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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短篇小说集》 作者:陈忠实

陈忠实短篇小说集桥(3)

    太阳升起在东原平顶上空碧蓝的天际,该是乡村人吃早饭的时候了。过往木桥的人稀少了,那些急急忙忙赶到城里去上班的工人和进城做工的农民,此刻早已在自己的岗位上开始工作了,把一毛钱的过桥费忘到脑后去了。那些赶到南工地农贸市场的男人和女人,此刻大约正在撕破喉咙买主,出售自己的蔬菜、猪、羊鲜肉和鸡蛋。没有关系,小小一毛钱的过桥费,他们稍须掐一下秤杆儿就回腰包了,他们大约要到午后才能交易完毕,然后走回小河来,再交给他一毛过桥费,走回北岸的某个村庄去。
    他的老婆来了,手里提着竹篮和热水瓶。他揭开竹篮的布巾,取出一只瓷盘,盘里盛着冒尖的炒鸡蛋,焦黄油亮。他不由地瞪起眼来:“炒鸡蛋做啥?”
    “河道里冷呀!”她说,“身体也要紧。”
    她心疼他。虽然这情分使他不无感动,却毕竟消耗了几个鸡蛋。须知现时正当淡季,鸡蛋卖到五个一块,盘里至少炒下四五个鸡蛋,一块钱没有了。
    “反正是自家的鸡下的,又不是掏钱买的。”老婆说,“权当鸡少下了。”
    反正已经把生蛋炒成熟的了,再贵再可惜也没用了。他掰开一个热馍,夹进鸡蛋,又抹上红艳艳的辣椒,大嚼起来,瞅着正在给他从水瓶里倒水的老婆。她穿着肥厚的棉裤,头上包着紫色的头巾,愈发显得浑圆粗壮了。其实,这个腰不是腰,脸不是脸的女人心肠很好,对他忠心不二,过日子扎实得滴水不漏。她给他炒下一盘鸡蛋,她自己肯定连尝也没尝过一口。
    他吃着,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来,搁在她脚前的沙地上,尽是一毛一毛的零票儿和二分五分的镍质硬币:“整一下,拿回去。”
    她蹲下身来,捡着数,把一张张揉得皱巴巴的角票儿捋平,十张一折,装进腰里,然后拣拾那些硬币。
    他坐在一块河石上,瞅着她粗糙的手指笨拙的数钱的动作,不慌不忙的神志,心里挺舒服。是的,每次把自己挣回来的钱交给她,看着她专心用意数钱的神志,他心里往往就涌起一股男子汉的自豪。
    “这下发财啰!”
    一声又冷又重的说话声,惊得两口子同时扬起头来,面前站着他的老丈人。
    他咽下正在咀嚼的馍馍,连忙站起,招呼老丈人说:“爹!快吃馍,趁热。”
    “我嫌恶心!”老丈人手一甩,眉眼里一满是恶心得简直要呕吐的神色,“还有脸叫我吃!”
    他愣住了,怎么回事呢?她也莫名其妙地闪眨着细眯的眼睛,有点生气地质问自己的亲大:“咋咧?大!你有话该是明说!”
    “我的脸,给你们丢尽了!”老汉撅着下巴上稀稀拉拉的山羊胡须,“收过— —桥——费——!哼!”
    王林终于听出老丈人发火的原因了,未及他开口,她已经说了:“收过桥费又怎么了?”
    “你不听人家怎么骂哩:土匪,贼娃子!八代祖宗也贴上了!”老汉捏着烟袋的手在抖,向两个晚辈人陈述,说小河北岸的人,过桥时被他的女婿收了费,回去愣骂愣骂!爱钱不要脸啊!他被乡党们骂得损得受不了,唾沫星儿简直把他要淹死了。他气恨地训斥女儿和女婿,“这小河一带,自古至今,冬天搭桥,谁见过谁收费来?你们也不想想,怎么拉得下脸来?”
    “有啥拉下拉不下脸的!俺们搭桥受了苦,挨了冻,贴赔了木板,旁人白过桥就要脸了吗?”她顶撞说:“谁不想掏钱,就去河里过,我们也没拉他过桥。”
    他也插言劝说:“爹呀!公家修条公路,还朝那些有汽车、拖拉机的主户收养路费哩!”
    女儿和女婿振振有词,顶得老汉一时回不上话来,他避开女儿和女婿那些为自己遮掩强辩的道理,只管讲自己想说的话:“自古以来,这修桥补路,是积德行善的事。咱有心修桥了,自然好;没力量修桥,也就罢了;可不能……修下桥,收人家的过桥费……这是亏人短寿的缺德事儿……”
    他听着丈人的话,简直要笑死了,如若不是他的老丈人,而是某个旁人来给他讲什么积德行善的陈年老话,他早就不耐烦了;唯其因为是老丈人,他才没敢笑出声来,以免冒犯。他不由地瞅一眼女人,她也正瞅他,大约也觉得她爹的话太可笑了。
    “爹!你只管种你的地,过你的日子,不要管俺。”女人说。王林没有吭声,让她和她的亲生老子顶撞,比他出面更方便些。他用眼光鼓励她。
    “你是我的女子!人家骂你祖先我脸烧!”老汉火了,“你们挣不下钱猴急了吗?我好心好言劝不下,还说我管闲事了。好呀!我今天来管就要管出个结果——!”
    老汉说时, 抢前两步, 抓住那只写着“过桥收费壹毛”字样的木牌的立柱, “噌”地一下从沙窝里拔了起来,一扬手,就扔到桥边的河水里。他和她慢了一步,没有挡住,眼见着那木牌随着流水,穿过桥板,飘悠悠地流走了。现在脱鞋脱袜下河去捞,显然来不及了,眼巴巴看着木牌流走了,飘远了。
    他瞅着那块飘逝的木牌,在随着流水飘流了大约五六十码远的拐弯的地方,被一块露出水面的石头架住了,停止不动了。他回过头来,老丈人不见了,再一看,唔!老丈人背着双手,已经走过小桥,踏上北岸的河堤了,那只羊皮黑烟包在屁股上抖荡,看来老丈人是专程奔来劝他们的,大约真是被旁人的闲言碎语损得招架不住了,要面子的人啊!他没有说服得下女儿女婿,愤恨地拔了牌子,气倔倔地走了。他看着老丈人渐渐远去的背影,终于没有开口挽留,任老丈人不辞而别。
    她也没有挽留自己的亲爹,眼角里反而泄出一道不屑于挽留的歪气斜火,嘴里咕哝着:“爹今日是怎么了?一来就发火!”
    “大平日性情很好嘛!”他也觉得莫名其妙,附和妻子说,“自娶回你来,十多年了,爹还没说过我一句重话哩!今日……好躁哇!”
    “单是为咱们收过桥费这码小事,也不该发这么大的火,失情薄意的。”她说, “大概心里还有啥不顺心的事吧?”
    “难说……难说……”他说不清,沉吟半晌,才说,“好像人的脾气都坏了?一点小事就冒火……比如说今日早晨,有个家伙为交一毛钱的过桥费,居然拔出杀猪刀来……我也没客气!”
    “可这是咱爹呀!不比旁人……”她说。
    “咱爹也一样,脾气都坏了!”他说。
    他说着,站起来,顺着河岸走下去,跷过露在浅水里的石,把那块木牌从水面捞起来,又扛回桥头来。
    他找到被老丈人拔掉木牌时的那个沙窝儿,把木牌立柱砍削过的尖头,重新插进沙地,再用脚把周围的虚沙踩实。她走过来,用自己穿着棉鞋的肥脚踏踩着,怕他一个人踩不结实似的。浸过水的木牌,又竖立起来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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