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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小说》 作者:沈从文

第14章 三三(2)

  第二天,妈妈要三三送鸡蛋到寨子里去,三三不说什么,只摇头。妈妈既然答应了人家,就只好亲自送去。母亲走后,三三一个人在碾坊里玩,玩厌了,又到潭边去看白鸭,看了一会鸭子,等候母亲还不回来,心想莫非管事先生同妈妈吵了架,或者天热到路上发了痧?……心里老不自在,回到碾坊里去。

  但是过了一会,母亲可仍然回来了,回到碾坊一脸的笑,跨着脚如一个男子神气,坐在小凳上,不住抹额头上汗水,告给三三如何见到那先生,那先生又如何要她坐到那个用粗布做成的软椅子上去,摇着荡着象一个摇网,怪舒服怪不舒服。又说到城里人说的三三为何不念书,城里女人全念书。又说到……

  三三正因为等了母亲大半天,十分不高兴。如今听母亲说的话,莫名其妙,不愿意再听,所以不让母亲说完就走了。走到外边站在溪岸旁,望着清清的溪水,记起从前有人告诉她的话,说这水流下去,一直从山里流一百里,就流到城里了。她这时忖想……什么时候我一定也不让谁知道,就要流到城里去,一进城里就不回来了。但是如当真要流去时,她倒愿意那碾坊、那些鱼、那些鸭子,以及那一匹花猫,和她在一处流去。同时还有,她很想母亲永远和她在一处,她才能够安安静静的睡觉。

  母亲看不见三三,站在碾坊门前喊着:

  “三三,三三,天气热,你脸上晒出油了,不要远走,快回来!”

  三三一面走回来,一面就打趣自己,轻轻的说:“三三不回来了!”

  下午天气较热,倦人极了,躺到屋角竹凉床上的三三,耳中听着远处水车陆续的懒懒的声音,眯着眼睛觑母亲头上的髻子,仿佛一个瘦人的脸。越看越活,朦朦胧胧便睡着了。

  她还似乎看到母亲包了白帕子,拿着扫帚追赶碾盘,绕屋打着圈儿,就听到有人在外面说话,提起她的名字。

  只听人说:“三三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不出来?”

  她奇怪这声音很熟,又想不起是谁的声音,赶忙走出去,站在门边打望,才望到又是那个白脸的人,规规矩矩坐在那儿钓鱼。过细看了一下,却看见那个钓竿,原来是团总家管事先生的烟杆,一头还冒烟。

  拿一根烟杆钓鱼,倒是极新鲜的事情,但身旁似乎又已经得到了许多鱼,所以三三非常奇怪。正想走去告母亲,忽然管事先生也从那边走来。

  好象又是那一天的那种情景,天上全是红霞,妈妈不在家,自己回来原是忘了把鸡关到笼子里,因此赶忙跑回来捉鸡的。如今碰到这两个人:管事先生同那白脸城里人,都站立在那石墩子上,轻轻的商量一件事情。这两人声音很轻,三三却听得出是一件关于不利于自己的行为。因为听到说这些话,又不能嗾人走开,又不能自己走开,三三就非常着急。觉得自己的脸上也象天上的霞一样。

  那个管事先生装作正经人样子说:“我们是来买鸡蛋的,要多少钱把多少钱。”

  那个城里人,也象唱戏小生那么把手一扬,就说:“你说错了,要多少金子把多少金子。”

  三三因为人家用金子恐吓她,所以说:“可是我不卖给你,不想你的钱,你搬你家大块金子来,到场上去买老鸦蛋罢。”

  管事先生于是又说:“你不卖行吗?别人卖的凤凰蛋我也不希罕。你舍不得鸡蛋为我做人情,你想想,妈妈以后写庚帖,还少得了管事先生吗?”

  那城里人于是又说:“向小气的人要什么鸡蛋,不如算了罢。”

  三三生气似的大声说:“就算我小气也行,我把鸡蛋喂虾米,也不卖给人,我们赌咒不羡慕别人的金子宝贝。你和别人去说金子,恐吓别人罢。”

  可是两个人还不走,三三心里就有点着急,很愿意来一只狗向两个人扑去。正那么打量着,忽然从家里就扑出来一条大狗,全身是白色,大声汪汪的吠着,从自己身边冲过去,凶凶的扑到两人身边去,即刻就把这两个恶人冲落到水里去了。

  于是溪里的水起了许多波花,起了许多大泡,管事先生露出一个光光的头在水面,那城里人则长长的头发,缠在贴近水面的柳树根上,情景十分有趣。

  可是一会儿水面什么也没有了,原来那两个人在水里摸了许多鱼,上了岸,拍拍身上的水点,把鱼全拿走了。

  三三想去告给妈妈,一滑就跌下了。

  刚才的事原来是做一个梦。母亲似乎是在灶房煮夜饭,因为听到三三梦里说话,才赶出来的。见三三醒了,摇着她问:“三三,三三,你同谁吵闹?”

  三三定了一会儿神,望妈妈笑着,什么也不说。

  妈妈说:“起来看看,我今天为你焖芋头吃。你去照照镜子,脸睡得一片红!”虽然依照母亲说的,去照了镜子,还是一句话不说。人虽早巳清醒,还记得梦里一切的情景。到后来又想起母亲说的同谁吵闹的话,才反去问母亲,究竟听到吵闹些什么话。妈妈自然不注意这些,说听不分明,三三也就不再问什么了。

  直到吃饭时,妈妈还说到脸上睡得发红,所以三三就告给老人家先后做了些什么梦,母亲听来笑了半天。

  第二次送鸡蛋去时,三三也去了,那时是下午,吃过饭后不久,两人进了团总家的大院子。在东边偏院里,看到城里来的那个客,正躺在廊下藤椅上,眺望天上飞的老鹰。管事的不在家,三三认得那个男子,不大好意思上前去,就要母亲过去,自己站在月门边等候,母亲上前去时节,三三又为出主意,要妈妈站在门边大声说“送鸡蛋的来了”,好让他知道。母亲自然什么都照三三主意作去,三三听母亲说这句话,说到第三次,才引起那个白白脸庞的城里人注意,自己就又急又笑。

  三三这时是站在月门外边的。从门罅里向里面窥看,只见那白脸人站起身来,又坐下去,正象梦里那种样子。同时就听到这个人同母亲说话,说起天气和别的事情。妈妈一面说话,一面尽掉过头来望到三三所在的一边。白脸人以为她就要走去了,便说:

  “老太太,你坐坐,我同你说话很好。”

  妈妈于是坐下了,可是同时那白脸的城里人也注意到那一面门边有一个人等候了,“谁在那里?是不是你的小姑娘?”

  一看情形不妙,三三就想跑,可是一回头,却望到管事先生站在身后,不知已站了多久。打量逃走自然是难办到的,末后就被拉着袖子,牵进小院子来了。

  听到那个人请自己坐下,听到那个人同母亲说那天在溪边看见自己的情形,三三眼望另一边,傍近母亲身旁,一句话不说,巴不得即刻离开,可是想不出计策可以离开。

  坐了一会儿,出来了一个穿白袍戴白帽、装扮古怪的女人。三三先还以为是个男子,不敢细细的望。后来听这女人说话,且看她站在城里人身旁,用一根小小白色管子塞进那白脸男子口里去,又抓了男子的手捏着,捏了好一会,拿一支好象笔的东西,在一张纸上写了些什么记号,那先生问“多少‘豆’”?就听她回答说:“‘豆瘦’同昨天一样。”且因为另外一句话听到这个人笑,才晓得那是一个女人。这时似乎妈妈那一方面,也刚刚才明白这是一个女人,且听到说“多少‘豆’”,以为奇怪,所以两人互相望望,都抿着嘴笑了起来。

  看着这母女生疏的情形,那白袍子女人也觉得好笑,就不即走开。

  那白脸城里人说:“周小姐,你到这地方来一个朋友也没有,就同这小姑娘做个朋友罢。她家有个好碾坊,在那边溪头,有一个动人的水车,前面一点还有一个好堰坝,你同她做朋友,就可到那儿去玩,还可以钓些鱼回来。你同她去那边林子里玩玩罢,要这小姑娘告你那些花名、草名。”

  这周小姐就笑着过来,拖了三三的手,想带她走去。三三想不走,望着母亲,母亲却做样子努嘴要她去,不能不走。

  可是到了那一边,两人即刻就熟了。那看护把关于乡下的一切,这样那样问了她许多。她一面答着,一面想问那女人一些事情,却找不出一句可问的话,只很希奇的望到那一顶白帽子发笑。觉得好奇怪,怎么顶在头上不怕掉下来。

  过后听母亲在那边喊自己的名字,三三也不知道还应当同看护告别,还应当说些什么话,只说“妈妈喊我回去,我要走了”,就一个人忙忙的跑回母亲身边,同母亲走了。

  母女两人回到路上走过了一个竹林,竹林里恰正当晚霞的返照,满竹林是金色的光。三三把一个空篮子戴在头上,扮作钓鱼翁的样子,同时想起团总家养病服侍病人那个戴白帽子的女人,就和妈妈说:

  “娘,你看那个女人好不好?”

  母亲说:“你说的是哪一个女人?”

  三三好象以为这答复是母亲故意装作不明白的样子,因此稍稍有点不高兴,向前走去。

  妈妈在后面说:“三三,你说谁?”

  三三就说:“我说谁,我问你先前那个女子,你还问我!”

  “我怎么知道你是说谁?你说那姑娘,脸庞红红白白的,是说她吗?”

  三三才停着了脚,等着她的妈。且想起自己无道理处,悄悄的笑了。母亲赶上了三三,推着她的背,“三三,那姑娘长得好体面,你说是不是?”

  三三本来就觉得这人长得体面,听到妈妈先说,所以就故意说:“体面什么?人高得象一条菜瓜,也算体面!”

  “人家是读过书来的,你没看过她会写字吗?”

  “娘,那你明天要她拜你做干娘罢。她读过书,娘,你近来只欢喜读书的。”

  “嗨,你瞧你!我说读书好,你就生气。可是……你难道不欢喜读书的吗?”

  “男人读书还好,女人读书讨厌咧。”

  “你以为她讨厌,那我们以后讨厌她得了。”

  “不,干吗说‘讨厌她得了’?你并不讨厌她!”

  “那你一人讨厌她好了。”

  “我也不讨厌她!”

  “那是谁该讨厌她?三三,你说。”

  “我说,谁也不该讨厌她。”

  母亲想着这个话就笑,三三想着也笑了。

  三三于是又匆匆的向前走去。因为黄昏太美,三三不久又停顿在前面枫树下了,还要母亲也陪她坐一会,送那片云过去再走。母亲自然不会不答应的。两人坐在那石条子上,三三把头上的竹篮儿取下后,用手整理发辫,就又想起那个男人一样短短头发的女人。母亲说:“三三,你用围裙揩揩脸,脸上出汗了。”三三好象没听到妈妈的话,眺望另一方,她心中出奇,为什么有许多人的脸,白得象茶花。她不知不觉又把这个话同母亲说了,母亲就说,这是他们称呼做“城里人”的理由,不必擦粉,脸也总是很白的。

  三三说:“那不好看。”母亲也说“那自然不好看”。三三又说:“宋家的黑子姑娘才真不好看。”母亲因为到底不明白三三意思所在,拿不稳风向,所以再不敢插言,就只貌作留神的听着,让三三自己去作结论。

  三三的结论就只是故意不同母亲意见一致,可是母亲若不说话时,自己就不须结论,也闭了口,不再作声了。

  另外某一天,有人从大寨里挑谷子来碾坊,挑谷子的男人走后,留下一个女人在旁边照料一切。这女人欢喜说白话,且不久才从六十里外一个寨上吃喜酒回来,有一肚子的故事,许多乡村消息,得和一个人说说才舒服,所以就拿来与碾坊母女两人说。母亲因为自己有一个女儿,有些好奇的理由,专欢喜问人家到什么地方吃喜酒,看见些什么体面姑娘,看到些什么好嫁妆。她还明白,照例三三也愿意听这些故事。所以就问那个人,问了这样又问那样,要那人一五一十说出来。

  三三却静静的坐在一旁,用耳朵听着,一句话不说。有时说的话那女人以为不是女孩子应当听的,声音较低时,三三就装作毫不注意的神气,用绳子结连环玩,实际上仍然听得清清楚楚。因为听到些怪话,三三忍不住要笑了,却扭过头去悄悄的笑,不让那个长舌妇人注意。

  到后那两个老太太,自然而然就说到团总家中的来客,且说及那个白袍白帽的女人了。那妇人说她听入说这白帽白袍女人,是用钱雇来的,雇来照料那个先生,好几两银子一天。但她却又以为这话不十分可靠,以为这人一定就是城里人的少奶奶,或者小姨太太。

  三三的妈妈意见却同那人的恰恰相反,她以为那白袍女人,决不是少奶奶。

  那妇人就说:“杨氏,你怎么知道不是少奶奶?”

  三三的妈说:“怎么会是少奶奶?”

  那人说:“你告诉我些道理。”

  三三的妈说:“自然有道理,可是我说不出。”

  那人说:“你又看不见,你怎么会知道?”

  三三的妈说:“我怎么看不见?……”

  两人争着不能解决,又都不能把理由说得完全一点,尤其是三三的母亲,又忘记说是听到过那一位喊叫过周小姐的话,用来作证据。三三却记起许多话,只是不高兴同那个妇人说。所以三三就用别种方法打。乱两人不能说清楚的问题。三三说:“娘,莫争这些闲事情,帮我洗头罢,我去热水。”

  到后那妇人把米碾完挑走了。把水热好了的三三,坐在小凳上一面解散头发,一面带着抱怨神气向她娘说:

  “娘,你真奇怪,欢喜同那老婆子说空话。”

  “我说了些什么空话?”

  “人家媳妇不媳妇,管你什么事!”

  ……

  母亲想起什么事来了,抿着口痴了半天,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过几天,那个白帽白袍的女人,却同寨子里一个小女孩子到碾坊来玩了。玩了大半天,说了许多话,妈妈因为第一次有这么一个稀客,所以走出走进,只想杀一只肥母鸡留客吃饭,但是又不敢开口,所以十分为难。

  三三却把客人带到溪下游一点有水车的地方去,玩了好一阵,在水边摘了许多金针花,回来时又取了钓竿,搬个矮脚凳子,到溪边去陪白帽子女人钓鱼。

  溪里的鱼好象也知道凑趣,那女人一根钓竿,一会儿就得了四只大鲫鱼,使她十分欢喜。到后应当回去了,女人不肯拿鱼回去,母亲可不答应,一定要她拿去。并且因为白帽子女人说南瓜子好吃,又另外取了一口袋的生瓜子,要同来的那个小女孩代为拿着。

  再过几天,那白脸人同管事先生,也来钓了一次鱼,又拿了许多礼物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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