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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倾城张爱玲》 作者:王芸

第9章 流水

  从“清流”楷模到贪生怕死之徒,不过朝夕之变。反差之大,让张佩纶一时沦为笑柄。清末著名“四大谴责小说”之一《孽海花》,就以张佩纶为蓝本刻画了一个可笑的官场“丑角儿”形象——“庄仑樵”。

  躲得了战场,躲不了来自朝廷的问罪、来自朝野的讥讽。张佩纶被朝廷革职,发配到清代有名的“北口三厅”之一的张家口厅,孤身戍边三年。孤灯荒影之下,郁郁少欢的张佩纶埋首于《管子》、《庄子》,写成《管子注》二十四卷、《庄子古义》十卷。孤寂而无望的时光,宛如点点碎屑渗透在笔墨间,化作了《涧于集》和在张佩纶的日记中的文字。后来,这些文字被少女时代的瑛捧读在手,成为她窥视先辈的一束追光。

  重回北京的张佩纶,第二任夫人也已病死,孑然一身的他被李鸿章收留府中作心腹师爷。李鸿章不仅拿出自己的千两俸禄帮张佩纶安葬了母亲,还将自己比张佩纶小19岁、清秀貌美的女儿嫁给了他。从遗存的照片看,张佩纶其貌不扬,八字胡须,目光无神,体态偏肥,年已四十不惑,何以得到李鸿章如许青睐?

  已步入晚景的李鸿章,在致友人的信中说及此事,寥寥数语透露的却是内心的惬意:“平生期许,老年得此,深惬素怀。”在旁人的视线之外,张佩纶自有打动李鸿章的不俗之点。

  新婚后的张佩纶与新夫人,仍住在李鸿章府中。在张佩纶的日记中记有这一时期的生活:“午后与内人论诗良久”、“雨中与菊耦闲谈,日思塞上急雹枯坐时,不禁怃然”、“合肥(指李鸿章)晏客以家酿与余、菊耦小酌,月影清圆,花香摇曳,酒亦微醺矣”,点点碎碎,花香月影、诗书酒话之惬意可见一斑。

  可惜一代才子,空有岳父辅佐,空有佳人相伴,最终未能翻身得志。

  1894年,大清国与日本在朝鲜起了冲突,李鸿章主持对日事宜。一度闭门读书的张佩纶又发书生意气,力主“勤王”,对日开战,招致御史争相弹劾,朝廷命李鸿章将张佩纶驱逐回原籍。于是,张佩纶、李菊耦夫妇只得告别李府,搬到南京。毕竟大户人家,李鸿章送给女儿的嫁妆十分丰厚,田地、房产、古董无数。即便是三十年后,张佩纶的二子一女闹分家时,分到儿子张志沂名下的财产还有花园洋房8处,及安徽、河北、天津的大宗田产。而瑛出生的那所上海老宅,亦是李鸿章送给女儿的陪嫁之一。

  南京的宅第是张佩纶购置的,气派的三幢楼房,其中之一名“绣花楼”,为李鸿章女儿居住。张宅前后有房三十六间,安放了张佩纶暗色的晚年。搬到这里的张佩纶彻底消泯了仕途效国之志,终日沉醉于杯中物,让刺喉之酒淹没了腹中言。

  1903年,时年56岁的张佩纶在这座老宅里闭上了不甘的双眼。按照他生前的意愿“余以战败罪人辱家声,无面目复入祖宗邱垄地”,没有归葬老家丰润,而是葬在他乡南京。

  遗言苍凉,结局苍凉。这份苍凉是否沿着血缘的隐秘渠道,悄悄进入了瑛的血液、瑛的身体,铸就了她今生的生命姿态——彻骨的苍凉。

  瑛的父亲就是在这座老宅里迎娶了她的母亲黄素琼,当年的江南水师提督、湖南籍名将黄翼升的孙女。石砌的老宅,流水的主人。后来,这座老宅几度易主,一度被用作民国国民政府立法院的办公场所。离奇的是,每到夜晚边房的门扉就会在没有任何外力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自动开启,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应时将它们打开,更有一名警卫莫名地在楼内开枪自杀,惶恐像细细的粉末播散在人们心头,不久立法院就搬到了他处。

  老宅,充当过无数人生活于世的背景,是许多人逝去生活的见证。那些陈年木头、紧凑天井、雕花木窗、嘎吱作响的木楼梯的隐秘角落,是否还残留有一些声音与影像。它们如细韧的蛛丝,留了下来。曾经生活在这座老宅里的人们,他们的身影被阳光与灯光清晰地刻印在潮湿的泥地上,会否在某一时刻,重新浮泛在后世的时光之幕上,连同附着其上的苦、辛、甘、辣、麻、涩、寒、暖……一起隐现,似真如幻,似影如梦?

  幼年的瑛,据说有着圆乎乎的脸,胖嘟嘟的婴儿肥身材,在表哥黄德贻、弟弟张子静看来,像极了祖父张佩纶。而瑛的个性,恃才自傲,一生不肯迁就,也与祖父张佩纶如出一辙。

  等到瑛初懂人事时,祖上的荣耀已经随着大清帝国的倾坼,蒙上了厚厚的尘灰,变得面目不清。最辉煌的顶点落在了身后,剩下的便是无可挽回的滑落。荣耀属于先辈,而疾速滑落过程中的无奈与恐惧,全由后代来承受。

  曾经,少女时代的瑛怀着好奇又隔膜的心情,于故纸堆里翻找,打量。家族的一切已如毛玻璃背后的憧憧虚影,看不真切了。唯有苍凉的气息存留下来,弥漫在纸页间,成为一种隐喻进入了她的今生。

  她不理我,只是哭

  她睡在那里像船舱的玻璃上反映的海

  绿色的小薄片,然而有海洋的无穷尽的颠波悲恸

  童年,掺了黄连的松子糖

  黑红两色的杂花漆盘里,放着被赋予了各种寓意的物件:毛笔、书、算盘、印章、小金镑、碎布头、勺子、笛子、小鞋子、念珠、葱、芹菜、刀剑……杂乱的一堆,瑛胖乎乎的小手被大人引向这些物件,她不明就里地咧开嘴,捏住了其中一样。

  “抓周”的习俗各地都有。在这一仪式中,寄放了对一个人未来成长的预言式期许。正因为“抓周”内隐的重视感,关于瑛的“抓周”,在旁人的记忆中有了不同的版本:姑姑说她抓住的是小金镑,而女仆坚持说,瑛抓到的是一支笔。

  幼年的生活无忧而舒畅。老宅里仆佣们来来往往。客室的赤凤团花地毯,散发着陈年的灰扑扑的气息,之中又夹杂着袅袅的新鲜的花香。瑛由专门的女仆何干照顾。她常常被何干抱在怀里,在她肩头转过来转过去看这世界的稀奇,胖乎乎的手指不经意地捏弄着何干脖颈上松松软软的皮。稍不顺意,瑛就冲着何干大声地叫嚷,甚而拿手抓得她满面血痕,发泄自己的不满,谁让这世界只有她一个中心?

  好景并不长久。一年后,又一个小生命在这座老宅里诞生了。这是个白皙秀气的男孩,他身上不同于瑛的那处微小的生理构造,注定了他会得到更多的重视,这是中国数千年历史传承下来的根深蒂固的观念。不是分享,弟弟张子静身体瘦弱,似乎再多的吃食也无法让他的身子胖起来,脸色红润起来,于是只能扣着吃。眨眼之间,他成了世界的中心。

  对于这个弟弟,瑛有本能的喜欢和本能的不满,只是在她的意识里这些都还不明晰。对于她,外在的世界还仿佛毛玻璃后面的影像,只有断续清晰的画面:清早,刚睁开蒙眬的睡眼,她就被女仆抱到了一张有着雕花围栏的铜床上,她在方格子的青色锦被上爬来爬去,跟着床上那个面目模糊的女人稚声稚气地念诵一些不明其意的句子。女人的眉眼间带着微微的不悦,声音也仿佛在睡梦中打了结,念着念着,她的声音和表情慢慢舒展开来,间或亲昵地逗弄一下瑛,将她搂抱在怀里。稍懂人事后,瑛才知道她们念诵的是古诗,比如“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可瑛无法明白,母亲为何让幼小的她念诵这样的诗句,诗句中的忧戚之意与她那时的生活离得那般遥远。

  更长一岁,摇头晃脑的瑛熟练地背诵着这句古诗,站在二伯父张志潜躺卧的藤椅前。她看见那张已现苍老的脸,五官渐渐皱缩起来,两滴浑浊的眼泪顺着皲起的纹路跌撞而下,那一刻,她内心有小小的得意,知道那穿灰布大褂老人的眼泪大致与她念诵的诗句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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