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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骥才作品精选》 作者:冯骥才

第6章 神鞭(3)

  四回不信也是真的

  不等天大亮,玻璃花就叫死崔陪着,打药铺出来,到南门外去请打弹弓子 的戴奎一。两人横穿出估衣街,到了北城门口,并没走“进北门出南门”那股 近道,而是沿着城根儿往西,绕城半圈才到南门外。这因为玻璃花怕人瞧见他 ,一路还穿街走巷,专择僻静人稀的路走。混星子们在街上向来爱走街心,车 轿驴马都得躲着他们,他们还拿眼东瞅西瞅,谁要是多瞧他们一眼,茬子就来 了。今儿玻璃花却使劲低脑袋,恨不得把脑袋揣在怀里。死崔在一旁心想:我 叫你小子打今儿甭想再露脸儿啦!

  那时,南门外一片大开洼,净是些蚊子乱飞的死水坑,柳树秧子,横七八 叉的土台子,没人添土的野坟,再有便是密不透气的芦苇荡。住在这儿的多是 雁户。拿排枪打野雁、绿头鸭、草鹭和秧鸡,到墙子那边去卖。这是个常年热 热闹闹的野市,俗叫“南市”,凡吃、穿、用的,随便买卖,应有尽有。鲜鱼 新米、四时蔬果之外,还有些打八叉的小商小贩,倒腾各种日用的新旧杂货。 江湖上的“金、瓶、彩、挂”,什么拆字的,算马前课的,拉骆驼或“黄雀叼 帖”的,打把式卖艺的,变戏法的,耍滦州影儿的,唱包头落子、哈哈腔、西 河大鼓的等等,都聚在这儿混吃糊口。天津这地方,有块地儿就有主儿。河有 河霸,渔有渔霸,码头上有把头,地面上有脚行,商会有会长,行行有师祖, 官场里上上下下,大大小小,一个衙门里有一个说一不二的老爷。在这集市上 ,欺行霸市要数“三大块儿”——戴奎一,何老白,包万斤,都是“安座子” 已久的老江湖(“大块儿”是指身上的钢筋铁骨腱子肉)。这三位“大块儿”能 耐最大的便是戴奎一,他手里的一把弹弓可称天下奇绝。顶拿手的一招,是把 一个薄瓷的小酒壶横放在桌上,瓶口放一颗泥弹儿,这泥弹儿与瓶口大小不离 ,他站在三十步远的地方一弹射去,把那泥弹儿打碎在壶中,绝不损伤瓶子。 他用这手绝顶功夫招人观看,实是卖“化食丹”。只要演过几招弹弓,他就捧 着一块血淋淋的鲜牛肉,生嚼生吃,再吞下几粒羊屎蛋似的丸药,口称这丸药 到肚里,生冷俱消。他拿这种叫人目瞪口呆的法儿卖药,人们花钱买药,并非 相信这药真能化食,而是害怕他这股恶劲。据说,光绪二十年,河南来个马班 儿表演“小刀山”。河南的马班子大都会几手少林功,恃仗本领在身,没有先 去拜会他,把他惹恼了。当一个年轻的女把式爬上三四丈高的大杉篙拿大顶时 ,戴奎一站在远处大叫一声:“戴爷给你换个左眼!”开弓一打,“啪”地把一 个泥珠射进那女把式的左眼窝,马班子的男男女女都要跟戴奎一动武,眼望着 这把上了子儿的弹弓,谁敢靠前?从此谁也不敢招惹他了,就是玻璃花那左眼放 着没用,也不愿意换个泥球。

  “戴爷,咱哥儿们麻烦您来了!”玻璃花拱拱手说。他此时气不壮,说话时 精神也不足。

  “您这是嘛话,三爷!哥儿们我在城南,您在城北,城隔着人,不隔着义气 。前儿,崔四爷来,把您的话捎给我。我跟四爷说了,只要您三爷一句话,咱 哥儿们掉脑袋也认!不过……我刚才用脑瓜又琢磨琢磨,那个卖炸豆腐的傻小子 ,值我戴奎一的一个泥球吗?啊?哈哈哈哈……”

  戴奎一咧大嘴岔子,仰面狂笑。他光着膀子,这一笑满身疙瘩肉像活耗子 那样上下直动。他长得人高面阔,猿背蜂腰,鹰鼻豹眼,宽宽一条橘黄色亮缎 腰带上,别着一根柳木叉架、牛皮筋条的大弹弓子。当下,他正站在自家店门 口,店内迎面墙上挂着两副死人的骨头架子。这背景和打扮一衬一托,就愈发 显得凶厉。本来戴奎一答应好今天为玻璃花去拔撞。虽说他向来天不怕地不怕 ,但是个人就有脑子,这两天耳边经常听到有关傻二的辫子的传言,传得神乎 其神。在将信将疑之间,他开始掂量起来,为这个从来也没对自己出过力、眼 下正走背字的混星子,去碰碰那个不知根底的傻二,值不值得……

  死崔好像看见了戴奎一心里怎么拨棋子儿。他想,如果戴奎一不帮忙,就 会挤着玻璃花对傻二暗中下手。反正玻璃花绝不敢再跟傻二明着较量,而且已 经几次计划着,派几个小混星子暗中对傻二下手。暗着干向来比明着干能成事 ,只要把傻二弄残,玻璃花就会在估衣街上重新抖起来。故此,必须设法使戴 奎一去和傻二打一场。如果戴奎一赢了,就在外面散风说,玻璃花没能耐,借 刀杀人,玻璃花的脸上也不光彩;如果傻二赢了,戴奎一必然恨玻璃花毁了他 的名声,还会有玻璃花的好?想到这儿,他就拿话激戴奎一:

  “戴爷,听那傻巴说您根本算不上咸水沽人。”

  “怎么讲?”戴奎一没听明白这话是嘛意思。

  “那傻巴是咸水沽人。他说,咸水沽水硬,人也硬,不出螃蟹。”死崔说 。

  “我听不懂你的话。”戴奎一说。

  死崔含笑道:

  “就是骂您呗!螃蟹的骨头长在外边,肉长在里边,外硬里软,不过看上去 挺硬罢了。您先别生气,那傻巴还有话,——他说,要论胳膊大腿之外的功夫 ,谁也顶不住他的辫子,您的弹弓子不过是小菜儿!”

  对付人的本事,全看能不能摸准对方的要害。看准要害,一捅就玩完。死 崔深知,戴奎一虽然人高块大,心眼并不比针眼大。他更懂得,嫉妒这东西挺 哏:男人嫉妒男人,女人嫉妒女人,同辈嫉妒同辈,同行嫉妒同行;出家在外 ,同乡还嫉妒同乡。——没听说过,山海关一个名厨子,会嫉恨起广东一个卖 字画的,哪怕这舞笔弄墨的家伙比他名气再大。

  果然,戴奎一的胸膛里盛不下这几句话,气得骂开了。

  死崔火上再浇油:

  “人家都管傻巴那辫子叫‘神鞭’!”

  这“神鞭”是他为了气戴奎一,顺口编出来的。

  “嘛叫‘神鞭’?”戴奎一吼着。他心里的火顺着血流遍全身,手背、胳膊 、脖子、太阳穴上的面条粗细的青筋,根根都鼓胀起来。

  “他说,只要是凡人,想抽谁就抽!”死崔说着拿一双乌黑的小眼瞅着戴奎 一发怒的脸。他要眼看着这妒火,直把戴奎一的胸膛烧透了才成。

  戴奎一大叫道:“他是神仙,我也把他射下来!”说着,把腰间的弹弓取在 手,扭身来一招“回头望月”,把两个泥弹儿连珠射上去。只听天上“啪”一 响。第二个泥弹儿飞去得更急,直把第一个打得粉碎。

  玻璃花拍手叫道:

  “好功夫!管叫那傻巴的脑袋成漏勺!”

  戴奎一听了,脸上立见笑容。他叫徒弟进屋取出一个缎面绣花弹囊,再从 一排排晾在青石板上的泥弹儿中间,择出一些最圆最硬、颜色发黑的胶泥弹儿 装满袋囊。戴奎一转了转眼珠儿,进屋拿了两个铁弹丸掖在腰间,便走出屋来 ,带着两个徒弟,与玻璃花、死崔去找傻二打架。

  从西关街走到头儿,有个土坯打墙围着的院子。墙挺高,上边只露出三两 个青瓦顶子,几棵老枣树黑紫黑紫,没发芽儿,带刺的树杈,密密实实罩在上 边。院里没动静,树上没鸟叫,烟囱眼里没有烟往外冒,倒像什么奇人怪客住 在里头。

  有人给玻璃花壮胆,他顿时精神多了。上去“啪啪”拍门,扯着脖子叫喊 :

  “耍狗尾巴的,三爷找上门儿来了!”

  砸了一会儿,毫无响动。他找了半块砖刚要朝门板砸去,忽听一个哑嗓音 :

  “我在这儿!”

  他们不觉回头瞧,只见不远处的几棵大柳树下,站着傻二。还是那件蓝布 大褂,粗长的辫子盘在头上。玻璃花跑上去,恨不得把傻二撕了:

  “你别以为三爷栽了,今儿找你结账来啦!”

  傻二态度谦恭,话说得诚心诚意:

  “三爷说到哪儿去了?我哪有能耐跟您闹。那天我也是稀里糊涂,赶巧碰您 三爷两下,您不当回事就算了!”

  “好小子,你还想寒碜我!你他妈‘稀里糊涂’就把我打了?好大口气!傻巴 ,明白告你,今儿还不用三爷教训你。这位,瞧见了吗,戴奎一,南市打弹弓 的戴爷——你三爷的兄弟,来给你换眼珠子来了。有能耐你就使!”

  戴奎一站着没动,拱拱手说:“我这个属螃蟹的,来会会神鞭!”这几个字 ,酸不溜秋,拿着劲儿,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傻二听蒙了。嘛是属螃蟹的?神鞭?神鞭是嘛玩意儿?他说:

  “我别听差了音儿。闹不明白您说的是嘛话,劳驾再说一遍。”

  戴奎一嘿嘿一笑:“你是听美了,还想再听一遍。我可从来不用嘴皮子侍 候人。既然咱俩都是咸水沽人,拿咸水养大——有你没我,有我没你,来吧!” 他脱去外衣,取弓上弹。

  玻璃花凑上前说:“戴爷真行,往后城北有事就找我。哎,您可小心他的 辫子!”

  傻二又听什么喝咸水的话,更加莫名其妙了,不等他问明白,戴奎一狠巴 巴逼着他:

  “怎么玩法?”

  傻二说:

  “算了,您的功夫我见过,咱们何必做仇呢?”

  死崔在旁边叫道:

  “您听明白了吗?戴爷,他只说见过您的功夫,可就不说好坏。见过算嘛? 吹糖人、捏面人的也见过!”

  这是往火头上再吹一口气。戴奎一气呼呼盯着傻二的脸说:“你不动,我 动!”他已然把弹弓抻开,拉紧的牛筋直抖。

  傻二想了想,走到三丈远的地方站好,对戴奎一说:

  “您打我三个泥弹儿,咱就了事,行不?”

  戴奎一说:

  “三个?不用,一个就穿瓢!看着——”

  说着,右腿往后跨一大步,上半身往后仰,来个“铁板桥”。这招也叫“ 霸王倒拔弓”。随即手指一松,弓声响处,一个泥弹儿朝傻二飞去,快得看不 见,只听得“哧”的穿空之声,跟着,啪!泥弹儿反落到场地中心,跳了三下, 滚两圈儿,停住了!再瞧,傻二的辫子已经从头顶落在肩上。这泥弹儿分明是让 辫子抽落在地的。这一下真可谓“匪夷莫思”,使戴奎一和众人亲眼看到傻二 辫子上不可思议的神功了。

  戴奎一输了一招,顾不得刚才自己说过的话,出手极快,取出那戴在腰间 的两个生铁弹丸,同时射去。这叫“双珠争冠”,一丸直取傻二的脑袋,一丸 去取下处,使傻二躲过上边躲不过下边。这招又是戴奎一极少使用的看家本事 。

  铁弹丸又大又沉,飞出去呜呜响,就听傻二叫声“好活”,身子一拧,黑 黑的大辫子闪电般一转,画出一个大黑圈圈。啪!啪!把这两个弹丸又都抽落在 地。重重的铁弹丸一半陷进地皮。傻二却悠然自得地站在那儿,好像挥手抽落 两个苍蝇,并不当回事儿。众人全看呆了。

  这一下,如果不是亲眼瞧见,谁都会不信。但事有事在,不信也是真的。

  戴奎一大脸涨成红布。他不能再打了。原本说好打一个弹儿,已经打出三 个;再说,自己也没有更厉害的招法,只有认输。他把弹弓子往腰带上一插, 拱手说:

  “该你的了,撒开手来吧!”

  傻二摇着双手说:

  “戴爷,您要再打,我也绝不还手。今儿咱们算交个朋友,不算比功夫。 您不过打几个弹儿玩玩罢了。”

  这几句话丝毫没有带着钩儿刺儿,明摆着这傻二不想多事。戴奎一心里盘 算,要是就此打住,还能带着脸儿回去;要是闹下去,非把脸儿丢在这里不可 。自己绝对顶不住傻二这条神出鬼没、施过法术似的辫子。还是识路子,借傻 二的话赶紧下台阶为好。这时,傻二又说:

  “戴爷,我是炸豆腐的,不是武林中人,也没打算往这里边扎。故此,不 愿跟任何人做仇。您刚才说的那些话,我琢磨不透——你干嘛说我是咸水沽人? 我往上数八辈都是安次县人,我也生在乡下老家。还有,您说那‘神鞭’指的 又是谁?是不是您弄拧了,还是有人拿瞎话赚您?反正我说的都是实在话,没一 个字儿虚的。”

  这几句话,登时把戴奎一心里的火全撤了。他没答话,双手抱拳朝傻二拱 一拱说:“你是亮堂人,我——走了!”转身没答理玻璃花和死崔,径自去了。

  傻二见事情了结,也回家了。

  玻璃花赶上戴奎一说:

  “戴爷,不能就这么算了。甭听傻巴得便宜卖乖的话。您一走,可就算栽 给他了。您不是还有一手‘换眼珠’吗……”

  戴奎一好似胸膛鼓满气,不吭声,大步蹭蹭往前走,走着走着,忽然停住 ,张嘴大骂玻璃花:“滚你妈的,我差点叫你砸了牌子!你他妈打不过人家,拉 我来垫背。我姓戴的从来没像今天这么窝囊过,你还把我往死里推。我先给你 换个眼珠子!”说着,扯起弹弓就要打,皮筋一下拉得像线儿那么细。看来,他 要把心里怒气全拿这泥弹子发泄出来。

  玻璃花一害怕,竟然扑腾跪在地上,惊恐地大叫:

  “戴爷,戴爷,您是我爷爷!您千万不能废我,我家里还有八十岁老母和怀 抱的儿子呢!”

  其实他光棍一条。这是江湖上求人饶命的套话。

  混星子们哪能怕死?玻璃花向来拿死当儿戏,今儿为嘛脓了,难道叫傻二的 辫子把脊梁骨抽折了?这一来,众人可就瞧不起玻璃花了。

  “死崔,你还不打个圆场!”玻璃花想叫死崔了事。

  死崔嘿嘿阴笑,一句话不说。他要的正是这个结果。

  玻璃花只好跪在地上向戴奎一求饶。

  戴奎一使劲一扯弹弓,泥弹子没往外打,倒把双股的牛筋条“啪啪”全扯 断了,弓架撇在道边沟里。他板着铁青大脸二话没说,带着徒弟走了。

  玻璃花跪了一阵子,忽然想到死崔,扭头一看,空无一人,死崔早不见了 。

  他站起身,想了想,觉得事情有些不妙,便直奔北大关的“锅伙”。这“ 锅伙”是混星子们聚会议事的地方。死崔正在里边,他进屋就和死崔闹翻了。 死崔不像往常,不单不怕他,反而比他还横;平时跟在他屁股后边的小混星们 ,也都跟他上劲儿。以往,他给一股恶气顶着,在估衣街上说一不二,今儿仿 佛气散了,怎么也硬不起来,竟叫混混们像轰狗一样轰出来。他没处去,又跑 到瑞芝堂药铺,还惦着住到后院那间屋去。此时,照看铺面的已是蔡六。这小 子皮笑肉不笑,话里话外使点损腔,没叫他进去,反把他请出来,气得玻璃花 在街上大骂:

  “好啊!破鼓乱人捶呀!等三爷把傻巴儿的辫子揪下来,就砸你的铺子!”

  蔡六拿鸡毛掸子轻轻抹着柜台上的尘土,好像没听见。路上的人都站住脚 ,看玻璃花大吵大闹,就像看笼子里边的恶虎,样子虽然可怕,却又没什么可 怕的了。

  五回谁知是吉是凶是福是祸

  一连好些天,傻二没有担挑上街卖炸豆腐了。甭说出门,只要门儿开条缝 ,就有小孩子在外边叫:“神鞭出来喽!”还有些闲人,蹲在家对面的大树下边 ,等着瞧他,好像等着瞧出门子的新媳妇。平时,他整天进进出出也没人瞧, 站在街头扯着嗓子叫喊:“油炸——豆腐!”声音从这条街传到那条街,也叫不 来几个。看来世上的事,不是叫喊就成的。

  他真后悔!那天万万不该使唤辫子。他还觉得对不起死去的爹。他爹咽气前 ,拿出一辈子最后一点劲儿,把平时叮嘱过成百上千遍的话,吭吭巴巴再重复 一遍:

  “这辫子功……是咱祖宗一代代传下来的。我一辈子也没使过……记 着……不到万不得已,万万别使……露出它来,就要招灾惹……祸,再有 ……传子传孙,不传外人……记好了吗?……”

  临终的话,就是遗言。老子的话平日少听两句没嘛,遗言不能违背。可是 ,那天见到玻璃花截会,自己哪来那么大的火气?整个头皮都发烧,连辫子好像 也有了感觉!头发根发抖,辫子往上撅,好似着了魔,控制不住要痛快地发泄一 番。他抽玻璃花头一下,几乎想也没想,辫子自己就飞出去了。哪里知道辫子 上竟有千斤力呢!

  他自小跟爹学辫子功,不曾与人交手,不知如此神速和厉害!而且使起来, 随心所欲,意到辫子到,甚至意未到辫子已到。这辫子上仿佛有先知先觉。他 疑惑,是不是祖宗的精灵附在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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