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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学指归》 作者:胡适

第19章 寻本溯源 (7)

  民国十三年,我试作《中国禅学史》稿,写到了慧能,我已很怀疑了:写到了神会,我不能不搁笔了。我在《宋高僧传》里发现了神会和北宗奋斗的记载,又在宗密的书里发现了贞元十二年敕立神会为第七祖的记载,便决心要搜求关于神会的史料。但中国和日本所保存的禅宗材料都不够满足我的希望。我当时因此得一个感想:今日所存的禅宗材料,至少有百分之八九十是北宋和尚道原、赞宁、契嵩以后的材料,往往经过了种种妄改和伪造的手续,故不可深信。我们若要作一部禅宗的信史,必须先搜求唐朝的原料,必不可轻信五代以后改造过的材料。

  但是,我们向何处去寻唐朝的原料呢?当时我假定一个计划,就是向敦煌所出的写本里去搜求。敦煌的写本,上起南北朝,下讫宋初,包括西历500年至1000年的材料,正是我要寻求的时代。况且敦煌在唐朝并非僻远的地方,两京和各地禅宗大师的著作也许会流传到那边去。

  恰好民国十五年我有机会到欧洲去,便带了一些参考材料,准备去看伦敦、巴黎两地所藏的敦煌卷子。9月中我在巴黎发现了三种神会的语录,11月中又在伦敦发现了神会的《显宗记》。此外还有一些极重要的禅宗史料。我假定的计划居然有这样大的灵验,已超过我出国之前的最大奢望了。

  十六年归国时,路过东京,见着高楠顺次郎先生、常盘大定先生、矢吹庆辉先生,始知矢吹庆辉先生从伦敦影得敦煌本《坛经》,这也是禅宗史最重要的材料。

  高楠、常盘、矢吹诸博士都劝我早日把神会的遗著整理出来。但我归国之后,延搁了两年多,始能把这四卷神会遗集整理写定;我另作了一篇《神会传》,又把《景德传灯录》卷二十八所收《神会语录》三则抄在后面,作一个附录。全书共遗集四卷,跋四首,传一篇,附录一卷,各写两份,一份寄与高楠博士,供他续刊《大藏经》的采用,一份在国内付印,即是此本。

  神会是南宗的第七祖,是南宗北伐的总司令,是新禅学的建立者,是《坛经》的作者。在中国佛教史上,没有第二人比得上他的功勋之大,影响之深。这样伟大的一个人物,却被埋没了1000年之久,后世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了。幸而他的语录埋.藏在敦煌石窟里,经过900年的隐晦,还保存20000字之多,到今日从海外归来,重见天日,使我们得重见这位南宗的圣保罗的人格言论,使我们得详知他当日力争禅法统的伟大劳绩,使我们得推翻道原、契嵩等人妄造的禅宗伪史,而重新写定南宗初期的信史:这岂不是我们治中国佛教史的人最应该感觉快慰的吗?

  我借这个机会要对许多朋友表示很深厚的感谢。我最感激的是:

  伦敦大英博物院的Dr.vILionel Giles,

  巴黎的Professor Paul Elliot,

  没有他们的热心援助,我不会得着这些材料。此外我要感谢日本矢吹庆辉博士寄赠敦煌本《坛经》影本的好意。我得着矢吹先生缩影本之后,又承Dr.Gile,代影印伦敦原本。不久我要把敦煌本《坛经》写定付印,作为《神会遗集》的参考品。

  余昌之、周道谋二先生和汪协如女士校印此书,功力最勤,也是我很感谢的。

  3《坛经》考

  一、跋《曹溪大师别传》

  《曹溪大师别传》一卷,中国已无传本。此本是日本所传,收在《续藏经》二编乙,19套,第五册,页483—488。有日本僧祖芳的书后云:

  昔于东武获《曹溪大师别传》,曩古传授大师从李唐手写赍旧,镇藏叡岳。……传末有“贞元十九,二月十九日毕,天台最澄封”之字,且搭朱印三个,刻“比睿寺印”四字。贞元十九,当日本延历二十年乙酉也。大师【慧能】迁寂乃唐先天二年,至于贞元十九年,得九十一年。谓《坛经》古本湮灭已久;世流布本,宋后编修;诸传亦非当时撰。唯此传去大师谢世不远,可谓实录也,而与诸传及《坛经》异也。……惜乎失编者之名。考《请来进宫录》曰“《曹溪大师传》一卷”是也。

  宝历十二年壬午。【乾隆二十七年,西历1762年】

  祖芳此序颇有小错误。贞元十九【803年】当日本延历二十二年癸未,乙酉乃延历二十四年。先天二年【713】至贞元十九年,得90年。此皆计算上的小误。最可怪者,据《传教大师全集》别卷所收的《叡山大师传》,最澄入唐,在贞元二十年【804】;其年九月上旬始往天台。如何能有“贞元十九,二月十九日毕,天台最澄封”的题记?

  祖芳又引最澄《请来进官录》有《曹溪大师传》一卷。今检《传教大师将来目录》【全集卷四】有两录,一为台州录,一为越州录。《曹溪大师传》一卷乃在越州录之中。越州录中经卷皆贞元二十一年在越州所抄写,更不会有“天台最澄”的题记。

  然祖芳之跋似非有心作伪。按台州录之末有题记,年月为

  大唐贞元贰拾壹年岁次乙酉贰月朔辛丑拾玖

  日乙未大概祖芳一时记忆有误,因“二月十九日”而误写二十一年为“十九年”,又误记“天台”二字,遂使人生疑了。

  我们可以相信此传是最澄于贞元二十一年在越州抄写带回日本的本子。【适按:《宋僧传》廿九,天台道邃传记载最澄在天台的事,也说是贞元二十一年[即顺宗永贞元年。德宗崩在正月。是年八月始改永贞]。】以下考证此传的著作时代及其内容。

  此传作者不知是谁,然可以考定他是江东或浙中的一个和尚,其著作年代为唐建中二年【781】,在慧能死后68年。传中有云:

  大师在日,受戒开法度人三十六年。先天二年壬子岁灭度。至唐建中二年,计当七十一年。

  先天二年至建中二年,只有68年。但作者忽用建中二年为计算年数的本位,却很可注意。日本忽滑谷快天先生【《禅学思想史》上382页】说此句可以暗示《别传》脱稿在此年。忽滑谷先生的话甚可信,我可以代他添一个证据。此传说慧能临死时,对门人说一则“悬记”【预言】:

  我灭度七十年后,有东来菩萨,一在家菩萨修造寺舍,二出家菩萨重建我教。

  70年后的预言,与后文所记“至建中二年,计当七十一年”正相照应。作传的人要这预言验在自己身上,却不料因此暗示成书的年代了。大概作者即是预言中的那位“出家菩萨”,可惜他的姓氏不可考了。

  何以说作者是江东或浙中的和尚呢?因为预言中说是“东来菩萨”,而此本作于建中二年,到贞元二十一年【永贞元年,805】最澄在浙中抄得此传时不过24年,当时写本书流传不易,抄书之地离作书之地未必甚远;且越州、台州也都在东方,正是东来菩萨的家乡。

  最可注意的是《坛经》明藏本【《缩刷藏经》腾四】也有东来菩萨的悬记,其文如下:

  吾去七十年,有二菩萨从东方来,一出家,一在家,同时兴化,建立吾宗,缔缉伽蓝,昌隆法嗣。

  此条悬记,今本皆已删去,惟明藏本有此文。明藏本的祖本是北宋契嵩的改本。契嵩的《镡津文集》中有郎侍郎的《六祖法宝记叙》,说契嵩得曹溪古本《坛经》校改俗本,勒成三卷。契嵩居杭州,也在浙中,他所得的“曹溪古本”大概即是这部《曹溪大师别传》,故有70年的悬记。

  近年《坛经》的敦煌写本出现于伦敦,于是我们始知道契嵩所见的“文字鄙俚繁杂,殆不可考”的俗本乃是真正古本,而契嵩所得古本决不是真古本。试即举慧能临终时的“七十年”悬记为例,敦煌写本即无此文,而另有一种悬记,其文如下:

  上座法海向前言,“大师,大师去后,衣法当付何人?”大师官,“法即付了,汝不须问。吾灭后二十余年,邪法缭乱,惑我宗旨,有人出来,不惜身命,第佛教是非,竖立宗旨,即是吾正法。衣不合转。”

  此悬记甚明白,所指即是神会在滑台大云寺及洛阳荷泽寺定南宗宗旨的事。神会滑台之会在开元二十二年【734】,正是慧能死后21年。此条悬记可证敦煌本《坛经》为最古本,出于神会或神会一系之手,其著作年代在开元二十二年以后。神会建立南宗,其功绩最伟大。但9世纪以下,禅宗大师多出于怀让、行思两支,渐渐都把神会忘了。契嵩之时,神会之名已在若有若无之间,故20年的悬记已不能懂了。所以契嵩采取《曹溪大师传》中的70年悬记来替代此说。但70年之记更不好懂,后来遂有种种猜测,终无定论,故今世通行本又把这70年悬记全删去了。

  然而敦煌本的20年后的悬记可以证《坛经》最古本的成书年代及其作者;《曹溪大师别传》的70年后的悬记和建中二年的年代可以证此传的成书年代及其作者;而契嵩改本的收入70年的悬记又可以证明他所依据的“曹溪古本”正是这部《曹溪大师别传》。

  我们试取敦煌本《坛经》和明藏本相比较,可以知道明藏本比敦煌本多出百分之四十。【我另有《坛经》敦煌本考证】。这多出的百分之四十,内中有一部分是宋以后陆续加进去的。但其中有一部分是契嵩采自《曹溪大师别传》的。今依明藏本的次第,列表如下:

  【1】行由第一 自“惠能后至曹溪,又被恶人寻逐”以下至印宗法师讲《涅槃经》,惠能说风幡不动是心动,以至印宗为惠能剃发,惠能于菩提树下开东山法门,——此一大段,约400余字,敦煌本没有,是采自《曹溪大师别传》的。

  【2】机缘第七 刘志略及其姑无尽藏一段,敦煌本无,出于《别传》。

  又智隍一段,约350字,也出于《别传》的瑝禅师一段,但改瑝为智隍,改大荣为玄策而已。

  【3】顿渐第八 神会一条,其中有一段,“吾有一物,无头无尾,无名无字,无背无面,诸人还识否?”约60字,也出于《别传》。

  【4】宣诏第九 全章出于《别传》,约600多字,敦煌本无。但此章删改最多,因为《别传》原文出于一个陋僧之手,谬误百出,如说“神龙元年【703】高宗大帝敕曰,”不知高宗此时已死了22年了!此等处契嵩皆改正,高宗诏改为“则天中宗诏”,诏文也完全改作。此诏今收在《全唐文》【卷十七】,即是契嵩改本,若与《别传》中的原文对勘,便知此是伪造的诏书。

  【5】付嘱第十 70年后东来二菩萨的悬记,出于《别传》,说详上文。

  又《别传》有“曹溪大师头颈先以铁鍱封裹,全身胶漆”一语,契嵩采人《坛经》,敦煌本无。

  又此章末总叙慧能一生,“二十四传衣,三十九祝发,说法利生三十七载”,也是根据《别传》,而稍有修正。《别传》记慧能一生的大事如下:

  34岁,到黄梅山弘忍处得法传衣。

  34至39岁,在广州四会、怀集两县界避难,凡五年。

  39岁,遇印宗法师,始剃发开法。但下文又说开法受戒时“年登四十”。

  76岁死,开法度人三十六年。

  契嵩改三十四传衣为“二十四传衣”,大概是根据王维的碑文中“怀宝迷邦,销声异域,……如此积十六载,”之文。【适按,柳宗元碑也有“遁隐海上……又十六年”之语。刘禹锡碑说:“十一鉴生新州,三十出家,四十七而殁。”】又改说法36年为37年,则因39至76,应是37年。

  以上所记,可以说明《曹溪大师别传》和《坛经》明藏本的关系。我曾细细校勘《坛经》各本,试作一图,略表《坛经》的演变史:

  《坛经》古本 ——契嵩三卷本——宗宝增改本——明藏本

  【敦煌写本】 宋至和三年 元至元辛卯

  《曹溪大师别传》 【1056】【1291】

  但《曹溪大师别传》实在是一个无识陋僧妄作的一部伪书,其书本身毫无历史价值,而有许多荒谬的错误。其中所记慧能的一生,大体用王维的《能禅师碑》【《全唐文》327】,如印宗法师之事虽不见于《坛经》古本,而王维碑文中有之,又碑文中也说:

  则天太后、孝和皇帝,并敕书劝谕,征赴京城。禅师子牟之心敢忘凤阙?远公之足不过虎溪。固以此辞,竟不奉诏。遂送百衲袈裟及钱帛等供养。

  《别传》敷衍此等事,捏造出许多文件。如印宗一段,则造出说法问答之辞;诏征不起一段,则造出诏敕表文及薛简问法的一大段。试一考证,便可发现许多作伪的痕迹。如神龙元年高宗大帝【高宗早已死了】敕中有云:

  ……安秀二德……再推南方有能禅师密受忍大师记传,传达摩衣钵,以为法信,顿悟上乘,明见佛性。……朕闻如来以心传心,嘱付迦叶,迦叶展转相传,至于达摩,教被东土,代代相传,至今不绝。师既禀承有依,可往京城施化。……

  如果此敕是真的,则是传衣付法的公案早已载在朝廷诏敕之中了,更何用后来的争论?更何用神会两度定宗旨,四次遭贬谪的奋斗呢?即此一端便可证明此书作伪的性质了。传中记弘忍临终付袈裟与慧能,并说:

  衣为法信,法是衣宗。从上相传,更无别付。非衣不传于法,非法不传于衣。衣是西国师子尊者相传,令佛法不断。法是如来甚深般若。知般若空寂无住,即了法身。见佛性空寂无住,是真解脱。汝可持衣去。

  此一段全抄神会的《显宗记》【敦煌有残本,题为“顿悟无生般若颂”】的末段,而改为弘忍付法的话。这也是作伪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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