来还不是别人家的货。老万听了半天不做声,女人便挨身过来,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胸膛上,一面轻抚摩着,一面幽幽地说,你再好好努把力,趁我还年轻,给你再生个胖儿子是正经。老万犹豫了一下,慢慢把自己的被窝卷往女人跟前靠了靠,女人的两条胳膊已缠住了他的脖子。黑暗中,老万下意识地朝采玲睡觉的地方望了一眼,娃儿当然跟他俩睡在一起,只不过老万两口子睡在东头,采玲一个人睡在西头,中间隔着两床被褥宽。每回夜里,老万都要煞有介事地张望那么一下,他心里一直有种很复杂很隐秘的感觉,好像小采玲总是醒着,正眨着一双黑黑的眼睛朝他们看着。

  这个工夫,女人刺溜一下滑进老万的被窝里,老万条件反射似的粗喘了好几声,迷乱中笨手笨脚去搂她。这种事说来真怪,有时似乎根本由不得人,老万当然想生自己的儿子,他连做梦都想,可一挨这女人的身子,他就显得力不从心了,口干舌燥,虚汗直冒。他也纳闷得要命,难道是自己打光棍久了,那东西不中用了?女人意犹未尽地从被窝里爬出来,静默半晌,嘴里突然嘟囔道,都说光棍打三年,见了老母猪都稀罕得要命,你这到底是咋回事?老万沮丧地叹了口气,嗫嚅道,兴许是白天干活……累的……话音未落,女人便抢先回应他,干活干活,人家哪个男人白天不去干活?随后,她径自扭转身子,脸冲墙,闷声睡去。

  老万到底还是送采玲进了村里的小学校,他还到镇上给她扯了一身新衣裳,学生娃得穿得像样点儿,不能叫旁人笑话。书包是采玲妈用一堆碎布头亲手缝的,采玲穿上新衣裳背着新书包,快活得像廊檐底下的燕子,进进出出。采玲白天念书,晚上回到家里,还得温习课文,做家庭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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