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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短篇小说集》 作者:陈忠实

两个朋友(3)

    王益民第二天一早就出了校门。他做好了找人的准备所以骑自行车不乘公共汽车进城。初冬的田野已显示出冬天的肃刹和冷峻。一切变故的根源也许是从育才离开学校开始发生的。育才被一位高中同学拉去搞什么公司,他给乡政府写了停薪留职报告就去老同学兴办的一家公司作了会计。那年寒假,王育才半夜来敲他的门,说妻妹来了屋里住不开,要他学校办公室的钥匙。第二天他到学校去找他闲聊却已不见踪迹,钥匙也未留下来。他又找到育才家里,秋蝉睁大眼睛说不仅没有妹子来家更没有见育才的影子。王益民开始心生疑。他想见不着育才得不到钥匙又轮着他护校日子,于是就砸了锁子进了门。他看见满地都是带把儿的烟蒂以及糖纸糕点盒子和饮料罐子,揉皱的床单上有一污痕,那是男人的排遗物令人一见就恶心顿起。从地上尚未干涸的一堆痰迹判断,王育才昨晚还睡在这里。于是,他就完全肯定育才借他的房子干什么勾当了。直到这年春节王育才回到龟渡王把钥匙交给他的时候,他不无生气地挪揄老同学说:“这把钥匙留给你作纪念吧!锁子已经砸了扔了还要钥匙干什么?”王育才连连道歉,说他忘了交还钥匙,万万料想不到第二天就乘飞机去广州出了急差。王益民想戳穿这个谎话却又碍于面子上拉不下来,只好以明白装糊涂听他大谈特谈广州的新潮新景儿。春节后新学期开始,一位老教师向王益民彻底揭开了发生在他的办公室里的秘密——
    那天晚上轮着我和小刘老师护校。王主任你知道俺俩是老对手,下棋下到三点还落马不下来,我想拉屎就急匆匆往厕所跑。从厕所出来经过你的办公室门口时,我听见里面有打鼾声心里就奇了,王主任你啥时候悄没声儿睡到里头的?回到房子跟小刘老师一说,小刘老师说王主任也是个棋迷咋能不来观战悄悄就睡了呢?他拉着我去看个究竟,在门口窗根下听了半晌又听出一个女人睡梦中的一声呻唤。我吓得跑了,心想,王主任怎么跟老婆放着热炕不睡跑到学校来过夜?小刘老师又跑过来对我说,肯定不是王主任。咱们必须弄清楚谁睡在里头这是护校的责任。于是,我俩敲响了门板。好久才应了声,好久都没拉电灯。灯亮门开之后,万万想不到是王育才老师和一个女的。那女人你猜是谁?是吕红。我已经羞得难以和王育才老师说话。王育才老师到底是熟人,有点尴尬,可人家而今到底经见了大世面,比不得咱们这些四堵墙里圈定的“小教儿”孤陋寡闻,不开化,一会儿就没事一样掏出把纸烟来让俺俩抽,大谈神谈他出门不是飞机就是软卧,一桌饭吃掉两千多块把老广都镇住了。俺俩穷“小教儿”倒给他吹得忘了自己干什么来了……
    王益民先是叮嘱已现的老教师后来又叮嘱小刘老师到此为止,再不要扩大宣扬。他随之就为自己调换了办公房子。他在那间房子里莫名其妙地瞅着那天发现痰迹的地方出神,瞅着自己床单上那已经洗得绝无迹痕的地方,心里仍止不住恶心。他换了房子。他把那件床单撕成布条扎了拖把。他把被子洗了烫了仍觉得心里毛森森的,于是破费买了一条被罩把被子罩起来。自从老教师彻底揭开这桩秘事一直到他完成那一系列净化工作,心里总是卿咕着一句话:这人怎么就没羞了呢?
    王益民和王育才自幼交好,从小学一直念到初中毕业,王益民被保送到师范学校而王育才考取了高中。王益民曾经后悔自己上了师范只能去教小学而失去了争取高等教育的机会,后来的生活演变却使他庆幸不已,“文革”后他被分回本乡小学有工资有商品粮,王育才返乡回家当了农民。王育才的父亲解放前当过两年保长列入专政对象,自然成了村子里最倒霉的青年。为王益民说媒提亲的人踏细了门槛,王育才家却门可罗雀无人光顾,直到王益民喜添贵子而王育才依然孑然一身。
    王益民每每看见王育才低头耷脑的样子心里就十分难受。他越来越明确地意识到,如果他再不给他帮忙想办法,王育才一辈子就完蛋了。适逢王益民被提拔为教育主任有了说话的身份也有了说话的机会,他便大胆地向公社举荐王育才到自己的学校来当民办教师。公社竟然同意了。当他把这个喜讯告知王育才时,王育才却连连摇手说自己根本不适宜做老师。
    看来不是谦虚,也不完全是背着保长父亲的政治压力,主要障碍来自王育才的内向性格。王育才怕羞,这个人已经长到二十大几仍然羞羞怯怯。他从来不在任何人面前抢说一句话。几个人围在一起闲谈,他总是悄悄默默站在外围或坐在人背后静静地听着,笑也是羞怯怯的样子。像他那样羞怯的神气别说男子汉很少有,在造反精神激励下的女学生女青年也无法与他相比。他的羞怯不是强装的而是真实的,课堂上猛乍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他未站起先兀自脸红了,脸一红眼里就潮起一缕羞怯的雾气,说话也就吭吭吧吧了。从小学启蒙一直到高中毕业的漫长的读书生活中,他从一个纤细的少年变成了一个体魄强健的男子汉自然发生了许多重大变化,惟有害羞的样子有增无减。他在整个高中阶段的学习是他认识自己的重要阶段。他的数学和理论科目总是列全年级的前茅,他对这些学科的兴味愈来愈浓。他相信自己肯定会进入名牌大学。即使这样,他在被老师表扬被同学欣羡以至嫉妒时,仍然羞羞怯怯地抬不起头来。相比之下,那些学得好同时也骄傲到蛮横的学生与他就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对比,同学和老师更喜欢他爱戴他亲近他,觉得王育才那根深蒂固的羞怯里蕴藏着迷人的色彩。
    王益民和王育才自小玩耍长大,村子背后的山坡和村子前面的河川处处留着他们相依相伴的足迹。他们春天背着草笼提着草镰到坡沟到河岸去割青草,冬天里像大人们一样腰缠绳索肩扛撅头到山坡上去挖柴禾。他们夏天在刺丛中搜捕绿色的蝈蝈秋天又兴味更足地逮捉蛐蛐,为此几乎踏平了山坡上的每一丛刺棵翻遍了村子里的每一堆砖石瓦砾。他们背着母亲多掺了白面的馍馍第一次走出偏僻的小村龟渡王到桑树镇读中学的时候,几乎同时第一次意识到了友谊而且产生了继续加深这种友谊的要求。他们之间可以说完全平等完全信赖。他们能玩在一块说在一搭而不是其它。他们一个是一个的影子,一个是一个的寄托,他们之间如果有一个是异性,那么他们就完全可能是龟渡王村的梁祝而且会有一个最完美最浪漫的结局。王益民的母亲曾经对王育才的妈妈说过:“他俩要是有一个生来时少带一件行李就好了。” 他们俩谁也不明白那行李的真实含义,及至后来知道了其中的意味的时候,连王益民都有点羞了,王育才更是羞得连脖子都红了。
    王益民曾经不止一次有意无意地思索过王育才的羞怯。育才的母亲敦厚朴实并不多见羞怯。他的父亲解放前当过两年保长,解放后自然就成了头儿。王益民对保长大叔解放前一无记忆也一无印象,打有记忆起就只记得保长大叔那张讨好巴结的笑脸。他曾经十分讨厌那张笑脸,小孩子的王益民也能觉察到那笑脸里十有九分都是虚假的强装的,只有那脸上的笑容收敛散尽的时候才现出一分真实来。印象太深了,那令人讨厌的笑脸,这位体格雄壮的中年汉子见到任何人都是柔声细气讨好巴结的口吻和神色,哪怕不是龟渡王的干部而是一位红边烂眼的麻糊婆媳甚至是一个不懂饭香屁臭的小孩,他见了都会堆出一脸笑来,老远就与人打招呼,一天到晚都关心别人的生活起居似的问人家“吃了吗?”那笑容好像孙悟空的金箍棒装在耳朵里随时都能顺手扯出来布满整个眉眼和嘴脸。可是在他们家里,保长大叔对他的妻子儿女却非但不见笑颜,从早到晚从春到冬永远是一副冷冰冰的严厉的脸孔,一家人悄悄默默地做事,悄悄默默地吃饭,悄悄默默地睡觉。很少有什么人到这个终年弥漫着肃穆冷清气氛的小院来串门。孩子们说话声高了,保长大叔就会冷冷地喝斥一声:“张狂啥哩?”孩子们全都惊慌地缩了脖子哑了声息。王益民很不习惯这种压抑的家庭气氛,总是站在王育才家院墙外学几声狗叫或鸡鸣,把育才勾引出来,那是他们约定的暗号。暗号不得不时常变幻,防止保长大叔识出破绽来。
    记得王育才被他推荐来学校上第一节课的时候,这个老三届誉满全校的高才生面对几十个刚刚进入戴帽中学班的乡村孩子,竟然比学生紧张十倍,满脸燥红地站在讲台上,两只手不知该放在讲桌上还是该贴紧裤缝,头上的汗粒由小聚大,纷纷滚落下来。他的羞怯和紧张被学校师生们传为笑话,校长不无担心地对王益民说: “王主任,你推荐来的人纵然有一肚子蝴蝶,可飞不出来也是枉然!”王益民信心很足:“没关系,疏通了堵塞喉咙的障碍,蝴蝶自然就飞出来了。关键的问题是,我们明知他肚子里有蝴蝶,总比那些满肚子稻草甚至连稻草也没吃下多少的人靠得住。”校长再不坚持什么。王育才由紧张到不大紧张再到完全不紧张,他的满腹经纶满肚子的蝴蝶就随心所欲恣意舞蹈,成为小学校戴帽中学班里的权威教师。许多只能教小学而硬着头皮提到中学班任教的教师,常常是先由王育才那里趸下货第二天再到课堂上热蒸现卖。王育才的人品极好,他很少是非,只埋头于备课授课,逢有劳动他也积极踏实,甚得领导师生的尊爱。王益民也因此而放心。
    大约不到一年时间,王育才陷入了初恋的情网。女方是一位刚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年青姑娘,一分配到龟渡王村学校就安排到中学班任教。如果这位姑娘稍少一点虚荣心不要到中学班而是到小学班任教,那么后来的事情就不会发生至少可以推迟发生。姑娘叫吕红,初中一年级尚未读完就发生了文化大革命,后来从乡村推荐到师范读了两年书其实有一年多的时间都是搞革命大批判,切实说仍然是初一水平充其量不会超过初二,如今要给初中班任教自然不可避免洋相百出破绽百出。她就去找王育才请教,先趸来再卖出去。王育才待人极平和,从来恪守待同志一视同仁,从来恪守不参与校内派系斗争的生活原则,更不会挑肥拣瘦瞅红蔑黑,他给吕红辅导讲解就像对其他老师一样耐心认真而绝不显示自己的能耐气儿。时日一长,吕红随着知识的增长感情也开始膨胀,为了报答他为自己补习而花费的时间,几乎本能地甘心情愿地代他洗扔在床下的脏衣服,她从家里来时带点好吃的东西也往往首先想到应该送给王育才。除了补习之外她和他开始谈一些无关教学的事甚至笑话,她呆在王育才房子的时间越来越多,一当有空儿就想往那个房子跑。王育才虽然害羞但不是木头,他已远远超过晚婚年龄对男女之情更灼热却也更冷静。有一天晚上,吕红买了两斤月饼送到王育才屋子,说明晚是中秋之夜她提前向他谢恩。王育才一下子急了连连摇头说:“这算干什么?我怎敢图老师们的报答呢?革命同志互相学习互相提高,怎么能送月饼呢?”说着就把吕红往门外推。在即将推出门的一瞬,吕红忽然跑进来,一下子抱住王育才的脖子就止不住哭起来了。王育才呆呆地垂着手,脖子被吕红搂得喘不过气,却没有勇气举起自己的双手拥抱对方。
    这之后俩人就进入热恋。吕红的红红的丰腴的面颊和他的已现青色的腮帮久久厮磨,难分难解。这桩甚为美满的婚事却被吕红的父亲给彻底破坏了。吕红的父亲是村党支书,已经听到一些风言,就找女儿吕红正儿八经训导:“爸是支书你相信不会给你搞封建婚姻。你自由恋爱爸坚决支持,你选下个王育才爸也觉得那小伙子不错,可是王育才他老子是伪保长专政对象。你已经是共产党员王育才连个团员也没当过。你已经是公办教师王育才是个民办,他老子要不是伪保长还有转为公办的希望。你跟育才结了婚以后咋办?将来有了孩子也就沾上了黑斑,爷爷是伪保长你看看还能有什么出息?婚姻是一辈子的事,你自个冷静想想去。”
    吕红陷入了痛苦而终于做出了与父亲一致的选择。王育才很快由痛苦转变为懊悔。他悔愧万分地对王益民说:“我真是个十足的混蛋!我怎么刚刚活出了一点眉眼就忘记自己的小名叫个啥嘛!要不是你帮助我而今还在队里掏稀粪哩!我怎么一下子就忘乎所以了?怎么敢跟党支书的女子恋……”这些话都出自肺腑,王育才很快又冷静下来,再三向吕红表白并不责怪她。于是俩人和平分手。到下一学期开始以后,吕红已经调到另一个小学去了,而且结了婚。之后不久,王育才也心平气和地完成了一桩重要的事,结婚了。王益民和他女人齐心协力把她的一个远房表妹介绍给育才,就是秋蝉。
    王益民现在怀着沉重的使命和甚为急切的心情,骑车来到这座古城饭店的大门口,不禁被那堂皇的高大建筑物镇住了。天哪!那一根用大理石砌成的柱,肯定把戴帽中学的全部家当都折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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