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文学评论 > 《30年文学典藏报告文学》在线阅读 > 正文 第48章 离离“原上草”(9)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30年文学典藏报告文学》 作者:叶永烈

第48章 离离“原上草”(9)

  古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也像晋普山建矿一样,要建立一个化工厂,首先要有厂房--而建厂房,需要的不仅是劳动力,还要有大量的砖瓦。所以,我们调到这儿来的“二劳改”,除了女号及年纪大的男号下了大田以外,绝大部分的劳力,都投入了制坯烧砖和配件厂的劳动。为了争时间、抢速度,砖窑也施行日夜三班倒;歇人不歇马,因而与漂白粉车间仅有一墙之隔的砖窑,夜间依然灯火通明。

  我的任务是拉坯车。只要切坯机不停地转动,我拉的坯车,也就像走马灯一般来来回回跑个不停,一辆大平板车上,拉着近百块湿坯一路小跑,不敢有任何松懈--因为切坯机是不等人的,除非它因供土不足而停止了运转,否则每个拉坯车的人,就永远不要想歇腿。刘四为机器起了个名儿,叫它累死活人不偿命的“绞肉机”。我就是这台“绞肉机”中的一块肉,在我气喘吁吁的时候,常常情不自禁地想起埋骨于晋普山的建原君,在曲沃拉土车时的比喻--我们还不如老舍先生笔下的骆驼祥子。是的,祥子拉车虽苦,但他是个自由人;愿意拉就拉,不愿意就撂下车把。我们就好比切坯车上的一个部件,只要它不出毛病,你就在高高低低的路上跑吧!反正通往坯场的路上,有灯火为你照路,这种像驴儿围着磨盘转的原始劳动,就永远没有终结。

  赶上夜班还能图个凉快。要是轮上一个下午班,那算是遭了罪了,太阳像个大火球在头上挂着,身上只有的一条裤衩,都被汗水洇湿--这儿又不能像在茶淀农场那样赤裸全身,索性来个光腚大战;因而到了坯棚里的那几秒钟,是拉坯人擦汗的时间。好容易天上雷鸣电闪,大雨倾盆而落;那也有你的活儿干,拉车的“骆驼祥子”们放下坯车,到坯棚里去倒坯上架--目的是为了让湿坯早些风干,以便进窑烧砖。

  至于在十二个窑孔的大轮窑里干烧砖出砖的活儿,就更苦不堪言了,我有幸没有被分配到窑内劳动。可是有那么一天,负责大窑出砖的张汉文(即在曲沃为张沪打棺材的那个木工)病了,我临时被派去顶他的班,也算是尝到了个中滋味。窑内烧成的砖,自身还带着灭火后的余热;加上大窑中的高温,钻进大窑,就如同钻进了蒸笼,这儿倒是见不到太阳,但烧窑炉火就在身边;那种高强度的热浪,能把土坯烧成砖,当然也就能把人烧成灰。因而从大窑内出砖,真犹如孙悟空进了火焰山那般--《西游记》是并不存在的神话,可是大轮窑的焦烤蒸煮,却是劳改队的真实。出窑工把砖拉出窑来,是用一辆专用的木架车,出窑人要站在烧好了的砖堆之前,一块块把它们装进木架子车--那车可以容纳二百块砖,要出窑人装上个把小时,才能把砖车装满。而一个班内你必须把砖全部拉出窑洞,因为下一个班就要装进新坯--也可能我是第一次干出窑的活儿之故,顶替张汉文的那个班,我差一点晕倒在灼热的大窑之内。

  因而,我一见那四十米高的大轮窑的烟筒,就立刻想起那次从窑内出砖--如同在老君炉里炼丹的记忆。在砖窑我大约干了有三个多月的时间,因为化工厂上马在即,急需机械配件,场内挑选一些有文化的人,去一所大庙改成的配件厂当机工。我被挑中了,于是,刚刚熟悉了拉坯车技术的我,又被调往配件厂铣工车间当铣工。记得当时有一个姓孙的老右,他是上海人,来自理工学校;还有一个名叫张大中的老右,他来自北京郊区丰台,原来是个教师。他俩都是精通车床业务的人,因而是我的师傅,我是他俩的徒工。我从小代数课几乎没有及格过,还有考过零分的记录,让我站在一台立铣铣床前面干需要计算的活儿,实属小材大用--把木棍当椽子用的拔苗助长之举。

  记得,队长找我谈话时,我如实地对他述说了我的苦衷。他说:“你的手过去能写文章,怎么就干不了这个活儿呢?”

  我诚恳地请求说:“那是两路功,从工作出发,您还是让我拉坯车吧。”

  他有点不高兴了:“这既是工作需要,也是对你的照顾。砖窑的活儿,你不觉得累吗?”

  “累惯了,也无所谓了。我说的都是大实话,我确实掌握不了铣床的性能,特别是立铣铣床,它要求有数学头脑--”

  他立刻像是发现了我的什么破绽似的,板起脸来训斥我道:“你既然不懂,怎么知道它需要计算!我看你改造了这么多年,还没有改掉你反动知识分子的清高。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想不到我的这片真诚,在他眼里得到的却是反证,这让我有苦难言。在有些劳改干部中,确实有一种逆反的推理模式:以假为真,以真为假。你越是说你不行,他越觉得你行--你越是说你行,他越觉得你不行。我再要申辩下去,是自讨没趣。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成了一名不称职的铣工的。非常遗憾,开立铣铣床制造机械配件的日子,我出过好多好多的次品。记得,最为严重的一次,在一个夜班的八个小时之内,我一连折断了两把铣刀。好在管理我的两个右派师傅,还能知道我的苦衷;不然扣上个有意破坏生产的帽子,是非常容易的事。在曲沃演出的是“豆萁相煎”;在这儿演出的却是相濡以沫--知识分子中间的老右,像天上的云影,有的甘当白云苍狗,有的千方百计在阶级斗争的疲劳轰炸中,追求闲云野鹤般的自我安闲。在我的认知里,与我同组的张和孙,就属于后者的类型。与他们渐渐熟悉以后,我才知道来这儿的同类很多,其中革命资历最老的名叫朱希,是来自新闻出版界的右派;还有来自老上海交通大学的谭其飞,来自化工系统的工程师罗金生,来自儿童医院的X光专家吕守栋,以及来自北京院校和毕业于北京院校的曹大士、王继昆;来自机关的干部、教师、职工何成伟、王仲仁--其中还有只有一面之缘,但是我永生无法忘却的老右姜葆琛。我之所以对其难忘,因为我们是在茶淀老残队旁边的大芦苇塘相识,他曾带我去见了老残队中处于弥留之际的美学家吕荧。

  他们都属“强劳”分子,比劳动教养分子的罪名轻一些,但是“文革”不管你是什么“分子”,在林彪的一号战备令发布之前,他们先到了天堂河农场,后去了茶淀农场;待“一号令”颁布之后,他们与我们一样,前前后后都来了大辛庄农场。由于我一直在大轮窑劳动,而大轮窑在大墙的外边,所以没有遇到众多的老右;而今我走到知识分子密集的配件厂,才知道“大转移”中,山西成了“垃圾箱”,形形色色的“不安定分子”,都倾倒到山西来了。

  英木兰的生命传奇

  说起来有点像是70年代的聊斋了,来到大辛庄不久,就听到了一个富有传奇的人物--她叫英木兰。在砖窑有人谈论她,到了配件厂对她的评说就更多。一个劳改队中的女性,之所以能在男性王国中产生轰动效应,是因为她到了大辛庄,做了一件压倒须眉、震动全场的事。

  有一天,砖窑的四十米高的大烟筒的顶部,因沉积的粉尘太多,需要有人到大烟筒的顶部去疏通修理烟筒上口。劳改队长当然只想到了男号,在队列前,号召能够活学活用毛主席的着作的人,勇敢地站出来,主动完成这个艰难任务,以此立功赎罪。为了鼓励勇者,队长在大轮窑下摆了一碗酒,目的自然是以酒壮其心志,豪其男儿之胆,以完成这个谁看了都心颤的活儿。

  会场死寂了多时,没有人敢于应答。谁都知道,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活儿:这儿没有吊车,把人吊到与烟筒同样的高度;登上那么高的烟筒上顶,要靠手脚并用地一格一格地爬上镶嵌在烟筒上的铁梯。人站在地上望上看,还有些眼晕;要是从上往下看,腿肚子都会抽筋。就在队长为难的时候,突然走出来一个医院的女医生英木兰。她刚到轮窑之下时,人们都以为她是执行救死扶伤,准备抢救险情的。没有想到的是,这个身着白衫的英木兰,走到轮窑的大烟筒之下,没有任何表白,就开始了她生命的攀登。

  在场的男号都惊呆了。队长也面面相觑。道理十分简单,这样的活儿,让一个从医的女号去干,在劳改队还没有先例。何况这个英木兰,是个在上海上过医科大学的女号,人又长得恬静而淑雅,连说话都是细声细语的。队长们经历了片刻的研究后,大概认定她不会是到大烟筒上去自杀,便在茫然不知所措当中,没有阻拦。结果在众多男号面前,她一步一步地攀上了高高的烟筒,并完成了清扫烟筒上顶的活儿--英木兰的名字,从此响遍了全场。

  乍听到这件事情时,我也在内心不无疑惑--固然妇女早有半边天之称,但毕竟因生理与心理等因素,不太适应这项劳动。她在内心何以会没有恐惧,并何以能战胜这种恐惧,而使须眉们为之失色的呢?又由于她的名字与中国古代替父从军的花木兰,只有姓氏上的差异,又强化了我索秘的潜在愿望--有一天,我身体有些不适,借看病之际,首先想看一看此人,当然更想知道她何以会有压倒眉须的坚毅精神。

  记得,那已是初冬时节,我穿着一身厚厚的棉衣,走进医务室的过廊,那儿已经早有几个病号,坐在长椅上排队候诊。我正伸着脖子,好奇地向室内眺望,突然坐在我前边的候诊病号,拍了我肩膀一下:“喂,老兄还认识我吗?”

  我看了看招呼我的人,他身着一件蓝色的棉袄,连帽子也套在头上,外露的只有他的那张瘦削的脸。他见我流露出陌生的神色,便把他那“三K党”形的三角帽子,拉了下来,让我仔细地看他。

  “是在哪儿见过你,只是……”

  “你还记得有一个人,带你去见死前的吕荧吗?”

  如同一道从天而落的闪电,立刻照亮了我的思维:“你是姜葆琛?是在清华大学被划成的右派?听说你也来到这儿了,只是总在大院外边干活,没能见到你。”

  说实话,他如果不提起美学家吕荧,我是无论如何也认不出他来的。因为我和他昔日只有一个小时的见面机缘。但是姜葆琛能够画龙点睛,一提吕荧的名字,就打通了我的全部思路。那还是1969年早春的往事:我去地处老残队之畔的芦苇塘里拉芦苇,适逢他也在那儿拉苇子--当时他因病晕倒,是我帮助他把芦苇车送到老残队的。一路上我们相识了,而很快成了相知的原因,则因他与我同属于“五毒”中的老右。当时,吕荧也在老残队,正处于去天国之前的弥留之际。我因敬重吕荧在反胡风运动中的人文品格,便顺路看了因饥寒折磨、即将死去的文学前辈(详见《走向混沌》第二卷《折梦“桃花源”》)。

  我俩紧紧地握了手。虽然和他的邂逅,给我带来快慰,但我的中枢神经,仍然在英木兰的精神光环笼罩之中。在我看来,她的不凡绝非来自于天然,一定有着造就她成为不凡的社会原因。因而,在我与姜葆琛初见时的话题,既非他,也非我,而是我所不能理解的一个奇异的女性。葆琛对她的情况也只是略知一二,他告诉我英氏家族在解放之前的北京,是个名门望族。她出身于一个天主教会的世族家庭,在解放不久,她的父亲作为反革命被捕坐牢,她也因其父亲的问题,而被开除出上海震旦理工学院医科专业,后来听说经受过比我们劳改还要严酷的监狱生活。至于更具体的情况,他也无从把握,想要了解她并不难,因为她的爱人王继昆是个老右,也在这儿劳改。

  “你认为她为什么能有那么惊人的毅力,而又那么默默无言?”

  葆琛君低声地回答我说:“反正不是‘老三篇’显灵!”

  “那又是什么力量显圣?”

  葆琛君突然反问了我一句:“你为什么关注这件事,是不是在劳改生活中,又犯了你的作家职业病了?”

  我无言以答了--我当真不知道一个女号的行为,会对我产生了这么大的诱惑。在我和张沪住的小屋中,我曾与张沪探讨过英木兰的精神动力问题,她与葆琛君的看法一致,说我死去的文学梦,被这件不凡的事情,给重新点燃着了。我极力否认这一点,我说我只是在浑浑噩噩的生活中,发现了并不浑噩的人--而且是个女人。

  轮到我进屋去看病了。她在为我看病,我则在仔细地审视她,致使她觉得我这个病号,眸光中流露出异常。她先用手擦了擦她的脸,以为她的脸上带有什么污垢。我连忙低下了头,怕她把我看成一个流氓。

  “名字?”她说话是简短的。

  我告诉了她,这回轮到她来审视我了,她说她给张沪看过病,知道我们的一些情况。我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询及她爬大烟筒的事;这不仅是因为看病的病号挺多,还因为我和她只是初见--在此时此刻我如果谈及这一问题,不仅十分莽撞,而且有失礼仪。所以,她给我开了药,我立刻就走开了。但是她那形象,无论如何也让我不能把“无畏”这个字眼,与她联系在一起。她体态倒是并不单薄,但是那脸上文文雅雅的气质,怎么能使人和爬高高的烟筒勾连在一块儿呢?直到很久之后,葆琛专为此事,带我去找了她的丈夫王继昆,后来又渐渐与她熟悉了,才算对英木兰的坚毅之举,有了铭刻于心的理解。这种理解不仅是对她个人的更是对历史和社会的,还可以视为,对一代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另一种类型的认知--因而,我在这里不能不多花费些笔墨,忠实地记录下这个劳改中的奇特人物。

  她落生于1933年9月的北京,我与她同庚,但她比我小半岁。当我十七岁那年,还正在中专读书时,她已经成了阶下之囚了。按着法律而言,不足十八岁的未成年人,何以成囚?这是一个法律之蚀。反正她与她几个在教会就读的同学,在同一天的晚上,都被带进了公安分局。逮捕她的理由,一直是个谜:一个从小进了教会办的慈幼院的孩子,少年时代进了教会的辅仁女中,十六岁进了震旦大学的年轻知识分子--即使是教会办的学校,她的家庭又是信奉天主教的世代家庭,似也没有被逮捕的理由--因为她当年才十七岁呀!

  进了分局对她震动比较大的,是从分局向提篮桥监狱的转移,持枪的武警,先把她们五花大绑地绑好,然后让她们两个人一排前后对齐--她当时有点心颤,以为是一颗子弹,可以射穿前后两个人的脑袋哩!但是武警并没有处决她们,而是把她们押送到了监狱。

  英木兰说:“过了没有被枪决的一关,我就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了。由于当时我的年纪很小,倒觉得里边很好玩的。牢房留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四周的墙都是黑色的;大约只有五支光的电灯,把室内照得更加阴暗。还有使我觉得新鲜的,提篮桥监狱是一座上下相通的楼,从上可以直接看到下边,这个陌生的角落,使我有一种身在教堂的神秘感。当时,吃得当然比不上在学校,但是每吃一次鸡蛋,出于从小受到的教义熏陶,我都让给别人。我最小,我该这么做。当时我就懂得人活在世界上,没有比付出更神圣的事了。”

www.xiaoshuotxt.netT*xt-小%说^天.堂!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叶永烈作品集
钱学森传小灵通三游未来中学生必读名家:一百个问号之后毛泽东与蒋介石白衣侦探他影响了中国:陈云全传红色的起点:中国共产党建党始末奇怪的“病号”历史选择了毛泽东江青传陈伯达传中国著名科学家的故事蹦蹦跳先生她,一个弱女子出没风波里30年文学典藏报告文学邓小平改变中国中国科幻小说经典共和国科学拓荒者传记系列:钱学森传哭鼻子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