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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短篇小说集》 作者:陈忠实

地窖(7)

    喝罢汤,他没有下地窖去。她已经在火炕上铺好了被子,照例是两条。有了昨晚的第一回,今晚似乎就成为自自然然的事了,不再觉得太难为情了,心里的障碍早已倒塌了。她似乎也比昨晚随便自然一些了,没有吹灾煤油灯,就脱下了厚重的棉裤,合着棉袄坐在火炕里头那条被子里。他毕竟在地窖里蜷曲得太久,渴望早点躺到热烘烘的火炕上展一展酸麻的腰身,就不再忸怩。脱下了棉衣棉裤,躺下来。
    煤油灯小小的火苗一闪一闪,小厦屋的炕墙上有一层昏黄的光亮。那小娃儿还没睡着,从炕那头的被窝爬过来,爬到他的枕头旁边停住了,瞪着一双黑乌乌的圆眼珠儿辨认着他,似乎把他当作大大了。他支起身,想把小家伙拖进自己的被窝。那小家伙却往后缩,不肯就服。他搂住他的头,在那红扑扑的脸蛋上亲了一口,那温热的脸蛋和嘴巴上有一股幽幽的乳香味。他的太长的络腮胡须扎疼了他,小家伙哇地一声哭了。她咯咯咯笑着把儿子拽进怀里,把奶头塞进娃儿的嘴里,吹灭了煤油灯,搂着孩子睡下了。
    小厦屋骤然黑下来。老鼠立即出动了,桌上的什么东西碰翻了,“咣当”一声响。
    “你是个好人,好社长。”她在炕那头说。
    “你咋个知道我瞎我好呢?”他问。
    “我听村里人说,你是个直杠人。”她说,像是和他拉家常,“人都说你好… …你给俺村减了‘光荣粮’,老人碎娃都夸你实在。”
    “唔……”他应着,唤起一件沉寂了的记忆。
    他初到河西公社头一年秋天,这个东唐村刚刚上任的支部书记为了显示自己的政绩,报“光荣粮”报得出格的高,他没有表扬他的积极行为,反而压缩了那个不切实际的数字。就是这么件小事,她和东唐村的人至今念念不忘,直说他好啊直杠脾气啊……
    “原先那个苟社长,总是嫌干部报‘光荣粮’报得少,总要往上加哩!你倒好,往下码!”
    “社员也得吃饭嘛!”他平淡地说。
    “那个苟社长可不管社员锅里有没有米下,只管叫多交‘光荣粮’,人一比,当然就说你好。”她实实在在地和他说话,不是恭维,“其实我也不知情,只是听人说你好。”
    他颇得意,心里挺受活。好久以来,他已经受够了喝斥和谩骂,而根本听不到谁说他的一句好话了。这个女人毫不矫饰的话,徒地唤起他一种自信与自尊,一股作人的力量。
    “俺屋里的人可没谁说你好。”她说。
    “为啥?”他问。
    “你还不知道吗?”她问,随之又自作解答,“你把俺阿公给撤职了,他成了 ‘四不清’下台干部,抬不起头,一家人恨你恨得咬牙!”
    他默不作声,说不出话来。
    他是以“四清”工作团长的名义进入河西公社的。他坚定不移地按照“四清” 运动的工作条例领导了运动。“四清”运动进行了整整半年时间,春天开始,夏收后结束。有一批大小队的干部或因政治或因经济问题被撤职下台了,个别人受到了法律惩处。她的阿公——东唐村前支部书记的倒台即属此列。他怎么能忘记呢?她不说,他心里也清楚她的阿公恨他恨得要死。
    “我家那个鬼扯旗造反,就是替他老子伸冤出气……”她很坦率。
    “我明白。”他说,他早已明白这种关系。整个河西公社甚至河口县里以唐生法为首的造反司令部下纠集的人马,几乎纯一色是“四清”运动时受到冲击的干部或者是他们的亲属和族里人。他“亮相”怎么能“亮”到他们一边呢?他对她说, “那么你呢?你恨我不恨?”
    “你整了俺阿公,又没收了俺家粮食,还赔了五百块,我自然也该咬着牙恨你才对。可我……恨不起来。”她依然说得很冷静。
    “为啥?”他也奇怪,不明其中原因。
    “唉!”她叹口气,“我娘家爸是贫协主任呐!他在‘四清’中当了贫协主任,又入了党,是你的工作组的积极分子。这下复杂了,两亲家分成两派了,自‘四清’ 以后就不来往了,见了面说不到一搭嘛!文化革命开火了,娃他爸扯旗造反当司令了,俺娘家一家人都参加了‘联合’那一派。你说,我该咋办?”
    “唔!”他顿然明白了,却无法回答她该怎么办的问题。
    “我啥也不管,啥也管不清。”她说,“谁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去!我只管跟俺娃娃混日月……”
    “噢……”他沉吟了一声,表示明白了她两边为难的处境,却依然无法帮她谋划一个更为高明的办法,只好沉默不言。
    “混吧!往前混吧!谁知道谁错谁对呢?”她漠然地说,“睡吧!”
    小厦屋沉寂下来,没有一丝声响。整个村庄沉寂下来,没有一丝声响。这个躺在塬坡根下的像个簸箕掌一样的东唐村,再也听不到一丝声音。没有车鸣,没有人声,偶尔有三两声骤起骤落的狗吠声。躺在这样安静的乡村里的一个热烘烘的火炕上,使人会时时产生一种错觉:那外部世界正闹得轰轰烈烈的文化革命运动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堂堂的关志雄社长真的被压过“喷气式”?真的会像被追赶的强盗一样仓皇翻过三道围墙?
    她在混日月。她的男人一家子都受到“四清”运动的整治,唐生法正是以此为动力而扯起了造反的旗帜。她的亲生父亲恰恰是“四清”运动的积极分子,如今正为维护那场运动而参加到与女婿绝然对立的另一派群众组织里。“这场运动,真正把群众发动起来了。”他们现在不仅是为自己的柴米油盐而劳心费神,确确实实在为政治争斗哩!她倒好!一边是阿公和丈夫,一边是亲生父母兄弟,她只好和她的儿子混日月!她不混怎么办呢?
    他自己又能怎样?他其实也只是另一种混日月的人罢了。他是怀里揣着“四清” 运动的红头文件踏进这个陌生的河西公社的,从那一天起,他就和唐生法以及他下台的父亲站在了对立面,和她的亲生父亲(那位贫协主任)结成了同盟。他现在首当其冲,成为唐生法们的眼中钉,真是无法回避。那些和他一起分乘着十辆卡车浩浩荡荡开进河西公社的几百名“四清”大军,早在四年前全部撤离了,回到省城里纷如烟花的工厂、机关或企事业单位去了,独独留下他来承受那些被他们整治过的人的恶气和仇恨。他怎么办?混吧!像她一样混吧!
    在地窖里蜷卧了一天,硬是支撑着没有睡觉,留下瞌睡到夜里,他果然很快就睡着了。那热烘烘的火炕所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柴烟气息,万无一失的环境给他惶惶不可终日的心所带来的松懈和踏实感,使他睡得好舒坦啊!直到他感到憋闷,感到鼻孔被堵而不能透气,他被憋醒过来了。
    他其实没有完全清醒,从沉沉死睡里刚刚被憋醒过来时还是迷迷糊糊,本能地伸出手,推开堵塞窒息鼻孔呼气吸气的东西,却触到了乳房。
    他顿时灵醒过来,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立即缩回手,并为自己刚才在半醒半睡状态下的行为暗暗难为情。他不知该怎么办。他的左侧贴着一个温热诱人的肉体,柔软的腹部偎着他,两只肥实饱满的乳房贴压着他的脸,几乎把他的眼鼻和嘴巴全盖压住了。那双正在哺育婴儿的饱胀的乳房,乳汁挤压出来,流进他的眼眶,热呼呼粘糊糊的乳汁从鼻翼流进嘴角。被窝里热烘烘的气息,甜腻腻的乳香,以及这个温热的肌体里散发的诱人的气息,使他刚从梦中苏醒过来,立即又沉迷了。他一把搂住她的腰,紧紧贴着那柔软的胸脯,翻过身来……
    他闭上眼睛,静静地躺着,心里暗暗滋浮起一缕幽幽的懊悔。她也静静地躺着,鼻头顶着他的耳根,呼出的热气吹得他的脖颈骚痒痒的。她快快给他说,她和唐生法刚结婚时还罢了。婚后半年,唐生法到镇上的小学校当了民办教师,一月才挣十块钱生活补贴,就开始瞧她不入眼了。加之她连续生下两个女娃,就更加抬不起头了。唐生法说她是个尽下软蛋的瘟鸡,从早到晚没个笑眉眼。她的阿公当着党支书,开会常讲男女平等哩,实际上恼恨她没生下个男娃来。阿公进出院子从来没有正眼瞅过她,像是这屋里根本就不存在她这个儿媳妇。阿婆倒是从早到晚睁着一双气鼓鼓的烂边红眼瞅着她,咒她说,唐家的烟火就要灭在她的手上了。到她生下这个男娃,情况刚刚好转,唐生法又扯旗造反去了,又和那个女政委日戳在一起……
    她流泪了。热乎乎的泪水在他脖颈上流下去。她说:“我吃粗粮酸菜,不觉得恓惶,早晚没个知心人儿,我恓惶死了。你是个好人。我跟你把心贴在一搭,哪怕一会会儿,哪怕一时时儿,我都值得了……”
    他的那种懊悔情绪飘散了,搂住她的发抖的身子没有说话。
    她说:“我以为你夜格黑会逗我,可你睡死了。我……你可甭骂我是个烂女人 ……”
    他不由地淌下眼泪。他记得自己很少淌眼泪。在战场上执行侦察任务时从一道高崖上跌下去,跌得左腿的脚尖朝后而脚后跟朝前了。黑暗里,他抱住左腿狠劲一拧一扭,又把脚尖扭拧到前头,爬起来又跑了,疼得汗如雨浇而独独没淌眼泪。他唯一记得的是亲爱的侦察排长在铰剪敌方的铁丝网时不幸中弹,连尸首也未能拖回来,回到营地后,他才抱着排长与他紧挨着的空被子和枕头大哭一场。他再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还淌过眼泪。挂在脖子上十多公斤的木牌只用一根细铁丝吊着,勒到肉里去了,他仍是只淌虚汗而不淌眼泪。这个女人本来也没有什么特别伤情的大事,然而却使他流泪了。
    她寻求安慰,她寻求寄托。她寻求真诚。她寻求别人尤其是亲人的起码的尊重和爱护。可她所寻求的一样也得不到。阿公永不瞧她的蔑视的眼神和阿婆盯得太紧的红边烂眼里透出的厌恶的眼神。都使她无法忍受,而丈夫唐生法却是只爱“亲蛋蛋娃”而不知想她的人。她的心里淡泊而冷寂,这从他见她第一面就能感觉出来。一个年龄尚轻的挺好看的乡村女人,怎么能年年月月忍受这种无所寄托的光景呢?他大约是可怜她,也可怜自己目下孤苦无援的境况,不由地热泪长流了。他一时找不到安慰她的合宜的话,只是紧紧地把她微微颤抖着的身子搂在怀里,自己也感到某种暂时的切实的寄托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他又听见小灶房的风箱扑嗒扑嗒响。她端着半盆温水走进来,对他笑笑,也不说话,就从悬在空中的竹杆上拉下毛巾,投进脸盆里,又提着热水瓶出去灌水了。她的一笑,含着羞涩,含着默契,含着一种踏实的真诚,久久地留在他的记忆里。她的眼里褪去了忧郁,闪着光彩,那闪着光彩的眼睛使他的心里滋浮起一缕温暖和福气。她照顾他的生活殷勤而不浮躁,完全像是对她的心爱的男人那样实心实意,朴实无华。
    往后的夜晚,她照例铺下两条被子,一条里裹着宝贝男孩。她在哄得孩子吃饱睡熟后,就贴着他睡下来。有时候,她对他说:“老关,你先上炕歇下,我把这褯片子洗了就来。”他也不再别扭,对她说:“玉芹,把桌子上那盒烟递给我……” 他就脱了裤子,坐在被筒里抽烟,看她在脚地上洗涮褯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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