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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小说》 作者:沈从文

第12章 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3)

  我看看那豆腐老板,这个人这时却不如往天那样乐观,显然也受了一种打击,有点支持不住了。他作为没有见到我的样子,回过脸去。我又看号兵,号兵却做出一种讨人厌烦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时真有点厌烦这跛脚的人,只想打他一拳,可是我到底没有做过这种蠢事。

  到后我问,才知道这女子是昨天吞金死的。为什么吞金,同些什么人有关系,我们当时一点也不明白,直到如今也仍然无法明白(许多人是这样死去,活着的人毫不觉得奇怪的)。女人一死,我们各人都觉得损失了一种东西,但先前不曾说到,却到这时才敢把这东西的名字提出。我们先是很忧郁的说及,说到后来大家都笑了,分手时,我们简直互相要欢喜到相扑相打了。

  为什么使我们这样快乐可说不分明。似乎各人皆知道女人正象一个花盆,不是自己分内的东西;这花盆一碎,先是免不了有小小惆怅,然而当大家讨论到许多花盆被一些混账东西长久占据,凡是花盆终不免被有权势的独占,唯有这花盆却碎到地下,我们自然似乎就得到一点开心了。

  可是回转营里,我们是很难受的。我们生活破坏无余了。从此再不会为一些事心跳,在一些梦上发痴了。我们的生活,将永远有了一个看不见的缺口,一处补丁,再也不是完全的了。

  其实这样女人活在世界上同死去,对于我们有什么关系?假使人还是好好的活下,开差移防的命令一到,我们还有什么希望可言?我们即或驻扎在这里再久,一个跛脚的号兵。一个班长,这两个宝贝,还有什么机会,除了能够同那两只狗认识以外,有何种伟大企图?

  第二天两人很早的就起来,互相坐在铺上对面,沉默无话可说。各人似乎在努力想把自己安置到空阔处去,不再给过去的记忆围困。各人都要生气,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脾气就坏到这样子。

  “为什么眼睛有点发肿?你这个傻瓜!”

  号兵因为我嘲笑他,却不取反攻姿势,只非常可怜的望到我。

  我说,“难道人家死了,你还要去做孝子么?”

  他还是那样,似乎想用沉默作一种良心的雄辩,使我对于他的行为引起注意。

  我了解这点,但是却不放弃我嘲骂他的权利。

  “跛子,你真是只癞蛤蟆,吃虫蚁,看天上。”

  末了他只轻轻的问我,“二哥,你说,是不是死了的人还会复活?”因为这一句痴话我又数说了他好一顿。

  两人到豆腐铺时,却见对面铺门极其冷清,门前地下剩余一些白纸钱。我们的朋友,那个年青老板,人坐在长凳上,用手扶了头,人家来买豆腐时,就请主顾自己用刀铲取板上的豆腐。见我们来了,他有了一点点生气,好象是遮掩自己的伤痕,仍然对我们微笑着。他的笑,说明他还依然有个健康的身体和善良的人格。

  “为什么?头痛吗?”

  “埋了,埋了,一早就埋了!”

  “早上就埋了么?”

  “天还不大亮就出门了的。”

  “你有了些什么事情,这样不快乐?”

  “我什么也不。”

  他说了后,忙着为我们去取碗盏,预备盛豆浆给我们吃。

  坐在那豆腐铺子里望着对面的铺子,心中总象十分凄凉,我同号兵坐了一会儿,就离开这个豆腐铺子,走向一个本地妇人处打牌去了。我们从那里探听得这女人所埋葬的地点,在离城两里的鲢鱼庄上。

  不知为什么我一望到那号兵忧郁样子,就使我非常生气要打他骂他。好象这个人的不欢喜样子,侮辱我对那小姑娘的倾心一样。好象他这样子,简直是在侮辱我。我实在不愿意再同他坐在一个桌上打牌了,就回到连上躺在草垫上睡了。

  这夜里跛子竟没有回到连上来。他曾告我不想回连上去睡,我以为他一定在那妇人处过夜了,也不觉得希奇。第二天,我还是不愿意出门,仍然静静的躺在床上。到下午来我的头有点发烧,全身也象害了病,心中又不甚想吃喝。吃了点姜糖草药,因为必须蒙头取汗,到全身被汗水透湿人醒来时,天已经夜了。

  我爬身到大殿后面去小便,正是雨后放晴,夕阳斜挂屋角,留下一片黄色。天空有一片薄云,为落日烘成五彩。望到这个暮景,望到一片在人家屋上淡淡的炊烟,听到鸡声同狗声,军营中喇叭声,我想起了我们初来此地那一天发生的一切事情。我想起我这个朋友的命运,以及我们生活的种种,很有点怅惘,有点悲哀。有一个疑问的符号隐藏在心上,对于这古怪人生,不知作何解释,我的思想自然还可以说是单纯而不复杂。

  我到后仍然回去睡了,不想吃饭,不想说话,不想思索。我仍然睡下去,不知道有多少久时间,只是把棉被蒙了头颅,隐隐约约听到在楼上兵士打牌吵闹的声音,迷迷糊糊见过许多人,又象是我们已经开了差,已经上了路,已经到了地。过去的事重复侵入我的记忆,使我看见号兵跌倒时的神气。醒回时好象有人坐在我的身边。把被甩去,才知道灯已熄灭了,只靠着正殿上的大油灯余光,照得出有一个人影,坐在我身边不动。

  “瘸子,是你吗?”

  “是我。”

  “为什么这时节才回来?”

  他把脸藏在黑暗里,没有做声。我因为睡了许久,出了两次汗,头昏昏的,这时候究竟已经是什么时候,也依然不很分明,就问他这是什么时候。他好象不曾听到我的话样子,毫无动静。

  过了一会,他才说,“二哥,真是祖宗有灵,天保佑,放哨的差一点一枪把我打死了。”

  “你不知道口令么?”

  “我哪里会知道口令!”

  “难道已经是十二点过了么?”

  “我不知道。”

  “你今晚到些什么地方去,这时才回来?”

  他又不做声了。我看见放在米桶上兵士们为我预备的一个美孚灯,把灯头弄得很小,就要他捻一下灯。他先是并不动手,我第二次又请他做这件事。

  灯光大了一点,我才望明白这号兵,全身黄泥极其狼狈。脸上正如刚才不久同人殴打过样子,许多部分都牵掣着显著受伤的痕迹。我奇异而又惊讶,望到这朋友,不知道如何问他这一天来究竟到过些什么地方,做了些什么事情。我的头脑这时也实在还是有点糊涂,因为先一时在迷糊中我还梦到他从石狮上滚下地的情形,所以这时还仿佛只是一个梦。

  他轻轻的轻轻的说,“二哥,二哥,那坟不知道被谁挖掘了。”

  “谁的坟呢?”

  “好象是才挖掘不久的,我看得很清楚。”他的话,带着顽固神气,使我疑心他已经发了狂。

  “我说,你说的是什么人的坟?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你知道?”

  “为什么我不知道?我听人说那大辫子埋在鲢鱼庄,我要去看看。我昨天到过一次,还是很好的。我今天晚上又去,我很分明记得那一条路,那座坟,不知道已经被谁挖了。”

  如不是我有点发狂,一定就是我这个朋友发了狂。我明白他所指的坟是谁埋葬在那里了。我象一个疯人,跳了起来,“你到过她的坟上么,你到过她的坟上么?你存什么心?你这畜生……”

  这朋友却毫不惊讶,静静的幽悄的说,“是的!我到过她的坟上,昨天到过,今天又到过。我不是想做坏事的人,我可以赌咒,天王在上,我并不带了什么家伙去。我昨晚上还看到那个土堆,一个上好土馒头,今天晚上全变了。我可以赌咒,看到的是昨晚那座坟,完全不是原有样子。不知谁做了这样事情,不知谁把她从棺木里掏出,背走了。”

  我听到这个吓人的报告,却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了。但我并不说出口,因为这个人还只在我的心上一闪,就又即刻消失了。我起了一个疑问,以为是这个女子复活,因为重新生回,所以从棺木中挣扎奔出,这时节或者已经跑回家中同她的爹爹妈妈说话了。我又疑心她的死是假的,所以草草的埋葬,到后另外一个人就又把她掘出,把她救走了。我又疑心这事一定在我这个朋友有了错误,因为神经错乱,忘记了方向和地位,第一次同第二次并不是在同一地方,所以才会发生这种误会。我用许多空想去解释,以为这件事并不完全真实。

  后来我问他为什么要到坟边去。他很虚怯,以为我疑心这事他一定已经知道,或者至少事后知道这主谋人是谁。他一连发了七种誓言,要求各样天神作证,分辩他并无劫取女尸的意思。他只是解释他并不预先拿有何种铁器作掘墓的人犯。他极力分辩他的行为。他把话说完了,望见我非常阴沉,眼睛里含有一种疑惧神色,如果我当时还不能表示对他的信托,他一定可以发狂把我扼死。

  我的病已完全吓走了,我计算应当如何安置这个行将疯狂另一时又必然疯狂的朋友。我用许多别的话为他解说,且找出许多荒唐故事安慰这个破碎心灵。他的血慢慢的冷静,一切兴奋过去后,就不断的喃喃的骂着一句野话。他告给我他实在也有过这种设想,因为听人说吞金死去了的人,如果不过七天,只要得到男子的偎抱,便可以重新复活。他又告我,第一天他还只是想象他到了坟边,听得到有呼救声音,便来作一次侠义事,从墓中把人救出。第二天,他因为听人说到这个话,才又过那里去,预备不必有呼救声音,也把女人掘出。可是到了那里一看坟头已经完全变了样子,棺木盖掀在一旁,一个空棺张着大口等候吃人。他曾跳进棺里去看了一下,除了几件衣服以外什么也不见。一定是有人在稍前一些时候做了这事情,这人一定把坟掘开,便把女子的尸身背走了。

  他已经不再请天神作他的伪证了。他诚实而又巨细无遗的同我说到过去一切。我听完了他这些话,找不出任何话来安慰他了。我对于这件事还是不甚相信;我还是在心中打量,以为这事情一定是各人都身在梦中。我以为即或不是完全作梦,到了明天早上,这号兵也一定要追悔今晚所说的话语,因为这种欲望谁也无从禁止,行诸事实仍然不近人情。他因为追悔他的行为,把我杀死灭口也做得出。我这样想着,不免有所预防,可是,这个人现在软弱得如一个妇人,他除了忏悔什么也不能做了。我们有一个问题梗到心上来了,就是我们此后对于这件事如何处置。是不是要去禀告一声,还是尽那哑谜延长?两人商量了一会,靠着简单的理智,认为这发现我们无权利去过问,且等天明到豆腐铺看看。走了许多夜路的号兵,一只瘸腿已经十分疲倦了,回来又谈了许久,所以到后就睡了。我是大白天睡了一整天的人,这时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睡了。在灯影下望着这个残废苦闷的脸,肮脏的身,我把灯熄了,坐到这朋友身边,等候天明。

  到豆腐铺时间已经不早了,却不见那年青老板开门。昨晚上我所想起的那件事,重新在我心上一闪。门既向外反锁,分明不是晏起,或在家中发生何等事故了。我的想象或将成为事实,我有点害怕,拉了号兵跑回连上,把这估计告给了那起过非凡野心的他。他不甚相信事情一定就是这样子,一个人又跑出了许久,回来时,脸色哑白,说他已经探听了别一个人家,知道那老板的确是昨天晚上就离开了他的铺子的。

  我们有三天不敢出去,只坐在草荐上玩骨牌。到后有人在营里传说一件新闻,这新闻生着无形的翅翼,即刻就全营皆知了。“商会会长女儿新坟刚埋好就被人挖掘,尸骸不知给谁盗了。”另外一个新闻,却是“这少女尸骸有人在去坟墓半里的石峒里发现,赤光着个身子睡在洞中石床上,地下身上各处撒满了蓝色野菊花。”

  这个消息加上人类无知的枝节,便离去了猥亵转成神奇。

  我们给这消息愣住了。我们知道我们那个朋友作了一件什么事情。

  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曾到那豆腐铺去,坐在长凳上喝那年青朋友做成的豆浆,再也不曾见到这个年青诚实的朋友了。至于我那个瘸子同乡,他现在还是第四十七连的号兵,他还是跛脚,但他从不和人提起这件事情。他是不曾犯罪的,但另外一个人的行为,却使他一生悒郁寡欢。至于我,还有什么意见没有?……我有点忧郁,有点不能同年青人合伴的脾气,在军队中不大相容,因此来到都市里,在都市里又象不大合式,可不知再往那儿跑。我老不安定,因为我常常要记起那些过去事情。一个人有一个人命运,我知道。有些过去的事情永远咬着我的心,我说出来时,你们却以为是个故事,没有人能够了解一个人生活里被这种上百个故事压住时,他用的是一种如何心情过日子。

  一九三○年八月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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